節婦井(7)古井通幽

周窈娘想了想:“與其把你當食物吃到肚子裏,不如留著你的腦子帶我出去。現在說說你的方法吧?”

陸元青認真地想了想才道:“不知道夫人從前有沒有比較拿手的曲子?能唱的那種最好了,現在沒有琴,夫人最好清唱。”

“你在開玩笑嗎?”周窈娘氣結:“我現在的嗓子你要我唱歌?”

陸元青尷尬摸頭:“其實我是可以代替夫人來唱的,不過我想來想去還是夫人來唱最為恰當。”

周窈娘按耐著脾氣:“我為什麽非要唱歌不可?”

陸元青笑著耐心解釋:“夫人這麽聰明的人,努力了十年都無法出去的地方,那麽應該真的是沒有出口了,所以我想這真的是口死井,就算我和夫人兩個健健康康、能跑能跳也未必能出的去,更何況如今夫人這般慘況,而我也身上有傷……”

“你這個臭丫頭真的很羅嗦。”周窈娘皺眉:“所以你讓我唱歌,吸引別人過來?”

陸元青忙點頭:“雖然都是唱歌,夫人的歌聲和我的歌聲可是大不相同的,我唱歌周園的人隻會當成有個瘋子,可是夫人若是唱歌那麽他們或許會被嚇成瘋子。”

“這十年我喊出的字字句句排列起來都能編出一百部廣陵散了,可是我現在不還是呆在這裏?”

“此喊可非彼喊,夫人嗓子壞了之後應該再也沒有喊過了吧?”陸元青一邊說一邊咬牙彎腰往回爬:“夫人,我們去我掉下來的地方喊喊看吧。”

“這裏和那裏又有什麽區別?”周窈娘不解。

陸元青後背的傷口在他每一次的動作下不斷地被撕裂,可是他依舊能笑出來:“因為這周園裏有個絕頂聰明的人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給這個井另通了一個入口。”他一邊說一邊指了指上麵:“就是我掉下來的那個地方。”

周窈娘在這個黑暗、森冷、低矮、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竟然身法奇快,她很快就趕上了陸元青:“你從哪裏掉下來的?”

“一間書房裏。”陸元青嘴角扯出了一抹笑:“我還讀到了一首詩,夫人有興趣聽聽嗎?”

“無聊。”周窈娘冷笑:“咬文嚼字背後永遠都是虛偽的欺騙和傾軋,高高在上的人玩起心計真是格外堪比刀鋒。”

陸元青卻像沒有聽到周窈娘說什麽一樣念道:“古來人言可鑠金,誰憐長夜正春深。自許清門守節婦,原是輕絮敗柳身。”

話音剛落,陸元青的肩膀已被周窈娘狠狠抓住:“你說什麽!你剛剛說了什麽!你從哪裏看到的!你從哪裏看到的!”

後背的傷被周窈娘變形的手指抓到,突如其來一陣劇痛,陸元青忍過了這一陣才道:“夫人,你可知道這首詩中的守節婦是誰?”

周窈娘的手指在陸元青肩頭劇烈的顫抖,她喉嚨裏嗚嗚咽咽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哭泣。

“嘉靖二十九年,周氏女窈娘全節跳井而亡後,嘉靖帝降旨封為節婦楷模,親筆所提‘貞烈節義’牌匾懸於周園大門,爾後賜周窈娘殉節的那口井為‘節婦井’,動土遷入周園。”

“節婦井?”無邊的黑暗中,陸元青看不到周窈娘的表情,隻聽到她似哭似笑的聲音:“好個節婦啊!我活著時無才無德,連母親都與我疏遠,沒想到死後卻得了這樣一個好名聲,當真是沒想到啊沒想到……這樣母親是不是終於覺得我還有些用處?也能為周家博得一個好名聲而變得有些用處?我死了她才高興,我活著,就成了她的恥辱吧?”

陸元青在周窈娘哀痛的話語中又往前爬了幾步,終於停了下來:“夫人?”身後周窈娘的聲音越來越弱……她改變主意了?

“如今周家還有誰在?”周窈娘不說話的時候,會讓陸元青有一種錯覺,仿佛這座枯井中隻有他一人而已。

“周家如今隻有周老夫人一人。”

“成恩哥哥呢?”

周窈娘說的應該是周延安的父親周成恩,“周窈娘死的同年,周成恩也病逝了。”

周窈娘很久沒有說話,再出口的聲音忽然有了一種心已成灰的絕望:“那……我的侄兒延安呢?”

“三年前江南水患,周延安賑災後返京途中被山匪所殺。”

“被、山、匪、所、殺?”周窈娘的聲音痛苦地顫抖著:“怎麽會?怎麽會……”未說完的話化為了一聲淒厲的哀嚎,那樣的悲慟、那樣的絕望,那樣如同野獸般的聲音。

第一次,陸元青單純地被一種聲音打動了。周窈娘的哭聲是這樣的悲切、那樣的慘烈,那聲音仿佛不是從她的喉嚨裏發出的,而是從她的胸腔裏、從她的腦子裏、從她的四肢百骸裏……噴薄而出。

陸元青呆了片刻,終於還是返身爬回去,摸索到了周窈娘的手:“夫人……”

“我要出去。”周窈娘的聲音猛地靜了下來:“丫頭,我要活著出去,我要去問問她,她為什麽要這麽對我?為什麽!為什麽……”

“夫人!”陸元青用力摟住了周窈娘,試圖讓她安靜下來,她卻更加用力地回抱住了陸元青:“我什麽都沒有了,什麽都沒有了……我苦苦煎熬了十年,難道就是為了聽到這樣的結果,落到這樣的下場嗎?蒼天負我,負我……”

陸元青環住她,低聲安慰:“夫人,我會帶你出去的。”

又一次經過這扇門,沈白終於確定有人在故意搗鬼。他綁在門上的汗巾不見了。他一直都在原地打轉。

看來今夜他是很難走出這裏了。沈白凝神看著眼前沒有半條汗巾影子的門默然不語。這個人應該不是想殺自己,隻是困住他到底又是為什麽呢?

夜深人靜,鳥語花香,真是個美麗的夜晚。沈白抬頭望望天,正想要席地而坐,忽然他僵住了身體。

這聲音,這聲音……是哭聲嗎?悲悲切切、斷斷續續,就像是順風而來的殘香。這個院子沒有人住,哪來的聲音?而且這聲音好特別,明明就像響在耳畔,卻偏偏無跡可尋。

這院子無人住,可是卻有哭聲傳出……沈白凝神聚氣,努力去捕捉這一縷殘音,爾後隨著這殘音往前邁動腳步,輕輕跟隨。

等終於找到這哭聲的源頭,沈白驚訝地頓住了腳步。眼前赫然就是之前他來回穿梭也遍尋不到的那個節婦井。

這哭聲竟然是從節婦井中傳出來的。

沈白又走上前幾步,他手指緩緩撫上古井斑駁的井口,這井口上的五龍鎖也因為年頭太久而鏽跡斑斑。鎖身極為厚重,有兒臂粗細,層層盤旋,道道嚴防。

就在這時,井口中的哭聲再度傳來,已有隱隱減弱的趨勢。沈白靈活的手指扣住了鎖頭,手下再不遲疑,不過是眨眼功夫,這厚重的五龍鎖已被沈白徒手捏斷。

我們文雅的沈公子扔掉了五龍鎖,雙掌用力將古井口推開了一條縫隙。

底下是無底洞般的一片漆黑。沈白探手入懷,打亮火折子的同時,已經敏捷地自井口縱身跳下。

沈白在井壁上連點了三次才終於落地。這古井比他想象中還要深,不過所幸井壁倒是並不潮濕,也沒有成年累月留下的青苔,攀爬起來並不費力。

無聲無息地落地後,沈白忍不住捂住了口鼻。這古井中的味道實在難聞,就好像……掉進了腐屍堆一般地惡臭撲鼻。

沈白站在原地扔了幾次石子,辨別了一下方向,終於右拐往更深處走去。沒走出多遠,沈白就肯定了自己之前的想法,這裏果然有腐屍堆。

踩著腳下咯腳的白骨,沈白皺眉蹲了下來,拾起地上的一枚人腿骨細細打量,隨後微微吃驚。

這骨頭上竟然有啃食後留下的點點痕跡,雖然不是很明顯,但是這骨頭明顯已經有些年月了,早已幹枯如同朽木般,所以那上麵的痕跡就變得越來越明顯。

這井底下的人骨上竟然有啃食過的痕跡,那麽這古井裏……沈白麵色微凝,緩緩地站起身來,隨後右手在束衣的腰帶上輕輕一按,就見一縷華光在這陰森的地底急速閃爍而過。

這寒光匯聚在沈白的右手,於火折子微弱的光亮下不停地跳動著,那是一柄軟劍。

沈白左手舉著火折子,右手持著軟劍,靜靜思量了片刻,終於踩過這些枯骨繼續往黑暗中走去。

這井下竟然是這般地幽幽長長,沈白足足走了有半盞茶功夫,也沒有見到他預想中的那個東西,那個啃食死屍的東西。

他微微疑惑,難道自己推斷錯了?他不由自主停住腳步的瞬間,似乎有極快地呼聲響過。那是一種類似於猛獸嗚咽的奇怪聲音,沈白不由自主地握緊了軟劍,隨後快速追了過去。

剛走過一個轉角,沈白忽然停步快速貼上石壁。

那電光石火的一瞬,沈白看到前方不遠處竟然趴著一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東西。那曳地的毛發猙獰如怪草,擋住了那東西的臉,卻擋不住它探出去的類似於人類肢體的物什以及那一閃而過的熟悉青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