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婦井(6)暗道狹路

這氣息如此微弱,就好像如果這一刻無法捕捉到,那麽下一瞬或許就會消失無蹤。可是這細微如發絲的變化,卻讓陸元青的脖子瞬間僵硬起來。

這不知是哪裏,更不知會通往何處的暗道裏還有別的東西。如此悶熱的所在是不會突然進來微風的,而且還是微溫的熱風,那隻能是呼吸……能吹拂過他頭頂的微弱呼吸,那隻能說明這個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正和自己貼麵而對……令人絕望的黑暗裏,似乎隻有胡思亂想來幫著解悶了,可是越胡思亂想,陸元青的頭皮就越發乍。

那東西慢慢地湊近了陸元青,它的氣息從他的額頭到鼻尖,再從鼻尖到下巴,它移動的如此緩慢,令陸元青有一種他已經被它散發著濃鬱血腥氣息的呼吸徹底地淹沒了的錯覺。

是的,非常濃鬱到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息,那是一種屬於野獸的,很原始的茹毛飲血的殘忍氣息。

它靜止不動就這麽貼麵看著陸元青。在這樣的無聲對峙中,陸元青額頭的冷汗緩緩滑落,這樣的靜止與蟄伏真的很危險,一般對於野獸來說,它撲向你的那一刻危險遠遠沒有它盯緊了你卻躬身不動的那一瞬來的驚心動魄。

這樣的距離太近了,近到一時間陸元青根本來不及去想任何脫身之計。很明顯,這東西比他更熟悉這個如地獄般漆黑無邊的地方,它甚至能在如此黑暗的地方找到他的臉,然後死死地盯著,就憑這一點,陸元青就已失了先機。

如果是下金針術之前,這樣的黑暗對他來說又算什麽呢?可是金針術破壞了他所有靈敏的反應,就如同他漸漸再也嚐不出食物到底是什麽味道,又比如現在,他本該早在進入暗道伊始就發現蟄伏在黑暗中的這個東西的,可是直到此刻被它湊到了麵前,他才聞嗅到那股濃鬱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氣味……這種感覺真的很不好,很被動也很危險。

其實僅僅是瞬間而已,可是腦海中的想法已經遙遠如滄海桑田。

那東西終於動了,隨後陸元青便感到一種溫熱卻帶著粗糙觸感的物什搭在了他的肩頭,而那突如其來的聲音幾乎嚇了陸元青一跳:“你不是周家的人,你是誰?”

那東西開口說話了!它竟然不是野獸,而是人?隻是它的聲音嘶啞而扭曲,還有一種磕磕絆絆的不熟練,如果不認真去聽的話,根本聽不明白它在說些什麽。

陸元青反握住它搭在他肩頭的東西,那應該是它的手,隻是那觸感卻連一段朽木還不如。蒼老、幹枯、粗糙、傷痕累累。

“你又是誰?”陸元青輕聲反問。

“我是誰?”東西忽然笑起來:“我不知道我如今應該是誰。”它的笑聲在四壁回響,形成一股甕聲甕氣的回音,竟然傳出去頗遠。

“這個暗道看起來很長。”陸元青微微皺眉道。

“暗道?”那東西似乎聽到了什麽可笑至極的話,又開始笑得前仰後合。它笑得突然,停止的更加突然,那戛然而止的笑聲配著它隨後毛骨悚然的聲音,還真令人有種不寒而栗之感。

“這是地底下,你知道什麽是地底下嗎?隻有人死了才會被埋進地底下,你說這是哪裏?”這東西應該是寂寞太久了,它盡管說話費力至極,卻還是樂此不疲的逗著陸元青,仿佛陸元青是它的玩具一般。

過了半晌,陸元青才肯定道:“我們在井底下,如果我沒猜錯,這裏是井下打通的一條暗道。”

那東西不出聲了,它再度慢慢地湊上前來看陸元青的臉,在陸元青以為它不會再開口時,它忽然問:“你怕死嗎?”

陸元青微笑反問:“你怕嗎?”

那東西無聲地咧了咧嘴:“十年了,我終於還能活著見到一個你這樣的人,真好啊真好!這幫狼心狗肺的東西,終於做了一件好事。”

“哦?”陸元青反問:“在下哪裏得夫人青眼了?”

“夫人?”那東西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你怎麽知道我是夫人,不是老爺?”

“初聽或許有些難以分辨,可是在下就算再糊塗,男女還是分得出來的。”

那東西冷哼一聲:“你能分得出,我難道就分不出嗎?明明是個姑娘家,自稱在下在下的,不會覺得別扭嗎?”

陸元青不動聲色地倚在石壁上,一瞬間已是心思百變。

“難道我說錯了嗎?”那東西又靠過來聞了聞陸元青的脖子:“你身上沒有男人的味道,你是個女人。”

“夫人好本事,在下佩服。”陸元青沉默了許久才回道。

那東西又冷笑一聲:“如果你十年不見天日,如果你十年不曾開口,那麽你的聽覺和嗅覺就會變得如我這般靈敏了,因為不這樣你就會熬不下去。”

“十年?”陸元青低聲重複:“十年……難道你是、你是十年前身死明誌的周窈娘?”

“周窈娘?”那東西突然如傻了一般,語氣中滿是淒惶:“周窈娘是誰?這世上哪裏還有人知道周窈娘是誰!”

“我早該想到的,能被長埋在井下十年的人,除了周窈娘還能是誰?”陸元青說到這裏,忽然伸手抓住了眼前這人的肩膀:“夫人,無論前因到底為何,我隻問你一句話,你要不要離開這座井?離開這困住你十年的黑暗囚牢?”

“離開?”周窈娘似乎終於冷靜下來:“你以為這十年間我沒有想過離開嗎?知道我的嗓子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嗎?知道我的手為什麽如此可怖嗎?”她一邊說一邊引了陸元青的手去觸摸她的指尖。

那是何種坑窪不平的觸感啊。刺手的、萎縮的、變形的指尖……陸元青甚至可以僅憑觸摸就能想象到這雙手是怎樣瘋狂而鮮血淋漓的摳挖著石壁,直到熱血變冷、希望終結、指尖變得血肉模糊指甲再也生長不出來……

陸元青抬手輕撫周窈娘的手背:“夫人,這周園中是否有人知道你還活著?”

“他們以為我早就死了呢……以為我還活著?哈哈哈,他們難道不會做噩夢嗎?”那聲音冷漠如冰,字字句句如同掉著冰渣。

陸元青聞言搖頭:“如果沒人知道夫人還活著,沒有人暗中給夫人送食物,那麽夫人這些年是靠什麽活下來的呢?”十年,是一段極為漫長的歲月了,單靠一個熬字未免太兒戲了吧?

這樣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周窈娘的聲音顯得鬼氣森森:“我早說過,這是地底下,地底下隻埋死人而已。他們以為我死了,誰會給死人送食物?他們隻會給死人送死人。自我死了之後,這裏就成了埋藏周家那些見不得光的事情的最佳場所了。”

陸元青聞言無聲歎息,周窈娘死後,這座節婦井成了皇帝賞與周家的榮耀,周家森冷的院牆圈起了這座節婦井,別說外人,就是在周家人眼中,這裏也是一處禁地,沒有人敢輕易到這裏來打擾,於是這樣一個無人踏足的地方,反而成了周家最陰暗也最安全,可以埋藏最多肮髒事的所在。

“這麽說,夫人這些年是靠食腐屍為生了?”難怪她身上的氣息如此令人難以忍受,想到這陸元青又在心底歎口氣。

“腐屍怎麽了?”周窈娘語氣森冷:“腐屍比周園中每個人捧在手心裏的東西都要幹淨的多!”

陸元青見周窈娘動怒,重新斟酌了一下詞句再度開口:“夫人,如果你想從這裏出去,我可以幫你,但是我後背受了傷,所以我也同樣需要夫人的幫助。”對於周窈娘這樣已經死過一次的人,威脅逼迫不會起到任何效果。想要讓這樣的人信任你,逞強反而不如示弱。所以陸元青將後背受傷的軟肋先拋給她,至於周窈娘是否對這根軟肋感興趣,不妨拭目以待。

黑暗中,陸元青看不到周窈娘此時此刻的表情,他隻是感到周窈娘刀鋒一般的目光凝聚在他臉上,似乎想透過他的皮相,將他仔細解讀一番。

周窈娘沉默地抬起手繞過陸元青的脖頸,微微向下探去,果然觸手有些粘膩。

“你傷得比我想象中嚴重。”周窈娘的氣息就拂在耳畔:“你的膽子很大,敢在這樣一個暗無天日的地方,在一個根本看不清麵目不曉得她真正身份的人麵前,暴露自己身上有傷……嗬嗬,你這個人果然很有趣。你掉下來時,我以為食物又來了,雖然陰陽怪氣的女扮男裝,身上還冷得嚇人,不過我還是很高興,你是個活人,而不是個死的。”

“這麽說,夫人是答應了?”

“先別急著高興吧,我在這裏十年,幾乎用盡了各種辦法,都沒有辦法從這裏出去,你一個身上有傷的丫頭能有什麽好辦法?”

陸元青低頭一笑:“夫人,你都不好奇為什麽今日我掉下來的地方,和夫人每次看到的那些屍體不是同一處所在呢?”

“你怎麽知道那些屍體不是從此處落下呢?”

“屍體嘛,普遍味道都不是很好,尤其是存了十年的屍體,那味道真是……可是此處雖然很悶熱,但是味道還不算很糟糕,而夫人也必不會在這樣低矮的暗道裏耗費多餘的體力去移動這些屍體,所以我想那些屍體和我掉落的地方,應該不是同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