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節祭(15)血染道觀

夜幕降臨汴城,今夜格外地與眾不同。今夜是七月十五,中元鬼節。

百鬼夜行,生人避讓……似乎談到鬼節人們腦海中浮現的便是這樣的兩句話,其實並不然。今日的街上格外熱鬧,就算稱不上摩肩接踵,也是人流不息。

早有人沿著河道放起了河燈。形如睡蓮般的粉紅河燈閃著影影綽綽的火焰在河中央聚攏,爾後仿佛被無形的手在牽引著,最終順水而行,漸行漸遠。伴隨著河燈漸漸朦朧起來的是那嗚咽如低訴的哭聲。

那哭聲裏有思念親人的悲痛,有希望先人庇佑的宏願,還有驅邪避凶的祈福。

暮色藹藹,橫波遠逝,順著飄遠的河燈望去,隱隱約約能看到星星點點的火把閃爍於汴城西麵的伏聖山半山腰處。今夜那裏的天清女觀中將有一場隆重的超度法會,早有虔誠的百姓們圍在道觀門口,等待那最後的儀式開始。

供奉祭品的神台早已搭起,從第一階的香燭油錢開始,一步一步的往上延伸,於最高處俯視眾生的自然是道家三清尊神:太上老君、元始天尊、靈寶道君。

隻是法會尚未開始,所以道家三位道君的雕像上都覆蓋著繡著乾坤八卦的陰陽太極圖。神像下的貢品琳琅滿目,於滿天星鬥下閃爍著誘人的光澤。

圍在神台左右的是百姓們自發供奉的柴米油鹽,香油錢捐的多者便能有一個獨立的供桌,上麵插紅色三角旗一支,上書捐錢者的名諱。再往後排便是零零散散的一些貢物,密密麻麻地堆在後側。

神台旁側的八寶流雲分穂彩燈內的蠟燭已經燒了大半,此刻已是戌時。

天清女觀前前後後、裏裏外外已經圍滿了人,隻待觀主善清真人露麵,這場熱鬧的祭祀法會便要正式開始了。

終於,千呼萬喚始出來的善清真人出現在眾人眼簾裏,隻是她今日的裝扮顯得很特殊。

黑色的道袍披在她的身上,似乎瞬間就讓她變得修長起來。而在一片暗色中她戴在臉上的麵具就顯得格外引人注目。是的,那種曾在月半節前在汴城集市上販賣的驅邪避祟的麵具此刻正戴在她的臉上,區別隻在於善清真人臉上的麵具看起來更加地凶惡猙獰而已。那鬼臉上的獠牙栩栩如生,此刻正在微暗的月色下閃耀著令人不安的鋒利光芒,令人不禁有種錯覺,會以為它隨時都可能張開巨口在今夜大開殺戒,吞噬眼前所見的一切眾生。

她左手拿著道家的拂塵,右手卻突兀地舉著一支為死者招魂的白幡,那白色映襯著她漆黑的道袍,不知為何讓人覺得不安而膽寒。

她的手臂動了。她手中的拂塵和白幡仿佛在一瞬間活了起來,一種令人頭暈目眩的旋轉讓眼前變得模糊不清,可是卻又詭異地吸引著眾人的目光。

人們都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的一切,既畏懼又忍不住好奇的心思。就在這時,又有一些身穿黑色道袍的人魚貫而出,隨後極快地排出一列列令人眼花繚亂的姿態,猙獰的麵具快速變換著,仿佛一張張掙紮在地獄深潭中絕望的臉。

哼唱聲緩緩響起,漸漸變得層層疊疊、此起彼伏。這聲音從這座人聲鼎沸的道觀裏密密地鋪開,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人們瞪大眼睛看著眼前的一切,耳中卻都是那仿佛印刻在腦海中的重複唱喏。

“聽著亡者的聲音,呢呢喃喃哼哼唱唱不肯遠離;望著鬼冥的幽泉,朝朝暮暮歲歲年年流淌不休,飲下孟婆湯的人前塵已止來生難尋,隻餘下滄海桑田喚不回的孤寂獨守千年……”隨著這聲音響起的是那群黑袍人的唱訴:“奈何橋上道奈何,是非不渡忘川河。三生石前無對錯,望鄉台邊會孟婆……”

“生死幾千裏,冷酒伴長眠。路人遊魂引,苦雨潑舊墳。時辰未曾到,飛灰該是誰?一夜黃粱夢,枯骨棺中藏……”善清真人緩緩念著,慢慢走到三清尊神的神像供台前,她藏在麵具後的聲音模糊難辨,隻有陣陣餘韻響在這道觀中。

“祭祀開始了……”善清真人的話音剛落,就見她一抬手掀起了麵前太上老君神像邊緣垂下的太極圖刺繡的蓋布,接著令人驚駭的一幕便凸現眼前。

這本該擺放著太上老君尊神像的位置上出現了一隻巨大的渾身火紅的怪鳥,它的羽翼一隻上揚一隻垂下,它巨大的鳥瞳中似乎燃燒著無窮無盡的憤怒之火,它的紅羽突兀地張開著,好像一枚枚正在飛射而來的刀……

“火,火鳥鳴……”圍觀的百姓中響起了驚恐的聲音。

今夜是七月十五,中元鬼節。傳說中燃盡三界的鬼鳥此刻正以最猙獰的姿態突現在眾人麵前,於是眾人心底那種控製不住的驚悸感便油然而生,瞬間席卷全身。

烏壓壓的人頭開始不由自主地集體後退著,有些懷中抱著孩子的婦人驚慌地捂緊了孩子啼哭的嘴,唯恐被那橫空出世的惡魔一眼瞧見。

場麵開始變得有些混亂,但是一切才剛剛開始,又怎麽允許圍觀者這麽快退場呢?於是很快有人發現了火鳥鳴猙獰的雕像脖子上懸掛的木牌,上麵似乎是寫了字,隻是那牌子在夜風的吹動下不斷地旋轉著,等有字的那麵終於朝向眾人時,人們倒吸了一口冷氣。

上麵隻寫了三個字,是一個人的名字,一個百姓們都不陌生的名字,趙有貴。

“那不是趙家米鋪趙員外的名字嗎?他、他……”

“趙員外死了,我聽說他是在南市樹林中的一座破廟中被發現的,已經燒成一堆焦炭了……”

“鬼節獻祭,鬼節獻祭……竟然是真的,竟然是真的!”一個老漢忽然嚷起來:“之前在姚寡婦的茶館中聽人說過,趙小姐和劉老漢的兒子是給鬼橋姬和怨驅魂獻了祭,如今看來這趙員外是獻給火鳥鳴了……”那尾音已經不可避免地流露出驚恐的顫音。

眾人都被老漢的話驚住了,他們不約而同地看向尚未開啟蓋布的神像。此刻正有好風到,順著那迎風落地的太極圖蓋布往上瞧,一個眼神空洞渾身濕漉漉的女人雕像和另一個人頭被拿在左手中,脖腔猶在滴血的男人雕像鎮住了在場所有人。

沒有元始天尊和靈寶道君,有的隻是鬼橋姬和怨驅魂。

他們的身上同樣掛著木牌,那木排上的字猶如毒咒刺人雙目。

鬼橋姬身上的名字是趙秀雲,怨驅魂身上的名字是劉嶽。

這樣的景象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這場法會在瞬間變成了一場惡鬼的盛宴之聚。一時間所有人驚恐地縮在一起,連大氣都不敢喘。

還有兩個雕像前的蓋布沒被揭開。

這座天清女觀中除了道家三清之外,還供奉了兩位仙人,這兩位仙人便是傳言曾在這座伏聖山上得道功成飛升成仙的兩位仙者,因為天清女觀建在伏聖山上,而這兩位仙人又是道家同宗,所以便一起供奉了。

而在此時驚恐的眾人眼中,那藏在蓋布下的仙者正冒著森森鬼氣,露出猙獰的巨口等著吞噬他們。

善清真人慢慢走到了兩位仙者雕像麵前,隨後扯下了左邊神像身上的蓋布。一張吊在樹間的扭曲著的臉緩緩地出現了,那是十世惡鬼神隱天狗,他的脖子上也有一塊木牌,上麵寫著姚寡婦的名字。

窒息、絕望、恐懼在這座天清女觀中無聲彌漫著,想在鬼節求個平安才聚在這天清女觀中的百姓們忽然覺得他們似乎掉進了一個偽裝著的鬼窟裏,此刻鬼節當夜,一切都在昏暗的月色下原形畢露了。

還差最後一個雕像,那會是誰?每個人的心都在劇烈地跳動著,他們等待著善清真人上前扯下蓋布一觀究竟,可是心裏又都矛盾的想,如果扯下了最後一塊蓋布,會不會這場惡鬼的祭祀便會正式開始?沒人知道答案,他們的眼光落在了善清真人身上。

她的臉上帶著麵具,沒人猜得到她的神情是怎樣的。她靜靜地看著最後一個披著蓋布的雕像,然後慢慢地笑了起來,那笑聲令人如此不安,仿佛嗚咽、仿佛欣慰,又仿佛隻是在笑而已。

就像那突兀的開始,她的笑聲結束的也很突兀。她停止大笑的瞬間,一抹寒光劃過她的右手。她本來持幡的右手一抖,一隻白刃劍突然出現,她棄幡持劍瞬間完成,隨後她平舉白刃劍電光石火般地刺向了蒙著蓋布的最後一座雕像。

“噗”,那是兵刃刺入皮肉的聲音,那也是血液濺在蓋布上的聲音。呆滯的人們看著那漸漸被血染紅的蓋布說不出話來。

那是雕像在流血嗎?自然不是,雕像是不會流血的,那麽那是……誰的血?

“上窮碧落下黃泉,我終於有顏麵與你相見。”善清真人的聲音忽然變得清晰起來,那隔著麵具一直難以分辨的聲音終於可以聽清了。

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