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輪廓

第十八章:記憶中的輪廓

第二天黎柏把步宴晨安排到一間三人間的辦公室,就在總工辦公室邊上,這是個典型的文員辦公室,一共四張桌子,兩張已經有人占據,一張放著打印設備,黎柏指著空著的那張辦公桌,告訴步宴晨那就是她的辦公桌。

和她同辦公室的兩個同事,一個叫魏鋒,是個三十出頭的男人,身材壯碩板寸頭,非常友好熱情,步宴晨剛到就很紳士地幫她泡了茶;另一個叫傑西卡,白人,也三十出頭的年紀,碧眼金發,身材前凸後翹,禦姐的氣場包都包不住。

“傑西卡,這位是新來的同事,叫張羽伶,總工不在,一會兒你給她安排一下任務,做下分工。你和魏鋒照顧一下哈。”黎柏指著步宴晨對那個傑西卡說。

傑西卡慵懶地抬頭看了看步宴晨,伸了個懶腰說:“我很忙,很累。”

黎柏眉頭一皺,歎著氣反問道:“你哪天不忙?”

“傑西卡忙的話,我來教吧。”魏鋒一臉息事寧人的樣子,不由分說把黎柏請出去,然後忙前忙後地幫步宴晨裝電腦,連網絡,給她布置了一些簡單的任務。

“魏鋒,我肚子疼。”傑西卡見魏鋒忙著教步宴晨,臉色有些不好看,看步宴晨的眼神有點像搶了她耗子的貓,醋意表現得直接,不加掩飾。

魏鋒暖暖一笑,讓步宴晨自己研究一下,然後問她怎麽了。

“中午隻喝了一杯咖啡,大概是餓了。”她拉著魏鋒的手,撒嬌道。

“想吃什麽,我給你去買。”

“想吃熱狗,上次你帶我去吃過的那家。”

“好,我開車去買,你忍忍。”他摸了摸傑西卡的頭,眼神溫柔,眸中星光熠熠。

原來是辦公室戀情,步宴晨會心一笑,對傑西卡說:“你和……峰哥在交往?”

傑西卡見魏鋒一走,立馬昂起頭,金發一甩,萎靡之色一掃而空,對步宴晨說:“以後有什麽問題直接問黎主任,他是你的頂頭上司,有教你的義務,你和我們隻是同事關係。”

步宴晨急忙搖搖頭,說她可能誤會什麽了,自己對魏鋒沒非分之想。

傑西卡挑眉輕笑:“魏鋒,他人很好,喜歡幫助人,但我不希望你老是麻煩他。”

步宴晨眉頭一皺,心想這外國女人未免太小氣太霸道了,對她說:“我們中國人有句古話,出門在外相互關照,互幫互助是我們中國人的傳統美德。”

“你們中國女人太矯情,說實話,我覺得不是那麽值得幫助。”

步宴晨一愣,她是甄嬛傳看多了嗎?為什麽會對中國女人下這樣的定義?

“我們美國女人,接受了男人的幫助,會記在心裏的,但你們中國女人不會,覺得是應該的。”傑西卡略帶偏見說。

“不是所有中國女人都這樣,你這樣說未免有些以偏概全,是不公平的。”

傑西卡大概不懂得以偏概全的意思,不再反駁,隻是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

約莫半個小時後,魏鋒拿著三個熱狗回來了,很細心的給步宴晨也帶了一個,傑西卡對魏鋒說了聲謝謝,然後意味深長地看了步宴晨一眼,眼神多少有些警告的意味。

步宴晨上了幾天班,逐漸把資料歸檔這塊業務摸熟,工作的內容也簡單,就是按照要求把每個子工程需要的施工報告、驗收資料、試驗報告等匯編成冊,然後裝訂並歸檔。

因為工作相對簡單,她成了辦公室最閑的人,每天花一個上午的時間把手頭的活幹完,下午就幫魏鋒打打下手,或者幫他跑跑腿,去項目部拿資料,到當地政府和各種職能部門辦些瑣碎的事,有時候也幫魏鋒把一些急需總工過目的資料拿到項目施工工地上去。

步宴晨第一次去工地找肖言昴的時候,找了很久才找到他,他坐在橋下的河岸邊,用鋼筆在筆記本上畫著什麽,顯得很專心。步宴晨走近才發現,他畫的正是這座大橋竣工的樣子.他畫得很好,線條筆直明快,比例勻稱,可見功底深厚,隻是他畫的橋,隻有一個岸,通往的彼端一片空白。

“他知道他從哪裏來,但不知道該往哪裏去。”黎柏是個很健談的人,自來熟,也沒什麽官架子,他辦公室有很不錯的咖啡,步宴晨常到他辦公室蹭咖啡喝,和他談起總工的時候,黎柏總要扼腕歎息一陣。

“總工來非洲很久了嗎?”步宴晨一邊喝咖啡,一邊問黎柏。

“五年了吧,我還記得他剛來的時候……”黎柏繪聲繪色地說開了,從肖言昴剛來非洲時他們之間的一些矛盾,以及後來的和解,他的話匣子一打開,輕易關不上。

步宴晨從黎柏的話裏,聽出肖言昴的確五年前就到了非洲,而且確實沒回過國,至於他在國內出的那起事故,黎柏應該是知道的,但一直避而不談。

“果然不是他。”步宴晨聽到這個消息,情緒不免有些低落。

到非洲約莫半個月後,步宴晨終於等來了幹預肖言昴的機會,魏鋒有一份緊急的甲供材料接收許可文件,要交到肖言昴的手裏,讓他簽字,這些材料是從國內發貨的,如果今天肖言昴不簽字,這批材料就要滯留港口一個多星期,等下一班貨輪。

步宴晨自告奮勇,幫魏鋒把這份資料送到肖言昴手裏。當她火急火燎地奔到工地,找到肖言昴之後,肖言昴隻是接過文件袋放在手邊,沒一點想看的意思。

之前幾次也是這樣,步宴晨辛辛苦苦給他送去的資料,他都隻是放在手邊,然後就讓步宴晨回去,直到步宴晨離開,他都不會看一眼。似乎他在工地上看海或者畫畫的時候,很不喜歡別人打擾。

“總工,這個文件很急,魏鋒說需要您馬上簽字,要不然會影響施工進度。”步宴晨提醒他說。

肖言昴抽出文件看了一眼,又把文件塞回檔案袋,頗不耐煩地對步宴晨說:“我會處理,你先回去吧。”

“可魏鋒說……”

“你先回去。”肖言昴回頭看著步宴晨,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文件簽署沒你想的那麽簡單。”

步宴晨早料到會這樣,她一臉倔強地站在肖言昴身後,不再說話。

肖言昴也不說什麽,專心看海,過了約莫半個小時,實在受不了步宴晨一直站在他身後,微怒道:“你怎麽還不走?”

“等你看文件,不管簽不簽字,你至少應該仔細看看,這關係到項目的進度。”步宴晨在太陽下曬了半個小時,離和魏鋒約定的時間越來越近,她再不拿回去,那批材料將在碼頭滯留一個星期以上,相應的,也會拖慢整個工程的工期!

“項目的進度我比你關心,我不看自然有不需要看的理由,你隻是一個文職專員,做好分內的事就好。”肖言昴對步宴晨說。

“那請您解釋一下不需要看的理由。”步宴晨又急又氣,毒辣的太陽又加劇了她的焦躁和不安,盡管早有心理準備,但她還是對這樣的肖言昴感覺失望至極,難道看海比項目的進度還重要嗎?

肖言昴眼神一凜,他是總工,而眼前這個女人隻是一個文職專員,憑什麽他的工作要向她解釋?

“我向你解釋?”肖言昴冷笑一聲,對步宴晨說:“你以為你是誰?”

“你的專職文員,同時也是公司的一份子,我的工作既要對你負責,更要對公司負責。”既然撕破了臉,步宴晨也不再顧慮,索性直話直說。

肖言昴對步宴晨的回答感到震驚:“你是說我對公司不負責?”

“恕我直言,我覺得您隻負責看海。”步宴晨耿直地說。

“我隻負責看海?”步宴晨的話直白得像一把刀子,顯然把肖言昴激怒了,“你才來幾天,就敢給我下這樣的定論?”

“正因為我才來了沒幾天,所以才敢給你說這些,大不了再找份工作,求職簡曆我都還沒丟呢。”步宴晨絲毫不懼肖言昴的怒氣,毫不示弱地懟了回去。

肖言昴怒極反笑:“那麽恭喜你,你的簡曆又能派上用場了。”

“開除我?隻要您斟酌好開除我的理由就可以。”

“非洲不是法外之地,你在這裏工作受勞動法保護,你工作盡心盡力,我沒有開除你的理由。但我畢竟是你的上級,有權調配你的工作崗位,我會把你調配到一個遠離我的分公司去,你帶著你的簡曆去吧,讓分公司經理安排適合你的崗位。”

“謝謝。”步宴晨嘴角一撇,“但在我沒接到調令前,還是總工辦的專職文員,我有義務,也有責任,完成我在這個崗位上的最後一項工作,就是把您仔細過目的這份文件,不論是否簽字,都及時帶回去,魏鋒說過,這份文件會影響工期。”

肖言昴拿她也是沒法子,揉著太陽穴問道:“作為一個文員,影響工期與你有什麽關係?天塌下來也壓不到你。”

步宴晨直視著肖言昴的眼睛,語氣堅定:“抱歉,這正是我遠隔重洋背井離鄉來這裏的理由。”

說完這句話,步宴晨突然覺得兩人鬥嘴的場景,是這樣似曾相識,當年和沈沐也是這樣,常常鬥嘴,在北海道的時候,還為了溫煦幹預案,吵得差點卷鋪蓋回家。和沈沐吵架的感覺,和別人不一樣,同樣是頂撞上級,在劇院的時候和周導吵,和老演員吵,那種感覺完全不一樣,周導說話不會那麽直白,那些老演員要麽氣勢洶洶,要麽城府深重,總之都沒有和沈沐吵那麽酣暢淋漓。

而這個肖言昴,他說話的方式,言辭交鋒間那種壓迫性,給她的感覺和沈沐如出一轍。

他真的不是沈沐嗎?步宴晨看著他的眼,他的臉在她眼中緩緩轉變,竟變成沈沐的模樣,令她心頭一陣顫動。

“算了,你愛在這曬太陽,就曬吧。”肖言昴眼神淡漠地瞥了她一眼便轉過頭去。

步宴晨負氣地坐在肖言昴的身後,她一直凝神看著他的背影。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黎柏帶著司機,親自來接肖言昴回去,他不知道步宴晨和肖言昴已經爆發過一次激烈的口角,讓步宴晨和肖言昴坐在車後座,肖言昴沒說什麽,步宴晨也沉默地坐了進去,畢竟施工現場離L都挺遠,這裏不像國內交通那麽方便,她一個女孩子,一個人沒法回去。

黎柏坐在副駕駛席,開車的是個當地司機,會說法語,也會說一點中國話,這司機也是新招的,黎柏說原本的司機去廢船處理廠打工去了,那裏一天能賺的錢是這的一倍。當地員工跳槽,在非洲是常事,他們也都見怪不怪了。

在非洲待久了的黎柏自然精通法語,全程都用法語和司機侃大山,聽到有趣的事,會翻譯給步宴晨聽,肖言昴在非洲呆了五年,自然也懂法文,一路上氣定神閑。

開了一段小路後,車上了主幹道,但沒多久,就遇到大堵車,雙向四車道的路,被堵得水泄不通,車速幾近龜速。

“怎麽了?”黎柏焦急地把頭探出窗外向前張望,嘀咕道:“這條路一般不堵,前麵不會出事故了吧?”

這時一個交警開著摩托經過,似是和司機相熟,交談了一陣,交警告訴他們,前麵一輛運玻璃的貨車翻了,玻璃渣撒了一地,車橫在路中間,沒那麽快處理好,讓他們耐心等待。

“要等多久?”黎柏問交警。

“快的話兩三個小時,慢的話要四五個小時。”交警答複道。

“要這麽久!”黎柏為難地皺起眉頭。

這時司機告訴黎柏,他知道一條GPS上都沒有的小路,隻要從前麵的轉角右轉進土路,車程多半個小時,顛簸一些,但總比困在路上好。

黎柏征求了肖言昴的意見,肖言昴見很多車也都往那條小路開,點了點頭,讓司機抄小路進城。

那條小路經過不少村莊,那些村莊保持著原生態,孩子們踢球打鬧,婦女們坐在家門口納涼聊天,村莊古老而充滿生機,寧靜自然,仿佛陶淵明向往的桃源,孑孓超然。步宴晨被孩子們不加修飾的笑容,這從容坦然的世界吸引著,一路都看著窗外。

但肖言昴卻始終不朝窗外看一眼,到了車上,他倒是拿出那份文件細細看了起來,整個人的狀態也終於調成一個總工該有的認真和嚴肅。

“這份文件,七天前就應該發過來,他們卻一直拖到最後一天。”肖言昴對黎柏說。

“您也知道,這是甲供材料。”黎柏諂媚地使了一個笑臉,甲供材料是甲方提供,施工方是乙方,換句話說,肖言昴隻要簽個字認可接受就行,出了事也不是他的責任。

“材料是甲供的,但橋是我建的,這個字我不會簽,甲方有問題的話,讓他們來找我。”肖言昴合上文件,對黎柏道:“我不想在一塊石頭上絆倒兩次。”

步宴晨聽不懂他們話的意思,隻隱約從肖言昴的話語中聽出那批所謂的‘甲供材料’有問題,所以肖言昴才對這份文件看都不多看一眼,而且,似乎他之前在國內出的那起事故,也和“甲供材料”有關。

“好,我去和甲方交涉。”黎柏說。

“現在,你可以把它拿去給魏鋒交差了。”肖言昴把文件放在步宴晨的手上,然後開始閉目養神。

步宴晨看著閉著眼的肖言昴,看著他微微顫動的睫毛,心裏仿佛被點了一團火,他的行事作風真的和沈沐好像,沈沐也是這樣,盡管出發點是好的,但從來不屑向她多解釋半個字,明明很想把她留在身邊,卻總把話說絕,逼她離開。

他真的不是沈沐嗎?他真的不是嗎?為什麽他們如此相似,眼睛,聲音,說話的方式,行事作風,在看到他照片那一刻說不清道不明的直覺是什麽?可……如果他是沈沐,他為什麽不和她相認呢?

“吱——”一聲刺耳的刹車聲,步宴晨出神之際,突然感到車一陣強烈的震動,然後整個人都差點往前撲出去,好在肖言昴及時拉了她一把,要不然她頭就直接撞前座上了。

“怎麽回事?”肖言昴問黎柏,為什麽緊急刹車。

“那女人從路邊突然躥出來,擋在車前。我們差點從她身上壓過去。”黎柏拍著胸脯,心有餘悸地瞪著站在車前的那名婦女。

步宴晨隔著車窗擋風玻璃,看到果然有一個土著婦女張開雙臂擋在路中間,車頭離她大概隻有二十公分的距離,要是剛才車速再快一點,她現在可能就躺在車下了。那女人也嚇得不輕,雖然站在車前,但雙目緊閉,頭瞥在一邊,脖子幾乎縮進身體裏,整個人被嚇得瑟瑟發抖。

司機也嚇得臉色鐵青,回過神後直接搖下車窗把頭伸出去用土語朝那婦女嘶吼,即便步宴晨聽不懂,也能猜出他在問候那女人全家。

這時從路邊又趕過來一個年級更大的老人,頭發斑白,走路一瘸一拐,但懷裏卻抱著一個六七歲大的男孩,那男孩依偎在老人的懷裏,眼無神地半合著,臉色仿佛蒙著一層霜,但額頭又滲著汗珠,看上去極度虛脫。

剛才衝到車前擋車的那個女人,見車停下,急忙扶著引擎蓋跑到駕駛室邊上,雙手死死扒著司機搖下的車窗玻璃不放,半跪著,用極度卑微的身體姿態,和急促的語速對司機說著什麽,說的時候時不時地回頭看那老人懷裏抱著的孩子。

那老人渾濁的眼裏老淚縱橫,不斷用力把她懷裏的孩子舉過車窗,好讓車裏的人看到孩子的臉,勾起他們的惻隱之心。

但司機一看到孩子病的症狀,慌忙擺手,頭搖得跟陀螺似的,拒絕得很幹脆,不斷往上搖車窗。

“她們什麽事?”黎柏問司機。

司機向黎柏解釋了一通,黎柏似乎從他的話裏聽到一個極不好的詞,看了那個孩子一眼,眉頭一皺,微微衝司機搖了搖頭。

那女人看見黎柏搖頭,扒著車窗哭了起來,她無助地渴求著黎柏動動惻隱之心。

“那孩子病了,她們想搭車是不是?”步宴晨實在看不下去了,她質問黎柏,為什麽司機不讓他們搭車?

“羽伶,那小孩在發高燒,你不知道埃博拉病毒正在非洲肆虐麽?高燒的孩子,現在連醫院都不敢隨便接診,要走特殊通道,她們應該已經求了好幾輛車了,這個節骨眼上,沒人願意冒險幫她們的。”黎柏語重心長地對步宴晨說。

步宴晨看向肖言昴,雙眼直視他的眼睛,將語調盡量壓抑至平靜,問他說:“總工,我包裏有口罩,他也不確定得的就是埃博拉病毒,再加上口罩,應該沒問題的,可以讓他上車嗎?”

肖言昴保持緘默。

“羽伶,你剛來非洲,還不了解情況……”黎柏替肖言昴說。

“即便了解了情況,我也不可能見死不救,我的良心會不安。現在趴在車窗外的,是一條命,一條弱勢但鮮活的生命。我們的一個決定,決定的將是這條生命的去留。”步宴晨直視黎柏,對他說。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能救我們當然會救。”黎柏詫異步宴晨竟不管不顧說出那麽出格的話。她隻是一個文員,居然當著總工的麵教訓起他這個主任來,和平時那個文靜乖巧的步宴晨簡直判若兩人。

步宴晨深吸了一口氣,帶著最後一絲希望看向肖言昴,肖言昴依舊沉默。

“總工不打算救這個孩子吧。”她臉上寫滿了失望,苦笑一聲,突然拉開車門,腳跨了出去。她在這輛車裏一刻都待不下去,她要用自己身上所有的現金,幫這對母子攔一輛車,或者為她們叫一輛救護車。

然而就在她即將跨下車的一刻,肖言昴突然抓住步宴晨的手,把她重新拽回車裏,俯身越過她,幫她關好車門,然後自己挪到了中間的位置,緊挨著步宴晨坐,把自己原先的位置空出來。

“讓那個女人和孩子上車,先送她們去醫院。”肖言昴語氣強硬,不容黎柏做任何解釋。

黎柏無奈地看了肖言昴一眼,朝步宴晨歎了口氣,搖著頭和司機交涉了一陣,意思大致是多加他錢,司機不情不願地下車幫那女人和孩子拉開車門。在她們上車前,步宴晨拿出口罩,給每個人都發了一個,確保大家都戴好了,才點頭讓她們上車。

女人感激地抱著孩子坐到了步宴晨身邊,破涕為笑,隔著口罩不斷親著她孩子的額頭。

把她們送到醫院後,步宴晨、肖言昴和黎柏一同送孩子去看醫生,黎柏主要是去醫生那確定那孩子的病因,他怕是傳染性疾病。步宴晨和肖言昴則陪著孩子做各項檢查,全程肖言昴都默默付錢。

最後確定那孩子得的是瘧疾,醫生說因為送來的及時,沒什麽大礙,打針吃藥就行。

那女人帶孩子打針的時候,步宴晨和肖言昴一同等在醫院的走廊上,沉默許久後,步宴晨對肖言昴提出了辭職的申請。

“你要辭職?”肖言昴有些詫異,問道:“文件我看了,人我也救了,現在向我辭職,為什麽?”

“個人原因。我想總工應該沒興趣知道。”步宴晨搖了搖頭。

“你不說,怎麽知道我沒興趣知道。”

“我原本有個妹妹”步宴晨看著肖言昴,眼神透著些許疲倦,長長地抒了一口氣後,對他說:“我的妹妹死於一場火災,她十五歲那年,家裏發生大火,那時我們住在一個小鎮上,小鎮正在建一座大橋,那座橋建成後,能把去城市的時間縮短半個小時,但是火災發生在大橋通車的四天前,等我們把妹妹送到市屬醫院的時候,醫生告訴他們晚了半個小時,妹妹沒救了。”

肖言昴微微動容,說怪不得她對工期那麽敏感。

“如果那座大橋能早通車四天,隻要四天,我妹妹就不會死。”步宴晨眼圈微紅,抬頭忍著眼淚,哽咽道:“現在中國最小的鄉村都通路通橋,但我在電視上看到,非洲還有很多鄉村麵臨著和我當時同樣的境遇,所以我才放下國內的一切,到非洲來,我希望看到一座座橋橫跨生死之壑。最不忍看到任何一個家庭,重複她的命運,因一座橋而天人永隔。現在埃博拉病毒肆虐,橋早開通一天,說不定就能救活一條命。”

“造橋,也能救命?”肖言昴看向步宴晨,對她說:“你不是為造橋而來,你是為救命而來。”

步宴晨鄭重地點了點頭。

肖言昴低下頭,似乎陷入深思。

“我想,這也應該是你們每個造橋人的使命和責任,但我在你身上看不到那種使命感和責任感,說心裏話,你不配我為你工作,更不配造橋。所以,我不得不向你辭職。”

“我不配造橋?說得真好。”肖言昴聽了步宴晨的話,不怒反笑,笑容帶著悲涼的意味,他問步宴晨,又好似在問自己:“那我在幹什麽?”

“你一直在看海。”

“看海?”肖言昴笑了,這個笑容裏,透著些許釋然,“你的辭職申請,我不批準,明天準時上班。”

而步宴晨,則從他的笑容裏又找到了那種熟悉的味道。

第二天步宴晨準時去上班,路過總工辦公室的時候,發現肖言昴居然在辦公室辦公,並且一整天都沒去看海。

“恭喜,我們的幹預,看來是有一點效果了,再接再厲呀。”下班路上,步宴晨走進一家咖啡廳,和一個看報紙的老頭背靠背坐下,那老頭一手拿著報紙,一手端著咖啡,對步宴晨說。

“是啊,這都歸功於周導您的幹預案寫得好,妖雀選的人也不錯,那司機和女人應該不是我們自己的幹預師吧?演得真是絕了!”步宴晨笑道。

“司機和那女人是妖雀打申請給元老院,從北美區首席那臨時借調來的,他們本身就是非洲裔,那小孩是當地的,身世蠻可憐的,父母離異,跟著奶奶過,他奶奶就是抱他來的那位老人家,我們當時找上他的時候,他病得不輕,妖雀就看了他一眼,說他的病六天時間能康複,用來當臨時小演員正好。當時我還半信半疑,沒想到她一語成箴,那小孩今天真的退燒了,正好六天,不多不少。神了!”周導說:“妖雀的真實身份,是醫生吧?”

步宴晨輕笑道:“您知道我不能向您透露。”

“這次的幹預案,進行得真是順利,到現在為止都沒出一點幺蛾子,不過……”

“不過什麽?”步宴晨聳肩。

“你不覺得太過順利了嗎?我們以前的幹預案,也有順利的,但不管設計得多天衣無縫,總是會有不受控製的因素攪局,需要幹預師臨場應變,但這次,順利得仿佛……”

“仿佛什麽?”步宴晨剛端起咖啡,聽到周導的話,杯沿頓時停在唇邊。

“肖言昴在配合我們對他進行幹預。”

步宴晨徹底愣住了,她仔細回憶幹預的細節,她拿到這份材料的時機、和肖言昴的對話、肖言昴的種種反應,一切都在步宴晨的意料之內,掌握之中,的確太順利了,可能是當局者迷吧。在幹預的時候,步宴晨沒察覺到不對勁,但現在回過頭想來,最大的問題,恰恰出在一切盡在掌控這點上!

幹預師和演員最大的區別,就是永遠有人沒有劇本,而肖言昴雖然沒看過周導的劇本,但卻完全在按照周導的劇本走,他所有的反應都合情合理,都和步宴晨料想的一樣,而這,正是最不合情理的一點!

周導提醒步宴晨道:“這次幹預案,不會是陷阱吧?”

步宴晨顫抖著手把咖啡杯放回桌子上,她明白周導的意思,這次的幹預案的確有問題,在看到肖言昴照片的那一瞬間,她的直覺就告訴過她,最大的問題,就出在肖言昴身上。

“沈沐。”步宴晨呢喃細語。

“什麽?”

“沒什麽,突然想起了一個朋友。”步宴晨裝作不經意地笑了一下,握著咖啡杯的手卻用力到指尖泛白。如果真的是沈沐,他來非洲做的這一切是為了什麽?溫煦又為什麽要讓自己幹預他?

“暫時停止後續的幹預吧。”步宴晨對周導說:“容我先弄清一件事。”

“這樣最好。”周導點了點頭,把報紙和茶杯放在桌上,起身往咖啡店外走去,步宴晨手捧著咖啡,淺嚐了一口,嘴角微微上揚。

“兩年了,別來無恙。”

接下來的幾天,肖言昴雖然時不時的還常去施工現場,但白天大部分時間,都在辦公室裏,他還難得的主持召開了幾個會議,著力推進大橋建設進度。按照道理說,這樣的肖言昴已經不需要步宴晨再去幹預什麽了,但步宴晨並不急著回去。不知不覺,步宴晨在這裏又待了一個多星期,她和肖言昴的關係緩和了不少,因為是他的專職文員,所以有很多工作上的交流,但也僅限在工作上。

直到有一天,肖言昴開完會回到辦公室,已經過了下班時間,但經過文員辦公室的時候,發現辦公室的燈還亮著,門虛掩著。

他輕輕推開門,看見步宴晨還在電腦前專心致誌地工作,她戴著眼鏡,埋頭研究一份報表,很專心,以至於他站在門口都沒發現。他輕輕咳了一下,步宴晨才抬起頭,看到他站在門口,摘下眼鏡緩緩起身。

“還沒下班?”

“嗯,魏鋒剛教了點東西,我得消化一下。”

肖言昴點了點頭,說:“還沒吃飯吧,一起吧。”

“好。”步宴晨放下手頭的事,跟著肖言昴到大廈三樓的中餐館吃員工餐,肖言昴吃的很普通,一葷兩素,二兩飯。

兩人麵對麵坐,肖言昴話不多,步宴晨也沒找到好的話題,兩人沉默地吃著麵前的飯菜,隻是似有默契的,兩人吃得都很慢,步宴晨在飯裏撥弄一塊糖醋排骨不說,肖言昴夾菜夾飯也調成了慢動作。

“總工,你吃飯向來這麽慢麽?”步宴晨問他。

“胃不大好。”

“那……咳咳。”步宴晨往嘴裏送了一口飯,剛想說點什麽,不小心把飯粒吸到氣管,咳嗽起來。肖言昴伸手在步宴晨背上拍了拍,而當他把手縮回去的時候,步宴晨眼角的餘光看到他大拇指上有一截不太明顯,但分明存在的色差。

那截色差不大不小,正好是一個扳指的寬度!

“你的手!”步宴晨眼眸一顫,條件反射似地抓住他的手,瞳孔突然張大,凝視著他拇指上那節膚色較淺的色差,問肖言昴:“你有戴扳指的習慣?”

“沒有。”

“你拇指上這節色差是怎麽來的?”步宴晨眼眶有些微紅,她直視著肖言昴的雙眼,抓著他的手緊張得有些顫抖。

肖言昴平靜地攤開手掌,向步宴晨展示了拇指手心側的一條疤,對她說:“夏天在工地上割破了手,縫了幾針,纏了很長時間的紗布,就有色差了。”

步宴晨看著他拇指上的疤,眼神委頓下去,帶著不甘,一根根鬆開了抓著他的手指,他的理由很充分,充分到讓她無從反駁。

“為什麽對我有沒有戴過扳指那麽在意?”肖言昴把手縮回去,問步宴晨。

“因為你長得很像我一個朋友,特別是你的眼睛,不僅長得像,聲音也像,氣質也像。”

肖言昴了然地點了點頭,問步宴晨:“什麽樣的朋友?”

“一個無法替代的朋友。”她眼眶有些微醺,低下頭長長歎了口氣,然後問他:“總工,你有沒有這種朋友?”

“自然也有。”

“在國內嗎?”

肖言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點頭默認。

步宴晨竊喜,放下筷子,醞釀一番問他:“聽說你來非洲五年了,沒回去過,你不想她嗎?”

肖言昴微微一愣,看向步宴晨,對她說:“吃飯的時候別說太多話,小心再嗆到。”

吃過晚飯後,肖言昴送步宴晨回宿舍,下車的時候,他對步宴晨說:“今天早點睡,明天早上六點到辦公室,跟我去一個地方考察,回來後寫一份材料。”

“什麽地方啊?”

“巴布倫普村。”

步宴晨聽到這個名字,點了點頭。

巴布倫普村坐落在L都西南角,像塊頑石,橫亙在巴布倫普大橋引橋的必經之路上。也就是說,一旦巴布倫普大橋建成通車,整個村莊將被一分為二,所以這座大橋在修建之初,就在當地頗受阻礙,而最令村民們感到不安的,是因為大橋的關係,要拆遷村上的一座馬場。

那座馬場以村子的名字命名,曆史悠久,人們甚至忘了是先有村子還是先有馬場。最關鍵的是,這個馬場有上百個工作崗位,也就是有一小半的成年男子,都在這座馬場工作,所以拆遷難度非常大,政策處理非常困難,以至於現在橋和路都修到了馬場兩頭,但因為村民抗議,就是無法合攏。

而這兩天,新一波輿情又出現,村民在網絡謠言的煽動下,開始有組織的靜坐抗議,甚至原本答應拆遷的村民,也突然集體反悔,當地政府對村民束手無策,要錢沒有,要命不敢,隻能懇求資方和村民代表坐下協商,資方也非常著急,這座橋是整個援助項目裏極為重要的一環,國內下了時間表,必須要在中非高峰論壇開幕前全線貫通,政治任務,硬規定,但錢袋子又開不得,賠償金額一旦往上抬,可就下不去了。

所以按照國內搞大型基建的傳統,采取一把手承包製,也就是說項目每一個負責人,承包三四戶家庭,無論用什麽辦法,派人慰問也好,喝酒也好,住在他家賴著不走也好,總之要把這幾戶家庭說通,說到他們願意拆遷為止。

最後剩下一兩戶,就好辦了。

作為項目設計三產單位總工程師,肖言昴也包產到了三戶人家,其中一戶正好是巴布倫普馬場的馬場主家。

當天肖言昴帶著步宴晨和魏鋒,在當地政府工作人員和翻譯的帶領下,先到了兩戶村民家。一戶村民的要求是安排工作,政府官員當著肖言昴的麵答應下來,但另一戶村民說他隻會養馬,要求政府重建馬場。

步宴晨在那戶家庭的家裏,發現有個孩子正在生病,她問那戶人家,為什麽不帶孩子去醫院,那戶人家的女人說,她們帶孩子去市裏的大醫院看過,醫生說要住院觀察,可是她們住不起,隻能配些藥來吃。

“萬一孩子病情突然加重怎麽辦?”步宴晨讓翻譯問那個女人,女人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看向自己生病的孩子,說現在的交通確實很不方便,即便叫救護車,至少也要三個小時才能趕到,而且進村的路很小,她說著,低下頭哭了,說她姐姐家的孩子前年得瘧疾,就是因為延誤了太長時間,最後沒搶救回來。

“可如果這座大橋通車了,救護車開過來隻要二十分鍾,也許,那樣的悲劇不會再發生。”步宴晨拍著她的背說。

那女人點了點頭,懦弱地看了她丈夫一眼,說:“男人太自私了。”

自私。這個詞隱隱刺痛了步宴晨的心,她知道這座橋的意義,就像周導在幹預案裏寫的那樣,這座橋早一天通車,也許就能挽救一個鮮活的生命,但她卻始終隻把這種意義當做幹預肖言昴的工具,何曾真正關心過這些孩子的生死?自私,她的確太自私了。

她找了個借口從那戶人家走出來,找了個沒人的地方,打電話給妖雀。

“幫我查一下,到底是誰在利用輿論興風作浪,幹擾巴布倫普村的拆遷。”她對妖雀說。

“這不在我們幹預的範圍內吧。”

“我知道,產生的費用我自掏腰包,你盡快幫我查出來。”

“好,我去查一下,不過查到了,你又打算怎麽處理?”

“讓他閉嘴,我想你應該比我有辦法。”步宴晨微微一笑,一邊說,一邊轉身往回走,沒走出幾步,繞過一叢小樹,她便當場愣住了。她看到一個人正站在那幾棵樹的後麵,是魏鋒。

步宴晨急切地掛斷電話,尷尬地看著正在抽煙的魏鋒,他手裏的煙已經燒掉大半截,毫無疑問他不是剛到的,他應該聽到了她和妖雀的說話內容,隻是不知道聽到了多少。

“屋裏太悶了,出來抽根煙。”他對步宴晨露出招牌式笑容,暖暖的,似乎在委婉地告訴步宴晨他隻是在抽煙,沒聽見她剛才在電話裏說的那些話。

“峰哥,你來非洲幾年了?”走過魏鋒身邊的時候,步宴晨突然問了句。

魏鋒憨憨地一笑,說不過半年。他把煙踩滅,對她說:“快回屋吧,這裏蟲蛇很多的,不比中國的鄉村。”

步宴晨衝他點了點頭,往屋裏走去,邊走邊回想剛才打電話的時候,她確實沒聽到明顯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她一般都挺警覺的,何以魏鋒走到離她那麽近的距離,她都沒有察覺呢?難道他刻意輕手輕腳地接近她?而且,他明明應該聽到什麽了,卻裝作什麽都沒聽到的樣子,他是不關心還是故意想幫她隱瞞?

經曆過山貓背叛的事後,步宴晨在執行幹預任務時免不了多長個心眼,所謂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她可不想重蹈覆轍。所以她趁魏鋒不注意的時候,偷偷給他拍了張照,然後發簡訊讓妖雀查查魏鋒的底細。

L都菲利斯夜總會,坐落在市中心高檔寫字樓區,是整個L都最大型、最高規格的娛樂項目,它不僅是酒吧和舞池的綜合體,晚上十點到淩晨四點還有各色表演,很受白領階層和外國人、遊客的歡迎。

“湯米,你上周的酒錢還是露絲給你墊的呢,怎麽又來了?攪黃了哪筆生意,賺到酒錢了?”夜總會的外圍,一個穿著藍色高檔西裝的黑人朝一個叫湯米的白人打招呼,湯米一頭卷發,胡須邋遢,穿著皺皺的西裝,褲子洗得發白,格子襯衫圍了條領帶,顯然他身上的錢並不足以支撐他來這瀟灑,但實際上他來得很頻繁,以致一些這裏的常客都認識他。

湯米朝那個和他打招呼的黑人看了一眼,目光有些鄙夷,嘴裏碎碎地念著什麽,明顯不是好話。

黑人的同伴問那個黑人這個湯米是誰,黑人喝了口酒,嘲笑道:“是一個專門靠替人維權謀生的,其實就是個攪屎棍,攪黃一個項目能拿到提成,三年前韓國人想在市郊開個造車廠,你知道嗎,如果那個廠開起來的話,至少能解決一萬人就業,而且是我們國家第一家汽車廠。可是就是這個攪屎棍,為了區區五萬美元,大造輿論,說什麽汽車廠有汙染,還會擠跨我們國家自己的工業,好好一個廠,就被他和他那幫電腦蟲擠沒了,把本該建在我們國家的工廠,推到了鄰國。”

“原來是這樣一個人,他現在看上去挺落魄的,是沒生意了嗎?”

“生意好得很,不過他喜歡賭。”黑人笑笑,眼角餘光看向一個匆忙向湯米走去的黑人女孩,說:“他在這裏有個服務生姘頭,叫露絲,錢輸光了就來找她討酒喝。”

黑人女孩把一瓶啤酒放在湯米身邊,問他今天輸了還是贏了。

女孩鄙夷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我馬上要賺大錢了,露絲,一會兒我要在這裏見一個客戶,中國的客戶,至少給我來份白蘭地,好讓我看上去體麵一些。”湯米從皮夾裏拿出一張綠鈔,折好夾在露絲兩坨碩大的**之間。

露絲一笑:“這點錢可不夠一杯白蘭地的。”

湯米一笑:“這算小費。”

“真狡猾。”露絲笑著托著盤子走向吧台。

菲利斯夜總會的停車場,一輛黑色的商務車緩緩地停在車位上,穿著華麗晚禮服的妖雀從車上下來,走到駕駛室旁邊,和開車的周導交換了一個眼神,問:“湯米已經到了嗎?”

周導看了看一邊的監控畫麵,朝妖雀點了點頭,說他到了。

妖雀拿出小包裏的口紅,補了下,便踩著高跟鞋進場。

湯米的眼神遊離在人群之中,特別關注入場的進口處,他不時地看手表,離約定的時間越來越近了。那個中國客戶怎麽還沒出現?中國人不是不喜歡遲到的嗎?他碎碎念著。

突然,一襲紅色晚禮服的妖雀出現在了進口處,火紅的禮服映襯著白皙的皮膚,加上又直又長的撩人黑發,瞬間吸引了湯米的目光,他兩眼興奮得冒光,忙向妖雀舉手打響指示意。

步宴晨躺在**,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這幾天她都有些失眠,可能是水土不服吧,非洲的天氣確實熱,也可能是肖言昴的關係,他和沈沐的臉,每天都在步宴晨的腦子裏交替對比。

種種跡象推測,肖言昴就是沈沐,但如果他真的是沈沐,那麽他又怎麽可能在非洲五年?至少黎柏在向她撒謊。最重要的一點,沈沐為什麽要裝作不認識她?

如果他真是沈沐的話,那麽這次的幹預可能真如周導所言,是一個陷阱,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不打草驚蛇的情況下,把肖言昴的身份確定下來!

“叮叮”,正在她這樣想的時候,手機響了,輕觸屏幕一看,是妖雀來電。步宴晨立即坐了起來,接起電話,問:“你那邊,情況怎麽樣?”

“還算順利。”妖雀對步宴晨說:“和你猜想的差不多,一個叫湯米的家夥,受一家國外基金的資助,一直對肖言昴他們公司的巴布倫普大橋和SA40公路銜接項目進行阻撓,誘導當地居民拒絕拆遷補償條款,並在L都策劃了兩場遊行,聲援當地居民。”

“查出那家外國基金了嗎?”

“就是當時競標失敗那個公司他們國家的。”妖雀道:“我已經用三倍的價格,誘導湯米簽下了協議,讓他拒絕那家外國基金的援助,他今後將隻聽從我們的指揮。”

“你給他開的價是多少?”

“這麽高,你還真敢說!”步宴晨咋舌,那麽多錢浪費在一個攪屎棍身上,未免太不劃算。

“然而我隻給了他一萬的定金。”妖雀冷冷一笑.

“哈哈哈,湯米這個小無賴,碰上大無賴了。”

“無賴的不是我,是你的周導,我可是按照他的劇本來的。”

“好吧好吧,不說了,你們早點休息,替我向周導道晚安,辛苦了。”

步宴晨掛掉電話,欣慰地躺下。

第二天,在當地政府官員的安排下肖言昴一行來到了巴布倫普馬場。

巴布倫普馬場占地四百多畝,養著一千多頭賽馬,馬匹供應東南亞各大賽馬場。馬場的老板是個美國裔白人,叫羅賓,五十多歲,一副老電影裏的西部牛仔的形象,人高馬大,穿牛仔褲和格子襯衫,留小胡子,精神健碩,臉頰和脖子微微泛紅。

他的開場白是對當地政府官員說的,用英語,說他討厭黃皮猴子,黃皮猴子都是細胳膊細腿的娘娘腔,隻會偷襲,二戰的時候偷襲了珍珠港,現在還在偷白人的智慧、地盤和當地黑人的就業機會。

“你們的一切都是從我們手裏偷去的,所以從我的馬場滾出去,立刻。”他毫不留情地下逐客令,滿口酒氣,指著肖言昴的鼻子說:“別指望我會向你們這些小偷妥協!除非你們把從我們白人手裏偷走的財富如數還給我們。”

肖言昴麵不改色,問他:“你是美國人吧?美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土地,哪一寸不是從印第安人手裏偷來的?要求我們還錢之前,請你們三億美國人先回到歐洲,把偷來的國土還給印第安人。”

羅賓指著肖言昴的手指往下一彎,瞪大眼睛想說什麽,嘴巴張了張,但肖言昴沒有給他機會,馬上加碼道:“怎麽?難道你想拍著胸脯自豪地告訴我,你們盎格魯撒克遜人是光明正大的殺光原住民,搶的土地,所以不用還,是嗎?”

羅賓雙眼一橫,見嘴上討不著便宜,閃電般的伸手抓住肖言昴的領子,舉起手作勢要打他,當地政府官員急忙攔架。這時,一個身穿西裝的老頭從馬場裏走了出來,他拄著拐杖,年紀看上去很大,八十多歲的樣子。

“羅賓,放手。”那老頭走到肖言昴麵前,向羅賓揮了揮手,羅賓不甘地瞪了肖言昴一眼,但似乎不敢忤逆老頭的意思,悻悻地放手,走回馬場。

“我是威爾遜,這家馬場的董事長。”老頭深深地看了肖言昴一眼,向他伸出手。

肖言昴伸出手回應,禮貌地向長者點頭,告訴他自己的名字和職位。

這位威爾遜老先生比那個羅賓溫文爾雅得多,他拄著拐杖,親自帶肖言昴他們參觀了他的馬場,向他們展示當地人在他馬場裏工作的情況,他告訴肖言昴,這個村子幾乎一半的成年男人都在他的馬場工作,他們有些已經幹了二十多年,隻會養馬,如果馬場被迫拆掉,那些人就會失業。

威爾遜笑著搖了搖頭,說他不了解非洲。

“我去過很多地方,也去過中國,我看過兵馬俑,也到過長城,知道中國人擅長用集體的智慧創造偉大的成就,但這在非洲行不通,你們不能在非洲複製中國的模式,在非洲造便捷的公路沒有好處,非洲人需要的是教育和醫療。”

“如果你去過中國就應該知道一條暢通的路意味著什麽,那是現代商業活動的基礎,有路才有投資,有投資才有發展,有發展才有就業機會,才有稅收,政府才有錢投資教育和醫療。沒錯,因為修路,這裏的工人們會暫時失業,他們可能會過一段苦日子,但是,一個國家想要發展,總得有人做出一些犧牲,中國,也是犧牲了幾代人才從國破家亡走到今天,什麽都不肯失去,就意味著什麽都改變不了。”肖言昴走在威爾遜身邊,和他聊著。

威爾遜駐足,看向肖言昴,搖著頭說,這樣對那些做出犧牲的人不公平。

“這世界沒什麽絕對的公平,美國在伊拉克戰死那麽多士兵,為的是什麽?他們在為什麽犧牲?對他們而言,這種犧牲是否值得,是否公平?”

威爾遜呼吸一滯,他自然知道這種犧牲是值得的,那些士兵是在為維護牙買加體係做出犧牲,他們在用生命維護美國的利益,可是這種犧牲是否公平呢?對於降臨在個體上的死亡,誰又是自願的呢?

“我無法反駁你的說法,犧牲是崇高的,不該討論公平與否,不論在哪一個國家,哪一個民族,個體的犧牲總是難免的。”威爾遜眼神一頓,他意識到,站在他身邊的這個年輕人,不太好忽悠。

“想喝咖啡嗎?我辦公室裏有蒙巴利運來的咖啡豆。”威爾遜邀請肖言昴他們去辦公室喝咖啡,他果然是個老奸巨猾的人物,在談到拆遷事宜的時候,知道自己辯才比不上肖言昴,就把鍋甩給羅賓。

“我年事已高,馬場的具體經營事務,早就已經不插手了,現在我把所有管理權限都移交給了我兒子羅賓,如果他同意,我不反對。”

步宴晨在一旁看著威爾遜,腹議真是人老成精,明知道那個羅賓是個有勇無謀的家夥,油鹽不進,肖言昴遇到他,就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全然是在拿他傻兒子當擋箭牌。

肖言昴自然也意識到了,他放下咖啡杯,和威爾遜寒暄了幾句,就帶著眾人拜別出門。

回去的時候,步宴晨和肖言昴同乘一輛車,肖言昴一路看著車窗外,眼神有些憂鬱。

“在擔心拆遷的事嗎?”步宴晨問他。

肖言昴笑著搖了搖頭,對她說:“回去以後寫份報告,就說我們能按時完成拆遷任務,細節不必寫得很詳細,隻要把村民的要求和當地政府的賠償措施附上就可以。”

還有他那種自信,似乎隻要確定了一個目標,不論正常人覺得多麽難以企及,他都能以讓人捉摸不透的,高深莫測的行為軌跡,閑庭信步般的達到目的。

步宴晨看著肖言昴望向車窗外的側臉出神,腦補著他戴著人皮麵具的樣子。

“都怪18,明明知道沈沐長什麽樣,就是不說。”步宴晨惱怒地想著。

沈沐失蹤後,步宴晨曾經要18把沈沐不戴麵具的日常照片給她,但18告訴步宴晨,對首席幹預師和元老的保密程序是元老A親自設定的,隻有元老A有查看權限,除她之外,哪怕是其他元老和首席,都沒有查看的權限,而且這個保密程序是最優先設定,如果有人強行攻破的話,它會在三秒內自動清空記憶。

她也把肖言昴的照片給18認過,18的答複是,他不是沈沐,隻是個橋梁工程師,通過人像識別,查出和溫煦給的履曆並無二至。

“難道是18錯了?”步宴晨咬了咬唇。

當天晚上回到宿舍後,步宴晨躺在沙發上看電視,電視新聞上播著埃博拉病毒又開始肆虐,已經造成不少人死亡,步宴晨有些擔心,祈禱至少在蔓延到這之前,大橋能順利通車。

正在她看著電視祈禱的時候,妖雀打來電話,告訴步宴晨,魏鋒的底細查清楚了。

“有什麽問題嗎?”步宴晨從沙發上坐起來。

“有,他的履曆動過手腳,我查了他履曆上就讀的中學,發現他班上的結業成績報表沒有他這個人。”妖雀告訴步宴晨。

步宴晨皺了皺眉頭,問:“他會不會也是幹預師?”

“不太清楚,不過他偽造的手法挺高明,即便不是幹預師,也絕對不是一般的組織,有可能是國際警察或者CIA一類。”

步宴晨倒吸一口冷氣,果然看似忠厚的男人最不可信。她讓妖雀繼續查,這個人潛伏在肖言昴的身邊,一定有他的目的,絕不可以放鬆警惕,即便查不出什麽,也要派人盯著。

這邊妖雀的電話剛掛斷,周導電話又接進來。

周導告訴步宴晨,他已經聯係到了兩位真正能現身說法的當地人,住的都不遠,也請到了一家聯合國醫療小組的三位醫生,隻要步宴晨一聲令下,他會以記者的身份,邀請他們去巴布倫普村,進行拆遷動員宣傳。

“好,日子就定在後天晚上吧,我們準備些食材,再準備一套音響器材,在巴布倫普村組織一場篝火晚會,當地人喜歡跳舞,隻要有音樂和酒,所有的村民都會來的,氣氛營造到恰到好處的時候,再請出當地人和醫療小組的醫生現身說法。”

“謝謝你,周導。”步宴晨笑著說:“讓您做這些真是大材小用了。”

“哈哈,宴晨,我可很享受現在的生活啊,比在劇院裏有意思多了,有的時候還挺熱血澎湃的,要說謝謝的人是我,我現在感覺自己年輕了二十歲!”

周導這樣說的時候,電視裏正好播到一條漁民捕撈龍蝦大豐收的鏡頭,步宴晨腦子裏閃過一絲電光,想起沈沐曾說過,他對龍蝦過敏!

“周導,準備食材的時候,多準備幾隻大龍蝦!”步宴晨突然整個人一個激靈,急切地對周導道。

“準備龍蝦?篝火晚會吃龍蝦?”周導有些狐疑。

步宴晨深深吸了一口氣,告訴周導,這對她而言,很重要。

周導答應下來。

是夜,湯米罵咧咧地從菲利斯夜總會出來,順腳踢翻放在路邊的一個空酒瓶,朝空曠的街道大吼了一聲:“賤人!”

他罵的,正是放她鴿子的妖雀。明明說好了要出高價資助他製造輿論,攪黃巴布倫普大橋工程,但他剛推掉其他資助者,就收到那女人的簡訊,說這樁買賣取消,他收到的預付款,連付人頭費都不夠,虧大發了。

“可惡的中國人!奸詐!”他臉朝著月亮破口大罵,醉眼惺忪地把黃燦燦的月亮想象成了中國人黃色的臉。

似乎覺得罵月亮還不解氣,他飛起一腳,狠狠地踢飛了路邊一個易拉罐,然後大吼一聲。

他的眼神順著易拉罐飛舞的拋物線,看到路邊昏黃的路燈下,佇立著一個黃種人,令他作嘔的黃皮膚黑頭發,穿著一身職業裝,留著寸頭,一副乖乖男的樣子,背著一個包,似乎在等公交車。

湯米往路邊吐了口唾沫,惡狠狠地看著那個中國男人,心裏嘀咕著可惡的中國人,咬牙切齒地朝那個他走了過去。

“魏鋒,你在哪呢?我不是讓你替我買瓶紅酒來嗎,都等了一個多小時了,你是回中國給我買了嗎?”傑西卡在家準備了一桌飯菜,還點了蠟燭,準備給魏鋒一個驚喜,魏鋒明明答應的,可是飯菜都涼了,他還沒到。

“親愛的,快了,我馬上就到。”魏鋒拿著電話,眼角的餘光看到跌跌撞撞向他走來的湯米,唇角微微一勾,對傑西卡說:“稍微再等一會兒。”

他掛掉電話的時候,湯米剛好走到他的身後,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小子,你是中國來的猴子嗎?還是日本或者韓國來的猴子?”

魏鋒露出招牌式的溫暖笑容,對他說:“我是中國人。我猜,你是想打劫我吧?”

湯米見魏鋒這麽識相,冷冷地一笑,從懷裏摸出一把折疊刀,拉起魏鋒的領口把刀抵在他的脖子上,凶神惡煞地說:“你猜對了,我專搶中國猴子,這是你們欠我的,我隻是拿回自己應得的,懂嗎?”

“別耍花招。”湯米警告了魏鋒一句,然後把手伸進他衣服裏,但他沒摸到皮夾,隻摸到一個冰冷的鐵疙瘩,他醉醺醺地把那個鐵疙瘩拿出來,仔細一看,發現竟然是把槍。

這時,魏鋒臉上暖洋洋的笑容早已不見蹤影,他兩眼冷冰冰地看著湯米,仿佛看著一個死人。

“你是誰?”湯米這才意識到自己踢到釘子,往後大跳一步,咬牙把手槍奪過,用槍指著魏鋒,手有些發顫,問他怎麽會有槍。

魏鋒整理了一下領帶,揚了揚下巴示意湯米注意自己的身後,湯米下意識轉過頭,看到三個裝束、膚色各異的高大男子,齊刷刷地站在他身後,嚇得折疊刀都丟了,雙手握著槍,不斷地問:“你們是誰,想要幹什麽?”

“嘩——”的一聲,兩輛黑色的道奇轎車停在魏鋒身邊,停下的一瞬間,車門打開,三個男人把湯米扔麻袋似的扔到車上,湯米驚恐得猛扣扳機,卻發現槍裏根本沒子彈,也是,這麽近的距離,那個中國男人怎麽會把裝了子彈的手槍給他拿到?

“你……你們想幹什麽?”湯米被兩個黑衣大漢夾著,坐在第三排,驚恐地嘶吼著,但是車上的人似乎沒一個打算告訴他。

“我要的紅酒準備好了嗎?”魏鋒坐到副駕駛位置上,問駕駛員。

“準備好了。”駕駛員把一個裝著紅酒的袋子遞給魏鋒,魏鋒打開紅酒袋子看了一眼,對駕駛員說:“先把我送到傑西卡那,快。”

駕駛員點了點頭,猛地加了腳油門,魏鋒拍了拍臉,對著副駕駛上的化妝鏡,又裝出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臉上重新掛上招牌式的溫暖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