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言昴幹預案,開始

第十七章:肖言昴幹預案,開始

時光如梭,一晃兩年。

步宴晨站在海邊,聽海浪渾厚而溫柔的聲音,憑吊埋在腦海深處的記憶,大概是被海風熏的吧,雙眼那麽幹澀,也或許是她聽到了,夾雜在海浪聲中某人的呼喚,在大海遙遠的彼端。

“羽伶,你怎麽哭了?”此刻站在她身後的,是一個叫餘天的男人,他穿著滿是破洞的T恤杉和牛仔褲,靜靜地走到步宴晨身後,他眼睛無奈地半合著,滿含深情和遺憾地看著眼前這個認識不過四個月的女子,那個拯救了他靈魂的女子。

“聽見了嗎?大海洶湧的歎息。”步宴晨微微轉過頭,看向餘天,對他說:“回去吧,別讓你父親等急了。這四個月來,虧待你了,要是早知道你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哥,我……”

“別說了!羽伶,我已經不再是半年前的那個餘天了,那個餘天已經死了。”餘天打斷步宴晨的話,一把拉住步宴晨的手,把她拉拽到麵前,直視著步宴晨的雙眼,對她說:“跟我走吧,跟我回廣州,你要什麽我都能給你。”

餘天,S級幹預對象,餘海集團少東,曾是出名的紈絝子弟,四個月前,他的父親餘海委托Destiny公司,對他進行幹預。

步宴晨認為餘天之所以紈絝,是因為他根本沒體驗過窮的滋味,所以她決定讓他過一把平頭老百姓的生活,體驗一下生活的艱辛。

於是,在四個月前的某一天,餘天遇到了妖雀,並被妖雀帶到澳門輸了個底朝天,但他不怕,有老爸呢,沒想到打電話給他爸,卻得知他爸涉嫌賄賂,被抓了。他當時就傻了,扮演賭場頭目的幹預師,把餘天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搜刮幹淨,還把他關在籠子裏。

是在頭目家做傭人的步宴晨幫餘天逃了出來,並帶餘天來到馬來西亞的鄉下,和他過了段喂馬劈柴的日子。期間遭遇流氓挑釁,餘天幫步宴晨出頭。鍋裏沒米,餘天振作精神,出去打工。

餘天逐漸認識到了生活的真諦,體驗到紙醉金迷從不曾給過他的快樂,可正在這時,廣州卻打來電話,說餘天的父親已經出來了,他又可以恢複公子哥的生活了。

“餘天,你走吧,隻要你別忘了這段時間的經曆就好,記住你自己的話,你的前半生已經入土,後半生將涅槃重生。”步宴晨甩掉餘天的手,單薄的身體在海風中有些瑟瑟,她平靜地轉身看向海,看向墜向海際線的夕陽,看向海麵上優雅的漁船燈火,告訴餘天,她屬於這裏,過慣了漁村平靜的生活,不向往,也不適應廣州這種大城市。

餘天咬了咬牙,問步宴晨:“難道四個月朝夕相處,你對我沒動一絲感情嗎?那麽當初為什麽要冒著那麽大的危險,把我從放高利貸的那夥人手裏救出來?為什麽你……”

“因為不想看見你死。”

“羽伶!承認喜歡我就那麽難嗎?哪怕口是心非,隻要你開口說喜歡我,我就願意為你留下來。什麽豪車大宅,什麽錢什麽權,什麽餘海集團,我通通都不要!隻要你說你喜歡我,給我一點點希望,我就為你留在這裏,劈柴喂馬,粗茶淡飯,過一輩子!”餘天抓住步宴晨的肩膀,指關節一點點地加大力氣,他眼裏滿是不甘和無奈,噙著眼淚。

“餘天,我們不可能。”步宴晨歎了口氣說:“我隻是把你當成好朋友。”

餘天呼吸一滯,縮回抓著步宴晨肩膀的手,利落地轉身,卻在轉身後長歎一口氣,走向沙灘邊的公路,公路上停著一輛賓利,車門口站著一個穿金戴銀的老女人,沒等餘天走近就拎著一套西裝跑過去給他披上,想來是餘天的媽媽。

餘天擁抱了一下他的媽媽,轉頭留戀地看了步宴晨一眼,步宴晨嘴角一勾,朝他揮了揮手。他擦了擦眼睛,拉開賓利的車門,跨了進去。

等餘天的車走遠,海麵上響起了螺旋槳的轟鳴聲,一架直升機從海麵飛來,停在沙灘邊的一塊空地上,步宴晨認出這直升機是公司的,皺了皺眉頭,往停機的空地走去。

“恭喜,餘天幹預案終於成功了。”

步宴晨走到直升機邊上,發現周樹離和妖雀都來了,周樹離一邊恭喜一邊為步宴晨披上風衣,隻是步宴晨發現周樹離笑得有些不自然,妖雀也一臉愁容。

“還不得仰仗周導您的策劃案做得好,不過……S級任務殺青也不是一兩次了,勞煩我兩位心腹大將親自來祝賀,還開了直升機來,不會是家裏出了什麽事吧?”步宴晨疑惑地看了看周樹離和妖雀,他們臉上的瘟色包都包不住。

特別是周樹離,不斷地給妖雀使眼色,而妖雀一副吞吞吐吐的樣子,讓步宴晨心裏一驚,她眼神一凜,問:“是不是有沈沐的消息了?他……是不是死了?”

“不是,是18闖禍了。”妖雀擺了擺手,低下頭說。

“18闖禍了?闖什麽禍了?”

周樹離歎了口氣:“上飛機說吧。”

18闖禍了,闖了大禍,他擅自連接了外網,被在外網遊**的另一個人工智能軟件捕捉到,還被滲透了,公司的機密怕是已經外泄了,也就是說,整個Destiny公司,都暴露了!而捕捉到18的那個人工智能,就是AIMEI,溫煦的AIMEI。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步宴晨整整愣了三分鍾,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18居然擅自連外網,他是成精了嗎?難道他的智慧已經高到可以令他做違背指令的事了?她想起沈沐失蹤的時候向元老B保證過的話,說她絕對不會讓沈沐失望的,絕對不會,可是……

“這件事,有沒有報告元老?”她問周樹離和妖雀。

他們兩個搖了搖頭,說還沒有。步宴晨點了點頭,讓他們先不要上報。

回到家的時候,18縮在角落裏,一副做錯了事等待處罰的樣子,步宴晨雖然心裏氣得想把它拆了,但終究還是忍住了,她問18,他腦子裏的訊息,究竟被AIMEI讀去了多少。

18告訴她,因為元老首席的保密層級和一般幹預師不同,AIMEI隻攻破了初級訊息庫。也就是說,暴露的是除了元老和首席之外,步宴晨麾下的所有幹預師,包括妖雀、周樹離、刀疤、山貓等,而且,因為步宴晨也曾以幹預師的身份執行過幹預案,所以步宴晨作為幹預師的身份也暴露了,唯一沒有暴露的,隻有沈沐。

“也就是說,現在的溫煦應該已經知道我當時接近他,是為了執行幹預任務對吧?”步宴晨長歎了一口氣,想到當初差點把溫煦逼到跳船,心就猛得一緊,他知道真相後,一定恨死自己了吧?

18弱弱地點了點頭,有些害怕地又縮了縮身體。

步宴晨把自己陷在沙發裏,AIMEI,為什麽會是她?沉默了許久,略帶疲憊地對18說:“替我約溫煦出來。”

18幫步宴晨和溫煦約在一間茶樓裏見麵。茶樓的名字叫“離囂”,坐落在江邊,地處喧囂市中心,顧名思義,可謂大隱隱於市了。

當晚,步宴晨就火急火燎地前往離囂,單刀赴會。18說之所以溫煦定在這裏,是因為這家茶館是溫煦自己開的。

走進離囂,步宴晨便聽到音質清透的悠然的古箏曲——《漁舟唱晚》,令她詫異之處,是它不放歌碟,而是專門請了人現場彈奏。

琴手隱在一簾薄紗之後,撫得一手好琴,緩急有度,從容大氣,將《漁舟唱晚》中的自由灑脫演繹得恰到好處,不負此曲響窮彭蠡之濱的盛讚。步宴晨在學表演的時候,也選修過中國古典樂,雖然自己彈的隻是三腳貓的功夫,但鑒賞能力還勉強可以。

茶樓裏燈光黯然,飄溢著茶的醇香,裝飾古樸素雅,但沙發茶幾都是凝重的實木材質,牆上的掛畫也布置的精心,尤其是一副裝裱在醒目位置的桂花樹,畫工尤為精美,步宴晨雖未曾學習國畫,但憑幾分銳利的眼神,料想那副畫必出自名家之手。

報了預定的桌位號後,步宴晨被請上了二樓,二樓是個挑空層,坐在欄杆邊上,能看到下麵薄紗裏琴師演奏,可能是溫煦刻意吧,整個二樓今夜似乎都未投入營業,似乎隻招待步宴晨一人。

步宴晨在欄杆邊落座後,看到一個服務員走到薄紗裏,在琴師耳邊耳語了一句,琴師點了點頭,按琴消音,然後讓服務員播放歌碟代替,自己走出薄紗籠著的琴房。

在他走出來的一瞬間,朝二樓步宴晨的位置看了一眼,步宴晨心猛地一跳,這琴師不是別人,正是溫煦。

兩年多不見,溫煦更瘦了,麵容雖依然清秀俊俏,卻如刀削一般,眼窩深陷,臉色蒼白,讓人看了就心疼。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他緩步走上二樓,沒等步宴晨站起來,他就先表達歉意。

“好久不見。”待他坐定後,步宴晨本想直奔主題,但又有些說不出口,似乎應該先對兩年前的那次欺騙道歉才對,但又覺得有些唐突。

“你古箏彈得蠻好的。”步宴晨暫時找不到話題,先由衷地誇了句。

“小時候被我媽媽逼著練,學了點皮毛罷了。”他謙虛地說:“近兩年才重新拾起,彈古箏能讓我心靜下來,有的時候能忘記一些事。”

“你……又瘦了。”步宴晨咬了咬唇,小心地問道:“AIMEI她還好吧?”

溫煦聳了聳肩,說她挺好的,沒再傷害過人,說著,他看向一樓琴房,薄紗裏,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個窈窕的身影,她嫋嫋落座,落座後,唱碟的聲音就止了,悠揚的琴聲又從薄紗裏傳了出來。

“現在彈琴的是AIMAI嗎?”步宴晨睜大眼睛,問溫煦。

溫煦默認地點了點頭,對步宴晨說,AIMEI彈琴時音色很準,節奏和旋律的把握也拿捏的恰到好處,這裏大部分來喝茶的茶友,都是為了聽她撫琴。

“那是自然……”步宴晨脫口而出,意識到不對後,把後麵那句“她是機器人”吞回肚子裏。然後歉意地看著溫煦,直奔主題說:“溫煦,這次我來,是向你道歉的。”步宴晨低下頭,對他說。

溫煦溫柔一笑說:“過去的事,不用再提了,你是我弟弟請來幫我的,不論怎麽說,你接近我的動機是希望我好,就算我要怪,也隻會怪我弟弟,怎麽會怪到你身上?”

“你人真好。”步宴晨釋然地呼出一口氣,然後麵露為難之色。

溫煦自然知道步宴晨這表情的意思,他告訴步宴晨,他已經讓AIMEI把所有關於Destiny公司的資料都刪除了。

“人總有好奇心,我了解了那年在北海道的事後,就讓AIMEI把資料都刪了,我知道這些資料對你公司的意義,放心吧,從我這不會泄露出去半個字的,我以亡妻的名義起誓。”

“謝謝!”步宴晨感激地看著溫煦,“你這麽幫我,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報答你,溫煦,你今後有什麽事要我幫忙的話,我一定義不容辭。”

“真的?”溫煦眼睛一亮。

“當然!”

“被你說著了,我還真有件事想找你幫忙。”溫煦讓人拿了一份文件袋來,他告訴步宴晨,他有個朋友是橋梁工程師,這幾年一直在非洲做援非項目,他是因為在國內受了刺激,為了逃避這一切才去的。他始終不敢麵對之前發生的事,這幾年自我放逐到非洲,一次都沒回過國。

溫煦把文件袋推到步宴晨麵前,對她說:“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消沉的時候,身邊的朋友都離我而去,隻有他一直默默幫助我,去年我去非洲看過他一次,他狀態很差,很頹廢,和我以前認識的他完全不同了,我看著他,就像看著當年的自己,了無生趣,麻木地活著,甚至有時候都不想活著。我勸他看開,但勸不動他,我希望你能通過幹預,讓他坦然麵對之前的事,打開心結,好好生活。”

“肖言昴?”步宴點了點頭,打開檔案袋,看了一下那個人的照片,發現這個人五官精致,比例完美,好看得讓人移不開眼。他的眼睛尤其漂亮,眸子漆黑,眼白如瓷,深邃得可以把人吸進去。細細地看,竟有些熟悉的味道。

“怎麽了?”溫煦見步宴晨盯著照片不放,問道。

步宴晨歉意地一笑,說:“沒什麽,覺得他眼睛長得很像我一個朋友。”

“你應該不會見過他,他出國好多年了,大概有五年了吧,一直在非洲做橋梁設計,基本沒回過國。”溫煦聳了聳肩,問步宴晨去過非洲嗎?

步宴晨搖了搖頭,心想也不可能這麽巧合,便問溫煦:“他究竟受了什麽刺激?”

溫煦歎了口氣,說:“五年前,他設計的一座大橋剛通車三個月,發生應力結構斷裂,造成三輛車墜河,一死八傷的重大事故,事故調查八個月,最終證明並非他的責任,但這清白來得太晚,在那八個月裏,他已經被社會輿論蓋棺定論成元凶,你知道人言有多可怕,網絡、報紙、電視鋪天蓋地都是對他的口誅筆伐,那八個月他把自己關在家裏,一步不敢上街,人也從開朗變得鬱鬱寡歡,可能就是這段經曆,讓他決定逃去國外吧。”

“所以他才去了非洲?”步宴晨點了點頭。

“正好他們集團在非洲有業務展開吧,你也知道現在發達國家基建幾乎都處於停滯狀態,即便有工程,中國的基建集團也很難競到標,非洲則有很大的潛力,也需要像他這樣的人才。援建不是一件壞事,可是五年了,沒回國一次,而且整個人狀態太不好了,可見他還沒從那件事裏走出來。”溫煦說道。

步宴晨大致地瀏覽了一番,胸有成竹地將文件放回文件袋裏,微笑著對溫煦說:“這個案子既然是你委托的,那我沒有不接的道理。隻不過我們公司接幹預案有一套規定,前期需要進行一些調查,特別是雇主和幹預對象的關係,所以需要雇主提供一些證明材料,除了直係血親,其他朋友、愛侶、旁係一類的關係,需要提供確實、詳盡的書麵材料,方便我們調查。”

溫煦從口袋裏拿出幾張照片,放在桌子上用手指壓著,推到步宴晨麵前,對她說:“我知道你們公司有這樣的規定,所以提前準備了幾張和言昴的合影,一張是我們在美國舊金山大橋一起拍的照片,那時我和他都在美國留學,第二張是他來參加我妻子的葬禮,第三張,是他在出事前,最後一次來看我,用手機在我家拍的。至於書麵材料……你還信不過我嗎?”

步宴晨麵露為難之色,但眼前的人畢竟是溫煦,是那個在她最窮困的時候拉過她一把的人,於她而言懷有歉疚的,溫暖善良的溫煦,而且這次18泄密的事,他又那麽幫忙,她猶豫片刻,手慢慢覆到照片上,對他說:“我當然相信你。”垂眸看向照片,立馬就被肖言昴的樣貌吸引了,人間絕色啊!

“那次北海道回來後,我想了很多,有一天突然想通了,其實痛苦也好,幸福也好,都是我人生的一部分,彌足珍貴,如果我否定了自己遭受的,那麽,‘我’就不存在了。其實我很感激你拍醒我,讓我提起勇氣擁抱我完整的人生,我相信言昴也希望並期待著,有個能像你一樣的人,把他從那件事的陰影裏拉拽出來,重新振作起來。”

步宴晨點了點頭,對溫煦說:“義不容辭。你幫我們這麽大的忙,這單免費。但我們能做的,隻是盡量讓他走出陰影,能坦然麵對之前的事,至於他會不會回國,這個屬於個人意願,我們是強迫不了的。”

“謝謝。”溫煦舉起茶杯,對步宴晨說:“這樣就夠了,畢竟是我最好的朋友,隻要他沒有心結,在哪都能過得好。”

讓18查證了溫煦給的照片不是合成的之後,步宴晨立即派妖雀去非洲做前期的調查,把肖言昴所在的公司和他目前的工作、生活狀態細細地調查了一番。步宴晨對這個案子很重視,不僅僅因為這是溫煦的委托,更重要的,是在看到肖言昴的照片後,她有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感覺,總覺得似曾相識,特別是他的眼睛,給她一種特熟悉的感覺。

妖雀在經過兩周的調查後,發現肖言昴的工作履曆上確實有一段五年前的事故被追究連帶責任的汙點,之後有一段空窗期,大致在八至九個月之間,之後就到了非洲。要不是他的這個汙點,以他的學曆和之前的履曆,早被大型私人設計公司挖走,或者可能有自己的工作室,雖然現在他的職位也不低,是一家國字頭基建單位的三產設計公司總工,但這個職位相比他的能力而言,近乎養老。

來非洲後,他的工作調動情況也相當複雜、頻繁,曾管理的項目遍布小半個非洲,所以很難追查他這幾年確切的履職情況,特別是兩年前的履職經曆,隻有紙質檔案,其他無跡可尋。

“這麽說,他兩年前的履職經曆是一片空白,什麽都查不到?”步宴晨在接到妖雀匯報後,心裏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預感越發強烈,兩年,正好是沈沐失蹤的時間,那麽巧?

“肖言昴現在的狀態的確不太好,他白天基本就待在大橋的施工現場,說實話,作為總工,他根本不必每天去現場。不過他去現場好像也不是督工的,他就坐在橋墩上看海,不和任何人說話,也沒人敢接近他,他身邊仿佛有一個天然的結界,能走近他的,隻有一個叫黎柏的老主任,和三個他禦用的專員,黎柏替他開會,三個專員替他和施工方、設備方等聯係。”妖雀通過衛星電話對步宴晨匯報道。

“會有黎柏替他開,外部聯係有三個專員,那他自己的工作呢?總工可不是虛職,白天都用來看海,什麽時候做事?”步宴晨問。

“他所有的工作幾乎都在晚上完成。”

“原來如此。”

步宴晨掛掉電話後,悠悠地歎了一口氣,問正在她辦公室裏和她討論幹預方案的周導:“周導,您說他是迫於輿論的壓力才躲到國外呢,還是覺得自己對那個事故負有一定的責任,悲痛內疚,遂而自我放逐呢?”

周導摸了摸光滑的腦門,說:“我傾向於自我放逐吧,五年,輿論的影響早就煙消雲散了,他如果是為了躲輿論的壓力,不會五年都不回國一趟,我覺得他本質應該是個有擔當的人,值得幫。”

“如果是躲避輿論的壓力,倒是好解決,但要是自我放逐,問題卻複雜了。”

“所謂自我放逐,其實是負罪感作祟,而引導他產生負罪感的事實又客觀存在,調查報告裏已經寫明了他隻是連帶責任,但依舊無法平複這件事給他心理上造成的影響,我覺得這個案子,心理幹預可能對他的幫助更大。”周導開門見山地說。

“心理幹預可不是我們的業務範圍,而且單單心理幹預能起作用的話,溫煦也不會找我們了不是。我知道您對心理學頗有研究,有沒有什麽好的建議?”

周導想了想,用鉛筆在白紙上畫了一個圖,圖很簡單,在紙的中心畫一個深黑色指尖大小的圓點,然後在圓點四周描出一個漸變色的灰色圓圈,靠近黑點的地方顏色深,遠離黑點的地方顏色淡,圓圈外圍漸變成白色。

周導把那張紙遞給步宴晨,讓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中心那個深黑色的圓點看,步宴晨有些不明所以,不過還是照做,在她看了約莫半分鍾後,神奇的事發生了,她發現圓點外那圈灰色逐漸收縮,最終她的眼中隻留下一個黑點和一張白紙,她搖了搖頭,眨眼之後再看,那圈灰色卻又重新出現在紙上。

步宴晨不解地看著周導,周導微微一笑,對她說:“這叫‘感官忽略’,有人曾用這個實驗試圖證明我們所看到的世界,隻是我們大腦想讓我們看到的世界。辯證地看,這個結論有其荒謬之處,但仔細推敲,你會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那就是大腦的優先級。一個賭徒和一個酒鬼同時走過一條街,他們看到的那條街是不一樣的。酒鬼看到的是這條街有不少餐飲店,而賭徒看到的,是這條街有不少麻將館。為什麽會這樣,就是因為人腦的思維是有梯度的,無論感官、記憶、思維還是行為,都受此影響。”

“你是說肖言昴的思維,像我的眼睛一樣,被紙上那個黑點禁錮住了,他的大腦,主動虛化了周遭的一切,或者說,把其他一切人和事的重要等級,都調低了一個梯度?”步宴晨若有所思道。

“沒錯,他看到的世界,和我們看到的世界,應該已經不同了,我們看到的世界是這張。”周導拿過步宴晨手上那張紙,在她麵前晃了晃,然後放下,重新拿出一張白紙,在上麵單單畫了一個黑點,又舉起這張紙,指著上麵那個黑點對步宴晨說:“他看到的,則是這張,那個黑點,就是那場一死八傷的事故。”

“那要怎麽幹預才能讓他擺脫這個黑點的束縛,重新看到外麵這個灰色的圈呢,這可不是眨眨眼睛就能做到的事情。”步宴晨犯難地歎了一口氣。

“是啊,一死八傷啊!但從這起事故的後果來看,他如果非認定自己要對這起事故負責,要把他拉出來,可不簡單。”周導問道:“你們以前有碰到過類似的案子嗎?”

“說實話,沒碰到過類似的,看來我想得太簡單了,溫煦還真是給我出了一個難題。”步宴揉著太陽穴,想著如果沈沐在就好了,不管情況多複雜,他總有辦法解決。

“要是沈沐在的話,他會怎麽做呢?”步宴晨想著,拿起鉛筆,把那張紙上灰色的部分加深,一邊畫一邊喃喃自語:“如果不能把他從黑點裏拉出來,能不能把周圍的事物加深顏色,或者按你的說法,調高一個梯度?”

“可以,這個想法很好,但需要一個突破口,按照妖雀調查的結果來看,他已經有些自我封閉,我們得找一個突破口,突破他內心的城牆。”周導點了點頭,說:“關鍵詞法,我列舉一些關鍵詞,你來設身處地地思考,哪個關鍵詞對他的心防最具殺傷力。”

“好!”

“使命。”

“不夠。”步宴晨閉著眼睛,細細體會了一番,皺了皺眉頭答道。

“責任。”

“不夠。”

“救人。”

步宴晨聽到這個詞,遲疑了片刻,緩緩睜開眼睛,對周導說:“救人,造橋也能救人?如果可以的話,這倒是一個能勾起他自我救贖之欲的好點。”

“造橋當然可以救人。”周導一樂,“我花了三十年學習實踐編導這個行當,在我筆下,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

步宴晨鄭重點頭:“使命、責任、救人,能揉在一起嗎,以這三個關鍵詞為核心,作為這次幹預的主線。”

周導微微頷首:“正有此意,我查到他們建橋的地方,前幾年有過一場病毒肆虐,奪去了不少孩子的生命,我正想以此為突破口,敲開他的心門,讓他重新重視黑點外的世界,我想他之所以還願意擔任建設公司總工,建造橋梁,這件事對他而言一定有某種意義。”

非洲,世界屋脊,這裏有廣袤的原始森林,有草原沙漠,也有城市和淳樸的人民。非洲給人的印象大多是自然和原生態,其實真正到了非洲,才發現,這塊大陸早已今非昔比,它孕育的城市,一樣繁華和絢麗多姿。

L都,是建立在非洲西海岸的港口城市,市區幅員廣闊,氣候宜人,麵朝波瀾壯闊的大海,頭頂一窮千裏的蒼空,高樓星布,道路兩旁種滿了紫葳樹,城市看上去非常整潔漂亮,給人一種二十年前老上海的既視感。

步宴晨的目的地,是L都市中心的KUK大廈,這座大廈有十八層,這種高度在中國任何一個四線以上的城市都會被淹沒,但卻是這座城的第三峰,出入這座大廈的,全是西裝革履的精英。

“張小姐,冒昧問一句,你這樣年輕又漂亮的姑娘,為什麽願意一個人跑到非洲來?”來接機的是一個叫黎柏的中年人,他是幹預對象肖言昴的下屬,一同供職於一家國字頭基建單位的三產設計公司,公司名字叫“騰非設計”,肖言昴是這家公司的總工程師,黎柏掛一個“辦公室主任”的銜。

步宴晨看了黎柏一眼,他約莫四十五六的年紀,長得敦實圓潤,頭頂碩果僅存的幾縷頭發梳得跟旌旗似的迎風招展,她不覺又扭頭看向窗外,吞吞吐吐說:“我……想為非洲做點事吧。”

黎柏眉頭一皺,說:“私下聊天,別當政治審查似的,早不興那一套了,小姑娘你是不想說吧,我也不為難你。”

步宴晨笑了笑:“黎主任,我現在進公司,具體做些什麽事啊?”

“做我們總工辦的專職文員,有個小劉剛跳槽,被國內一家搞遠洋的公司以一點五倍年薪挖去了,你頂替她。”說完還嘀咕了一句:“不知道哪個公司這麽不開眼,聽說過挖總工的,沒聽說過挖文員的。”

步宴晨一笑,她當然知道那家不開眼的公司是溫昱的。

黎柏把車開到KUK大廈地下停車場後,幫步宴晨拿了行李,帶著她上電梯直達二十七樓。KUK內部裝潢和國內的大樓幾乎沒什麽區別,聽黎柏說,整棟樓的裝修都是中國設計中國施工,安全標準都是依照國內來的,而且大樓裏三分之一的人是中國人,日常交流用中英文大體都能解決,不過出了這棟大樓就比較麻煩,因為L都是法語區,要和當地人交流的話,得說法語,偏遠一點的更是隻能用土著語。

“不過大樓裏應有盡有,宿舍也離得不遠,你一個女孩子家也別到處亂逛,這裏不比國內,別想著半夜餓了到街上擼串,在這裏不現實。”黎柏鄭重警告步宴晨。

步宴晨點了點頭,說:“我懂的。”

這時,電梯到了,黎柏領著步宴晨走出電梯,穿過一條走廊,來到一扇雙開的紅色辦公室門前,恭敬地敲了敲門。步宴晨看了眼門邊的名牌,寫著:“總工程師,肖言昴。”

黎柏敲了兩下見沒人開門,幹脆打電話給肖言昴,點頭哈腰說:“總工,我把那個新來的文職帶來了……對,就是張羽伶,先讓她進去是吧?好的好的。”

黎柏打開門,朝步宴晨招了招手,示意她進去等。

步宴晨走進總工辦公室,裏麵很大,但也挺亂,一堆堆的文件堆的到處都是,辦公桌堆滿不說,連沙發、茶幾甚至是房子的角落,都堆滿了文件,辦公室的淩亂程度,讓步宴晨直皺眉頭。

“這些文件,本來是小劉負責整理歸檔的,她離職了半個多月,文件都積壓了起來,總工沒時間整理,你的第一項任務,就是把這些文件整理好。”黎柏看著一屋的狼藉悠悠歎了口氣。

“好。”

“你先在這整理吧,這個本子裏有整理要求。總工應該不久就會回來。”黎柏把一個牛皮紙的本子遞給步宴晨後便轉身出門。

步宴晨等黎柏離開,便開始著手整理起來。她按著檔案袋上的名字,統一放到房間的一個角落收納,以便日後歸檔。把書桌和沙發茶幾整理幹淨後,這個偌大的辦公室終於變得明亮清爽。

她滿意地點點頭,環顧一周又發現玻璃書櫥裏的書放得橫七豎八,強迫症作祟,打開書櫥把那些倒下的書豎了起來,然而她扶了沒幾本,手就停了,她的眼睛定格在了一個塑料的半透明長方形容器裏,吸引她目光的,不是這個容器,而是裏麵的東西。

那裏麵放的,是有些像樂高的橋梁模型拚接件,步宴晨認得這東西,叫“速拚橋梁承力試驗模型”,在應對幹預師資格考試的那段時間裏,她和這堆模型打了很長時間交道,以至於現在閉著眼睛都能搭座橋出來。

步宴晨小心翼翼地把那個容器從書櫃上拿下來,發現同一個架子上的書都蒙了一層灰,但這敞開放置的模型構建上,卻沒有一點積灰,他一直都在用嗎?可是沈沐說過,這個模型,是初學者才用的,他一個總工玩這個,不就像成人玩積木一般可笑麽?

“和沈沐用的是同一個牌子,構件都一模一樣。”她拿起一個模型構建,仔細地端詳,眼中映著的,卻是沈沐坐在沙發上看書,而她絞盡腦汁搭建模型的情景,她似乎回憶起了那時從落地窗灑進的陽光,窗外飄進來桂花樹的香味,還隱約聽到那首循環播放的《倫敦德裏小調》。

“難道又是巧合嗎?”步宴晨不自覺地將這構建緊緊捏在手心,腦子裏盤旋著沈沐的一顰一笑,兩年了,他沒有一絲音訊,究竟是生是死,是否也像肖言昴那樣,有不得已的苦衷,才把自己藏起來?或者,肖言昴……

“你在幹什麽?”就在步宴晨沉浸在傷感的回憶裏時,身後冷不丁傳來一個低沉且略帶怒意的聲音。

步宴晨慌忙轉過身,發現站在她身後的男人有著棱角分明的冷俊,濃黑的眉如兩把利劍一般,斜橫在發鬢兩邊,如黑曜石般生輝的黑瞳,嵌在內雙的丹鳳眼內平添一絲秀美,削薄輕抿的唇,冷傲孤清的氣場,正是肖言昴。她見過他照片的樣子,見識過他的俊逸不凡,但當他真正站在她麵前,她依舊被震撼到。

眼前的他發型頹然,眼神憂鬱,但絲毫不損他的挺拔與張力。

步宴晨凝視著他的眼睛,真的和沈沐好像,身形也大體相仿,聲音也和他一般低沉悅耳。

步宴晨在肖言昴的身上,隱約嗅到了沈沐的氣息,一種無味的氣息,有那麽一瞬間,她好希望他就是沈沐,會在她轉身看向他的那一刻,眼中星光驛動,輕輕說聲好久不見。但他沒有,他的眼神如千古不化的冰,凍結了步宴晨一腔火熱的希望。

“我是新來的文員,黎主任讓我把這辦公室的文件收拾一下。”步宴晨微微低下頭,從容地說。她早已不是當年初出茅廬的雛鳥,現在的她,也有著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沉穩,雖然見到肖言昴的一刹那心裏波瀾已興,但表情舉止依舊貼合角色,演得毫無破綻。

“你就是張羽伶?”肖言昴環顧了自己辦公室一圈,未表現出對辦公室煥然一新的讚賞。

“是。”

“今天晚了,你先回去吧,明天讓黎主任給你安排辦公室。”肖言昴對她說。

步宴晨點了點頭,退出他的辦公室。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聽到裏麵馬上傳來敲擊鍵盤的聲音,深深吐了一口氣,失望地往電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