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我是木苒(二)

木苒有一個秘密。

誰也不能說的秘密。

年少無知的時候,她會躲進樹林深處,在一棵千年古樹溫暖而潮濕的樹洞裏蜷縮而眠,直到天將亮的時候,她會睜開清亮的眼睛,從洞中爬回黑暗的草地上,轉身拍拍身上的枯枝敗葉,沉默不語地朝來時的方向走去。

她一再強調自己,那個藏在心底深處的秘密,即使被苦水浸泡到糜爛腐爛,她也不能說出口,永遠不能。

木苒養成了一個習慣,她成為家族裏起得最早的人,甚至連後院裏的那幾隻老公雞都沒有她起得早,天還未亮的時候,她便穿戴整齊坐在屋簷下的小板凳上練習吐納,四季循環,風雨無阻。

族裏的老人們拿族長家的小姐做榜樣教訓孩子,年輕的婦人們路過那道門廊,總要對勤奮用功的木苒誇獎幾句,孩子們卻從來都不願主動接近木苒,這其中有對正麵偶像的排斥心理,也有對陰沉沉的同齡人的畏懼。

木苒麵對這些,不喜不悲,依然自顧自地堅持在天未亮的時候,穿戴好外衣,端正坐定在門外廊子的板凳上。

她從來不跟任何解釋,她並非早起,她隻是徹夜未睡。

木苒患上了失眠症,或許還有抑鬱症,她整夜整夜地無法入睡,一旦混沌睡著,又會立即被窗外的細小響動驚醒,她的痛苦伴隨著眼下的黑眼圈越來越深,她在內心無聲呐喊求救,可惜那個先前一心一意關懷著她的英雄,竟然已經整整一個月零八天未出現在她麵前了。

黎明前的黑暗裏,木苒一個人坐在淒寒的門廊上,因為缺乏睡眠而浮腫的雙眼直直盯著通往自己房間的長廊,期待著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伴隨天明的寒露,一如既往般前來帶自己做早課。

期待越大,失望也就越大。

午後的時候,木苒會虛浮著腳步獨自走到村外的深山裏,她在幽境的林子深處發現了一棵千年古樹,古樹的背後,一個巨大的樹洞被鬆軟腐朽的枯枝敗葉所掩蓋,木苒用腳踢開那些殘敗的生命,讓自己投身古樹的懷抱,在潮濕堅硬的搖籃裏,再承受不住肉體的疲憊般,精疲力盡地閉上眼,昏睡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已是夜幕深降。

木苒常常都是被凍醒的,一醒來第一個感覺是脖子疼,然後是四肢百骸接踵傳來的酸麻感,她扒拉著樹葉,手腳並用地鑽出樹洞,準備回家度過第無數個於希望中漸漸絕望的深夜。

隻是這一次,她的手在爬出樹洞的下一刻,摸到了一隻毛茸茸的溫暖手掌。

她驚詫地抬頭,看到一隻白首猿猴正俯身看進樹洞,她與那異獸四目相對,眨了眨眼,渾然不覺害怕。

盛夏的時候,樹林裏總是彌漫著無邊無垠的濃厚的草葉香,木苒喜歡坐在樹上,瑩白的兩條小短腿一前一後垂**在半空中,她昂著小小的腦袋,深深吸上一口氣,再慢慢吐出。

一隻高大的猿猴敏捷地攀爬上她所坐著的大樹,它如火雲般絢爛的兩條腿緊緊扣在樹幹上,一隻前臂高舉著一顆白梨,遞到木苒麵前,“吃。”

木苒也不說話,隻是接過它手裏的白梨,哢嚓咬上一口。

梨很甜,木苒卻食之無味。

猿猴坐到她身邊,龐大的身體壓得樹枝狠狠下垂,“我今天看到那個小女孩了,才三歲,跑得倒是挺快。”

木苒將目光鎖定在腳底下的一朵淺黃小花上,想起那孩子剛剛出生時軟綿綿皺巴巴的小臉,麵無表情,語氣極淡地“嗯”了一聲。

“你不喜歡她?”猿猴明知故問。

“嗯。”木苒將白梨轉了個圈,繼續咬著嚼著吞著。

“……你有沒有發現,”猿猴偷看身邊的小女孩,目光狡黠,“她的眼睛和她爸爸簡直一模一樣。”

“砰!”半個白梨砸向草地上孤苦伶仃的小黃花,將那遺世獨立的小生命砸得支離破碎,木苒拍拍手,撐起身體往下一跳,穩穩落在柔軟的草地上。

猿猴坐在樹上,饒有興致地看著那個傲慢清高的小女孩。

山腳下的盆地是兆族的聚居地,整個盆地都被兆族布上防護結界,任何獸類都不得入內,它垂涎於傳說中的兆族人已久,好不容易跋山涉水找到這片神秘的山脈,正猶豫著要不要硬闖的時候,卻忽然遇見了這個小女孩。

猿猴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這女孩時的心情,不是喜悅,不是震驚,它很平靜,平靜地就像從它麵前的樹洞裏爬出來的女孩子。

“你要吃掉我嗎?”它還記得那女孩在初見的第一天隻說了這樣一句話。

它感到好奇,於是決定暫時不吃掉她,“不,我暫時不吃你。”

女孩子得到否定的回答,便沿著來時的深林小路,慢慢往山下走去。

猿猴直到目送她離開後,這才懊惱自己做了一件蠢事,竟將到嘴的熟肉丟棄了。

它沒有想到的是,有人比它更蠢。

第二天午後的時候,那女孩再次一個人上山,並依舊鑽回那個樹洞,在猿猴的虎視眈眈下酣然熟睡。

等她醒來已經是入夜了,她爬出樹洞,看向蹲在洞外的白首猿猴,淡淡問道:“你今天還是不吃我嗎?”

猿猴突然明白過來,這個女孩,竟然是渴望被自己吃掉的。

大概是從猿猴的眼神中看出了否定,女孩一言不發地站直身,像昨天一樣,慢慢往山下走去。

猿猴站在千年古樹旁,駝著背,目送那個女孩離開。

此後的日複一日,猿猴總會在午後蹲守在千年古樹的樹洞旁,等那女孩上山,等她入睡,等她清醒,等她問上一句,“你今天還是不吃我嗎?”

有些東西就像精神鴉片,隻需要花上一天,便能永遠上癮。

而它等待上半天的結果,也不過是為了回她一句,“不,我暫時不吃你。”

有些莫名其妙的感情便在這樣的輪回等待中悄無聲息地衍生,木苒花一整夜等待她的英雄,山上卻有一隻吃人的猿猴花一整個白天等待渴望被吃的木苒。

一整個夏天,他們就在等待中建立起微妙而平衡的,甚至不能被稱為友誼的感情,他們可以一整夜坐在林子裏最高的那棵樹上,一起仰望星空,再一起沉默,他們交流的時間很短,陪伴的時間卻很長。

有一種默契是可以一直長久的沉默,卻依然不覺得別扭與尷尬。

盡管他們每天的固定對話依然是吃與不吃。

木苒在前邊走,猿猴隔著兩米遠的距離,慢慢跟在她身後。

猿猴看中路邊的一株天藍色的野花,正想采來送給木苒,一支冷箭破空襲來,猿猴狼狽滾開,堪堪躲過那支射向自己後心窩的利箭。

“木苒!”一個渾厚的男人聲音炸響在冷清的樹林裏,木苒猛回頭,驚得瞪圓了眼睛。

她日思夜想的英雄背著一柄鋼弓站在灌木叢中,林間的陰影隱藏不住他眉目間的精光,那樣的氣勢逼人,直看得木苒頭暈目眩。

“……哥……大哥?”木苒怔愣站在原地,直到那個男人眼神淩厲地盯著猿猴,身形穩重而快捷地移動到她身前時,她這才反應過來,顫著聲問他:“您怎麽來了?”

“老人們說最近總在村子邊的林子裏見到一隻朱厭,我想到你老愛往山上跑,不放心,上來尋你的。”

木苒仰著頭看他,心裏好似有成千上萬的白鴿同時展翅翱翔,快樂地無與倫比,那樣的光芒綻放在她稚嫩的臉上,竟好似有了少女的光彩,煥發奪目。

猿猴緊緊盯著她,生命中第一次嚐到了苦澀,它磨了磨牙,感受到齒間的鐵鏽味,狠狠說道:“木苒,我現在想要吃掉你了。”

木苒抬頭看向它,眼神裏帶著奇異的快活與憐憫,搖搖頭。

猿猴四肢的如火紅毛慢慢黯淡下去,就連頭上蓬鬆的白毛都漸漸灰暗下來,它頹喪地轉過身,駝下高大強壯的背,走了幾步之後,像是忽然起了決心般,幾下縱躍,消失在幽邃的老林深處。

木苒抬頭,眯著眼追尋那道荒誕的背影。

這是一個叫人數不清楚愛恨的夏天,木苒被禁了足,再也回不到古樹下溫暖而潮濕的搖籃,猿猴失了蹤,再沒人在村子邊緣瞧見它白晃晃的腦袋。

一切恢複到夏天前的寧靜,族裏黃發垂髫怡然自樂。

失去了唯一可以陪伴的不算朋友的朋友,木苒依舊會在黎明將臨前,坐在自己廊上的板凳上,昏昏然,卻異常清醒地越來越絕望。

一年後,木苒沿著這些年來被她踩踏而出的林間小路,在幽境的森林裏,遇到木訥卻執著的福壤。

五年後,青鳥傳來消息,當年的英雄與美人已經成為林間異獸的腹中物,他們的孩子像很多年前的木苒一樣,成為無父無母的孤兒。

惡之花開出的惡果,木苒連猶豫的時間都沒有,卻已經完全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