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我是木苒(一)

木苒有一個秘密。

誰也不能說的秘密。

年少無知的時候,她會躲進樹林深處,在一棵千年古樹溫暖而潮濕的樹洞裏蜷縮而眠,直到天將亮的時候,她會睜開清亮的眼睛,從洞中爬回黑暗的草地上,轉身拍拍身上的枯枝敗葉,沉默不語地朝來時的方向走去。

她一再強調自己,那個藏在心底深處的秘密,即使被苦水浸泡到糜爛腐爛,她也不能說出口,永遠不能。

那一年,經曆過溺斃之險的季苒睜開眼睛見到的第一個人是一個男人,麵貌平凡,五官尋常,氣質質樸,全身上下能引人注意的隻有那雙眼,黑到發亮,亮到閃耀。

那是季苒第一次見到他,卻一眼便將他烙刻在心裏,直達生命的盡頭。

這個男人身後還圍攏了許多其他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她的眼睛卻隻能看到他。

然後就有人告訴她,她是從上流的山溪順流而下漂到溪邊的草地上的,被外出打獵的男人撈了回來,一路抱回他們居住的村落。

季苒這才想起落水的全部過程。

她隨她的父母上山學藝,路遇凶獸,父母為救她雙雙葬於凶獸之口,她無路可退,跌入懸崖後落入山下的深潭,漂漂****,竟然大難不死被衝到潛水區,又被那男人救了回來。

那男人找來族中的長老,最後還是鬢角如雪麵色黃暗的東係長老認出了她,他對那男人說,這孩子是我們一係的,現在父母雙亡,按照規定,我們要給她重新找一戶人家,教養她生存法則與技能。

季苒是第一次與平日敬畏的長老麵對麵,這會兒一聽說要將她送人,顧不上虛弱的身體,徑直躲到那男人身後。

那男人與聞訊而來的各大長老細細一商量,最後將躲在自己身後的小丫頭季苒拉了出來,指著她濕漉漉的一頭短發,笑著向眾位長老族人宣告道:“既然我救了這丫頭,那便是命中注定的緣分,這樣吧,我做個主,這丫頭從今往後,改姓木,是我最小的妹妹,她的學識與技藝,由我教養。”

被裹在厚厚的毛毯裏的小丫頭季苒即使再小,也是明白族裏遺孤的繼養問題一向都是頭等大事,若非族長們商議決定,旁人不得擅自做主,這看起來年紀輕輕的男人竟然能在一圈大小長老們麵前給她改姓,這對當時曆死還生的年幼季苒來說,實在是比東係長老睡覺翻身折斷胳膊一事,還要驚天動地。

對一個小女孩而言,短暫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人是父母,最害怕的人是師長,最畏懼的人是故事書裏的邪惡歹徒,最夢幻的是救人於危難中的英雄。

那一年,季苒5歲,她遇到了她人生中的第一個英雄,也是最後一個英雄。

那一年,北方神秘深山裏的兆族聚集地裏,再無東方一係的小丫頭季苒,取而代之的是北方族長係的小姐木苒。

後來,木苒被人送到了族長家,靜養數日後,再一次見到了她的英雄。

英雄從來都是極負責任感的,他承擔起自己的教導職責,開始對木苒進行學業教授與技能指導。木苒也終於知道了他那非同尋常的身份。

他是族長家的長房長子,是將來要繼承族長之位的男人,他不僅僅是她木苒一人的英雄,還會是整個兆族的英雄。

他讓她喊他哥哥,他便真成了她的哥哥,無微不至的關懷和嚴厲正直的教導剛柔並濟,像個父親般威嚴,像個母親般溫暖。

於是,承載了小女孩英雄夢的這個男人,在緩慢流淌的歲月裏慢慢變成了最重要的人,這種無法言說的心情的改變始於何時始於何處,小姑娘木苒說不清楚也道不明白,她唯一能肯定的隻有一些最細微平凡的瑣事。

比如她的英雄會隨手折下一截樹枝當成木劍,將最簡單的一招一式比劃給她看,然後站在她身後,手握著手,腳踝並著腳踝,親切地告訴她上臂要繃緊,注意力要集中。

比如她的英雄會在她發燒生病的時候將她抱在懷裏,一口一口將米粥吹涼了喂進她苦澀的嘴裏,然後威逼利誘無所不用其極地逼迫她喝下世間最苦也是最甜的藥汁。

比如她的英雄會將她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手拉著手,有時帶她去山上摘各個季節裏最甜膩美味的果實,有時帶她下到河裏摸那些機靈又愚笨的淡水魚。

比如她的英雄會在她犯錯的時候用一把戒尺重重扇她的小腿,在她痛哭失聲保證引以為戒後,紅著眼小心翼翼在那些皮開肉綻的傷口上敷藥包紮。

那麽多摻雜著“寵愛”、“溺愛”、“疼愛”的“比如”,到最後,換來的隻有小女孩木苒越長越大的沉默寡言,而不是一個女人內心殷殷渴望的愛情。

木苒常常覺得,居住在她這幼稚肉體裏的靈魂是一個枯朽的老邁女子,她的靈魂日夜都在叫囂著對於愛情的期盼,她的肉體卻懵懵懂懂一無所知,靈肉分離的寂寞與悲涼令她痛不欲生,它們雙方的彼此折磨摧殘,時而讓她感到生的喜悅,時而讓她產生死的幻滅。

蜷縮在寂靜幽暗的深林樹洞裏的木苒對自己說,此生最大的錯過莫過於她在孩童的年紀裏過早懂得了愛情,而那個讓她相信了愛情的英雄,卻一生一世隻將她當成了涉世未深的孩子來寵愛。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他們何止是錯過。

四年後,兆族迎來他們久違的盛事。

族長家長房長子的熱鬧婚事,全族共慶,人人歡喜,那是英雄的讚歌,也是木苒的哀樂。

作為家族同輩中最小的女兒,也是長兄最疼愛的小妹,木苒穿著她此生最厭惡的大紅短褂和朱紅布褲,踮著腳尖,捧著茶盤,在眾人含笑的注視下,一路朝那對新人走去。

英雄還是英雄,他已經習慣性對她寵愛,於是在她邁步過來之前,先行幾步替她接下對她而言略重的茶盤,他摸著她柔軟的頭發,從大紅的新郎喜袍裏掏出一粒紅豔豔的喜糖,塞在她顫抖的手心裏,無聲地笑。

木苒緊抿著嘴,低頭不敢看他的眼。

另外一隻溫柔細致的手慢慢摸上她的肩膀,那是新娘子的手,她蹲下身,與小小的她平視,她的臉很白,素淨中透著清婉的柔和,就連眼神,也似水柔情一般,“你就是木苒吧?”

木苒不自覺地抬頭看她。

那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女人,麵容美麗,形態姣好,不僅僅是肉體的成熟,透過眼神傳遞而出的專屬於她的靈魂,也是恬靜典雅,溫良淑賢。

木苒想,沒有人會不喜歡這樣的女人。

自古英雄配美人。

她卻還隻是一個孩子。

木苒心裏悲涼,連細細的手指尖都忍不住發起寒顫來。

新娘子看著她,她淡淡暖暖地笑,那笑容仿佛夏夜湖泊旁翻飛的螢火蟲,星星點點的光,近在眼前,卻又遠在天邊,她一手握住木苒冰涼顫抖的手指,一手摸上自己籠在喜服下的肚子,輕輕柔柔地笑道:“家裏也隻有你這樣小,木苒,你願意和一個小朋友做朋友嗎?”

木苒不解地看著她。

新娘子卻未多做解釋,她隻是笑,“以後還要請你這個小姑姑多加照顧她呢。”

很多年後,木苒會想,是不是因為他們都是兆族人,所以他們說過的一些話,總是會不自覺成真。

就像她的英雄用她木苒此後的孤寂半生來驗證初見麵時的那一句“命中注定”。

就像那個美麗溫婉的女人用幾年後最殘酷的現實實現大婚之日對木苒的“照顧”請托。

人生翻覆何常定。

最是叫人痛苦無措。

她的英雄是禁錮了她一生的城,即使在他死後,他依然為她留下了這輩子都無法擺脫的束縛與寶藏。

那是一個孩子,長著她母親的麵容,卻擁有與她父親一模一樣的黑亮眼珠。

她叫做木潸,多年後重逢,她似她當年那般年幼,叫人禁不住無奈悵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