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我是趙煜

趙煜有一個秘密。

誰也不能說的秘密。

很多很多年前,在他還被母親關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下室時,他曾小心翼翼地燃燒起一小團火焰,就著那跳躍的火光,讓自己安心縮在潮濕的角落裏,等待母親想起他時,過來送一口冰涼的剩菜。

童年的回憶之於他,是明暗交替的一聲聲門響。

門開了,他便能回到那個溫暖明亮的世界。

門關了,他便隻能睡在黑暗沉悶的孤獨世界。

小小的趙煜一直記得母親的殷切囑咐,她按著他的腦袋,一遍遍告訴他,你是妖怪的孩子,你一輩子也不能出現在人前,你要守住你的秘密,即使死,也不能被人發現。

趙煜是被痛醒的,他驟然睜開眼,眼前的白光刺得他幾乎要落下淚來,他意識一動,四肢百骸傳來的疼痛立即讓他狠狠齜牙,“哎喲疼……”

“你全身上下的骨頭都斷了,勸你不要亂動。”一個戲謔的男人的暗沉笑聲響在身側。

趙煜努力轉動眼珠子,想要看清楚身邊人的長相,可視野有限,他無論如何也瞧不見那人,“你是誰?”

“我是誰?”那人沉沉地笑,“我不告訴你。”

“……你是小孩子嗎?”趙煜無奈地撇嘴,“我怎麽了?”

“你從山崖上摔下來,正好砸在亂石堆上,我剛找到你的時候,你的臉血肉模糊,一條腿還掛在那邊的樹梢上。”那人呼哧笑了兩聲,接著說道:“你的右手掌最難找,卡在最底下的岩石縫隙裏,我挖了半天,這才挖出來的。”

趙煜聽得一陣惡心,“你的意思是,我的身體在摔下來的過程中早已分崩離析,現在躺在這裏的隻剩下一個光禿禿的腦袋嗎?”

“你還真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一隻幹枯瘦長的手伸到趙煜腦袋邊上,兩個指頭一捏,竟然拎起了一隻精瘦的男性胳膊,“疼嗎?”

趙煜在看到自己的右手前,已經被右臂處鑽心剜骨的疼奪取了所有感覺,“疼啊啊啊!”

“疼吧?”老男人嘿嘿地笑,“疼就對了。”說完,他拇指食指一鬆,趙煜的胳膊立即軟趴趴跌回地麵。

當然,又是一陣疼。

趙煜滿額滿臉的汗,他咬牙切齒地問道:“我……我到底怎麽了?”

“傻孩子,”那支枯瘦的老手又從趙煜視野裏消失了,“我已經說過了,你從上麵摔下來的時候,把自己的肉體摔壞了,我好不容易把你的殘肢都收集回來,這會兒,他們正在重組呢,神經係統啊,肌肉組織啊,血液循環什麽的,你總得給他們點時間不是?”

趙煜慢慢平息自己的呼吸,“你是誰?”

“我嗎?”老男人笑道:“故人。”

趙煜還記得自己摔下山崖前的事情,他剛想詢問木潸的情況,那老男人似乎察覺出他的心思,先他一步開口笑道:“年輕人,我們不談將來,不談現在。”

“為什麽?”趙煜驚訝問道。

“所謂的將來,是這時間最大的謊言,不談也罷。”老男人嘻嘻地笑,“至於現在,你我都正在經曆,即便談了,也是了無趣味。”

趙煜剛想罵他胡扯,卻又被截了話頭,那人平靜說道:“所以,我們隻說過去。”

趙煜暗自慶幸自己摔下來時是仰麵朝天,抑或是這個神秘的老男人在幫助自己時,將自己擺成了這幅模樣,不管怎樣,在他全身上下猶如萬蟻啃咬蠶食的情況下,他還能自如地張開眼睛,望向被懸崖和樹林隔開了的,那一角黑暗混沌的天空。

“也不知道木潸和哥哥他們,怎麽樣了。”趙煜眨了下眼睛,喃喃自語。

“總歸是比你好的。”老男人應道。

“好與不好,不是你說得算的。”趙煜反駁道:“必定要由他們親口告訴我,我才相信。”

“如果他們實際上正經受著地獄般的折磨,可他們嘴上卻依然告訴你他們很好,你也相信他們是真的好嗎?”老男人饒有興致地反問道。

“……當然不會。”趙煜皺眉,“如果連他們是不是真的好都察覺不出來,我這樣的戀人和兄弟,又有什麽資格詢問他們好不好。”

“哎,你倒是挺有責任感的嘛。”老男人笑道。

趙煜閉上眼,想了想,撲哧笑出聲。

老男人立即好奇地詢問,“你笑什麽?”

“我笑你和一般的人一樣,常常喜歡自作聰明自以為是,你哪隻眼睛看出我是一個很有責任感的人?”趙煜輕輕地笑,“相反,我一直都是最沒有責任感的那個人。”

“哦?怎麽說?”老男人反問。

趙煜沉吟片刻後,慢慢睜開眼,眼前的天空陰霾逼仄,讓他莫名想起初中語文課本裏的一句詩。

黑雲壓城城欲摧。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沒有可以去負責的對象,就連討好順從,全世界唯一的,我的母親也不會給我任何機會去實施,在我的意識裏,生活在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裏,一直隻有我自己一個人,我最大的責任就是不要讓任何人發現我,當然,最好是能在不被任何人發現的條件下,幹幹淨淨地弄死自己。”趙煜平靜地敘述,好似這段時光,是從別人的故事裏搬來借用的片段,他隨時都能將之還回去,“我明知道自己的責任,但我總是下不了手,於是,每隔一段時間,我的母親就會打開那扇門,從門外窺探我,並且繼續循循善誘,她總是說:‘小煜呀,你想讓媽媽抱抱你嗎?那你就要做媽媽的乖孩子呀,你要聽媽媽的話,快點讓自己死掉,你知道嗎?你活著就會成為媽媽的負擔,如果你死了,就是你對媽媽的愛的最好證明啦!小煜啊,你乖不乖呀?要聽話哦。’”

趙煜捏著嗓子模仿女人的聲音,他的語氣惟妙惟肖,聲音滑稽可笑,可聽到這話的人,卻無論如何也笑不出聲。

“真可笑,在別的孩子還學不會責任的意義的時候,我已經在辜負我的責任了,人生太過超前,有時候也是一種悲哀。”趙煜淡淡地笑,口氣晦澀。

“你恨你的母親嗎?”老人問道。

“她已經死啦。”趙煜不自覺抿了下唇,答非所問,“和我的親生父親一起死的,在生死關頭,願意用自己的身體保護她的男人,想必是真心愛她的吧?”

“看樣子,你並不恨她。”老人替他回答。

趙煜輕笑,“在我知道自己應該恨她的時候,她已經死去很久了,任何一種情感,一旦缺少寄托的對象,總是難免消散一空的,更何況,如果不是她,我不可能來到這世上,更不可能遇到大哥。”

“誒?”老男人驚奇問道:“你最先遇到的不是你爺爺嗎?”

趙煜忽然沉默。

老男人好奇追問,“怎麽了?他不是很疼你嗎?”

趙煜似是想到什麽有趣的事,忍俊不禁道:“是挺疼的。”

老男人也跟著笑,“他做了什麽?”

趙煜輕笑出聲,“他把我抓到醫院,讓一堆護士摁著我,然後抽我的血,逼我做DNA親子鑒定,在那個時候,真是嚇壞我了。”

老男人沉默。

對於一個心智尚未發育成熟的孩子而言,第一印象裏的感官最為刻骨銘心,趙老太爺在初見的那刻便留給了趙煜“疼痛”的記憶,難怪之後小趙煜會果斷地選擇趙鈺,放棄趙老太爺了。

“我大哥那人,從小到大把我當兒子來疼,盡管後來知道了我的能力,也知道了命理相克的事情,他也從來沒有放棄過我,”趙煜皺眉,“我在他麵前,永遠都是長不大的孩子,我是他的責任,而他,憑借他的心智和勢力,似乎也不需要我為他承擔什麽責任,或許這都是我逃避責任的借口,不過,細想起來,我似乎真的從未背負過什麽責任。”

“那現在呢?你難道沒有想為之負起責任的人嗎?”老男人歎了口氣,感慨問道。

“有啊!”趙煜哈哈大笑,笑聲牽動身體,震得他又是一陣疼,他哎喲喘著氣,哭笑不得,“我有一個未過門的妻子,保護她,照顧她,這就是我的責任!”

那隻枯黃幹瘦的手突然出現,在趙煜的胸膛上拍了兩下,手的主人哈哈大笑,“你為了你的責任把自己摔成這樣,也算了不起的一件大事了!”

他的力道不輕,拍得趙煜吃痛怒罵,“混蛋!不許拍啊!咳咳!混……蛋啊……”

也不知過了多久,趙煜的指頭終於可以如他所願的彈動了,他欣喜地嚷道:“摔成塊狀都能起死回生,老先生,你該不會是兆族裏的誰吧?”

“兆族人隻能救人於危難,對已經死去的人,他們也是回天乏術。”老男人頓了頓,笑問道:“上次你從高處落下來傷了腦袋,換成別人,不死也殘廢了,雖然後來你有兆族傳人幫你,但是那麽重的傷,即使是他們,也不可能讓你立即完全恢複。”

可事實是,當木潸一將自己的血輸給趙煜後,趙煜的傷勢立即就康複了,當天晚上甚至能一路追到國道上攔截襲擊木潸的混沌。

老男人像是想起了某段遠古的有趣回憶般,嘖嘖感歎道:“不敢重生多少次,你還是一樣笨。”

“誒?”趙煜沒聽清楚,“你說什麽?”

“我說啊!”老男人忽然提高音量,頗有點恨鐵不成鋼的味道,“置之死地而後生!你算是生了!終於生了!”他剛說完,語調倏忽急轉直下,低聲嘟噥道:“就是不知道另外一個現在怎麽樣了,蘷……”

“你到底在說什麽啊?”趙煜不耐煩地捏了捏拳頭,他是死灰複燃,四肢依然僵硬,“我說,你到底是誰啊?”

老男人被他嚷得心煩,煩躁地回嚷道:“你快點好起來啦!下山去找你媳婦!問問問!煩死了!”

趙煜被他哄得一陣懵,醒悟過來後,大怒,“也不知剛才是誰主動要和我聊天的!”

“就你那點破事!”老男人也急了。

趙煜氣得不輕,“再破的事也是我的經曆!是我的人生!”

“那你從中收獲了什麽嗎?”老男人幾乎是扯著嗓子跟仰躺在地上的年輕男人叫囂了。

趙煜聞言一靜,半晌後,才尷尬地皺皺鼻子,嘀咕道:“愛和勇氣啊……”

沉默。

“哈哈哈哈哈!”老男人大笑,“好一個愛和勇氣!不死鳥的信念,果然是即使滄海桑田,依然如初啊!”

“什麽啊……喂……”趙煜無奈地問道:“故弄玄虛也不是這樣的啊……”

老男人依然在笑,他的笑聲越來越遠,趙煜心驚,拚著全力轉動自己的脖子,向老男人漸行漸遠的笑聲方向看去。

哪還有什麽人影?

趙煜挫敗地歎了口氣,繼而扭回腦袋,重新望向黑暗的天空。

“不管別人怎麽看……我確實得到了愛和勇氣。”

對吧?木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