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豫

木潸從的士上飛奔下來,一路詢問了好幾名醫生護士,這才在偌大的醫院大樓裏找到了手術室。

她剛轉過電梯走廊,立即便被一個西裝革履的高大男人攔住了去路,那男人壓低聲音嚴厲質問木潸:“你是誰?離開這!”

“誒?”木潸從男人的胳膊底下往前望,隻見手術外狹長的走廊上,十幾個衣著齊整的男男女女已經擠滿了通道,他們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時而低聲交談,時而擰眉深思,整條走廊空氣壓抑沉悶,透出股瀕臨死亡的晦暗。

木潸嗅著空氣中那隱約甜膩的死亡氣息,心中著急,推著西裝男人的胳膊就要往前跑。

那男人大怒,抓住木潸的後襟就要把她甩出去,卻不想被木潸一把扯住了西裝領,兩個人頓時糾纏在一起,鬧出了不小的動靜。

走廊的人堆裏探出一顆猴腦袋,阿保機認出木潸,怒喝道:“你放開她!”

西裝男一愣,手尚未鬆開,木潸已經趁機鑽過他的胳膊,向阿保機跑去。

“木、木潸……”阿保機從位置上站起來,不確定地喚她,“你……你怎麽來了?”

木潸抬頭看手術室外亮著的工作燈,氣喘籲籲地問:“怎、怎麽樣了?”

阿保機張張嘴,眼眶卻是先紅了,他躊躇著不知如何開口,身後卻傳來另一個人的聲音。

“你就是木潸嗎?”一直站在手術室門前的高個男人轉過身,薄薄的眼鏡在走廊的頂燈下折射出蒼白的光,他一步步走近木潸,白襯衣黑西褲,手臂上掛著一件西裝外套,程亮的黑皮鞋,俊挺不失儒雅,銳利且能溫厚,他看著木潸,目光疲憊中帶上點自我肯定的柔和,“你就是木潸。”

木潸仰著臉,試探性地問:“你是趙煜哥哥嗎?”

趙鈺看著眼前的黑衣小姑娘,親和笑道:“我是趙鈺哥哥。”

木潸點點頭,心裏不停尋思著怎樣才能神不住鬼不覺混進手術室,麵上便顯得神遊太虛起來。

趙鈺有趣地打量著她。

阿保機隻當她是緊張過度,忙僵著臉安慰她,“小煜兒福大命大,一定會沒事的。”

木潸倒不擔心他有沒有事,隻要沒死,隻要不缺胳膊少腿,她總是能有辦法救回來的,“他進手術室多久了?”

趙鈺捏了捏眉頭,“快三個小時了。”

木潸手心直冒汗,囁嚅道:“我能不能進去看看他?”

此話一出,連趙鈺都愣了愣。

阿保機摁住木潸的肩膀安慰道:“木、木潸……我們得等著……我們不是醫生……”

趙鈺瞥了眼木潸,驚愕轉瞬即逝,他抿嘴笑了笑,沒有說話。

木潸伸長脖子,努力在混雜了消毒水和眾多人氣的走廊裏辨認著那絲隱約的死亡氣息。

似乎……越來越淡了呢。

木潸稍稍安心,便不再魯莽行事,她坐到阿保機身邊,與他們一起靜靜等待。

又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走廊上擠著的人群自動讓開一條通道,一個極瘦的高個男人踏著大步走向趙鈺。

阿保機一看到這個人,怯怯喚了聲“老師”後,淒淒艾艾迎上前,滿臉的悲愴神情,宛若受了傷的孩子初見家長,無限委屈。

來人胡**了把阿保機的刺蝟腦袋,直接麵向趙鈺。

趙鈺打了聲招呼,“小林。”

戴著眼鏡的林教授心急問道:“情況怎麽樣了?”

“還在手術,腦部開顱的大手術,沒這麽快。”趙鈺盯著林教授,“我這幾天要留在醫院,外頭的事情辛苦你了。”

“我坐收漁人之利這麽多年,關鍵時刻怎麽著也得頂上啊,”林教授眼角一翹,說不出得輕佻散漫,嘴上卻是正經嚴肅,他說:“出事的工地我已經讓人先封住了,幾個工程負責人也都被扣住了,承標的工程公司負責人人在外地,正在趕回來,至於公園那邊,市園林行政管理部門……”林教授眼神一掃,瞥向走廊人堆中大腹便便的一個中年男人,“人已經在這了,你自己看著發落吧。”

趙鈺看向f城園林局局長,眼神一接觸,那男人原本就汗如雨下的一張肥臉,更是緊張到抽搐,趙鈺低頭輕笑,對林教授說:“這些事你去處理吧。”

“這些都不是問題,”林教授突然壓低聲音,神情肅穆道,“老爺子的專機再過一個小時就會到,徐廳長和馬市長已經在機場候著了,老爺子雷霆震怒,恐怕咱們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趙鈺輕皺眉頭,說:“小煜這事是我的責任。”

“喂喂喂!”林教授推了推趙鈺,警告道:“小煜兒是自己賭氣跑到工地上當民工的,你可千萬別在老爺子麵前把什麽都攬下來,他們爺孫倆鬧了也有一年多了,老爺子回回都罵小煜兒不爭氣,但他疼小煜兒也是眾所周知的,這會兒出了這麽大事,他老人家指不定會做出些什麽事呢,你……”他本意是想叫趙鈺明哲保身,可一想到趙家兩兄弟多年相依為命的感情,這到嘴的叮嚀便無聲無息又咽了回去。

“當初是我向爺爺保證會好好照顧小煜,”趙鈺沉沉說道:“我是他哥哥,這個責任,就得由我背著。”

“你!”林教授氣極,也懶得和這個有戀弟情節的男人講道理,索性捏了拳頭直接揍人,手一揚,胳膊肘立即撞到了身邊的人。

“哎喲……”木潸捂著被殃及池魚的下巴,疼得直吸氣。

“誒?”林教授一慌,趕緊轉過頭去看受害者,“痛不痛?誒誒誒,你誰家的小姑娘?”

林教授那一肘敲得木潸狠狠咬到了自己的舌頭,她疼得淚眼汪汪,正要開口說話,褲袋裏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她忙接起電話。

“吃午飯了嗎?”是木苒,大概是吃飽喝足了,這尊煞神的語氣難得透出點茶餘飯後的清香。

“沒、沒吃。”木潸一想到自己剛才還滿腦子計劃著如何衝進手術室救人,心便虛了大半,“等、等會兒吃。”

“……”那股平易近人的飯後餘香漸漸散開了,木苒冷笑道:“木潸,你該不會又忙著我在做什麽吧?”

“沒、沒有!”木潸趕緊否認。

“你現在在哪?”

“f城啊……”

“木潸,你信不信我現在就飛過去找你?”木苒的口氣越來越冷。

木潸苦著臉,坦白從寬,“我在醫院。”

“你受傷了?”

“不是,是我的一個朋友,他出了事故,正在搶救。”

“……”木苒咬牙威脅道:“木潸,你最好安分守已地把自己當成個普通人。”

“可是……”木潸苦惱地想要爭辯。

“木潸!你是聽不懂人話還是翅膀硬了眼裏沒我這個姑姑了?”木苒高聲厲喝,嗓門之大,透過電話,那股怒氣還在空氣中糾結成餘波嗡嗡震動,引得木潸身後三個男人好奇地觀望了過來。

木潸臉一紅,稍稍走遠一些,低聲喚道:“姑姑呀……”

“木潸,”木苒的聲音也軟了,“先前你救那兩個孩子,素昧平生,你還可以一跑了之,即使後來上了報紙,普通人也不會將這些聯係起來,但是,你說那個人是你的朋友,你們認識才多久?你對他的信任能達到以命相托的地步嗎?你有沒有想過,正因為是朋友,他對你的不同尋常了解得更多,你們接觸的機會也更多,你用一個科學無法解釋的方法治好了他,那麽,他和他的家人以及他的主治醫生,他們難道不會起疑心嗎?你就不擔心把你的身份暴露了?好!即使你不擔心自己被當成怪物,被那些科學家綁在試驗台上解剖實驗,那你有沒有替你的族人考慮過?你不要忘記你從小跪在祖宗牌位前背下的那些祖訓!你更不要忘記,你,木潸,你是長房長孫!你肩負著的是什麽樣的責任?”話到後頭,木苒的語氣也變得淒涼冷厲起來。

木潸如遭電擊,眼前一陣陣發白,她扶穩牆壁,慢慢低下頭。

你不要忘記,你是長房長孫,你肩負著的是什麽樣的責任。

木苒總是嘲笑她的不識好歹,她總說祖宗牌位下那一塊凹下去的地皮,是被木潸從小跪出來的,因為她總是不聽話,即使被教導著必須躲避異獸與人類,但她似乎總是輕易犯錯,輕易與異獸或人類交心。

有熱乎乎的眼淚從那垂下的眉眼裏,一滴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這次,她差點又要犯錯。

她不該忘記自己說過的話,人各有命,無力回天。

她是愛哭鬼木潸,但她不是傻瓜木潸。

瞧等在手術室外的這些人的陣仗,木潸再不諳世事也看得出來,趙煜的身份不簡單,眾目睽睽之下,不要說救人,隻要自己受傷流血,顯露出一點點和常人不同的地方來,她的未來都是要被狠狠改寫的,更不要說,一旦牽累到族人,犯了族規,那更是彌天大禍。

但是,這些道理明白歸明白,可她的感情呢?那裏麵九死一生躺著的人不是別人,是趙煜啊,是她惺惺相惜的好朋友啊,是她說不救就眼睜睜看著他死去的普通人嗎?

木潸扶著牆壁慢慢蹲下身,她的腦子亂的厲害,她使勁咬著唇,卻還是忍不住嗚嗚地小聲哭開了。

“木潸……木潸?”木苒在電話那頭焦急地喊她,“聽姑姑一句話,不要重蹈你爺爺的覆轍,木潸……”

爺爺!

爺爺!

小時候,太奶奶總是淡淡地說,木潸,你爺爺是為情所害,救了一個該救的人,卻犯了一個不該犯的錯,從此身陷磨難,被貪圖仙身的人囚禁致死,日日慘遭淩遲之苦。

太奶奶還說,木潸,你的性子像極了他,重恩重義,癡情癡性,你,千萬別重蹈他的覆轍。

木潸捂住嘴,被眼淚嗆得輕咳了一聲。

阿保機瞧出不對勁,撲過來扶她,“木潸?木潸?怎麽啦?你怎麽啦?”

林教授與趙鈺也站到了木潸身邊,他們俯下身關切地看著木潸。

木潸淚眼模糊地看著麵前的趙鈺,抓了他的手臂,哽咽著說:“趙煜……趙煜……我對不起他……”

對不起,我不能救你。

我不敢救你。

趙鈺苦澀一笑,摟過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小姑娘,摁在懷裏輕輕拍她的背,“我弟弟不會死的,我都還活著,他就一定不會死。”

一旁的林教授眉頭一皺,嘴角抿得死緊。

木潸本就是水做的木潸,她趴在趙鈺的懷裏,哭濕了他一肩膀的衣服。

整個走廊肅靜沉悶,沒有人敢出聲。

手術室的燈卻在這時,“叮”的一聲,滅了。

一名穿著手術服的醫生推開手術室大門,冷冷掃了一圈走廊上的人群。

林教授忙站起身,“怎麽樣了?”

醫生摘下口罩,“手術很成功,病人的命保住了。”

整條走廊屏息以待的人們同時舒了口氣。

趙鈺拍拍木潸的肩膀,扶著她站了起來。

阿保機站在一旁,捂住眼睛的十指裏,有晶瑩的**滲了出來。

林教授輕捶趙鈺胸口一拳,笑道:“你倒是篤定呐。”

“廢話,”趙鈺摸了摸自己的額頭,那手,細細地顫著,“他是我弟弟,他是趙煜啊。”

趙鈺堅定不移地認為,那個能把火當成朋友一樣摟在懷裏的男孩子,怎麽會這麽輕易地死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