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友

中午十一點半,公園鍾塔城重建工地上,一群建築工人聚攏在一起,四五顆戴著安全帽的腦袋神神秘秘叨咕了半天後,一個高壯男人被推搡出了男人的陣地,臉紅心跳地往工地大門走去。

一個黑短袖黑長褲黑棉布鞋的女孩子提著個灰藍布袋子,已經踮腳在工地正門前張望了半天。

這樣一個水靈靈的年輕小姑娘,垂著柔順烏黑的長發,怯生生乖巧巧站在堆滿廢材的工地大門口,自然引得來往工友們天馬行空地八卦了半日。

馬大壯一出剪刀被王小石的石頭砸得那叫一個心花怒放,這便扯平了工服,撥拉著頭頂上齊齊整整的小平頭,往那水靈姑娘身前一站,羞窘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問上一句,“姑娘,你找誰?”

那姑娘昂僵了脖子,這才看清馬大壯兩個深邃不見底的鼻孔,她憨憨一笑,小聲說道:“我找趙煜。”

可憐馬大壯一顆剛剛初戀的小心肝立時被身後水泥攪拌機攪得血肉模糊,他愁皺了眉頭,心不甘情不願地抬手一指,“喏,趙煜就在那邊。”

木潸循著他的粗壯胳膊望過去,一眼便在人堆和磚堆裏望見了趙煜。

正逢趙煜抬頭朝正門這邊瞥上一眼,木潸捕捉到他眼裏的詫異和驚喜,隔著老遠的距離,便揮舞起手臂,一派小家碧玉的歡欣雀躍。

一旁的工友們立即曖昧地打趣起了趙煜。

趙煜推開眾人,扯下脖子上的灰毛巾,擦幹淨了雙手,這才快步走向木潸。

“你怎麽來了?”趙煜仍是詫異,他上上下下打量著木潸,怎麽還是一身黑?

明明是個明眸皓齒的嬌俏姑娘,偏愛將全部的黑都往自己身上攬。

木潸提高手上的灰布袋子,笑出了虎牙,“點心做得太多了,家裏又沒有冰箱,我尋思著你應該能幫我這個忙,就給你送過來了,你可以和你的朋友一起吃。”

“那我不客氣了!”滿頭大汗的阿保機聞著奸情的甜膩氣息,悄無聲息地躥了過來,“喲,秦羅敷你改名劉蘭芝啦?這麽賢惠?”

木潸咯咯笑道:“你好呀,使君。”

阿保機嘿嘿笑著拎過木潸手裏的袋子,“給我們帶什麽好吃的了?”

趙煜回頭看了眼工地,被身後那泛著綠光的無數雙狼眼瞪得心虛,忙推了推木潸和阿保機,“我們到湖邊去。”

趙煜帶著木潸往公園的湖邊走,阿保機手舞足蹈地跟在他們身後。

三個人坐在湖邊的石椅上,阿保機迫不及待地打開了飯盒蓋子,先是被飯盒裏色彩鮮豔的美食引得大饞,定睛一看,卻又哀嚎出聲。

餓殍一般的瘦猴子抗議道:“怎麽全都是素的?”

木潸摸著自己的頭發,眉開眼笑道:“肉價上漲了呀。”

阿保機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但馬上又乖乖閉嘴。

沒錢也不是人家小姑娘的錯。

趙煜比他直接,開口問道:“你家很窮嗎?”

木潸滿不在意地輕笑出聲,“我從出生到現在,一塊肉都沒吃過呢。”

阿保機沉默著撥了撥飯盒裏的綠菜葉,悲痛道:“怎麽一點油星都沒有?你們家不會連油都買不起吧?”

木潸嘿嘿笑。

阿保機頗為不解地嘀咕,“沒想到社會主義兩極分化,還是這麽的嚴重。”

趙煜看著腿上的素材飯盒,有點過意不去,人家姑娘連買油的錢都沒有,還這麽熱情地給你做了兩人份的午飯,這不是情比金堅是什麽?

“這根本就是蔬菜沙拉,”阿保機看一眼趙煜腿上的飯盒,把自己那盒也塞了過去,“我這份也給你吃吧,我去吃工地的盒飯。”一說完,人已經踮踮地跑遠了。

正午湖邊的石椅上,隻剩下木潸和趙煜麵麵相覷,兩個人都有點心慌的小無措。

“咳……”尷尬的趙煜抓起筷子,去夾一粒紅豔的聖女果,跐溜,滑不溜丟的小果實從筷子尖上滑了出來,咕嚕咕嚕滾到一旁的草叢裏。

“……”趙煜僵硬著雙手,訥訥地看著那粒果實。

“……”木潸趕緊扭頭望天,當做什麽也沒看見。

“咳……”趙煜故作鎮定地重新去夾一片也不知道是白菜還是青菜的菜葉,嚼了嚼,機械地誇道:“味道挺好的。”

木潸咯咯一笑,“我什麽味道也沒有放,就過了一遍水。”

“……”趙煜老臉一紅,“我說挺好就挺好!”

木潸憋著笑,趕緊坐好,捧著阿保機放下的那個飯盒,也跟著慢慢吃了起來。

趙煜嚼著菜葉,輕聲說:“那天……真是不好意思。”

“嗯?”木潸從飯盒裏夾出一粒聖女果,穩穩當當放進趙煜的飯盒裏,“什麽事?”

趙煜低頭看著那粒紅果實,“先是帶你去了會讓你不舒服的地方,後來又發生了那樣的事,都沒能好好招待你。”

“沒關係呀。”

趙煜想起火災那晚自己胡思亂想的事情,臉上有點微燙,“你後來還好吧?你當時看上去不太舒服的樣子。”

“啊,沒事的,”木潸低頭一笑,“我自己懂得調理身體。”

趙煜想起她在火災現場自稱醫生,忙問道:“你懂醫術?”

木潸故作嚴肅地吊起了眉毛,“我隻是略通皮毛,但這一點也不妨礙我自身功效卓著,起死回生可能辦不到,但是說到延年益壽、滋陰壯陽、不孕不育什麽的,我個人還是比較精湛的。”

趙煜被她一本正經的模樣逗得發笑,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

木潸邊躲邊笑。

畢竟是兩個小年輕,活力無限,不知不覺間已經變得親密起來。

“聽你口音不像本地人呢,”趙煜看著木潸,笑問,“那你來這做什麽?”

木潸眉眼笑得彎彎,“我是來尋親的。”

趙煜想起這女孩也是無父無母的,千裏尋親,隻怕多有難處,“有什麽要我幫忙的嗎?”

木潸想起失蹤的季芳,原本雀躍的心頭仿佛被人澆下一盆涼水,再一想到季芳失蹤的緣由極可能是人為,對著趙煜,便莫名多了層別扭,趕緊搖頭,“不不不,我自己能行的。”

趙煜察覺到她言語間的抗拒,微微皺眉,低頭吃飯菜。

原本熱絡的氣氛突然沉靜下來。

公園一角的音樂廳飄出輕柔的鋼琴曲,襯著這暖洋洋的春日好時光,讓人心生**漾。

趙煜聽出那是一首貝多芬交響曲,隨口問木潸道:“你懂音樂嗎?”

木潸誠懇地點頭,“懂。”

趙煜頓生興趣,問道:“那你知道現在在彈的是什麼嗎?”

“還能彈什麽?”木潸萬分真摯地看著趙煜,“鋼琴呀。”

趙煜低頭默默吃飯。

話題到此結束,兩個人安靜地將飯盒裏的蔬菜瓜果吃光,木潸便著手收拾起了飯盒和布袋,趙煜看著她忙碌的模樣,腦海裏突然冒出一隻溫順的折耳黑兔子,也是像她這般,啃著蔬菜,吃著水果,安靜乖巧。

想著想著,心裏莫名柔軟起來,突發的情感催促著實際的行動,於是事後再去回想,便記不清楚自己當時為什麽會說出這樣的話了。

趙煜拽住灰藍布包一角,突然開口說道:“你明天還來吧。”

“嗯?”木潸一愣,有些反應不過來。

趙煜仰頭看著這個站在自己身前的女孩,心裏如深秋薄霧彌漫,柔軟中帶上了點迷茫,他仍然扯著那個灰藍布袋,笑得微微有些窘迫,“就是……還挺好吃的……”

木潸明白過來,笑著點頭,露出兩顆可愛的小虎牙。

趙煜這才鬆手,送她出了公園。

第二天,木潸剛剛出現在工地門口,阿保機便鬼鬼祟祟貼到她身後,捏著嗓子開始念,“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啊!哪個混蛋砸我?”

趙煜拍拍手上的灰,拉過紅臉木兔子就往湖邊石椅上走,獨剩下阿保機淒淒涼涼站在工地門口,指天罵地祈禱天降堿雨,中和一下那兩個酸人。

木潸有個睡不起的壞毛病,在村裏上私塾那會兒就常常因為賴床被太奶奶捏著屁股肉大罵不爭氣,這會兒獨居在外,一覺睡醒,日頭直接上了十點整,慌慌張張擺弄了素食宴後,便要提到公園這邊招待某位飯友,等飯友吃飽喝足,她才回家把東西一擱,神清氣爽地出門調查季芳失蹤一事。

唯獨讓木潸頗感不適的是,趙煜每一天在她離去前,總要叮囑第二天莫要忘記他的午飯。

木潸是個不擅拒絕的人,每每應承下來,便一定自覺做好。

這樣一連幾日之後,整個工地的男女老少都知道那水靈小丫頭其實是趙小哥家的媳婦,天天過來給吃不慣工地夥食的趙小哥送飯。

她給他送飯,倒好似成了天經地義的事情。

木潸解釋了幾次,結果越描越黑,想要和趙煜說說這事,那人又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模樣,木潸便自我安慰開了——朋友麽,隻要不妨礙他娶媳婦就成。

至於事件男主角,他的態度直接助長了流言的惡勢力。

有人借此揶揄趙煜的時候,趙煜隻是笑笑不說話,不承認也不反駁的模樣,急得阿保機抓耳撓腮恨不得揪了他領子打盆水給他照照,然後怒罵一句,“瞧你笑得那叫一個****!”

阿保機一急就要搬救兵,打了電話向趙大媽打聽情況,趙大媽在電話那頭笑得如沐春風,最後指點阿保機,你也不想想,以趙煜那生人勿近的臭脾氣,要不是得了他的應允,就是十個秦羅敷再加十個劉蘭芝,也未必近得了他的身,更何況,還是這般擺正了姿態的曖昧不清著。

一句話醍醐灌頂,阿保機當即暢笑,有戲!

送飯送溫暖活動持續了一個星期之後,這天,木潸前腳剛踏進公園大門,工地煮飯的阿婆便攔住了她,神色驚慌,夾雜著哭腔的生硬普通話斷斷續續叫人聽不明白。

木潸心中一涼,把布袋一扔,焦急地直衝鍾塔城工地。

平日裏有序忙活著的工地此時亂成一團,大部分工人都聚集在地麵上,人人麵帶愁容,更有甚者,一群綠衣警察拉著黃布條正在封鎖工地。

平時見到她跑得比趙煜還快的阿保機今天沒有像猴子一般拿腔拿調地躥出來,那個會微笑與自己打招呼的趙煜,也不見了蹤影。

木潸忐忑地走進工地。

最先看到她的人低呼一聲,所有人的視線立即都轉向她。

那些遠遠近近、大大小小的眼睛裏,閃爍著相近的訊息。

憐憫、痛心、同情。

木潸困惑地看向眾人。

一個工頭模樣的中年男人沉重地走了過來,他站在木潸身前,肥大的身體擋住了她困惑的眼,他說:“趙煜從四米高的搭建台上摔下來,腦袋著了地,已經被送到醫院裏搶救了。”

“什、什麽?”木潸有點沒聽清,“什麽時候的事?”

中年男人不安地抓了抓手,“今天早上九點多的事,我們聯係了他哥哥,人已經送到醫院去了。”

“傷得嚴重嗎?”木潸呆愣愣的。

“救護車上的醫生說挺嚴重的,說是要把腦袋打開……”中年男人為難地看著木潸,“你能不能和這些警察說說,我們在雇用趙煜之前,根本不知道他是……”

“哪家醫院?”木潸捏緊拳頭打斷他。

中年男人忙說:“附屬第一醫院。”

木潸轉身就跑。

早上九點半摔下來,到現在兩個小時過去了,木潸邊跑邊思考,在這兩個小時裏,趙煜能不能堅持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