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

手術後的趙煜被送到了獨立的重症監護室,原本聚在手術室外的一群人又浩浩****轉移陣地,直惱得整層樓的小護士暗自咒罵,那為趙煜做手術的主刀醫生更是直接,當著所有人的麵甩了資料夾,最後還是趙鈺發話,讓他們都散了,這才換回耳根清靜。

等到閑雜人等都被清空了,木潸這才趴到重症監護室的玻璃窗上,呆呆看著病**橫七豎八插了許多管子的趙煜。

平日裏陽光溫暖霸道溫柔的大男孩已經被理了光頭,圓圓的腦袋上戴著一頂腦部手術後的隔離套,瞧不見傷口,但據說是被切掉了一小塊頭蓋骨的。

木潸想象著那堅硬的腦袋突然被抽去骨頭後軟塌塌的古怪模樣,眼淚啪嗒啪嗒又掉了下來。

木爺爺的屍首就埋在村子東側的桃花林裏,聽說,當年被折磨的體無完膚的爺爺被太奶奶親手救回來的時候,人已將死,臨終前,他隻呢喃了一句話。

我不負人。

木苒後來告訴木潸,爺爺入土的當天晚上,奶奶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穿上她一生最愛的粉底白桃繡花對襟旗袍,一頭撞死在爺爺的石碑上。

最疼愛的大兒子慘死人手,最驕傲的大媳婦殉情身亡,太奶奶從此閉關深穀,再不出山。

木爺爺在緊急關頭,用自己的血肉救活了他最信任的朋友,卻因此暴露了自己的能力,從此被忘恩負義的朋友拘禁在鐵籠中長達四年,身上的皮肉總是在還未新長開的時候便被重新割去,日日淩遲,夜夜悲鳴。

木苒最是擔憂木潸,她常常以木爺爺的事告誡木潸。

木潸,聽姑姑的一句話,不要與人交心,你爺爺就是前車之鑒。

“嗚嗚……”木潸將自己的臉擠壓在厚厚的玻璃窗上,挺秀的鼻子被壓得變形,眼淚糊在窗戶上,拖出一條長長的淚痕。

她難過,也不知是為了重傷的趙煜,還是為了慘死的爺爺,亦或是,為了膽小怯懦卻無能為力的自己。

趙鈺和林教授剛送走各路牛鬼蛇神,一回頭,就見著那瘦弱的小姑娘又將自己生生哭成了個淚人。

更氣人的是,阿保機那張野猴子一樣的臉,也跟著在一旁,嚶嚶哭成了隻紅猴子。

趙鈺想到病**奄奄一息的弟弟,心中疼痛,麵上卻微笑道:“都是孩子。”

林教授哀哀歎著朽木雕不出一朵紅薔薇,揪了阿保機的耳朵,拉著他回趙家收拾那兩兄弟的換洗衣物去了。

趙鈺站在木潸身後,想到這眼淚泡出來的女孩子日後說不定會是自己的親弟妹,心中忽然便鬆了口氣。

是個軟弱的,愛哭的姑娘啊。

林教授前腳剛走,重症樓的自動大門悄無聲息滑動,另一波人又聲勢浩大地湧進了重症樓層。

木潸聽到聲響,眼淚都忘記擦,就那麽轉頭定定地去看。

一個精神矍鑠的肅穆老人眼帶怒色地站在大廳中央,在他身後,一群衣著光鮮的男人低眉順眼地恭手站著,木潸認出其中幾個正是下午陪在手術室外的醫院領導,有兩個身著白大褂的中年醫生站在老人身側,正低聲講解著什麽。

趙鈺站在木潸身邊,身形不動,黑亮的瞳孔裏有針芒般的光一閃而過。

那老人站定在大廳中央,眼神淩厲地掃了過來。

趙鈺嘴角一勾,低低喊了聲,“爺爺。”

肅穆老人眉一擰,幾步走了過來,“你弟弟呢?”

趙鈺默不作聲地轉向身後的玻璃窗。

老人一同望過去。

木潸站得近,便也瞧得清楚——老人眼底的凜然氣勢在看到玻璃窗後的男孩後,即刻崩潰慘淡了起來。

“後遺症都清楚了嗎?”老人的瞳孔撐大在眼眶裏,細細的血絲蔓延在濁黃的眼白裏,他雙手扶在窗上,背影微微彎曲,看上去竟無端端又老了十歲。

老人怔怔看了半晌之後,這才啞著聲問了一句,“都安排好了嗎?”

趙鈺點頭,“我已經聯係了莫頓醫生,等危險期一過,我就給小煜安排出國手續,莫頓醫生說小煜的這種情況,想要完全恢複過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老人緩緩點頭,眼神仍是膠著於病**昏迷不醒的趙煜,語氣卻漸漸冷硬起來,“這件事,你要給我一個什麽解釋?”

“是我的錯。”趙鈺低下頭。

“你就是以這種態度來認錯的嗎?”老人勃然大怒,“當年是你求著我把這孩子交給你照顧,然後呢?你就是這麽照顧他的嗎?”

木潸站在趙鈺身後,躲也不是,迎也不是,正躊躇著不知如何是好之際,突然聽到趙爺爺這句話,頓時來了精神。

沒想到趙鈺和自己的姑姑這麽像。

看來自己和趙煜,當真有著奇妙的相似處。

木潸眼皮睜開的幅度過於引人注意,水亮亮的眼睛裏爆射而出的精光更是強烈,趙老太爺終於注意到木潸,冷冷問道:“她是誰?”

“呃?”木潸緊張開口,“我……”

趙鈺搶先一步應道:“她是小林的學生,過來給我送東西的。”

“哼!”老人拂袖轉身,厲聲喝道:“我要進去看看他!”

幾個院方領導人趕緊答應了,親自將趙老爺子領到消毒室換無菌衣。

趙鈺趁亂推了推木潸,小聲吩咐道:“你先回去吧。”

“啊?哦。”木潸回頭看一眼安靜躺著的男孩,輕聲問趙鈺,“我明天能不能再來看看他?”

趙鈺忍不住摸摸木潸的頭,笑道:“你什麽時候想來,都可以。”

木潸第二天中午到達醫院的時候,趙鈺不在,重症監護室外依然人影重重,木潸探頭望了望,隻認得阿保機和先前那個林教授。

那兩師徒一左一右坐在大廳的小沙發上,旁若無人地爭論著什麽。

看到木潸,阿保機雖然一夜未眠,黑沉著的表情卻明顯輕鬆幾分,他愉快地和她打招呼,“木潸!你來啦?”

“嗯。”木潸也不去管他,依然執著地把自己當成壁虎般貼在玻璃窗上,靜靜地凝視窗後的男孩,“他今天怎麽樣了?”

趙煜插著導管的臉上鼓鼓的腫脹著,看上去像是被人揍了許多拳般。

阿保機站到她身旁,與她一起做壁虎貼牆狀,“還沒有醒。”

木潸歎了口氣,霧氣氤氳在窗上,模糊了趙煜緊閉著的浮腫麵目,木潸趕緊伸手抹幹淨那一塊玻璃窗。

阿保機安慰她道:“沒關係的,小煜兒不會有事的。”

“怎麽不會有事?”林教授涼涼的聲音在二人身後響起,“腦部受到重創,淤血壓迫神經,醫生說他開的是左腦,那是語言神經最集中的地方,日後語言功能的恢複就是一大問題,再加上他現在這狀態……能不能醒,醒來後還記不記得我們……都是問題……”

一番話把自欺欺人的阿保機堵得無話可說。

木潸忙轉移話題道:“趙煜為什麽要去工地打工呀?”

阿保機做賊一般仔細查看了四周,最後歎氣道:“趙爺當年把小煜兒從老爺子身邊帶走,老爺子答應的期限是直到小煜兒成年為止,小煜兒現在已經二十歲了,老爺子兩年前就要求小煜兒上北京,他們兩兄弟和老爺子幾番抗爭下來,老爺子態度越來越強硬,弄得小煜兒連大學都呆不下去,趙爺想幫他在公司裏找份工作,老爺子也不讓,小煜兒一氣之下就跑到工地裏打起臨時工了……”

“幼稚!”林教授哼了一聲,罵道:“這一老一少都是牛脾氣,硬碰硬的下場就是兩敗俱傷!”

阿保機委屈道:“老師……”

大廳裏的駐留人群小小的**了一番,他們三人一起轉頭去看。

原來是趙鈺手提兩袋盒飯,慢步走了過來,“一個個賊眉鼠眼的,在說什麽呢?”

林教授張望片刻後,小聲問道:“老爺子撤退了嗎?”

趙鈺搖頭。

林教授氣餒地接過盒飯,一打開,登時就怒了,“趙鈺!你爺爺好歹也是在長征裏領過軍功章的!你就好意思請我吃這二十塊錢一盒的廉價快餐嗎?”

“我讓老板多加了勺鹽,所以這盒飯是二十塊一毛,”趙鈺的桃花眼笑得人畜無害,“至於我嘛,隻是一家小私企的小老板,跟爺爺打沒打過戰,有什麽天大的關係嗎?”

“哼!”林教授埋頭吃飯,懶得理他。

趙鈺走到木潸身邊,一同看向玻璃窗後的趙煜,“醫生說過幾天就會醒,醒來以後因為疼痛,可能會有些暴躁失控的過激行為,到那時你就別過來了,等他恢複回來,你再過來陪他。”

木潸搖搖頭,“不看看他,我不放心。”

趙鈺微笑,“你喜歡他吧?”

“誒?”木潸臉熱,把頭搖得撥浪鼓一般,“不不不!我們隻是很談得來!好朋友!”

趙鈺不置可否,但笑不語。

木潸被他笑得臉上一陣燥熱,趕緊找了個借口跑了。

林教授蹲在地上吃盒飯,毫無文化人的自覺,一見木潸跑了,他便舉著筷子來戳趙鈺,“你怎麽不告訴她,過幾天,等小煜穩定下來就要給他辦理出國治療的手續?”

趙鈺雙手插在口袋裏,目不斜視地看著窗後的趙煜,笑得純良無邪,“忘記說了。”

兩天後,趙煜果然醒了。

木潸剛踏出重症樓層的電梯,就聽著裏頭一陣喧嘩。

醫生護士在獨立的重症監護室外戰戰兢兢圍了一圈,木潸心一冷,扒開人群往裏頭望。

初醒的趙煜麻醉盡退,術後的疼痛一起湧上他脆弱的身體,那男孩咬著牙要去拔身上的各處導管,趙鈺和幾個壯年醫生一起攔著,竟然還擋不住趙煜的手,趙煜的腦袋現在最是脆弱,經不得一點碰觸,醫生們膽戰心驚地又擋又摁,一個個都出了一身的汗。

趙煜的喉嚨處開了氣管,趙煜發不出聲,一激動,氣管的開口處便咻咻往外噴濺出一兩塊帶痰的血沫。

那血沫噴濺在雪白的床單上,驚心動魄的紅。

醫生們壓著趙煜的手腳,終於給他注射了鎮定劑。

又過了一兩分鍾,暴躁的趙煜終於安靜下來,痛到猙獰的表情也漸漸緩和下來。

醫生們調整了各台機械後,紛紛退出病房。

木潸貼在玻璃窗上,霧氣氤氳的視野中,趙鈺握著趙煜的手,他的身體如脫力一般,緩緩坐倒在病床旁的地麵上。

趙鈺將臉埋在病**,木潸看不見他的臉,但她可以在心中清晰勾勒出他現在的表情。

那一年,她被山中異獸狠狠咬去大腿上的一口肉,發了三天三夜的高燒,姑姑便是這般,拉著自己的手,趴在床鋪旁陪了三天三夜。

那個時候,姑姑的表情是她從未見過的心痛和無奈。

自己當年隻是被咬去了一口肉,便疼到死去活來,那趙煜呢?他受了這樣重的傷,他該有多痛?

木潸將自己的額頭貼在冰涼的玻璃上,淚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