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

“姑娘,狼已經被我趕走了,你下來吧。”那老爺子客客氣氣地伸出手,蒼老的指尖顯出詭異的瑩白色,在昏暗的林子裏,森然之氣,不可言表。

“老人家,”木苒輕輕吐出一口濁氣,扯了扯嘴角,冷冷笑道:“我馬上就下來。”她將用力過度以至於肌肉微微**的左手撐在樹幹上,身體一屈,伶俐地越下樹來。

正麵對上那老爺子,木苒這才驚訝地發現這老人身材頎長,目測身高與趙家兩兄弟不相上下,木苒需得仰起臉,才能看清他眼角層層疊起的皺紋,她踮著腳往後退了一步,笑道:“這位老先生,深山老林的,您還是早些回家去的好,免得出了什麽意外,讓家裏人擔心就不好了。”

“嗬嗬,姑娘說的是呐。”老爺子雙手背在身後,兩隻眼笑得微微眯起,將眼底深處的精光一並藏起,“隻可惜我千裏迢迢來尋人,若是空手而歸,隻怕最先便對不起我這兩條腿。”

“是嗎?不知老先生找的是什麽人?”木苒扯著臉皮冷笑,“隻是不知您要找的人,自個兒願不願意被您找著?”

“我與他們素未謀麵,自然不清楚他們的心思……”老爺子溫吞親切的眼神兜轉在木苒臉上,話題忽轉,笑道:“既然我與姑娘有緣,如果姑娘不嫌棄,還煩請姑娘帶我一路,領我走出這片林子,哎喲,這林子大了,真是什麽樣的鳥都有,老頭子我一個人走,要是出了什麽事,有姑娘在,也能及時得到救治不是?”

木苒抿唇,冷眼瞪著那老爺子,半晌後冷冷笑道:“那好,老先生就和我一道走吧。”

於是兩個人一左一右,竟真的往林子裏走去,一路上,那老爺子閑雲野鶴般悠然自得,腳步沉穩,絲毫不見老者的疲態,倒是木苒因精疲力竭,隻能踉踉蹌蹌地跟著,無論山路多麽崎嶇泥濘,他們二人始終保持著一臂之隔的距離。

木苒並不往來時的上坡路走,而是自顧自領著那老爺子往山下走。

她腳步虛浮,心中從頭至尾隻有一個念頭,讓這詭異凶險的老人離山腰上的木潸和趙煜越遠越好。

也不知走了多久時間,眼前的林子越來越開闊,穿過一段盤山公路後,他們二人重新進入樹林,耳中也漸漸聽到了前方林子裏傳來的嘈雜聲響。

木苒眉頭皺起,暗暗瞥了眼身邊的老人。

那老爺子迎到木苒的眼神,也不說話,隻是靜靜地笑。

就在此時,前方林子裏忽然飛出一個身影,直直砸在他們二人腳前的地麵上,木苒來不及細看,幾近殘廢的右手肘使出全力撞向身旁的老人,那老爺子急忙後退擋住這一擊,誰知木苒看上去雷霆萬鈞的一擊竟然隻是虛幻一招,下一秒,她已經趁勢往前方林子急跑而去。

隨著那個身影被甩飛出來,木苒奔跑而去的方向裏,一個十分熟悉的身影探了出來。

“趙鈺!”木苒收勢不住,一頭紮進那個剛剛探出腦袋的男人懷裏,撞得他身體後仰,兩個人團抱著差點滾下山坡。

身體瘦弱的林教授站在趙鈺身後,用自己鉛筆杆似的兩隻胳膊抵住趙鈺的後背,齜牙咧嘴地罵:“哎呀老子剛剛爬上來,天皇老子也別想讓老子再滾回去!”

趙鈺趕緊摟著氣喘籲籲的木苒往一邊站,側身把身後的林教授拉了上來後,這才問道:“你怎麽來了?”

木苒的喉嚨裏似是有火在燒一般,“小心那個老頭!”

“他是誰?”趙鈺摸著木苒汗濕的後背,一邊安慰一邊問。

林教授扶了扶自己扭曲的眼鏡,眯著眼往前望,嘀咕道:“善者不來,來者不善……”

一隻瘦白的前臂用力推開林教授,灰頭土臉的小嶗山義憤填膺地從他們幾人身後鑽出來,怒道:“讓開!別擋著我!”

說話間,一道風聲襲向眾人身後,最先反應過來的木苒一腳蹬開身旁的趙鈺,連帶著把他身後的林教授和小嶗山一道踹飛,隻是一刹那的功夫,一道淩厲的黑影疾風般躥至他們原先站著的地方,昏暗中寒光一閃,一柄弧形短刀出鞘、入鞘,瞬間割裂空氣。

木苒斜起一掌劈向矮她半個身的黑影,逼得那黑影側身一滾,堪堪躲開後,黑影一花,整個人驟然消失在地麵上。

“東瀛忍者?”木苒大駭之後,趕緊回頭去看先前被摔在那老爺子腳下的屍體,隻見那具身子骨極其瘦小的屍體從頭至腳都用黑布遮掩著,隻留兩隻死不瞑目的凶眼固執地瞪大著。

老爺子見木苒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腳邊的屍體,便笑嗬嗬地踢了踢屍體的臉,笑道:“這些孩子不成氣候,讓姑娘見笑了。”

木苒的心中再次升起一股寒意,“你到底是誰?”

老爺子依然背著手,站姿閑適,意態愜意,“你不知道我是誰,為什麽還這般怕我?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也要將我帶離山上。”

“如果她知道你是誰,隻會更加怕你。”沉穩的男聲從陰暗的林子深處傳來,木苒回頭,一眼瞧見一道魁梧壯碩的身影正緩步向他們走來。

被林教授撲倒在地的小嶗山見了那人,立即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花小蓮!”

林子的晦暗霧氣漸漸散開,高大的花小蓮**著傷痕累累的上半身,手握一根近兩米長的金色長棍,如天神般站立在眾人身後。

木苒皺眉打量花小蓮,片刻後變了臉色,驚道:“你是……”

“我是誰不重要。”花小蓮極平靜地垂下手,掌心裏緊握的金棍在無光的林子裏竟閃動著隱隱的耀光,他抬起頭,直視著山坡上頭的老爺子,沉聲說道:“徐福,你果然沒死。”

平平靜靜的一句話如斷崖墜海,激起千層浪。

這個答案其實早在預料之中,卻又在意料之外,當一個隻存在於神話曆史傳說中的人物突然站在他們這群現代人麵前,任誰都要吃上一驚。

更何況,如果他們猜得不錯,這個神話人物能夠存活至今,隻怕與當年兆族的巨大災難脫不了關係。

這樣的長生,必然是踏著兆族人的血肉堆築而起的。

“什麽?他是徐福?”林教授低頭猛掰了會兒手指,一驚一乍地抬頭嚷道:“千年老妖怪啊!”

一旁的小嶗山氣得直跳腳,“你這笨蛋!十幾年前就知道的真相你現在這副恍然大悟的模樣是怎麽回事?”

近而立之年的林教授受不得人激,頓時暴躁道:“從小到大,我和你們就不一樣!怎麽著?這年頭同性戀歧視異性戀,不正常的人歧視正常人嗎?”

眼見他們二人越嚷越大聲,趙鈺正要勸,另一頭,花小蓮卻已經見怪不怪地越過他們兩人,手中長棍一甩,遙遙直指徐福。

在花小蓮身邊,木苒攥著拳頭,皎白的脖頸上清晰可見憤怒的青筋,“徐福……徐福……千年前,你率著秦始皇的萬人鐵軍,奪走我族三千孩子,那三千個無辜的孩子難道還滿足不了你的狼子野心嗎?你已長生不老,你還想要什麽?”

“……不夠。”徐福淡淡地笑,他的麵目,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是不可辯駁的慈眉善目。

木苒沒聽清楚他的話,咬牙問道:“你說什麽?”

“我說不夠。”徐福提亮聲音,笑道:“三千孩子,即使一日一滴,也供養不了我千年,我的後代子嗣又該如何?更何況他們也是人,也會生老病死,三千孩子猶有盡時,所以我說,不夠。”

以千年前三千童男童女供養他整個徐氏家族,坐吃山空,這是根本不能完成的任務,趙鈺先前的調查資料顯示,徐福後代千年來如附骨之蛆般緊纏日本皇族,他們憑借的到底是什麽資本足以讓一個異族家族在東瀛島上強盛千年?

答案昭然若揭,一個長壽強壯的家族,無論放在哪個時空,他們都能成為時代的強者。

既然徐福此刻能以如此健康安然的麵貌出現在他們麵前,這隻能說明,起碼在此之前,生活在日本的徐福及其後代,他們有足夠多的兆族血肉以供養他們的長生與健康,更何況,趙鈺不是說了嗎?日本餘田財團暗地裏一直在拿兆族人煉藥……

木苒的心中隱約產生一個極其不好的假設,“你……”

話音剛落,四個黑影如煙如霧般,悄無聲息出現在徐福身邊,他們與地上的屍體一般,從頭到尾都掩藏在黑色之中,隻除了兩隻死氣沉沉的眼睛。

徐福看也不看身邊的四個手下,他的眼神看似溫和,卻一直緊緊盯著木苒,“我本不打算再次打擾你們的生活,隻是這幾十年,迫於生計,我和我的孩子們不得不重新回歸到這片土地上,我必須找到你們。”

木苒隻覺得耳中嗡嗡鳴響,叫她聽不清楚徐福的聲音,她直愣愣看著那四個黑衣忍者,雙眼越瞪越大,直到後來,連伸出去的手都禁不住顫抖開來,“他們……他們……”

趙鈺和其他人皆不解地看著她。

徐福低低地笑開了,聽上去竟是分外愉快,“你竟然用了這麽久的時間才認出這幾個孩子,好歹是同胞,真叫人心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