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

木潸穿著一身黑衣黑褲,別人看不清楚,可她自己明白,身上沾了不少小丫頭的血跡,黏黏膩膩的血液混合著皮膚的汗水,潮熱的腥氣熏得木潸扶住樹幹一陣幹嘔。

午後的馬路邊上,行人往來甚多,一身黑衣臉色蒼白的木潸本就引人注意,她一幹嘔,旁人立時退避開了一個圈子,所有人都繞著她走。

木潸嫩臉一紅,捂著嘴,看到邊上的公園大門,趕緊跑了進去。

尋了半天才找到公共廁所,木潸躲在小隔間裏嘔了半天,隻吐出了些許酸水,整個人已經精疲力盡地站不起身了。好不容易扶著牆壁走出隔間,低頭正想洗把臉,衣服上的血腥味一股腦鑽進鼻子,木潸的眼淚鼻涕都被熏出來了。

廁所的大門猛得被推開,一個精瘦如猴子般的男人邊解皮帶邊躥了進來,一陣雷霆怒吼在他身後響起,“阿保機!那是女廁!”

木潸猛抬頭,掛著眼淚和清涕的臉在廁所陰暗的光線中閃現出詭異的亮光,她吸了下鼻涕,淚眼迷蒙地看著那個男人。

猴子一樣的男人驚嚇中後退了一步,等他反應過來,他已經一疊聲地嚷開了,“小煜煜煜煜煜兒!救救救救命!”

一隻小麥色的精壯手臂一把推開那扇搖搖欲墜的廁所木門,室外的春光一擁而進,光的帷幕前,一個身材頎長的年輕男人滿臉不耐地站在廁所門口的台階上,凶神惡煞般低喝道:“叫我幹嘛?”

木潸眯著霧眼看向來者。

來者也驚奇地打量著她。

那個女孩的一頭柔順長發因冷汗而濕貼在雙頰邊,蒼白的麵孔上眼淚撲簌簌直往下掉,間歇還需要吸兩把鼻涕,她整個人疲軟無力地歪靠在洗手池邊,眼神驚惶無措地直愣愣看向自己。

這是趙煜記憶裏的第一眼木潸,黑衣、長發、眼淚和鼻涕,以及那對惶惶然的兔子眼。

十八歲的狼狽木潸在公園女廁裏偶遇二十歲的陽光趙煜,這是多年之後每每想起,都會失笑出聲的,毫無道理的荒唐浪漫。

阿保機回憶道,他當時可顧不上他們倆人浪不浪漫,他隻以為,他見到了傳說中的廁所女神,所以,他立即撲進了強悍的趙煜懷裏,和他親密地咬耳朵,“a是犯毒癮b是流產c是肚子餓d是中暑,四選一。”

趙煜掀掉瘦猴似的阿保機,走近一步,皺了皺眉,“血的味道。”

“原來是e,痛經。”阿保機貼在趙煜身後,探頭偷看木潸,“姑娘,你吃毓婷了嗎?”

“啊?”木潸不解地看向阿保機,一條清涕順順溜溜滑向她的上唇,她趕緊用手背抹掉。

趙煜抬手把阿保機的腦袋狠狠碾回去,末了,看著木潸水汪汪的大眼睛,摸著腦袋解釋道:“別聽他胡說,那是避孕藥,吃不得。”

阿保機躲在趙煜身後嘎嘎直笑。

木潸點點頭,想起自己根本沒來月經,趕緊又搖搖頭。

阿保機笑得更猖獗了。

趙煜衝他揮揮拳頭,轉身瞥了眼木潸身上的衣服,問道:“你的衣服上有血跡,你是不是受傷了?”

木潸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純黑的棉布衣服,一時想不明白他是怎麽看出來的。

趙煜耐著性子又問了一句,“你是不是受傷了?”

木潸搖搖頭。

趙煜想了想,問她:“你是不是暈血?”

木潸想,自己這症狀和他們的暈血症倒是挺像的,便淺淺點了下腦袋。

趙煜皺眉看向木潸身上散發著淡淡血腥氣的衣服,揚了揚手上的塑料袋,“我這裏有一件幹淨衣服,你如果不嫌棄,可以先換上。”說著,手一扔,那黑色塑料袋已經被丟到木潸懷裏了。

木潸抱著袋子,不知所措地看向他。

“沒了那味道,我想你會好受點。”趙煜邊說邊動手,拽著身後阿保機的胳膊,兩人一起出了廁所。

木潸呆呆看著重又被合上的木門,半晌後才回過神,回到隔間快快換下衣服。

阿保機鬼鬼祟祟守在女廁入口處,每遇到一個想要進門的女性,便笑嘻嘻道聲下午好,眾女反應不一,有怒罵變態的,有倉皇逃跑的,有正義凜然打算尋保安的。趙煜揀了個離他遠遠的角落蹲著瞧熱鬧,直到那個水做的女人穿著自己的紅色T恤怯生生走下女廁台階,他才踩著自己的破舊老板鞋,一路大步趕了過去。

木潸極少穿過黑色以外顏色的衣服,這會兒穿著件寬大的暗紅色男人T恤,渾身上下都透著股說不清的別扭勁,她將衣服下擺塞進褲腰帶,剛踏下台階,身上衣服的主人便帶著陣清涼的暖風,神采奕奕地站在了自己麵前。

木潸一仰頭,這才看清趙煜的長相——是個身形極為挺拔的男孩子,小平頭,濃眉大眼,鼻梁挺直,**在外的皮膚像是經受了一場五月豔陽的暴曬,暗紅中透著股勃勃的生氣。

在木潸偷偷打量著趙煜的同時,趙煜倒是正大光明地上下左右掃了一遍木潸,最後得出一個頗為不滿意的結論,這姑娘就適合穿自己的衣服,小巧玲瓏的模樣,順眼多了,隻有那寬大領口下**出來的大半肩膀,怎麽看怎麽刺眼。

趙煜翻遍全身,最後還是從阿保機口袋裏掏出了一圈他昨夜吃螃蟹時剩下的皮筋,彈彈皮筋,趙小爺得意地衝木潸招招手。

木潸迷迷糊糊走到他身邊。

趙煜揪著木潸的後衣領,捏起一小圈布料,靈活地用皮筋綁住,再回頭去看木潸的正麵時,這個半大的年輕人,滿意地笑出了一口大白牙。

木潸低頭看著縮小了一圈的衣領,終於反應過來趙煜剛才在意的是什麽,一張臉,瞬間蒸騰出熱氣。

趙煜盯著木潸剛剛哭過的粉紅色臉頰,頓時醒悟過來自己的舉止過於唐突,心一慌,手腳也跟著無措起來。

阿保機蹲在他們二人的腳邊,仰頭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越看越有意思,最後“噗”的一聲,將嘴裏嚼了半天的草莖吐出來,摩拳擦掌地站起身,“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

木潸一驚,支吾著說:“木、木潸,木頭的木,潸然淚下的潸。”

阿保機促狹笑道:“難怪一哭起來跟長江洪水似的,多少個葛洲壩都攔不住。”

趙煜一巴掌扇過阿保機的腦袋,將他推到身後,可那瘦猴一樣的男人仍然不死心,趴在趙煜肩頭捏了個蘭花指調笑木潸,“小姑娘,你父母可給你許了人家?”

木潸懷裏摟著自己的衣服,眼眶仍是通紅,嘴上卻笑了,露出兩顆白亮亮的小虎牙,她眨著眼笑:“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

阿保機愣了,貼著趙煜的耳朵小聲問道:“女娃娃還會念詩呢?”

趙煜哭笑不得地將人從背上甩了下去,“讓你多念點書你不聽,丟人!”

阿保機不服氣地輕扯兩下木潸的頭發,癟著薄薄的嘴唇說道:“我們是農民工,可聽不懂你們這些咬文嚼字的東西,秦羅敷,你穿了小煜兒的衣服,可要怎麽報答我們?”

木潸困惑地看著眼前的兩個大男孩,“什麽是農民工?”

阿保機圍著木潸轉了兩圈,嘖嘖說道:“會背《陌生桑》,卻不知道什麽是農民工……小姑娘,你是裝瘋還是賣傻呢?”

木潸微微皺眉,故作苦惱道:“我曾經得過精神分裂症,但現在我們已經康複了。”

阿保機差點沒把自己的舌頭咬斷。

趙煜看著木潸一本正經說冷笑話的模樣,哈哈大笑。

木潸的一對兔兒眼興致盎然地看著麵前的兩個大男孩,他們一高一矮,一結實一瘦削,身上的衣服都是幹幹淨淨的T恤和牛仔褲,陽光快活的模樣,讓經曆了糟糕車禍的木潸也漸漸雀躍了起來。

“你家在哪裏?我怎麽把衣服還給你?”木潸看向樂不可支的趙煜。

趙煜摸摸鼻子,笑道:“明天中午還是帶到這裏來,我和他在這邊的工地打工。”

木潸點點頭。

阿保機又伸長了腦袋,指著木潸懷裏的衣服袋子,說:“小姑娘,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呐。”

木潸犯了難,“那……”

阿保機笑道:“這樣吧,明天中午你陪我們吃頓飯,如果你害怕,可以自備各種防狼道具。”

“啊?哦。”木潸答應了。

趙煜皺眉,看木潸呆憨的模樣,心中隱隱不滿。

至於到底不滿些什麽,暫時不列入他的考慮範圍。

木潸瞧了眼日頭,向兩人告別,“我要回家了,明天中午會把衣服送過來,謝謝你們的幫助啦。”

阿保機捏著嗓子唱了句,“退下吧。”

木潸往前走,與趙煜擦肩而過的時候,忍不住偷偷瞥了眼他。

趙煜正好也在看她,兩個人的眼神一相撞,竟然都紅了臉急急避開。

待到木潸走遠,阿保機跳到趙煜背上,笑嘻嘻地打趣他,“趙二少爺,臣妾昨晚夜觀星象,驚見紅鸞星動,想是您的喜事近了,沒想到,今兒就直接鬧了個一見鍾情,哈哈哈。”

趙煜紅著臉甩他,奈何背上這人趴慣了自己的背,怎麽甩都甩不掉,隻能粗著聲罵道:“下去!”

沒想到阿保機倒自覺跳了下來,趙煜正覺得奇怪,那隻瘦猴已經撥通了電話。

“喂,趙爺!你們家小煜兒戀愛啦!”

嗓門大到連公園湖邊練劍的大爺都被震亂了拍子,一臉惱怒地望了過來。

趙煜揪著阿保機的衣領,趕緊灰溜溜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