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趙煜剛剛推開家門,一股醇厚的飯香迎麵撲來,在工地勞累了一天的趙煜被這香味勾得食指大動,踢飛了腳上髒兮兮的板鞋,直往廚房撲去。

廚房裏,依舊穿著白襯衣黑西褲的趙鈺正在煲湯,湯罐裏的濃湯香氣逼人,引得趙煜直接伸手去掀罐蓋,趙鈺眼睜睜看著他用指頭拎起罐蓋,嗅了香氣後又穩穩蓋回去。

趙鈺對自己說,再試一次吧,於是他也學著弟弟拿兩個指頭去碰罐蓋……

“好燙燙燙!”趙鈺差點摔了那個滾燙的罐蓋。

趙煜哈哈大笑,轉身撚起桌上剛出鍋的糖醋肉,邊嚼邊問:“幹嘛煲花生豬蹄湯?”

“豐胸美容啊。”趙鈺戴上手套,小心翼翼掀開罐蓋,湯罐裏的蒸汽立時給他的無框眼鏡蒙上一層水霧,趙大哥低頭嗅了香味後,這才信心滿滿地關掉電源。

趙煜好不容易吞下那塊差點噎死他的糖醋肉,氣憤罵道:“老子怎麽看都是個男人!”

趙鈺將湯上了桌,這才坐到趙煜對麵,無框眼鏡上的霧氣已經消散,透過薄薄的鏡片,趙煜清楚地看見自家兄長那對無恥的桃花眼正似笑非笑地盯著自己。

果然,趙鈺邊夾菜邊說:“橫看成嶺側成峰,是挺男人的。”

趙煜果斷覺得這飯不能再吃了,他拉開椅子就要往外走。

趙鈺眉毛一揚,拽著胳膊把人拉了回來,“誒,阿保機說的那姑娘是個怎麽樣的人?”

趙煜氣得跳腳,“你說你一個大男人,怎麽跟小姑娘似的天天打聽別人的隱私呐?”

“喲,承認是隱私啦?”趙鈺點點頭,“看來阿保機所言非虛。”

趙煜長腿一蹬,大眼一閉,腦袋一歪,索性在椅子上裝起死。

趙鈺上下左右偷瞄了一番後,起身拿了弟弟的筷子,一左一右,偷偷往這大男孩的兩個鼻孔裏插。

趙煜被鼻孔前沉重的壓迫感驚醒,瞪大了眼睛看一臉無辜的大哥。

趙大哥退回飯桌前,慢條斯理地給弟弟盛了一碗湯。

趙煜盯著麵前浮滿油光的豬蹄湯,徹底屈服了,“趙大媽,您問吧,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趙鈺也不客氣,直接審道:“誰家的姑娘?”

“不知道。”

“人品相貌如何?”

趙煜嘴角直抽搐,“媽,我頭回見人家呢。”

“兒子,不急,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趙大媽給自家兒子夾了筷青菜,“不要光吃肉,小心便秘。”

趙煜去夾青菜的筷子果斷調整方向去夾糖醋肉,他狀似漫不經心地開口說道:“明天中午和阿保機約了她一起吃飯。”

趙鈺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弟弟,眼珠子一轉,嘴角跟著上揚。

趙煜心驚膽戰地盯著趙大媽笑意融融的眼睛,厲聲問道:“你又在算計誰?”

趙大媽趕緊拍拍嘴角,讓那笑意自然下垂。

吃過飯洗過澡,趙煜躺在自己**玩手機遊戲,沒玩兩下便覺得無聊,將手機一扔,從口袋裏摸出個打火機,有一下沒一下地點火、熄火。

那打火機是自己十八歲生日時趙鈺送的,據說還是什麽國外紀念典藏版,旁人都覺得趙家大哥這一禮物送得匪夷所思——趙煜從不吸煙,他生母嗜煙如命,年紀輕輕便因肺癌去世,就連趙鈺也都是多年前便戒了煙的——可唯有趙煜自己清楚,這禮物的分量有多重。

不可謂不用心良苦。

銀色的打火機“哢”得一聲燃起一簇幽藍的小火苗,趙煜盯著那火苗出神片刻,眼神一凝,麵前幽藍的小火苗瞬間竄起,跳躍出盛大的火光。

“嗶”的一聲短促警鈴過後,趙煜連避都避不開,已經被天花板上的噴水器澆了個濕透。

他忘記他大哥擔心他玩火自焚,在家裏的每個角落都裝上了防火噴灌,隨時隨地自動澆灌自己。

顯然剛才的火焰驚動了藏在天花板上的自動滅火係統。

房門被輕敲了兩下後,趙鈺探進了腦袋,隻瞧了濕漉漉徑直往下滴水的濡濕大床一眼,便哀哀怨怨地歎了好長一口氣。

趙煜心中愧疚,剛想道歉,趙大哥已經扶著門框哭嚎道:“我的意大利純手工五件套啊!留著給你娶媳婦當新床用的啊兒子!請勿水洗的啊兒子!”

趙煜被嚎懵了,頓時手足無措了起來。

趙鈺暗中偷瞥了一眼趙煜內疚的臉,這才心滿意足地收了聲,走到床邊,把渾身濕淋淋的弟弟拉了起來,“去把頭發擦幹,今晚跟我一起睡。”

趙煜犯了錯,乖順至極,拿了幹淨衣服便往浴室裏走。

趙鈺站在尚在淌水的大床前,好笑地歎口氣,俯身收拾了起來,拆被芯,換枕套,撐開床墊,動作一氣嗬成,比起最專業的家庭主婦,趙大媽一點也不遜色。

他抱著濕透的被子往客廳的大浴室走,腦海裏突然想起趙煜剛被接到自己身邊的那幾年,還在尿床的年紀,自己也是這樣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替他換床單換睡褲,那小小的一個男孩子,失去了日日相伴的母親,初來乍到與自己相依為命,每每犯了錯,便會怯怯地跟在自己身後,用那雙天真憂愁的眼,不安地望著自己。

趙鈺忍不住笑,一開始隻是揚著嘴角輕輕的笑,到了後頭,便一發不可收拾地大笑了起來。

換好衣服出來的趙煜看到的就是趙大媽抱著一團濕被單,蹲在客廳的地板上,前俯後仰地笑。

“笑什麽呢?”趙煜戳了戳趙大媽的背。

趙大媽止了笑,扭頭仰望身後的趙煜,心中感歎當年的小樹苗已經茁壯成長為筆直的大青鬆了。

不免又沾沾自喜了一番。

為人父母的驕傲,大抵就是如此了吧?

“哥,”趙煜從口袋裏掏出那個銀色的打火機,“這個……還是還給你吧。”

趙鈺抬頭瞥了眼他掌心裏的銀色打火機,笑道:“為什麽要還給我?用著不順手嗎?”

趙煜搖搖頭,囁嚅道:“我控製不住,要是一不小心把房子燒了……”

“房子燒了多少棟都沒關係,”趙鈺滿不在乎地往浴室裏走,“別把人燒了就成。”

趙煜快步跟上,“可是,這太危險了……”

“正因為危險,所以你才要學會控製它。”趙鈺把被單一股腦塞進洗衣機,完全忘記自己先前說過的不能水洗的話。

“可是我控製不住啊!”趙煜有些惱火,“我總擔心有一天我會把你燒死!”

趙鈺的手一頓,麵上卻立即堆起笑容,“你燒不死我的。”

“也不知道是誰最受不了高溫悶熱,連個蠟燭都不敢點,”趙煜也不知道是在氣自己,還是氣自己的兄長,口氣逐漸變得不善起來,“有時候連我都忍不住懷疑,那瞎眼算命說的話到底是不是真的,我天生就是克你的命!”

趙鈺最忌諱別人提起這件事,當即板起臉,叱道:“別胡說!江湖術士的胡話你也信!”

“那你就同意我改名字!”趙煜急得直嚷,“我不要和你同名同姓,什麽火克金,我要改掉!”

趙鈺歎了口氣,瞧著弟弟的神色變得溫和起來,“你媽媽給你取的名字,怎麽能改呢?”

趙煜嚷道:“她給我起這名字的時候安的就不是什麽好心!”

趙煜一急,趙鈺這做哥哥的往往就沒了脾氣,他看著這個自己一手帶大的弟弟,目光裏有寵愛,也有無奈,“小煜,不要逃避你自己與生俱來的能力,學會控製它,讓它為你所用,這才是你應該關心的。”

趙煜站在一旁,不吭聲。

趙鈺也不催他,收拾了床單後,自顧自走出浴室。

趙煜在客廳裏坐了半天,最後迷迷糊糊睡著了,夜很深,他做了一個冗長真實的夢,夢裏,他眼睜睜看著一個豔麗美貌的女人將小貓仔一樣的瘦男孩甩進一間黑屋,瘦孩子一次次爬起又被一次次踢倒,他匍匐在那個女人腳邊,哭喊著媽媽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你不要打我。

高挑的女人也在流淚,猙獰的麵孔上流淌著歇斯底裏的熱淚,尖利的高跟鞋踹在瘦男孩的背上,將這個瘦骨嶙峋的孩子踹得哀哀直哭。

“我怎麽會生出你這麽一個怪物?!怪物!”女人瘋狂的笑聲裏夾雜著哭嚎,聲聲入耳,直刺得夢境裏的趙煜心肺冰冷。

趙煜想要阻止她,長腿剛邁出一步,小黑屋裏突然就沒有了女人的氣息。

那個麵目青腫的男孩從地上爬起來,淚光一閃,什麽都沒有的空氣中突然燃起一簇溫暖的火焰。

“啊啊啊啊!著火了!著火了!”小男孩蜷縮在地上哭喊,身體因為抗拒而一陣陣抽搐。

隨著他的哭喊,越來越多的火在黑暗中著了起來,那些火貼在趙煜臉頰旁燃燒,似乎就要融入他的肌膚。

趙煜不躲不避。

除了久違的溫暖外,他感覺不到一點害怕。

趴在地上的男孩嗚嗚啜泣著伸手去抓那些火焰。

火焰盛開在他白嫩嫩的掌心,綻放出一室光輝。

“嗚嗚嗚……媽媽……媽媽……”

趙煜猛得睜開眼,客廳沙發前的矮桌上,一盞燭台正飄飄渺渺的燃著。

客廳隻點著壁燈,靠近廚房的昏暗角落裏,趙鈺握著一杯清水,正小口地抿著,“醒了?”

趙煜看看眼前的蠟燭,又看看躲得遠遠的趙鈺,滿臉初醒時的迷茫,“我點的?”

“我點的,”趙鈺的臉隱藏在壁燈無力能及的角落裏,陰陰暗暗,模模糊糊,他不自覺地旋轉著水杯,“每次你做噩夢,隻有火能讓你安心。”

趙煜掀開不知何時蓋在自己身上的毛毯,身體前驅,靜靜凝視燭台上的火苗。

“即使要自由,也不是像你這樣盲目抗爭,與爺爺硬碰硬,你又能得到什麽好處呢?”趙鈺的聲音輕輕柔柔,像是含了話梅糖般,香甜之中透著股酸澀,“你打算什麽時候回公司?”

趙煜抿緊唇,倔強地不說話。

“早點睡吧,明天還要約會呢。”趙鈺也不與他爭,他輕笑一聲,打了個哈欠,進屋去了。

留下趙煜一個人坐在客廳裏,麵對一盞昏黃舊舊的燭火,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