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潸

這是三月開春裏陽光和暖的一個靜謐午後。

每一個平凡或即將不平凡的人,都在做著平凡的事情。

趙煜蹬掉腳上的限量球鞋,換上一旁的廉價硬質板鞋,他卷起袖子,挽起褲腿,眼神堅毅,眉目俊挺,大步向吵鬧喧嘩的工地走去。

趙鈺坐在光可鑒人的辦公桌後,翻閱著一本新買的《主婦最拿手的一百道私房菜》,大敞的玻璃窗外,是隱蔽在城市高空中難得一嗅的清新空氣。

木苒翹著腿冷眼旁觀桌上手機的第十一次震動,電腦上的word文檔至今空白,她抓過一袋薯片,幻想著這就是那無良催稿編輯的腦袋,“呲啦”一聲,撕開了包裝。

福壤在廚房裏衝好一杯熱茶後,認真思考著要不要加幾片苦瓜給書房裏的女人降火解熱。

一切都如過去的十幾二十年般,普通、平淡,帶著點對生活的無可奈何和肆意安然。

直到這個故事的女主角踩著她的平底黑棉布鞋,從長途大巴上跌跌撞撞擠下來,一頭紮進這個熙攘卻安逸的城市。

故事,終於開始。

木潸兩手攤舉著一張城區地圖,埋頭苦讀上頭歪七扭八的各種路線,一個沒留神,一腳踩上路邊的一坨幹狗屎。

一個梳著翹辮的鼻涕小丫頭騎著輛三輪小童車,“嘎吱嘎吱”停在木潸身邊。

“姐姐,你踩到小狗便便了。”小丫頭麵無表情地看著木潸。

木潸驚愕地看著這個目測隻有四五歲的小丫頭。

這孩子的身邊,縈繞著不祥的晦氣。

木潸抬起那隻沾著狗屎的腳,“出門踩狗屎,是不是流年不利的意思?”

小丫頭一本正經地點點頭。

木潸失笑,微微俯下身,笑眯眯地說:“小妹妹,你這幾天要……”

“姐姐你是來自波茨坦星球的大便超人!”小丫頭哈哈大笑,撅起屁股,用力踩著她潤滑不足的小三輪,“嘎吱嘎吱”繞過木潸,畏罪潛逃了。

“……小心。”木潸擔憂地看著已經逃遁了的小丫頭。

路邊有一對小情侶嬉笑著指了過來,木潸臉一紅,攤開地圖遮住自己清秀的臉。

口袋裏的手機適時地響了起來,木潸望了眼麵前的十字路口,愁眉苦臉地對著電話歎了一口氣,“姑姑,我又迷路了。”

“猜到了,”木苒剛剛才把催稿編輯恐嚇回去,這會兒體力不濟,斜斜歪扭在椅子上,麵目陰沉地望著天花板發呆,“讓你來我這兒你不聽。”

木潸走到路旁的公交車站牌底下查看線路,“可是芳姨就是在這兒失蹤的啊,太奶奶讓我調查這件事,我不來這兒……那要去哪兒?”

木苒對這個腦神經有點遲鈍的親侄女頗為無奈,隻得皺眉轉移埋怨對象,“也不知道奶奶是怎麽想的,這麽大的一件事怎麽能交給你這麽個毛頭丫頭來做。”

“誰讓我是長房長孫呢?”木潸倒是無所謂,亮晶晶的一對眼睛好奇地觀察著公交車站牌下的路人,聲音裏透著股躍躍欲試的活力,“姑姑,坐公交車是不是要交錢?”

“你是打哪座山上下來的土行僧嗎?”木苒哭笑不得,“不認得路的話就直接打的。”

“那怎麽行?”木潸正義凜然地拒絕了,“據不完全統計,單身女青年獨自乘坐計程車,遇到變態連環殺人犯的概率會無限提高。”

“……誰教你的?”

木潸理所當然道:“師傅呀。”

“那隻土撥鼠!”木苒咬牙切齒,恨不得衝回村子把他腦袋擰下來。

木潸咯咯笑了起來,露出兩顆可愛的小虎牙,“姑姑,你還是這麽有精神,太奶奶說你不在,村口的銅鍾聽起來都嘹亮了許多。”

“臭老太婆……”木苒癟著唇角,眉目卻是緩和了下來,便難得耐下心,苦口婆心地勸了起來,“木潸,你聽我說,季芳這件事,長輩們心裏其實都有數,如果季芳是按照食物鏈被異獸吃掉的話,自然輪回之下,族裏必然會有新的胎兒降生,可是在她失蹤的這一個多月裏,族裏沒有一個婦女有受孕的跡象,這意味著什麽你知道嗎?”

木潸抬眼看向馬路上川流不息的車流,以及身畔接踵而去的人潮,心中坦**,“我知道。”

“你知道什麽?”木苒終於憋不住開罵了,“你等著,過幾天我就回一趟村子,我一定讓奶奶收回命令!這幾天你就給我窩在家裏,除了吃喝拉撒睡,其他什麽也別做。”

木潸不敢苟同,“那我不是連豬都不如了。”

“怎麽就不如豬了?”

木潸低低笑開了,“豬還能往豬圈裏放個屁叫做王力宏呢。”

往裏轟。

木苒恨得直磨牙,瞧瞧,她不過離開村子兩三年,這從小憨頭憨腦的侄女都被她師傅帶成什麽樣了,“季芳要麽是被人拘禁,要麽是畏罪潛逃自己躲起來了!奶奶她倒是懂得舍不得孩子套不找狼的道理!那你呢?你一粒小小的苦瓜子能做些什麽?”

電話那頭的怒罵聲震耳欲聾,木潸一麵哎哎答應著,一麵暗想,自己怎麽就成苦瓜子了?

為親侄女操碎了心的小姑姑嘰裏呱啦教訓了一陣,字字擊在棉花上,最後反倒先沒了力氣,對著電話咻咻直喘氣。

木潸咯咯笑了兩聲,正要安慰她,一陣刺耳的刹車聲擦著木潸耳膜響起,嚇得她不自禁倒退了一步。

十字路口上迅速圍攏了一群人。

木潸把手機往衣袋裏一塞,幾步跑進人群,一眼看見倒在血泊中的小丫頭。

小丫頭的鼻子下還掛著水亮亮的清涕,那輛潤滑不足生了鏽的小童車歪倒在一旁,小小的車輪咕嚕嚕直打轉。

木潸心驚肉跳地看著水泥地上的血娃娃,視野裏一陣暈眩。

四五歲的小丫頭似乎還未從受撞的驚嚇中蘇醒過來,她睜著雙霧蒙蒙的大眼睛,迷茫地看向周圍的人群。

木潸收神,瞥了眼四周的路人,猶豫地搓了搓手。

小丫頭渾身是血,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圍觀的路人不敢去碰她,不知是誰撥打了急救電話,幾位婦女在路旁大聲呼喚著孩子的家長。

一時間,人群的議論聲,車流的呼嘯聲,整個世界變得嘈雜不休。

隻有那小丫頭身上的時間,正在一點一點地挪動,安安靜靜,仿若即將停止。

木潸心裏疼得厲害,她知道,她所能感知到的痛苦,是來源於地上那終將湮滅的靈魂的疼痛,十倍,二十倍,那是瀕死的小丫頭所體驗著的疼。

小丫頭吃力地動了動脖子,頭稍微一揚,一口混著白沫的血便從她的嘴裏湧了出來,她狼狽地咳嗽著,邊咳,邊不斷地湧著血沫。

“姐姐你是來自波茨坦星球的大便超人!”小丫頭明朗的笑聲還回**在耳邊,木潸承受不住,她趴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靠近小丫頭的臉,柔聲安慰道:“不要害怕,會沒事的。”

小丫頭呆呆地看著木潸,過了好一會,她像是終於感受到了肉體的疼痛一般,嗚嗚著低聲哭著叫媽媽。

木潸心痛得無以複加,她著急地詢問旁邊的人,“救護車還要多久才來?”

“從最近的總院那邊過來也要十幾分鍾呢!”

旁邊有人插嘴道:“這個時間段,說不定會堵車呢!”

“那怎麽辦?”

“老天保佑吧!”

木潸聽得心涼。

小丫頭哭著哭著,意識已經不清醒了。

木潸知道這個幼小的靈魂正在消亡,周圍紛擾的空氣裏,似乎都彌漫上了一股老樹林裏枯葉腐朽的甜膩香氣。

不能再等了。

謹慎地看了眼四周,木潸從右耳上摘下耳釘,那是一顆做工精良的玉石耳釘,玉石隻有米粒大小,釘針在輕微的旋轉下可拉出一根寸長的銀針,木潸五指並攏,翻手一勾,銀針避開手掌的骨骼經脈,深深刺入血肉之中,淺色的血液很快就順著掌心皮膚的紋路流了出來。

這一係列的動作,木潸做得又快又準又掩人耳目,顯是練習過無數次的。

木潸用受傷的手掌輕撫小丫頭的麵頰,流血的虎口貼到她的唇上,木潸的血混入小丫頭的血,旁人隻以為木潸正在喚回小丫頭的意識,倒也沒有注意到她虎口上的傷口。

“乖,好孩子,把我的血吞下去,不要吐出來,好孩子,對,就是這樣,你會好的,不會有事的。”木潸貼在小丫頭耳旁,用隻有她們兩人聽得見的聲音柔聲說著話。

小丫頭仍在吐血,想必內裏的肺腑是受了極重的創傷,木潸好不容易用銀針攪出來的那些血,也不知道她到底吞下去了多少。

木潸咬咬牙,插入手掌的銀針狠狠一劃,更多的血從木潸的手心流向小丫頭的唇裏。

也不知過了多久,原本已經失去意識的小丫頭又哭著喊起了媽媽。

這次的哭聲裏夾雜著生者的虛弱活力,木潸嗅了嗅,周圍那死木般的甜香漸漸散開了。

小丫頭的命算是救回來了。

前方的車流裏傳來救護車的響聲,人群爆發出一陣欣慰的歎氣聲。

木潸慌亂站起身,轉身就往人群外跑。

“喂……”人群裏有人喚她。

木潸不敢應,也不敢回頭,她直跑了十多分鍾,這才在街邊的一棵榕樹下停了下來,然後才忍著痛,抽回血肉模糊的掌心裏的銀針,旋回釘針,顫著手將小小的玉石耳釘戴回右耳上。

她的手心還在流血,隻是脫離了小丫頭那暗紅血液的暈染後,陽光下,木潸掌心的血竟然顯出淺紅色的光澤。

就像被清水稀釋過後的血液,透著淡淡的粉色銀輝。

木潸掏出口袋裏的黑色手帕,繞著受傷的手掌,纏了一圈。

再想起口袋裏的電話時,已是五分鍾之後的事情了。

木潸手忙腳亂地看著手機屏幕上的“正在通話中”,心中無限惆悵。

她怎麽就忘記掛掉電話呢?

“嗯……姑姑啊……”木潸怯怯地喊了一聲。

“你的血倒是可以治病救人,但等到你被人抓去油炸煎炒飽餐一頓的時候,誰來救你?!”木苒的聲音陰冷中透著股怒氣。

“可是……”木潸還想解釋,那邊的電話已經被狠狠掛斷了。

頭頂上的春陽燦燦爛爛地明媚著,木潸的心卻漸漸冷了下來,她低頭看著自己包裹著手帕的右手,一絲絲血跡從黑色的棉布裏暈了出來。

那是顏色極其淺淡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