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恩

回到趙家,f城的天已經灰蒙蒙將亮未亮了。

趙家兩兄弟現在住著的房子是趙鈺年輕時賺了第一桶金之後,自己花錢買下的商品房,三室兩廳,位於f城寸土寸金的市區大廈的二十樓,空氣清新,環境良好,原計劃中,一百多平方米的麵積供他一個單身漢居住,既不太空曠,又不嫌狹悶,是恰到好處的自由。

然而,初入新宅的趙鈺還沒有從喬遷之喜的家庭酒會上清醒過來,市交警大隊隊長便找上門來,一臉沉痛地告訴自己,父親的車在高架橋上被一輛超載的重型卡車撞飛出去,直墜地麵後又被一輛貨車撞得翻出了綠化帶,車身粉碎,車內四人當場死亡,屍身慘不忍睹。

死亡名單仔仔細細地寫著:駕駛座上的司機,副駕駛座上的父親秘書,後排的父親和他不為人知的美麗情婦。

據說素來莊重嚴謹的父親的屍體被拖出車身前,是以己身護住了那個情婦的。

趙鈺無聊的時候會想,自己在災難麵前舍身去救護的那個人,會是誰?

那一年,母親接受不了父親慘重的死亡以及被出軌多年的打擊,一病不起。

在父親的葬禮上,披麻戴孝的趙鈺好不容易尋了個空閑時間,獨自一人躲到院子裏抽煙解悶。

他猶記得,那一天,碧空如洗,萬裏飄絮。

他在父親宅邸的榕樹下見到六歲的趙煜,那個小小的孩子,還不大懂得什麽是失去,麵對旁人同情眼光時的眼神,卻已經冷漠到令陽光失去溫度。

再然後,趙鈺從爺爺手上帶走趙煜,將這個比自己小了13歲的同父異母弟弟帶回剛買下的新家,兩個人,慢慢地融合、親近、依靠,當年計劃著一個人住著的房子,突然被塞進了一個孩子的成長,豐富的就像啤酒杯裏的氣泡,咕咕咕咕,肆意著酒香的同時,不斷往外溢。

趙鈺走出電梯間的瞬間,有種瞎了眼的感覺。

住了十多年的老房子的走廊上,人挨著人,擠著十多個白大褂和一整套的醫療器械。

趙鈺在電梯裏已經嚴重警告過趙煜,不許他在專業的醫生麵前展現他那令人驚聳的恐怖恢複力。

折騰了一晚上的趙煜也有些累了,加上木潸一直都在他身邊,他也逐漸顯現出安心後的疲憊。

於是,為了效果的逼真,趙鈺舍身忘我,堅定地背著比他更為結實的弟弟走出電梯間——差點沒閃到趙大媽的腰。

木潸拿著趙鈺給的鑰匙,穿過一群如夢似幻的白大褂,打開了趙家大門。

趙鈺徑直把弟弟送回了他自己的房間,趙煜剛在**躺穩,白大褂們一個個便如臨大敵,嘩然圍上來就要給趙煜做檢查,那陣仗,生生把木潸嚇得幾欲奪門而逃。

兆族的孩子小時候哭鬧,長輩們腦子裏裝著的最嚇人的恐嚇從來都是:再哭?那些穿著白大褂的科學家就要把你抓了去,切切割割,穿針引線,你還哭不哭?

大部分的孩子便都抽抽噎噎地止了哭聲,悲戚戚地拉著大人的衣角不敢哭了。

趙煜懶得理那些醫生,加上他也是真的累了,便橫躺在**任由醫生們扶著他的寶貝腦袋細細觀察,隻用微微眯著的眼去看坐在他對麵沙發上的女孩。

趙鈺給木潸倒了杯熱的茉莉花茶,那女孩雙手握著溫暖的茶杯,臉色略白,受傷的腿小心翼翼地並在一起,也不說話,隻是忐忑地觀察著四周的格局。

原本一直好好合作著的趙煜突然便不耐煩了,他揮著胳膊把一幹醫生往屋外趕,直報怨他們吵得他頭疼,趙鈺勸了兩句也沒辦法,最後隻能以弟弟性情大變為由,客客氣氣地把這群醫生送走。

關上大門後,趙鈺一路尋思著該怎麽應付接下來的局麵:首先,醫院這群治療過趙煜的醫生那該怎麽封口?其次,爺爺那應該也已經得到了消息,他才是最難纏的麻煩;最後……

趙鈺站在趙煜房門口,對著反鎖的房門,半帶訝異半帶好笑地揚了揚眉毛。

貼在房門上一陣偷聽後,無聊八卦的趙大媽回身去找家裏的醫藥箱。

果然,那個專為趙煜備著的醫藥箱不見了。

趙鈺到廚房給自己衝了杯速溶咖啡,邊喝邊欣慰地笑。

那個呆頭呆腦的趙家弟弟,終於也懂得了照顧人。

房間裏。

趙煜拎著醫藥箱,徑直蹲到了木潸麵前。

木潸嚇得差點摔了手裏的杯子,“你、你……做什麽?”

趙煜一手拿剪刀,一手輕輕拉起木潸受傷腿上的褲管,伶俐而小心地將它沿著褲縫剪開。

攤開的黑色棉質布料上,木潸白生生的一條大腿上,一個血洞正密密往外冒著血,那些血,顏色淺淡,乍一看,隻以為是調了粉紅顏料的紅水潑在了她腿上。

趙煜也是第一次看到這與常人迥異的血色,愣了片刻後,這才回過神,指著房間裏的小浴室,囑咐她進去把褲子換掉。

“換、換褲子?”木潸訥訥地看著他。

趙煜轉身鑽進衣櫃,翻出了自己的一件大T恤,二話不說,扶著木潸往浴室走。

木潸剛站起,傷口上立即湧出新的血液。

趙煜看得觸目驚心,攔腰一抱,把人穩穩抱了起來。

木潸一驚,喊道:“你的腦袋!”

趙煜一路往浴室走,臉色也是不大好看的,“我的腦袋現在很痛,非常痛,雖然我不清楚你到底用了什麽方法,但我可以確定,我的頭蓋骨正在慢慢長出來,它們一點點磨蹭撐開我的頭皮,我可以感受得到,因為我他媽快痛死了。”

木潸被趙煜放到馬桶上坐著,後者將自己的衣服塞進她懷裏,叮囑道:“把衣服換上,你的腿需要包紮,不能穿著褲子。”趙煜說完便走出浴室,順帶幫她把門從裏反鎖好。

木潸聽著浴室門鎖清清脆脆的一聲“哢噠”聲,腦子裏一片茫然。

趙煜一個人站在房間裏,腦子裏痛得厲害,有點暈,有點悶,還有點煩,更有點生氣。

昨天下午在醫院,趙煜是被大腦和四肢百骸裏的疼給驚醒的,那種疼來源於身體最深處的躁動,就像是成千上萬的細胞在一瞬間同時重生,新生的細胞替代死亡的細胞,牽動了每一處的神經,進而是五髒六腑、肌肉組織和身體循環裏的每一條血管。

疼,尤其是腦袋,疼得他想罵人砸東西。

可是當他一睜開眼,他便看到木潸乖順地站在自己身邊,柔順的黑色長發垂在背部,有幾縷落在了她素白的臉頰旁邊,在病房滿照的陽光裏,輕輕緩緩地遮著她的一隻小小耳朵。

她的嘴巴一直在動,可趙煜卻什麽也聽不到,滿世界的清透日光裏,他隻看到了她。

然後,他終於醒過來,並且看到了她在給自己喂食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逐漸恢複的聽力裏,他聽到她自顧自說著要離開這裏,然後便真的攜包而逃,避自己如洪水猛獸般。

她是在害怕什麽?

趙煜一時想不明白她在害怕什麽,他隻是直覺著不能讓她走。

他發不出聲,雙手也被腕帶牢牢綁在床沿。

木潸已經離開了病房。

身體裏燥熱的疼越來越讓人難以忍受,趙煜用力蹬腳,終於把床腳的一台不知名小儀器蹬掉。

儀器跌落的巨大聲響把門外看守著的男人們吸引了進來。

然後便是兵荒馬亂的一陣壓製和搶救。

人人都以為這是趙煜剛剛蘇醒後的又一**躁症狀,隻有趙煜自己明白,他正在恢複。

以一種令人匪夷所思的驚人速度複原。

就像遊戲裏血槽即將見底的垂危之人突然被人加血,瞬間元氣滿滿。

恢複元氣的趙煜誰也攔不住,他先是把自己的胃管拔掉了,再然後威脅眾人要去拔氣管,醫生們嚇壞了。

等到趙鈺氣喘籲籲地趕到病房裏時,所有的看守和醫生都被趙煜擋在病床外,滿室的儀器被砸了大半,一地狼籍。

趙鈺靠近病床,小心翼翼地問**一臉焦躁的男孩,你想要什麽?

趙煜抓過趙鈺的手,在他掌心寫下一個簡單的漢字。

木。

趙鈺從來都是最懂趙煜的人,他站在趙煜身前,連續打了五六個電話。

五分鍾後,木潸變成全國通緝的重大刑事犯,全f市戒嚴,準備逮人。

趙煜倚靠在床頭咻咻喘氣,他已經想明白了,他知道木潸在害怕什麽,這種害怕,正是趙鈺擔心了十多年的,更是他從小就從自己母親身上體驗到的。

那是一種對周遭人群不得不提起的十二萬分戒心,隻因為,我與你們不同。

因此,趙煜更生氣,卻也對木潸更生不起氣。

木潸很快就瘸著腿走出浴室。

趙煜二話沒說,走過去把人抱到**坐好後,拿毛巾給她擦幹淨腿上的血跡,又用棉球清洗了傷口,這才看清楚傷勢原貌。

傷口比他想象地要深一些,趙煜狠狠皺眉,“這麽深,得縫線。”

一聽說要縫線,木潸臉都白了,忙推著趙煜的肩頭說:“不、不用縫線!”

趙煜抬頭,“不縫的話止不住血啊!”

木潸小小的一張臉皺得像個小菜包,“疼呀……”

“木潸,”趙煜抬頭看木潸,眼裏有旁人無法說服的堅持,“覺得疼的話就記著這疼,下次再要傷害自己之前,就好好想著這痛,想想,值不值得。”

木潸咬著唇,含淚點頭。

趙煜家的醫藥箱很大,裏頭什麽樣的工具都有,包括手術用的消毒針線。趙煜解釋說這是因為他自己也時常受傷,又不肯去醫院,所以趙鈺便專門花了一年時間學習急救和傷口處理,趙煜耳濡目染,慢慢也學會了一些。

可是沒有麻醉。

趙煜狠下心,給木潸遞了一塊毛巾,“咬著。”

木潸慘白著臉咬住毛巾。

趙煜縫得很小心,手下身體每一次隱忍著的顫抖都讓他備感煎熬,針線穿入傷口的那種痛他還記得,更不要說木潸隻是個嬌嫩嫩的十八歲女孩。

直到縫合完畢,給她牢牢包紮好,趙煜才敢抬頭去看木潸。

咬在她嘴裏的毛巾不知何時掉落在床側,木潸沒去撿,而是咬住了自己的唇。

出乎趙煜意料的是,木潸從頭到尾都沒有哼出一聲,她的雙手死死地攪著床單,身上汗如雨下,臉色汗津津白得像張紙,下唇被她咬得過緊,已經滲出絲絲血跡。

趙煜急忙輕拍她的臉,讓她僵硬的雙頰慢慢放鬆,最終鬆開牙關。

趙煜扶著她的肩頭,心疼地給她抹額上的汗,“想不到你這麽硬氣。”

“嗯?”木潸目光渙散地看向近在咫尺的人。

趙煜捏了捏她的肩膀,鬆開手,“木潸……”

沒想到他的手剛離開木潸肩頭,女孩的身體便弱柳迎風一般癱了下去,嚇得趙煜急忙伸手去扶,木潸腿上還有傷,趙煜拉她的時候差點碰到那傷口,險險避開時,他與她一同跌在床鋪上。

木潸已經疼得沒了力氣,隻是低低地悶哼著。

趙煜慌忙從木潸身上爬起來。

木潸又喘又咳,休息了好半天後,體力倒也稍稍恢複了些,她便側過身去看身邊同樣脫力的男孩,“你……為什麽來找我?”

趙煜扭頭看她,“你又為什麽救我?”

木潸盯著天花板,疲倦地閉上眼,“很簡單啊……我們是朋友……”

“嗯,我也很簡單,”趙煜緊緊盯著她,語調卻極平淡,“我要報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