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

木潸在尚未識字的稚齡時代,已經被她母親抱在膝上,一頁一頁翻開父親親手裝訂的誌獸圖,一隻一隻辨認。

那些奇詭陰險的凶獸和高傲美麗的神獸是她童年裏,伴隨了母親的溫柔勸哄,一同留在了記憶深處的影像。

從此再難忘懷。

學習如何辨別並躲避異獸,和習武學文一樣,是族裏每個孩子的必學科目,在這一點上,木潸甚有天賦——她總是滿大山地東奔西跑,做為長孫,有時還需帶領族人共同抵抗入侵到村子裏的異獸,理論與實踐的結合,使得木潸識得的異獸甚至超過了族裏的一般長輩。

隻是,令木潸預料不到的是,即使來到城市中心,她還能遇到異獸——甚至是四凶獸之一的犬形混沌。

隻是,眼前這隻混沌,是怎麽跑到那個男人體內的呢?

木潸謹慎地觀察著已經獸化的混沌,隱隱有些頭疼。

她來f城,既不是為了救一見如故的趙煜,也不是為了懲惡揚善替天行道,更不是為了打怪升級的啊。

漢代地理書《神異經》西荒經中曾記載:“昆侖西有獸焉,其狀如犬,長毛,四足,似羆而無爪,有目而不見,行不開,有兩耳而不聞,有人知性,有腹無五藏,有腸直而不旋,食徑過。人有德行而往抵觸之,有凶德則往依憑之。”

木潸對混沌的理解隻有一句話,善人的敵人,惡人的走狗,不辨是非,善惡不分。

說白了,木潸討厭它,當然,她也怕它。

對麵四肢著地如犬般行走的男人,他的周身已經被團團黑氣籠罩,黑氣凝形,在月夜荒郊裏,漸漸顯出巨犬的形狀來。

木潸默默後退,她的身上除了先前那根銀針外,再無任何可防身的武器,銀針對付普通人類還行,要對付這麽一隻龐然大物,那就過去勉強了。

黑氣已經將那個人類男人密不透風地層層包裹住,黑暗中,隻有那兩隻血紅色的眼宛如血窟窿般陰森森地盯住了木潸。

木潸吞了口唾沫,暗暗運氣。

混沌的前爪不耐地刨了一下地麵,塵土紛紛揚起。

那些飛揚的塵土剛剛躍起地麵,下一秒,木潸身形疾動,就著明晃晃的月光,在荒郊野外的無人公路上,撒腿飛奔了起來。

開玩笑,她本就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手邊又沒有趁手的武器,難道還要和這遠古四大凶獸之一的混沌硬碰硬嗎?

當然是先跑為快啦。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夜深人靜的遠僻國道上,皎潔的月光把地上一大一小的兩個黑影拉得老長。

木潸邊跑邊哭嚎:“不要追我啊啊啊!”

混沌有耳不能聽,有目不能視,它隻是憑著它野獸的直覺,瘋狂地追擊著麵前的落單少女。

木潸的師父曾經一本正經地對木潸的太奶奶說過,木潸這孩子,除了有一身惹事生非的本事和膽小如鼠的食草本性外,她最大的特點就是跑得快。

跑得比山林裏的野豹子還快。

她的快,是天賦的才華和師父後天訓練而成的絕技,遇到一般水準的凶獸,尤其是混沌這種以慢出名的凶獸,她就算打不過,跑,也是能拖住敵人等待救援的。

是以,從那之後,每逢緊要關頭,不管是師父、太奶奶還是姑姑,對她的訓誡隻有一個字:逃。

木潸很聽話,她覺得自己打不過混沌,她就拚命得跑。

深夜的國道上,一輛大鼻孔的白色跑車風馳電掣般行駛過來,木潸老遠就聽到車子的呼嘯聲,她心裏一緊張,既擔心連累到其他人,又害怕被人發現自己的蹤跡,便避開那輛車子,循著國道旁的荒僻草地閃了進去。

誰知,那輛白色跑車竟然也跟著追進了荒草地。

木潸一時顧不上那,她跑了一陣後,身後窮追不舍卻一直近不了木潸身的混沌發火了,它仰天長嘯一聲後,原本聚攏在周身的黑氣瞬間四散而開。

黑氣遁入地底,幾秒鍾之後便消失不見了。

前頭的木潸跑著跑著就察覺出了不對勁,前方不遠處的地麵陡然爆裂出一股散發著惡臭的黑霧,黑霧凝聚成形,木潸跑得太快,躲避不及,噔噔噔,借力在黑牆上呈90度助跑了兩下後,身體一個後翻,就要往後撤退。

黑牆卻在木潸身體脫離開黑氣的最後一瞬,又變了形狀,爆射出一股如利劍般的霧氣,直擊木潸淩空無所依憑的身體。

木潸扭過身體,避開射向胸口的黑劍,大腿卻再躲不開,生生被那尖銳的霧氣刺出一個血洞。

“嗚!”木潸吃痛悶哼,身體重重跌在了地麵上。

不遠處,那個已經越來越接近於犬形的男人見木潸跑不動了,倒也不再著急,而是慢條斯理地走了過來。

木潸惱羞成怒地瞪著對麵的混沌,“你!你!你!”

逃跑時最關鍵的兩條腿被傷了一條,這會兒陂了腳,木潸連站都站不穩。

渾沌聞著空氣中淡淡的血腥味,一步一步向木潸靠近,黑乎乎如深井般的嘴裏,濃稠的涎水拖拉到地麵,一**一**,散發出沉重的腥氣。

它發出的聲音咕咕嘎嘎,難為木潸竟然聽懂了。

“嘎嘎嘎,你是兆族人……”

混沌的前爪狠狠刨了兩下地,木潸看得出來,這隻醜陋的凶獸,興奮了。

木潸突然覺得世界上最心酸的事情不是孤身打車遇到變態罪犯,而是這變態罪犯突然獸化行凶,自己偏偏還是它們素來垂涎的十全大補丹。

真是撞到槍口上了。

木潸瘸著腿往後退,她也懶得和它說話,隻是轉著眼珠子,著急地想著脫身之策。

混沌的紅眼亮得更凶了些,它慢慢走向木潸,一路蜿蜒出腥臭的口水。

木潸掌心出汗,步步後退,腿上的傷口鑽心一般的疼。

混沌前腳刨地,像狗一般低吠了兩聲後,牙一齜,卷著滿身的黑氣向木潸撲了過來。

木潸大駭,反射性蹲下身。

忽然,以木潸為中心,以離她一米多的距離為半徑,一圈溫暖熾熱的火牆瞬間炸裂開來,火光極盛,激得木潸眼睛一疼,堪堪閉上了眼。

飛撲過來的混沌緊急刹車,衝著那堵火牆嗷嗷咆哮。

白色跑車呼嘯著直直往混沌身上撞,混沌避開之後,躲在不遠的地方,戒備地看向。

車子打了個轉,這才安穩停下,車門剛打開,一個高大的年輕男人急衝衝奔下車,直衝火牆而去。

木潸蹲在圈起的火牆之中,火光太盛,她看不見火牆外頭的情況,但她聽到了車子的聲響。

她突然有一種預感。

一直熊熊燃燒著的火牆倏地一瞬,躍得極高,木潸被火勢一嚇,身子後跌,坐到了暖烘烘的草坪上。

預感中的高大男孩心急火燎地穿過火牆,在見到木潸之後,愣愣地停下腳步。

坐在地上的木潸傻傻抬頭,看著趙煜的眼睛裏,突然便籠上了一層濕漉漉的迷霧。

她隻是莫名的,突然的,覺得了委屈。

這委屈被包繞在周身的溫暖火焰熨帖地更滿更多,所有緊張的,恐懼的,擔心的,別扭的心情,在見到眼前這個人,便通通化作了委屈。

木潸捂住眼睛,“哇”的一聲,嚎啕大哭。

趙煜被她哭得一愣,忙蹲到木潸麵前,手足無措地看著她。

木潸哭了小一會兒,突然便收住了聲,哽咽問道:“你……你好了?”

趙煜僵著臉搖搖頭。

木潸抬頭,這才看清趙煜的腦袋上竟然還包著醫院裏的隔菌頭套,木潸大驚失色,顫著手指向他的腦袋,膽戰心驚問道:“你……你……你頂著你那脆弱至極的腦袋跑到這裏來?”

趙煜陰沉著臉,點了點頭。

木潸想了想,毫無底氣地小聲問了句,“嗯……頭蓋骨長不出來嗎?”

趙煜的臉色越發陰沉了。

木潸的眼淚鼻涕糊了一臉,趙煜低頭掀起自己的T恤下擺,用那綿軟的布料,輕輕擦著木潸的臉,擦到最後,終於說出今晚的第一句話,“擤鼻涕。”

木潸乖乖地擤了把鼻涕。

趙煜張了張嘴,正想說些什麽,火牆外頭忽然傳來一聲沉重的撞擊聲。

趙煜終於想起安全的火牆外頭,除了凶獸混沌之外,還有另一個人。

趙鈺。

火牆無聲無息熄滅,趙煜拉著木潸的手,焦急地向外張望。

白色跑車的車頂似乎被重物撞擊過,已經凹出了一個巨大的坑,盡管如此,身受重傷的跑車還是以十萬火力衝向前方不遠處的混沌。

眼看混沌要逃出跑車的攻擊範圍。

車內的趙鈺大喊道:“攔住他!”

趙煜與他極有默契,趙鈺話未說完,混沌的四周已經燒起了熊熊烈火,電光火石間,趙鈺已經開著車狠狠撞向混沌。

“嗷唔!”被撞飛出去的混沌身上燃著火,但它已經無力去撲滅自身的大火。

趙煜拉著木潸往被壓癟的跑車邊跑,走近才發現,車的擋風鏡已經完全碎裂,趙鈺趴在方向盤上,一動不動。

“哥!”趙煜急忙去拉車門。

趙鈺這才從方向盤上抬起頭,臉色蒼白地苦笑道:“我一介書生,當真是罔讀了十年聖賢書,早知如此,我當年就該跟隨那雲遊道長而去……”

“閉嘴!”趙煜伸手把趙鈺從駕駛座上扶了下來,“你這樣的千年狐狸精,十隻妖怪也要不去你的老命。”

不遠處的國道上,一陣警笛喧騰而來。

趙家兩兄弟同時看了一眼木潸,緊接著麵麵相覷了起來。

趙鈺問:“你徐姐姐來了,怎麽辦?”

趙煜不耐煩地回答:“你自己去對付。”

趙鈺按了按老腰,唉聲歎氣道:“兒大不孝喲……”

木潸站在他們兩人身邊,這時突然開口,囁嚅問道:“警察為什麽會來?”

趙家兩兄弟又一次同時看向木潸,隻不過趙鈺的桃花眼裏笑意盎然,趙煜的濃眉大眼裏……積蓄著風暴。

木潸察覺到危險,後退了一步。

但是……晚了。

趙煜一把扯過木潸的手臂,怒罵道:“你是白癡嗎?說跑就跑?我真想把你這顆腦袋擰下來看看裏頭的大腦皮層是不是平的!一聲不吭地跑走你是想怎麽樣?誰允許你自作主張了?啊?”

一通怒吼吼得木潸一陣暈頭轉向,刹那間還以為趙煜被自家姑姑附體了,這麽活靈活現。

趙鈺“撲哧”一笑,說道:“他的意思是,他很擔心你。”

木潸一愣。

趙煜氣得兩隻鼻孔咻咻噴氣,活像隻噴火龍。

趙鈺左看右看,越看越好看,終於憋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