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麵具的背後

“原來你小時候就這麽聰明。”開著車的懷婷半開玩笑地說。

林源幹咳兩聲:“我誇張了一點,但整體過程大致如此錯不了的。”

懷婷無言。

“接下來發生了什麽?”林源明知對方無法給出答案,還是忍不住問。

“這個問題應該問林曉夕。”

“然而她什麽都不記得了。”林源有些沮喪。

“所以我們要盡可能讓她想起來。”

林源點點頭,接著談之前的話題:“子午塔內部,利用了彭羅斯樓梯的原理,把我們困在其中。在光線充足的前提下,這個數學悖論原本不能實現,但在黑暗又不是完全不可見的環境中,通過巧妙地使用陰影和特殊標誌,加上本來坡度小,台階大,長度又足夠,從而造成上坡和下坡感覺不分明。整體構造,應該是一個圈。”

懷婷點點頭:“沒錯。其實第二層那個畫像也給了我們提示,就是那幅既是少女,又是巫婆的圖。它暗示我們,從不同角度去觀察與理解,結果就會不一樣。當時我們所考慮的都是上下樓的方向,隻有你想到了平麵高低。”

懷婷這話已經是稱讚了。但現在的林源早已不是當初那孩子,不會因為別人的誇獎而感到絲毫得意。

“我現在又想明白了一件事,就是曉夕敲開那扇牆的方法。”林源摸著下巴。

“哦?”

“她用兩種不同的指法,在牆上一共敲了十下。現在想來,那又是摩爾斯電碼,意為‘open’。”

“你……你還記得她當時是怎麽敲的?”

“我也是這會兒想起來的。”

“黃院長還說你記性不好……”

“得具體看是什麽事。”林源接著道,“也就是說,曉夕之前一定是去過子午塔,否則她也不會知道開門的方法。摩爾斯電碼的使用,也恰巧說明子午塔和‘透明人’,或者說子午禪師和‘透明人’之間,應當是有關聯的。”

懷婷點頭:“繼續說。”

林源苦笑道:“我現在腦子也亂得厲害。可能要了解更多在那裏發生過的事情,才能說出個所以然來。我倒還想問你,‘鬼城公交’上,你讓曉夕走前麵,究竟幾個意思?你會有夜盲?”

“我怎麽知道那會兒是怎麽想的?畢竟我可什麽都不記得。”

“畢竟那是你本人,你連你自己的想法都捉摸不透?”

“我想,那時我不認為她安全吧……”

“那我就安全?”

“你救過我。”

“哦,對哦。還不止一次呢……喂,小心前麵那車啊!”

“你再貧嘴,我可不知道會發生什麽。”

“哈哈!”林源大笑,他總算讓懷婷說了句比較搞笑的話。他一直認為這樣可以更好地拉近兩個人的距離。

“你居然還笑得出來?”懷婷哭笑不得。

林源止住笑聲,感覺說了這麽多,也的確是累了:“還是講前晚吧。”

“前天夜裏,城北區停電,大環境和當時的魅之鬼城十分相似。陳教授開夜間公交323,在市中心接到了孤身一人的林曉夕。他打電話通知黃院長和我,而我們也都清楚這是個難逢的好機會。”

“‘鬼城公交’這個場景可以模仿,我們又想到‘無盡樓梯’。由於靜廬大樓不可能按照子午塔那樣設計出彭羅斯階梯,也就隻能在樓層號上做文章。接到電話後,我穿上隱身鬥篷,在靜廬9樓以上,全部貼上了‘9’的標簽。學校攝像頭本身就爛,更不會捕捉到一個看不見的人。”

“接著,黃院長和我都上了陳教授開的公交。由於林曉夕認識黃院長,所以他當時穿著隱身鬥篷,也就是說林曉夕隻能看到我一個人上車。然後我坐到了她旁邊,就像在‘鬼城公交’上那樣相鄰而坐。感覺她當時有那麽一瞬間,對這個場景有所觸動,也不知她可是想到了什麽。”

“在這中間,我們還說了一些曾經說過的話,做了一些曾經有過的舉動。比如我退出一步讓她走前麵,自稱夜盲,比如在她下車後陳教授那句‘小心哪’,都是為了讓她想起曾經發生的事。”

“下車後,分道揚鑣。其實我和黃院長都穿著隱身鬥篷緊跟在她後麵。由於電梯無法使用,林曉夕隻能選擇走我們布置好的樓梯。靜廬大樓有兩個樓梯,一個在進大門的口,一個在中間位置。我和黃院長兵分兩路,他跟在林曉夕後麵,以防她看到重複的樓層後會做出什麽危險的舉動,而我則帶著之前準備好的物品走中間樓梯。”

“你可能猜到了,我帶的是一個大袋子,裏麵裝著一個塑料人以及數十隻蟑螂。這是激起她回憶的最後一招,因為這是魅之鬼城第五天,你目睹的最後一幕,也必定就是第六天,林曉夕所目睹的第一幕。可那東西直接把她嚇暈了過去……整件事的過程就是這樣了。”

林源點點頭:“和我想的差不多,但是有幾點我不是很明白。為什麽選擇九而不是七?”在子午塔內,不斷重複的是第七層,理論上要讓林曉夕想起那時的事,用“7”似乎更為合理。

“數字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個詞,就是林曉夕口中所述的‘無盡’,實現這一點,才是最重要的,因而九和七並無分別。之所以選擇九,是因為黃院長推斷,林曉夕在三次看到這個數字後,就不會再往上走,而是進去一探究竟,而她走進的樓層,正是你當晚所住的十一樓。”懷婷回答。

“原來你們打聽到我在我女朋友那兒……可是,為什麽要把她引到我那裏?”林源還是不太明白。

“因為考慮到林曉夕當時的疲勞情況,以及她看到那些蟑螂的反應……”

林源輕輕擊掌:“我懂了,你們已經考慮到她會暈厥過去的情況。一個女生晚上倒在走廊裏,將引起不必要的轟動,所以必須要有一個人來處理。但是你們自己不行,無論是否穿隱身鬥篷,背著個人被樓道上的攝像頭捕捉到都會有麻煩,也就是說你們不能帶曉夕去經過樓道。所以這個擔子推給了我,外公也知道我必定不會宣傳出去。也就是說,那天我在寢室裏聽到外麵的動靜,是你故意製造的?”

“沒錯。”

“那假如她看到那些蟑螂大叫出來了怎麽辦?”

“我會及時遮住她的嘴。”

林源點頭,他知道以懷婷的反應,做到這點不難。並且林曉夕被一個看不到的人遮住嘴,恐怕不暈過去也不行了。

“這樣未免太對不住她……”不管怎麽樣,林源還是很難接受林曉夕現在躺在病**的結果。

“沒辦法。再說你也是知道她是你妹妹,才說這種話的。”

林源很驚訝,懷婷怎麽能這樣想?他不想爭執,說:“還有,那天我外公也在公交車上,有什麽用意嗎?”

怎麽想都覺得,黃遠山披著隱身鬥篷在她們兩個女生旁邊,並沒有起任何作用。

“陳教授做出隱身鬥篷,是因為他覺得,‘透明人’可以來無影去無蹤,也是用了這樣一套衣服。隱身鬥篷的出現,可以進一步對‘透明人’做出研究。”懷婷答非所問。

“然後呢?”

“雖然大家都不願意相信,但是誰會知道,‘透明人’究竟是誰?”

“你在說什麽?”林源好像懂了,冷汗直冒。

“你還不懂嗎?”懷婷語氣越來越冷,“‘透明人’可以在十三年前布出這樣一個局,把我們玩弄於股掌之間。又可以在十三年後的今天繼續‘遊戲’,讓我們陷入惶恐之中。他對我們,是有多了解啊?”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其實林源已經完全理解了懷婷的話,隻是本能的,他在抗拒這個結論。

“那我就直說了!”懷婷毫不顧忌林源此時的心理,“所謂的‘透明人’,很有可能就在我們幾個中間!”

H大,大學生綜合活動中心。

現在這裏正在舉辦藝術學院畢業會。

H大藝術學院有個傳統,無論是迎新會還是畢業會,都不在晚上舉行,所以對他們來說沒有“晚會”的說法。

陳斌教授似乎對這個會很有興致,就邀林源一起來看。

“陳教授在第五排左側第二個位置。”懷婷站在活動中心門口,告訴林源。

“你不進去?”

“太吵了,沒興趣。”懷婷說完就欲走開,忽然想到什麽,回頭對林源說,“對了,你說想去看陳教授的弟弟,就今晚怎麽樣?”

“沒問題。”

林源告別懷婷,走進了這棟建築。

一如既往的熱鬧非常,再次讓林源感覺不適應。

他苦笑,懷婷不喜歡這樣的場合,難道他就喜歡?

陳斌教授正戴著一副眼鏡,架著一條腿在舞台下靜靜觀看表演。他身旁那個空位置,不用說就是留給林源的了。

難以想象,陳斌怎麽會選擇在這種地方給他講魅之鬼城的事情?

“我外公沒來?”林源坐了下來,他沒有看到黃遠山。

“他有事處理。懷婷呢?”陳斌問。

“不想來……你應該了解她。”

說完這句,兩個人都抬頭看表演。

此時舞台上是一名帥氣的男生在唱《五星紅旗》。他身後,無數麵五星紅旗在舞台上迎風飄揚,伴隨著五彩繽紛的燈光,蔚為壯觀。

“五星紅旗,你是我的驕傲”

“五星紅旗,我為你自豪”

“為你歡呼,我為你祝福”

“你的名字,比我生命更重要”

林源認出,唱歌的男生是“校園十佳歌手”之一汪正輝,也是林源最喜歡的校園歌手。他的歌聲不算嘹亮,聲喉也不是上佳,但永遠都飽含**,充滿著對音樂、對生活的熱愛。

林源聽得出神,不禁讚歎:“唱得真好!”

早知道有汪正輝的歌,林源自己也會來聽聽的,何況這首《五星紅旗》本身也是他很喜歡的歌曲。

“是好。”陳斌讚同,可隨即話鋒一轉,“你覺得他愛國嗎?”

“倘若沒有對國家的極度熱愛,又怎能如此飽含深情地唱出這首歌?”林源依然陶醉在歌聲中,盡管他早發現四周大多學生對這曲子並不感冒。

“未必吧……”陳斌淡淡一笑,也沒有後文。

但他這三個字卻把林源硬生生從歌聲裏拉了出來。

林源想到來這裏的目的,無心再聽歌。

想起懷婷說的那句話,林源就不能自已。雖然他早就隱約有了這個念頭,但本能地用大腦去否決。當懷婷把這個推論說出來後,左思右想,又覺得並非不可能。

那麽,果真如此的話,“透明人”是誰呢?

七個人。

懷炎已經死在魅之鬼城裏麵。

陳宏得了精神病。

懷婷、林曉夕還有他,在十三年前都隻是孩子。

外公黃遠山?還是麵前的教授陳斌?

感覺可能性都不算太高,因為全部不像。

然而越是每個人可能性都很低,就越顯得每個人都有可能。

其中要挑出一個最可疑的,那就是陳斌了。此人聰明絕頂、天縱之才,卻是賽車手出生,因時運不濟而選擇了司機,之後通過外公舉薦進入H大並成功當上了教授。魅之鬼城第一天,外公黃遠山就險些喪命在他手裏,況且之前不是他開火引爆汽車油箱,他們就不會墜入激流之中,也很可能不會有魅之鬼城的事情。

還有一點,陳斌是極少數林源完全看不透的人。正因如此,林源也認為他最有可能做出意料之外的事,也最有可能是“透明人”。

正當林源在深思的時候,陳斌忽然問:“今天上午你怎麽了?”

林源想了想,如實將經過告訴了他。

“原來如此。你室友能完全置你的安危於不顧,不得不讓人驚訝。”陳斌竟把重點放在這上麵。

“他以前不這樣的,最近實在太忙了。”講到樂小豪,林源還能感覺到心中的痛楚。

“陳教授!”林源也不等陳斌下一句話,忽然轉頭看著陳斌,“懷婷對我說,‘透明人’就在我們中間,你認為呢?”

林源之所以忽然這麽問,是想看到陳斌的第一反應。

這個反應,可能會在很大程度上印證林源方才對“透明人”的猜想。

並不明亮的多個聚光燈下,林源死死盯著麵前這個人,生怕錯過他任何細微的動作。

“結束了……”陳斌隻說了三個字,然後輕輕鼓掌。

結束了?

林源一愣,然後聽到了四麵八方響起的掌聲和喝彩。

他這才反應過來,說的是節目結束了。

“我給你講兩個……不,講三個故事吧。”陳斌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動作,卻說了一句特別的話。

林源越發覺得奇怪,不知陳斌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不過他也沒什麽好說的,隻得靜聽下文。

“這三個故事,都是我最近聽說、了解的,也都是真的。第一個,說的是狗。在一個偏僻的院子,住著一位年過六旬的老人,老人身邊的人都一個個離她而去,偌大的院子隻剩她一人。老人養了一條狗,相依為命。一天,老人踩板凳取高處的暖袋,不慎失足摔倒在地,當場即亡。那狗被困在院子裏,無食可覓,最終啃掉了它主人的屍體。”

“第二個,是我初中一同學,成績頂尖,品格優異。如今,他在一所著名高中擔任思想品德課老師。家有老母,重病難愈,不久前在醫院去世。然而我前天秘密打聽到,真相是我同學不願支付療養費用,用藥毒死了自己母親,並和醫院內部人員溝通好,打出了一份假的檢查報告。”

“第三個,剛才那名學生起初拒絕唱這首《五星紅旗》,他認為當下喜歡這種歌的學生少之又少,所以無意義。後來是藝術學院院長親自出麵,他才不得已答應。前段時間的地震,他甚至說出過‘為什麽沒有多死幾個人’的言論……”

“陳教授!”林源打斷了陳斌的話,“你說的這些,我無法去辨別真偽,其本身也沒有任何意義!”

“沒有意義?”陳斌很自然地笑了,“都說狗是人最忠誠的朋友,但結果它還是可以把你吃掉。人和動物,某些性質極為相似。一個頗具修養的思想品德教師,在課堂上聲情並茂教導學生,百善孝為先,萬事恩為本,背地卻冷酷殘害生母,視所謂道德如無物。一個能將《五星紅旗》唱得催人淚下的學生,實際對這個國家沒有任何感情,他隻是在台上負責完成他的任務,從而將**偽裝於本質之上。”

“你說的隻是特例,世上有形形色色的人。”與剛才的抵觸不同,林源要找出一個說法,用這個說法來解釋不合理的人與事。

“並不是特例。”陳斌搖搖頭:“如果需要,我可以說一整天這樣的故事,而且每一個都必然真實。實際上隨便找出一個人,不管再怎樣熟悉,在眾人印象中再怎麽好,你也不知他想過什麽,做過什麽。不過人比動物聰明的地方就在於,他們會用至誠的外表和虔敬的行動,掩飾一顆魔鬼般的心。”

“你錯了!”林源斬釘截鐵:“魅之鬼城七天,在隻擁有本我的前提下,沒有人選擇去傷害別人,連懷婷的哥哥也沒有!”

“那是因為,我們還有退路。假使這個遊戲把七個人關在一個絕無可能逃出的籠子裏,並要求十分鍾內必須殺死籠子裏的其他人,否則時間到後將沒有一個活口。這樣的話,結果最多隻會有一個人從籠子裏走出,而非像今天這樣。當然,這樣這個遊戲也未免少了太多趣味……所以,我剛才說的並沒有錯,錯的隻是沒有被逼到絕路罷了。沒到迫不得已的時候,誰不想正義凜然?”

林源覺得自己被問住了。他需要自問,如果真被逼到迫不得已的地步,還可以做到正義凜然嗎?

不過很快,內心的憤慨壓製住了疑問。

陳斌剛才一番話,已經過分到不能再過分了!他居然能把這種瘋狂的做法真正當成一個遊戲,並津津有味地去描述與評論!

林源幾乎就要下定論:“透明人”真在他們幾個之中的話,必是陳斌無疑。

“陳教授,請注意你的措辭。”林源壓製住憤慨。

“我說錯了什麽嗎?”陳斌依然帶著笑意,“你自認為非常要好的哥們兒,可以為了看書這點小事而置你的安危於不顧。我知道你此刻在懷疑我,可我清楚自己做過什麽,沒做過什麽,所以你盡管懷疑。說了這麽多,我隻是想用另一種方式來回答你最開始的問題。”

“因為需要在生活中扮演角色,所以人們用道德偽裝自己,用修養涵蓋自己。真誠、正義、孝順、清廉……社會需要這些標簽,因而人們理所當然把它們貼在臉上。然而事實是怎麽樣,不得而知,原因在於,人懂得偽裝。可以說,人都披著一件‘衣服’,一件透明的‘衣服’,讓世人看不清你本來的麵貌。”

“你說‘透明人’就在我們中間,我絲毫不會懷疑。因為事實上,我們都是——透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