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古英素第一次來電話的時候,哈小全正和一幫青幹班同學在“金佰利”推杯換盞呢。男男女女的十幾個人,坐了一大桌,都是各部門有頭有臉的人物,大部分都提了副處級,有幾個雖然還在科級崗位上默默無聞,但據說在不久的將來也輪到請客了。他們多年來已經形成了慣例,誰提了職必須做東請客,今天就輪到了哈小全,他提副局長已經一年多了,試用期都過了好幾個月了。酒至半酣的時候,他正準備給大家說一個黃段子助興,手機突然響起來,他新換了個40和弦的手機,鈴聲很大,他不得不拿起來看了看顯示的號碼,是古英素!這一段時間,這個哈小全曾經一度熱戀過的女人經常來電話,他實在不想過多地惹麻煩,每次都是不鹹不淡地應付著,今天他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摁了拒接。同學們說,要是夫人來的電話,一定不要拒接,不然回去有你受的!哈小全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咱不理她,我今天給大家說個段子!”一聽說段子,男人們都興奮起來,女人們就說哈小全你就犯黃吧,都咯咯地笑。

“咱先喝口酒,吃口菜,聽我慢慢道來。”

“你就別賣關子了!”大家都眼神亮亮地熱切地聽他講。

哈小全點上根煙。“據說,某市政府有一位秘書長,跟市長出去應酬,市長在酒桌上和大家講了秘書長名字的由來。秘書長母親生下秘書長後,找一個老學者取名。老學者就問:‘這孩子姓甚?’秘書長的母親就有些支支吾吾地說:‘我懷這孩子時,早上是跟姓高的,中午是跟姓李的,晚上是跟姓陳的。我也不知他姓甚?’老學者手撚須髯,沉吟半晌說道:‘就叫郭春海吧。’秘書長的母親不解其意,就問:‘這是為啥?’老學者呷了口茶,慢悠悠地說道:‘姓郭是取三人姓氏的一部分,“高”取上半部分,“李”取下半部分,“陳”取左半部分;“春”字拆開來就是三人一日嘛,“海”字就是取每人一點的意思,所以就叫郭春海吧。’”一桌子的人哄堂大笑起來。

“這整個是個罵人不吐核兒的段子。”

“太損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議論起來,有的人也開始興致勃勃地講起了更黃的段子,直鬧到快十點了方散。哈小全把同學們都送走了,他才和司機小劉上了車。

小劉問:“去哪?”

“回家!”哈小全一晚上白的、紅的、黃的“三中全會”,喝得頭昏腦脹的,他何嚐不想到洗浴中心醒醒酒?這樣回家免不了挨妻子杜小玉的一頓罵,但他寧願回去挨罵,不該去的地方決不去!他現在變得更加謹小慎微了。他知道小劉的用意,小劉是個老實人,善解人意,但又決不多說,司機就應該是這樣。哈小全最看不慣替領導包攬一切的司機。大約距家兩公裏的樣子,他讓小劉停車。

“怎麽,下去溜達著回家?”小劉已經知道了他的習慣,每天晚上吃完飯必要徒步兩公裏,即使在外麵應酬,回來也要補上。

哈小全邁步進了河邊公園。雖是中秋時候,但天氣依然很熱,因此,在河邊乘涼的人仍很多,特別是成雙成對的戀人,真是千姿百態,令人難以啟齒。月亮在東方的夜空露著一副明亮的笑臉,河兩岸的照明燈鱗次櫛比,燈光投射在深黑的河麵上,形成了一條條彎曲的光帶。河岸上屹立著一排高大的垂柳,枝條被秋風溫柔地輕拂著,到處是翠綠的草坪。哈小全在彎曲起伏的甬路上漫步,他看見婦女們身前身後跟著稚拙可愛的京叭兒們,它們到處跑來跑去,不時地停下來東嗅嗅西嗅嗅。河風習習吹來,甚是涼爽宜人。哈小全最喜歡獨自一人在河邊散步,他可以一邊欣賞河邊的美麗風景,一邊任思緒漫遊,任心情放鬆。

這時候手機突然響起來,還是古英素。

“你在哪兒?親愛的,我好想你。”古英素的聲音甚是動聽,仿佛有一股巨大的衝擊力,令哈小全心癢難撓,春潮澎湃。這個已經第二次離婚的女人,正在饑渴著呢,隻要自己稍一鬆懈,古英素這堆幹柴勢成烈火,哈小全實在是怕引火燒身。

“我正往家趕呢,小玉剛來電話,說兒子發高燒。”哈小全心裏默念阿彌陀佛,為了騙這個女人,我隻好讓自己的孩子受委屈了,這是何苦,平白無故地咒自己的孩子?

“你別是騙我的吧,我今天下午在大街上看見他們娘兒倆,還和他們聊了幾句,你兒子好好的呢。他長高了,活蹦亂跳的,怎麽會突然發燒了呢?”

“我也不清楚,可能是冰激淩吃多了,激著嗓子了。”哈小全被古英素步步緊逼著,又被她動聽的聲音衝擊著,他本來薄弱的意誌就要垮了。古英素那攝人魂魄的明眸、潔白細膩的肌膚、風擺楊柳的身條,又不合時宜地突然擠進了他的腦海,令他的心跳加快了。

他用拳頭使勁砸了一下河岸的水泥護堤,長出了一口氣,用溫柔的語氣說道:“英素,改天吧,改天我請你吃飯,咱們好好聊聊。”

“你別應付我,我是真心對你。這麽多年了,我糊裏糊塗,走了太多的彎路。當年,是我……對不起你,我總想……補償你。我這樣說,決不是因為你今天發達了,我不是那種貪圖富貴的人,而是我早就知道自己錯了,我不奢望你別的,也不會讓你為我犧牲什麽。我隻是想補償你……”

“英素,謝謝你!過去的就不要提了,我知道你的……心。時間太晚了,休息吧,改天我們一定坐坐。就這樣吧,我去看兒子了。”

“好吧,你回去吧,改天我請你。再見,我……吻你。”

哈小全麵對古英素的召喚不斷地推三阻四,自有他的道理。哈小全自小命運坎坷,和祖父回鄉苦熬歲月十幾年。他在官場裏也始終不順,經曆了三任一把手,第一任張喜功,第二任單治,第三任是新來的王大正,王大正雖說還算正派,對自己尚有知遇之恩,但現在還不好對這個人過早地下結論。

不過仔細想來,這些人大都脫不開這樣的規律,“善始者實繁,克終者蓋寡”。他們開始大都勵精圖治,及至有了點成績,就鬆懈下來,到頭來,凡事都向自己傾斜,獨斷專行,弄得班子不團結,勾心鬥角,整個單位矛盾重重,幹部離心離德。多年來,哈小全在夾縫中拚命掙紮,經過千辛萬苦,終於有了出頭之日,混到如今這份上,實在是不容易。他和妻子杜小玉還算恩愛,家庭還算幸福。他不願為了一時之快,而把自己現在的好運氣、好日子葬送掉。

哈小全心潮難平,他索性坐在河邊的椅子上,掏出“紅雲”點上,眼睛望著遠方的河麵,往事就像電影畫麵一樣湧進了大腦……

2

一九八四年,哈小全雖然沒有考上大學,但卻以優異的成績被一家執法部門錄用,戴上了大殼帽,有了一輩子的飯碗。祖父、父母的臉上開始有了笑容,他感覺著燦爛的前程就在腳下了。

錄用哈小全的執法機關,前身是區政府的委辦,國家實行經濟體製改革後,該委辦的職能擴大,需要委改局,雖然仍是處級單位,但人員大大地擴充了,原來隻有七、八個人,現在人員編製達到了五十多人。老主任退休,新任命的局長張喜功剛剛上任,他原來在政府辦當副主任,是現任田副區長的秘書,據說田副區長現在風頭正勁,可能是下屆區長的人選,這位張局長隻有五十歲,將來肯定也會有好歸宿,古語說得好: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還有兩位副局長,一位是部隊轉業的單治單副局長,四十歲左右,原來是部隊正團職的政委,到地方後降格使用,是位筆杆子;一位是原來委裏的郭平副主任,五十五歲了,因為沒有當上一把手,經常抱病在家休息,上班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懶得管事,不知是憂鬱成疾,還是過去就有病,他現在患有糖尿病、高血壓等多種疾病,經常住院輸液什麽的。哈小全來沒幾天,聽人們私下議論,這一切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和哈小全一同被錄用的有二十來人,有十來個與哈小全差不多都是沒有考上大學、待業兩三年的高中畢業生,古英素就是其中的一個,也是最漂亮的一個,被人們譽為局花。還有一位冷薇,哈小全後來才知道,她和自己的遭遇差不多,也是“文革”時,一家子被下放農村多年,著實吃過不少苦,不過她的父母是“革幹”,出身要比哈小全好得多。還有十來人是工廠的工人,年齡大都二十六、七,有的甚至三十多歲,是已婚人士了。

他們在政府四樓辦公,哈小全們報到沒幾天,張喜功局長就召開了全體幹部會,說是全體幹部,其實隻有三十多人,還有二十來個編製沒有到位。會議室很簡陋,主席台隻有一張條桌,會場裏都是電鍍折疊椅,排成很擠的幾排,張喜功和單治分左右坐在條桌後。張喜功留著背頭,麵龐比較清瘦、白皙,濃重的眉毛下,一雙黑亮的大眼睛,目光犀利,臉上的胡子很重,刮得有些發青,臉色比較嚴肅。哈小全就有些怕這個人。和單治比起來,他顯然個子不高,但腰板卻挺得很直。會議先由單治傳達市局和區裏文件,單治基本上是一口標準的普通話,也是濃眉大眼,膀闊腰圓的,但一看就是比較和氣的一個人,哈小全覺得這個人可親可敬。古英素就坐在哈小全前排的左前方,留著長發,披散在身後,她穿著一件白色的連衣裙,哈小全能看到她忽閃的長睫毛、明亮的眸子和姣好的麵龐,她的肌膚潔白細膩。哈小全聽著單局長傳達的文件很是枯燥無味,他常常走神,時不時睃一眼古英素,便有些心旌搖**,春潮澎湃了。

張喜功講話了,哈小全嚇得趕緊把注意力集中到張喜功的臉上。“同誌們,我們大家通過努力,以良好地成績和表現,被錄用為執法人員了,當上幹部了,這是你們人生中的一個重要轉折。過去當工人的,現在你的身份徹底地變化了,你過去熟悉的東西要放下了,擺在你麵前的是全新的事物,要重新學習,包括說話、辦事都不能像在工廠那樣了,機關有機關的規矩。你們從校門直接進機關門的同誌,更要學習,要學習一切事物,你不像人家從工廠來的同誌,他們起碼還有一些社會經驗嘛!你們呢,除了書本知識,還有很多空白需要去填充。”

說到這,他點上一根煙,深吸一口,又講起來,煙霧隨著他的話語跳動著噴出來。

“我舉個簡單的例子,今天,大家來開會,我們要傳達市區文件,局領導要講話,你除了用耳朵聽以外,還要記錄嘛!這麽多文件,領導講了那麽多,你能用腦子完全記下來嗎?神仙也記不下來。你們看看這些老機關們,他們都帶了記錄本,他們在聽文件時,都做了認真的記錄,這樣便於領會上級精神,從而更好地在實際工作中貫徹落實。這就是機關的規矩,你們中也有同誌很自覺嘛,冷薇同誌就帶了記錄本,一邊聽一邊認真地做記錄,我想這就是一個人進步的重要標誌,人家留心了,注意觀察,注意向老機關學習了。你們同時到機關,誰注意加強學習,誰多動腦子,誰勤奮工作,誰就會進步快。”

“根據市局安排,你們新錄用的同誌,要到遠離市區的桃李鎮進行集中專業培訓,四個月,全脫產,住校,請南大教授講課。有同誌問,為什麽要到那麽遠的地方去學習?就是給大家提供一個安靜的學習環境,沒有幹擾,讓大家能靜下心來學習,心無旁騖,專心致誌,這樣才能學有所成……”

他講了這次專業學習,對回來開展工作的重要性,他還展望了機關的美好前景,張喜功講得很動情,讓哈小全很是感動,他腦子裏出現了自己在桃李鎮認真學習聽講做筆記的畫麵,他還想象自己回來,做在辦公桌前,如何努力工作……怎麽又走神了,他趕快把思緒拉回來,他聽張喜功說道:

“現在局領導班子當務之急就是,一是把你們的專業學習安排好;二是還要繼續招兵買馬,我現在已經跑了百貨、副食、五金、糖果等各大專業公司,到他們的業務骨幹中物色我們的理想人選,你們年輕,富有朝氣,但是你們是新人,你們還要學習和培訓,對機關工作還有一段適應期,而這些專業公司的骨幹來了,就能馬上進入工作狀態,就能挑攤幹工作。此外,我們還要錄用專業對口的大學生……”真是一個勵精圖誌的好領導,那天張喜功的講話,令哈小全激動不已,他仿佛看到了機關的美好未來。

3

哈小全家離單位很近,他每天不用司機接送,不是騎自行車,就是步行上下班。他每天來單位很早,單位八點半上班,他七點半就來了,主要是妻子杜小玉上班早,她在一所重點中學教初中,每天六點就要起床,兒子哈平上初三,和媽媽一個學校,也是六點鍾起床,哈小全就不好賴在**,便和妻子、兒子一塊吃早點。他們走了,留下他一人很是寂寞,隻好早早地來到單位,先是坐在電腦前打打遊戲、上上網瀏覽一下新聞,然後倒煙缸、擦地、抹桌子——打掃辦公室的衛生。他和另一個副局長吳雙在一個辦公室辦公,吳雙比哈小全大六七歲,哈小全很尊重吳雙,雖然辦公室備了煙缸,但他從來不在他們兩人的辦公室裏抽煙。他總是恭恭敬敬地用“您”稱呼吳雙,且一口一個“吳局”叫著。哈小全不讓吳雙叫他“哈局”,他說聽大家叫我小全習慣了,這樣很親切。吳雙也不客氣,就一口一個小全叫著,做衛生的事也從不染指。哈小全知道,在自己提職的問題上,沒有王大正、吳雙這兩位領導點頭,自己還不一定上得來,組織部考察,群眾評議,固然都很重要,但是一把手不同意,吳雙有意見,組織部門一旦強行安排,將來這個班子也沒法搭夥,恐怕是尿不到一壺去。所以哈小全始終都很尊重這兩個人,他們對自己有知遇之恩,所以他對他們的態度總是畢恭畢敬的。王大正來他們辦公室說話,或交待事情,哈小全總是站起來,一幅隨時聽您吩咐的樣子。

哈小全掏鑰匙開門進了辦公室,把包放在桌子上,準備打開窗子,忽聽身後響起了噠噠的高跟鞋聲。他回頭看見古英素輕盈地閃進門來,一身抹袖的黑色連衣裙,反襯出她的肌膚更加潔白晶瑩,一雙玉臂**著,纖腰如握,一幅修長的**,沒著絲襪,白色皮涼鞋,她深情地望著哈小全,一對水汪汪的眸子流波似水,哈小全感覺著全身的血液直往上湧。古英素順手把門關上了。她在科所站隊工作,平時很少來局裏,有時局裏開全體會,哈小全能看到她,但很少過話,一個在台上,一個在台下,隻偶爾對視一下。

“你怎麽來了?”

“我今天再不見你就會死的!”說著,古英素一下撲進哈小全的懷裏。

哈小全躲閃不及,隻好用雙臂接住她,在接住古英素的一刹那,他感覺自己微微顫抖了一下。“別這樣,一會兒來人看見影響不好。”一股馨香撲鼻而來,他一下醉了,情不自禁地擁緊了懷中的美人,他們忘情地吻在了一起,哈小全感到自己那個東西非常不老實地挺了起來,硬硬地頂在了古英素的小腹上。他們足足折騰了五分鍾,才依依不舍地分開來。

“答應我,你今天晚上,一定到我那去,我給你做好吃的。”古英素軟軟地說道,她的臉變得緋紅。她的美麗,她的柔情,她的富有磁力的聲音,徹底擊敗了哈小全,哈小全深深地點點頭。

古英素飛快地湊過來在哈小全的臉頰上吻了一下。“我走了,我們晚上見。”她像個小鳥似的迅速地飛走了,留下哈小全愣怔地站在原地心潮澎湃,激動不已。

哈小全坐在電腦前無所用心地玩著遊戲,平時三下五除二,就能過很多級,今天不知怎麽了,總是過不了二、三級。他幹脆退出遊戲,打開搜狐網站瀏覽新聞,看了幾段新聞,大腦竟然全不留痕跡,索性下了網,開始打掃衛生。他在樓道擦地時內心才慢慢地平靜下來。

4

哈小全他們參加工作沒有多長時間,就到一所大學分校接受半年的專業培訓。學校坐落在遠離市區的桃李鎮。市局和各區縣的人加起來大約有二百人的樣子,分了四個班,哈小全所在的西街區和市內其他幾個區的人分在了一個班,男男女女的大約有五十多人。大家都把鋪蓋卷搬來住校,在學校食堂吃飯。由於各區縣都是六個男生六個女生,所以都有各自獨立的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

西街區人員由冷薇帶隊,這是張喜功局長欽定,並在全體幹部會上宣布的。冷薇在全體幹部會上代表參訓人員發了言,決心不辜負領導和同誌們的期望,一定以優異成績完成學業,為回來更好地做好本職工作打下堅實基礎。其實,沒有這麽簡單,來了兩周後,冷薇就發現了問題。開始,大家由於對住校生活感覺新鮮,各方麵安排得都很好,特別是學習也很刻苦。但是,過了一周後,結了婚的老李就耐不住寂寞,周三下午下了課就往家跑,有時周六下午,上了第一節課後,就溜之大吉了。小劉和小齊雖然沒有結婚,但正在交女朋友,受老李的影響,他們也常常不上課就往市裏跑。還有的人因為受不了學校的夥食,所以不論男的女的,隔三差五地回家去改善夥食,要麽早退,要麽遲到,甚至半天不來上課。

冷薇看看實在不像樣子,就在一天晚上,她通知大家到教室開會。她站在講台上麵,等著大家陸續坐好。冷薇留著短發,戴著一幅深度近視鏡,她上身穿一件白色短袖襯衣,下身穿一件肥肥大大的褲子,個子雖然很高,但沒有腰身,胸脯平平。古英素進來了,哈小全把目光一下聚在了這個美人身上,她和冷薇正好形成鮮明的對比,她把頭發編了兩三個花,成為一根蓬鬆的短辮,留著很長的發梢,抹袖紅色綢衫,黑色一步裙,曲線畢露,她眼睛亮亮地向教室裏四處逡巡了一下,便快步走到那些女孩子們中間坐好。冷薇終於開口說話了,標準的普通話,她有一副薄嘴唇,哈小全想,那是一個人善於表達的標誌。

冷薇說:“我今天找大夥來,就是想說說遵守學校紀律的事。我觀察很多天了,大夥正常回家我不反對,但是,第二天上課不能遲到,更不能半截溜號,有事你請假。既然領導讓我帶隊,我就要負起責任,也請大夥多體諒體諒我。我們不能給西街區抹黑,我們西街區的同誌們,從各方麵都要表現優秀,我們不僅要把學習成績搞上去,還要遵守學校紀律,遵守紀律是保證學習的重要前提。我們團支部已經開會研究了組織發展問題,我們現在發展團員,政治思想進步這是必須的標準,是前提,具體到當前,考驗入團積極分子的,就是要看你的學習成績,看你的學習態度……”

冷薇是團支部書記,古英素是組織委員,哈小全是宣傳委員。這是大家初進機關時的選舉結果。說選舉其實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選舉,局黨組根據大家的錄取成績和過去在學校是否幹過團的工作這兩個條件,提名他們三個人為候選人,並實行了等額選舉。這個結果令哈小全很是激動,自己一個農村孩子,並不比這些城市孩子差,非但不差,反而在有些方麵甚至要強。更讓他偷著樂的是,能和漂亮的古英素在一起從事團的工作,他就有機會接近她了。

哈小全聽冷薇說組織發展,他想,她很會利用這一切有利條件來達到管理這個集體的目的。哈小全打心眼兒裏佩服冷薇的成熟。他想,這也許跟家庭出身有關係,她的父母都是“革幹”,從小就受了熏陶,盡管在“文革”時也受了衝擊,但那種出身的優越感和那種因為優越感而產生的自信始終不會改變。冷薇的父母平反恢複工作後,現仍居高位。家庭是她發揮才智的基礎,是她自信的前提。她和自己有著本質的不同。自己出身於普通知識分子家庭,本來就生活在底層,他從小受歧視甚至受汙辱,他從沒有學會運用智慧來控製、指揮別人,相反,卻經常處於被控製、被支配的底層。哈小全聽冷薇談紀律問題,特別是說到早退回家,他自忖自己不存在這個問題。哈小全不願回家,甚至周日也不願回家。哈小全一家老少三代仍然擠在一間二十平米的房子裏,祖父、父母、哈小全和弟弟,一家五口人,生存在那樣一個狹小的空間裏,整個家庭終日愁雲密布。父母無數次找單位領導解決問題,單位領導經常是同情話說了一大堆,答應一定解決,但今年推明年,明年推後年,始終沒有解決。所以哈小全不願回家。父母並不關心他回不回家,他們認為哈小全能獨立生活了,他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哈小全從小跟著祖父長大,他和父母彼此間沒有多少感情。父母現在把心思都放在弟弟考大學上了。家裏唯一的一張寫字台,他必須讓給弟弟,母親對弟弟無微不至地照顧,令哈小全嫉妒不已,好像哈小全不是她親生的似的。所以哈小全不存在學習態度問題,即使沒有家庭現狀的原因,他也會以身作則,因為他這個人循規蹈矩慣了。

回到宿舍,老李黑著一張臉坐在自己的**,對大夥發起了牢騷。

“年輕輕的懂個屁呀,敢情你沒有負擔!我們孩子小,愛人上班離家遠,我不得回去照顧一下,替她分擔分擔?”

小齊就笑著說:“我說大哥,你別扯詞了,你不說你忍不住,你分擔你能天天分擔嗎?”

老李黑著的臉一下緩和了。“你懂嘛,裝得老練。”

“老李,你這樣跑來跑去的太辛苦,不如‘每周一歌’算了。”

“別是對嫂子不放心吧?”

“周日回去多來幾次,管個夠不就結了……”

人們開始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著,老李說著說著自己也開始笑了。

冷薇提要求後,大夥果然收斂了許多,老李雖然還是一周回去兩次,但保證不遲到早退了。他肯定是很辛苦,哈小全看他的臉都有些綠了。

5

同事們陸陸續續來上班了,一邊和哈小全打著招呼,一邊掏鑰匙開門。辦公室主任提醒哈小全今天上午開班子會。哈小全擦完樓道,便進了自己的辦公室,點上一支煙,沏了一杯茶,拿出工作手冊,略想了想,便把要在班子會上碰的事情寫在了工作手冊上。他抬頭看了看表,距八點半還有十分鍾。王大正和吳雙從來都是踩點上班,而且從來都是準時下班,從不加班加點。不似單治當一把手時,早來晚走,周六周日有事沒事也要加班,弄得大夥筋疲力盡,這真是文武之道,一張一弛,有一緊就得有一鬆。再說,這個局的職能越來越萎縮,管得越來越少,有些地方已經把這個局和別的部門合並了,但還剩下一些地方沒有撤,其中就包括他們這個城市。分管區長很少過問這個局的事,雖然還有幾十人,但更多的時候是自己圍繞區裏的中心工作找活幹,有時市局也部署下來一些任務,但都不是硬任務,加之這些局都是端各自區長的飯碗,吃區財政飯的,所以對市局的部署往往不“感冒”,常常是應付了事。

司機小劉進來。“哈局,您今天上午用車嗎?不用,我們小孩姥姥病了,我得弄她去看病。”哈小全很關心地問了幾句病情,就讓他去了。

九點在局會議室開班子會,三個人都端著水杯、拿著本和筆,在會議室落了座。哈小全因為王大正不吸煙,所以開班子會時,他也從不吸煙。辦公室主任每次也參加班子會,他是個煙鬼,見哈小全不吸,自己也隻好不吸。王大正主持會,他先讓大家把各自參加市區各類會議的精神傳達一下。

吳雙分管檢查工作,她把市局最近部署的教育收費大檢查的要求簡略的匯報了一下,並說已向分管劉區長作了匯報。劉區長指示,要認真安排,群眾對教育亂收費反映強烈,要很好地治理一下,對群眾意見大的不僅要嚴肅處罰,還要在媒體曝光。哈小全看到王大正的臉色就有些不好看。哈小全知道,吳雙曾是劉區長的秘書,算是有一層特殊的關係,有事沒事總習慣往劉區長那裏跑,大事小情總要越過王大正去匯報,往往王大正還不知道的事,劉區長那裏早就知道了。王大正在私下裏曾和哈小全議論,吳雙太不懂規矩了,什麽事不向我匯報,不和我商量,天天往區長那裏跑,弄得我很被動。

王大正很嚴肅地開了口:“每次專項檢查,市局都是雷聲大雨點小,各區縣也都不當回事。雖然劉區長這樣講了,但是咱要是動真格的了,分管教育的區長該不幹了。我是從教育口出來的,我知道教育也有教育的難處,管教育的區長肯定還要和劉區長協調,到時候弄得咱裏外不是人,我看還是應付一下交差算了。這些年我們子弟上學,沒少麻煩學校,我們還從人家那裏拿了好多谘詢費,補充了我們的辦公經費。這樣吧,告訴各所,要把市局精神傳達給各學校,利用提醒函的形式,向他們宣傳政策法規,幫助他們糾正不合法的收費項目,對合理但不合法的,要積極向市局協調,爭取變為合法的收費項目。另外,培養幾個好的典型,通過媒體宣傳一下,以點代麵,使治理工作真正見效。你看這樣行不行?”

吳雙臉色盡管難看,但一把手拿出了意見怎敢不從。

“我還想跟你們講一點意見,小全你也要聽好了,有什麽事情最好先和我通氣,我們班子定了,再向區長匯報,不然的話,我們大家都很被動。”王大正說得看似輕鬆,但這句話的份量實在是太重了,哈小全感覺整個屋裏的空氣快要凝固了。

散了班子會,哈小全才發現自己出了一身的汗,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進了辦公室,吳雙一言不發,坐在辦公桌前呆呆地發愣。哈小全見狀便悄無聲息地出去抽煙。

哈小全正在噴雲吐霧過煙癮的時候,他的手機突然響起來,看了顯示的號碼,竟是老同事黃隱那廝。黃隱原來在局裏任局長助理,兩年前,這小子看在局裏混不出個名堂,就毅然決然地投奔了他的大學同學,在一個大廣告公司任副總裁,年薪十萬元,並配了一輛“帕薩特”,人五人六的,這兩年來著實掙了些錢。這小子有了錢便瞞著妻子靳莉在外包了一個小情人,哈小全見過他的小情人,二十三四歲,比黃隱小十多歲,是個窈窕淑女。

“喂,哈局長嗎?正忙著為人民服務呢,有沒有工夫接聽一下我們人民的電話?”

“黃總啊,怎麽有閑工夫想起我們這些窮人來了?有屁快放。”

“哥們兒,好久不見,我想你了,今天是周末,想和你坐坐。”

“今天恐怕不行,我都跟人定好了。”哈小全的腦子裏閃過了古英素那美麗的身影。

“不行,國務院總理見你也不準你去,今晚一下班你就在單位門口等著,我去接你。”說完,他不容置疑地撂了電話。

哈小全心裏說,這廝壞我好事!怎麽跟古英素說呢,他實在是為難。

6

哈小全每天早晨六點就起床,穿上運動鞋,圍著操場跑六七圈,大約有兩三千米的樣子,跑完了,就去洗漱。七點鍾,到教室早自習,白天緊緊張張上課,晚飯後,他還要在教室學習三個來小時。冷薇課餘時間也是教室的常客。哈小全天天如此,引得同宿舍的其他人,每天早晨也跟他一起跑步,晚上也來教室學習。這並不是說哈小全有多大影響力,而是因為,大家開始學基礎知識時感覺還不難,一接觸專業知識,什麽工商業會計、工商業統計、企業管理等,很是難學。因此,大家晚上就很少看電視、下棋、打牌什麽的,吃完飯就紮在教室猛學、猛鑽。再加上,第一次考試的時間迫近了,僅剩下兩周了,人們抱著筆記本或在教室、或在學校大院的牆根下、樹蔭裏猛下工夫。冷薇坐在教室裏,邊學邊抄,這是她的學習方法。哈小全坐在樹蔭下,大聲地背誦著,仿佛和人大聲交談,手還不停地比劃著。古英素說哈小全這種方法像個神經病,冷薇的方法太耗時耗力,都不可取。她和另外一個女孩子,一塊背誦,當一個人背的時候,另一個人給看著、提醒著。老李中途不回家了,在教室裏一學就是十二點。哈小全他們因為年輕,熬不了夜,十點來鍾就得睡覺。

第一次考試成績終於下來了,冷薇考了個全班第一,哈小全第三,古英素的成績實在是一般,沒有排上名次。哈小全知道,漂亮女孩子從來都是這樣,她們從不十分努力,她們引以自豪的是自己的美貌,美貌是她們戰無不勝的資本。古英素不僅是局花,而且還是校花,這二百多個參訓人員,像她這麽出眾的美女沒有幾個。古英素愛換衣服,幾乎是一天一身,因此也就特別愛洗衣服,哈小全經常看她到洗漱間洗衣服,哈小全也借機去洗衣服,去了兩次,也就無機可借,實在是沒的可洗了。有時古英素晚上到教室學習,外班的有些男生就趁機來搭訕,古英素和他們有說有笑,很是開心。哈小全就很不開心,手裏拿著本書似看非看,眼睛和耳朵卻不閑著,處處觀察著這幫競爭者的表演。這幫人鬧夠了,陸續走出了教室。古英素就收拾書本,招呼哈小全回宿舍。哈小全就默默地陪著她走出教室。

“怎麽不說話?”古英素側過頭來看了一眼哈小全。

“你跟那些人還沒說夠?”

“什麽意思?別陰陽怪氣的。”

“我陰陽怪氣?你不知那些人有多討厭,旁若無人,大聲喧嘩,多影響學習,你沒看見咱班裏好多人受不了,都回了宿舍。你以後少搭理他們。”

“又不是我叫他們來的,他們來了,我總不能哄他們走吧?”

“你不理他們不就得了,告訴他們我要複習呢。再說……”

“再說什麽?”

“這些人不懷好意,小心讓他們把你這朵鮮花摘了去?”

“你的意思是,不讓他們摘,那讓誰摘?”古英素咯咯地笑著。

“我……我……怕有心摘花花不開?”哈小全感覺著自己的臉騰地就紅了,幸虧是在晚上,她看不見。哈小全說完轉身快步進了自己的宿舍樓,心裏撲通撲通亂跳。

7

哈小全鑽進黃隱的“帕薩特”後才感到了涼爽,雖然是中秋季節,但外麵依然很悶熱,他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看了一眼手握方向盤的黃隱,一幅光彩照人的樣子,頭發亮亮的,滿麵紅光,一件淺棕色的襯衣,顯然是一件名牌,身上不時散發著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黃隱的右耳朵上還掛著手機的耳機。

“你這麽光彩照人,我們窮人怎麽辦?”

黃隱一踩油門,汽車迅速駛離了哈小全他們單位門口。“我們這些草民隻剩下穿了,怎麽能和你們這些有權有勢的官老爺比,說檢查誰就檢查誰,不給進貢就死辦你。”

“你那都是老黃曆了,現在要求建設服務型機關,打服務牌,創造寬鬆的投資環境,為納稅人服務,我們可不能胡來,你們納稅人才是爺,我們現在都跟孫子似的。”

“拉倒吧,還一套一套的,我是從咱局出來的,我還不知道?騙鬼呢!財政局給你撥足經費了嗎?”

“還跟原來一樣,隻給撥工資條上的前四項。”

“還是呀,工資都不給撥足了,經費、獎金、誤餐費還得自己去掙,你光講服務行嗎?還不得一邊掄著檢查大棒唬人,一邊連哄帶騙搜刮民財去。”

“你這張嘴還是那麽不留情麵。不說了,你還是專心開車吧,小心別把您這寶貝給掛了。”

說著,黃隱的手機響了,他摁了一下開關,便“嗯嗯”起來。哈小全想一定是他那個“小蜜”了,他看見黃隱的表情變得溫柔起來。哈小全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口袋,空空的,他又翻了一下公文包,自己的手機不見了,顯然是因為下樓時走得匆忙,把手機忘在辦公桌上了。他突然想起還沒有給古英素打電話,她一定在不停地撥我的手機呢,怎麽辦?決不能用黃隱的手機,到飯館再說吧。

這是一家集餐飲、娛樂、洗浴於一身的大型綜合消費場所,門口站著兩位麵容姣好、穿著紅色旗袍、笑容可掬的迎賓小姐,一樓大廳,滿是各類海鮮,顧客可以自選,上樓有像超市一樣的自動電梯。黃隱引著哈小全進了一間非常雅致的小雅間,牆上有書法、字畫,一張圓桌,僅能坐四五個人,有一個二十來歲的女服務員侍立著。兩個人落座後,黃隱掏出一盒軟包中華,遞給哈小全一隻,小服務員湊過來,給兩人點燃了。

黃隱說:“我說哥哥,今天就咱哥兒倆,沒有別人打擾,好好放鬆一下,咱都挺累的。小姐,先來壺龍井。咱今天一人一瓶茅台,喝完了,我不能馬上開車走,不然的話,我怎麽對你的安全負責?咱去旁邊歌舞廳樂樂去,很有意思,你肯定沒見過。”

“別,那地方你能去,我可不能去。”

“你又來了,這麽多年了,我就討厭你這點嘀嘀咕咕的毛病,你跟兄弟我出來,我還害你不成。得,咱先不說去不去歌舞廳,咱先喝酒不行嗎?”

黃隱這廝,真是出手大方,要了兩瓶高度茅台,每人一對大閘蟹,一個鮑魚,又上了三紋魚、基圍蝦等幾個菜。兩個人一邊吃一邊喝,海闊天空地聊起來,不知不覺地兩瓶酒就都進了肚子。哈小全看到黃隱的臉賽過了紅布,說話嗓門越來越高。哈小全感到自己的臉上不斷地淌汗,他不時地用擦手巾抹著汗水。兩個人哥哥兄弟地越叫越親切,越說越近乎。不知怎麽,兩人就相擁著進了歌舞廳的一個雅間。哈小全感覺著真跟過去進歌舞廳不一樣了,原來歌舞廳的雅間裏黑乎乎的,現在竟然燈光這樣明亮。

有一個三十多歲的漂亮女人滿臉堆笑地來和黃隱打招呼,顯然是大堂經理什麽的,黃總長黃總短的。黃隱向這個女人輕描淡寫地介紹了一下哈小全:“我一個朋友,李總。”

女人向哈小全伸出一隻纖細的白手來,和哈小全拉了拉手,說了一些黃總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等諸如此類套近乎的話。她吩咐服務員上了一個大果盤,上了一瓶王朝幹紅,幾瓶百威啤酒,又和黃隱嘀咕了幾句,就搖搖擺擺地出去了。不大的工夫就領著兩個女人進來了,哈小全一看不覺有些呆了,這裏的女人真是長得出眾。黃隱看見哈小全的神態,就向大堂經理揮了揮手,那女人微笑著退出去了。那個豐滿點的投進了黃隱的懷抱,那個苗條的緊挨著哈小全的身邊坐下了,順手從桌子上的軟包中華裏抽出一隻煙,哈小全給她點燃了。

黃隱說:“明天是周六,你又不上班,你怕什麽了,就是在這睡一宿也沒關係啊。”

“別,我怕你嫂子……”哈小全其實並不是怕杜小玉說什麽,而是他心裏還惦記著古英素。他和黃隱喝酒、胡鬧,早把給古英素打電話的事給忘了,他無論如何也要到她家去一趟,她對自己癡情一片,真心一片,怎能辜負她?這些雞們再漂亮,人家隻是為了掙你的銀子,她們沒有一點真情。

“你不是跟嫂子請完假了嗎,她知道你跟我在一起肯定放心,一個大男人別前怕狼後怕虎的?穿上浴袍跟我走。”

哈小全拗不過黃隱,隻好穿上浴袍跟他上了樓。上樓梯的時候,哈小全感覺著酒直往腦子裏撞,腳下輕飄飄的,不知不覺地又被推進了一個小雅間,隻有一張床,雅間的燈光甚是昏暗。他躺在**,感覺著天旋地轉,他閉上眼,黃隱那廝不知跑哪去了。一陣香氣襲來,有一雙輕柔地小手伸過來脫他的浴袍,他激靈靈坐了起來,一個嫵媚的女人正笑吟吟地看著他。

“先生,很高興為您服務。”

哈小全一把推開了那個女人。“對不起,我不需要了。請你告訴對過的黃總,我有急事先走了。”他晃晃悠悠地開門出了小雅間,直奔了更衣室。

哈小全出了洗浴中心,感覺一陣熱浪襲來,胃裏的東西猛地翻滾一下,他“哇”地一下噴了一口濁物,他掏出餐巾紙抹了一下嘴,招手叫了一輛帶空調的夏利,他心裏仍然惦記著古英素,告訴司機奔哪條街道,就倚在車座上假寐。汽車運行起來,哈小全又覺著胃裏的東西往上湧,他幹嘔了兩下。

“我說師傅,您要是想吐,我停車,你可別弄髒了我的車。”

終於停車了,司機要了他八元錢。他踉蹌地朝大門口走去,他恨不能一下投進古英素的懷抱,及至進了大院,才發覺竟是自己的家,他無奈地搖了搖頭,看來男人最脆弱地時候,還是要回家來。他堅定地朝家門口走去。他慶幸又戰勝了自己一回。我不能跟黃隱比,他在外麵風流,一旦犯了事,隻要交足了碼子完事大吉,而我呢,不僅要罰款進局子,還要摘了我的鳥食罐,到時候,什麽都沒有了,我對得起誰?要慎重啊!

8

哈小全一幹人從桃李鎮培訓回來,局裏立即把他們分配到了各科室,各方麵正缺人手,很多工作忙不過來,新上任的領導班子也急於要打開工作局麵。

冷薇被分配在綜合科負責文字綜合工作,實際上是給局長張喜功當秘書。哈小全、古英素、老李、小齊、小劉等人被分配在檢查部門,哈、古二人同在檢查一科。科長叫趙平夫,五十來歲,是張局長新近從國營百貨公司挖來的業務骨幹。趙平夫這個人業務上是一把好手,就是不能寫,說話隨便,嘴沒把門的,所以在原單位始終沒能得到提拔,雖然沒有被提拔,但領導卻十分倚重。張喜功求才若渴,憑著三寸不爛之舌,竟然說服了百貨公司的領導和趙平夫本人,愣把這麽一個業務尖子挖了過來,在局裏給安排了個副科長。趙平夫對張喜功的知遇之恩感激不盡,開始做事比較賣力氣。檢查一科共有六個人,他分了三個小組,哈小全和古英素一個小組。趙平夫經常下去搞調查,他憑著多年的經驗,終於發現了一樁大案子,一個剛組建的大皮包公司,從外地倒來了幾萬條出口轉內銷的毛毯,然後加價倒給了其他的小皮包公司,小皮包公司又層層加價倒給了許多零售單位,致使一條毛毯賣到了天價。毛毯是當時非常緊俏的物資,屬於國家管著的商品,這種倒買倒賣的行為明顯違反了國家規定,必須把非法所得全額沒收,並處以數倍罰款。這個案子涉及近百個單位,有好多單位不在本區,超出了管轄區域,經請示市局,可以跨區域查處,一時在全市引起了轟動。張喜功、單治兩位局長對此案非常重視,新官上任三把火,這是他們上任以來就孜孜以求的事情,他們終於找到了一個重大的工作突破口。他們親自坐陣指揮,本來是檢查一科的案子,一下子就變成了全局齊上陣的案子,全局幹部一起出動,兩位局長每天晚上聽匯報,冷薇在一旁做記錄,每天整理材料向市區匯報。

案子到最後關口的時候,全局幹部每天都得拉晚。當年還不興公款吃喝,張喜功就命夫人做一大鍋雞蛋掛麵湯給大家送來,張家就住在單位附近,張喜功的漂亮女兒給大家盛麵湯,並熱情地端到每個人的手中。哈小全後來每念及此,心中便感慨萬分,那時的人們是多麽樸素真誠、中規中矩啊。

哈小全記得,剛來局的時候,張喜功曾經帶著他們幾個年輕人檢查早點部,早上五點鍾就起床,正是初春時候,天又黑又冷,哈小全騎車到了早點部還依然睡眼惺忪、哈欠連天,其他人也如此,古英素連臉都沒洗,在哈小全看來,她更有一番美人懶梳妝的美麗。張喜功見了大家這個樣子,就哈哈笑著說 :“我的用意你們應當明白,我就是想讓你們這些年輕人,通過檢查早點開始經受鍛煉。”張喜功提著個黑色書包,裏麵裝著一杆小銅盤稱,和大家一樣騎著自行車,到了早點部,向經理非常規矩地出示證件,經理打著哈哈,說張局您見外了,我還不認識您嗎?每個檢查員手裏都拿著一份檢查標準,哈小全至今還記得檢查油條的標準,五根油條,重量為3.9兩~4.2兩,並對長度和成色有一定要求。張喜功提著稱杆,手把手地教大家,一路查下來,已到了早上七點多鍾了,又該上班了,他便招呼大家在最後檢查的這一家早點部就餐。大家吃完了,他自己掏腰包結賬,經理說什麽也不要,他再三跟人家講紀律,人家隻好不情願地收下。開始那幾年,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實在是一個以身作則的模範領導。

9

吳雙把門關好,向哈小全低聲抱怨著:“王局又不知跑哪去了,他怎麽就在屋裏待不住呢?不向他請示吧,他說你眼裏沒他,你向他請示了,他也說不出個一二三來。最多就是你看著辦吧,你分管的工作,你和科長們商量吧。”

哈小全笑笑,也附和道:“我找他請示工作,說不了三句話,坐不了三分鍾,他不時地看表,好像有急事的樣子,隻好簡明扼要,你還說著呢,他好像突然想起什麽,站起來就要走,就準備關他辦公室的門……”

哈小全見吳雙越說越尖刻,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就沒再說話,把腦袋埋進文件堆裏,不再抬頭。哈小全知道,王大正確實是個坐不住的人,他待在自己辦公室的時間很少超過一小時。你給他送去一大摞文件讓他閱批,他從不認真研究,三下五除二,簽上名字了事,而且往往不拿意見,頂多涉及某個分管局長的,他就簽上讓誰閱辦。他有時也能在屋裏多待一些時間,主要是因為他屋裏有一台電腦,他不是拿它處理公文,而是用這東西玩遊戲、上網什麽的。他習慣在單位的辦公樓裏上上下下挨門串科室。開始,科室的同誌們見他來了,都和他禮貌地打招呼,給他讓座倒茶,科長主動和他匯報工作,不是他分管的事情,他就讓科長找分管局長研究。他來科室本沒有什麽事情,和大家說的無非是天氣、昨天晚上做了什麽好吃的,或者說一說最近從網上看到的新聞。後來,大家知道了他這個習慣,他再來,就不讓座,也不倒茶,也不和他研究工作,如果忙著呢,隻是抬頭和他打個招呼。他見大家忙著,也很知趣,站一站,閑聊兩句,好像突然想起來什麽似的,就急匆匆往外走,往外走也沒什麽急事,仍然是去串別的科室,如果哪個科室不忙,他就長時間坐著,和科室的同誌們海闊天空地聊起來。

王大正剛來局的時候,哈小全給他找了許多資料。王大正說:我五十好幾的人了,不想學什麽東西了,不費那個腦子了,兩位副局長、你們這些科長們要好好學一學,你們要多研究,多思考,多提建議,隻要是好主意,經過班子集體研究,決定了,你們就放手大膽地去幹,出了問題我給你們兜著,我不管那麽具體,我“高高在上”了,你們才好發揮作用。

哈小全想想王大正的話,還是真有道理。單治當一把手的時候,事必躬親,別人誰出的主意都不如他的高明,所以後來就沒有人再出主意,科長們事事請示,生怕達不到他的要求,往往還真是達不到,達不到也隻好達不到,隻好承認自己無能,弄得大家都很緊張,單治也很累,常常要加班加點,最終弄得人人都不滿意,矛盾重重。王大正很是高明,正是吸取了單治這種事必躬親的教訓,采取無為而治的辦法,放手讓大家自己去思考、去研究、去實踐、去創新。他來了之後,整個機關麵貌為之一新,大家心情舒暢,不用揚鞭自奮蹄,各方麵工作都見起色,並在市區有了位置、拿了名次。

也不能說他什麽都不管、什麽都不抓。比如,他首先抓了科級競爭上崗,使一批在單治掌權時受壓抑的同誌進入了科級領導崗位,整個局裏的人氣一下子興旺起來。檢查所在機關外麵辦公,條件比較差,沒有食堂,辦公桌椅破爛,廁所髒兮兮的,基層的檢查人員早有意見了。他讓哈小全找了裝修隊,做了預算,把檢查所裝修一新,更換了辦公設備,請了一名下崗職工,辦起了職工小食堂,檢查人員都眉開眼笑起來。他又抓了獎勵機製,提高了創收的獎勵比例,調動了一線人員的積極性,整個局裏一盤棋真正地活了起來,他因此優哉遊哉也屬正常。

10

已經是晚上八點多鍾了,哈小全又送古英素回家,毛毯大案就要結束了,今晚是這個案子最後一次加班,他們終於鬆了一口氣。他們騎車正好路過河邊公園,這是本市剛剛修成的大型風景帶,到處開滿了月季花,花氣不時地從河邊陣陣襲來,令人心曠神怡。

“小全,咱倆摘花去,晚上不會被人發現,回家插在瓶子裏養著,那得多好看!”古英素說著就下了車。他們進了河邊公園,哈小全看見,甬路彎彎曲曲、起起伏伏穿越翠綠的草坪,花池裏,粉的、紅的、黃的、白的月季花在白色的燈光下爭相怒放,真是花團錦簇、賞心悅目。有好長時間,他們因為忙於辦案,始終沒有來這個人間仙境遊玩觀賞。古英素穿著一身白色連衣裙,在花池周圍奔跑跳躍,她咯咯地笑著,像一隻白蝴蝶一樣在花叢中翩翩飛舞,那些花香讓她沉醉了。她忘情地拉著哈小全一起奔跑,她讓哈小全嗅那些美麗的花朵。她終於鬧夠了,於是,她悄悄地拉著哈小全來到了一個僻靜、沒有燈光的花池旁,她指揮哈小全摘這朵紅的、摘那朵黃的,哈小全不知深淺,動手就去掐花,不想竟“哎呀”一聲縮回了手。

“怎麽啦?傻瓜,紮著了吧,這月季花跟玫瑰一樣,是帶刺的。讓我看看。”古英素說著,拿起了哈小全的右手,果然,在遠處隱約燈光的映照下,哈小全的右手食指正在滲血。古英素不假思索地就把哈小全的右手食指含在嘴裏,哈小全頓時感覺一股溫暖通向全身,他的手臂正好挨著古英素豐滿的胸脯,他再也把持不住自己了,他一下把古英素擁進懷裏,古英素先是一愣,隨即也用雙臂抱住了哈小全,他們忘情地吻在了一起。哈小全自小就缺少母愛,對女性有一份格外的渴望。他把右手從古英素的裙子領口伸進去,握住了她豐滿而富有彈性的**。

他們相擁著坐在花池邊。古英素喃喃地說道:“這麽長時間了,我早知道你的心思。我對你也有好感。可是咱們還年輕,正好是幹事業的時候,我爸常對我們姐兒幾個說,要先立業後成家。咱現在,要事業沒事業,要錢沒錢,要房子更甭提。你家、我家,條件都不十分好,完全要靠自己奮鬥。要是早早地談上了,恐怕沒有什麽好處。”

“怕什麽了,我們邊幹事業,邊談戀愛、戀愛事業兩不誤嘛。”

“你們男的,嘴上說的好聽,到時候,就不是你們了,愛到了一定火候,就非得逼著結婚不可。”

“我……”哈小全還想按照自己的邏輯再說什麽。

古英素從哈小全的懷抱中掙脫出來,打斷了他:“你別再說什麽了,咱倆在一個單位,在這方麵一定要慎重。你要是真對我好,咱倆都努力工作,幹出個樣子來,打一個好的基礎,無論如何也得過兩年,咱再談這件事。你要是等不及,你就找那比我更好的。天不早了,咱該回家了。”

女人心,大海針,哈小全深知自己不懂女人。古英素到底愛不愛自己?她的一番話,讓哈小全實在摸不著頭腦,為什麽女人對待愛是這樣理性?戀愛的內容竟是由那些具體而實在的條件構成。而哈小全對愛的理解也是極其浮淺的,他醉心古英素的美貌,在某些方麵,他想的更多的是**,是人人都過的那種常人的生活——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從她的話裏,以自己現在的各種條件,還遠遠配不上這支局花。哈小全的心裏頭就像打翻了五味瓶,說不清是種什麽滋味。

古英素站起來,用手梳理了一下頭發。哈小全默默地掐了一大把各種顏色的月季花,放在了古英素的車筐裏。他們兩個誰也不說話,一同默默地回家。直到古英素的家門口,他又想擁抱她,她笑著推開了他。

“在家門口子,讓人看見。我說的話你回去好好想想。你會想通的。再見。”她冷不防在哈小全的臉頰上親了一口,轉身進了自家的樓棟門。哈小全站在原地愣怔了足有五分鍾,等心情平靜了,他才依依不舍地轉身離開。

11

電話鈴響了,哈小全拿起聽筒,是東街區分管檢查的李局長找吳雙,哈小全把聽筒給了吳雙。吳雙的聲音變得更加尖細,她接電話時表情生動,她咯咯地笑著。哈小全出去過煙癮,再回來時,屋裏鴉雀無聲,他看見吳雙眉頭緊擰著,像是在跟誰慪氣。她氣衝衝走出辦公室,一會兒的工夫把辦公室主任叫來了。

“市局在網上下發了一個通知,下個月組織分管檢查的局長到德國考察,你見到這個通知了嗎?東街區的李局來電話提到這個事,我根本就不知道。”

“什麽,沒有錢?”吳雙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他去年出國花了好幾萬,他出國就有錢,我出國就沒有錢,這公平嗎?連個招呼都不打,你要是好好跟我說清楚,我是那不講道理的人嗎?你們說,這像話嗎?”

哈小全和辦公室主任麵麵相覷,隻好好言相勸,不想越勸,吳雙的火氣反而越大。“這也太不像話了,太欺負人了,我找劉區長評理去。”說完,她像一陣風似的卷出了辦公室。

辦公室主任額頭上直冒汗。哈小全遞給他一根煙,他拿在手裏,不知怎麽一下掉在地上,他低頭撿了起來,臉漲得通紅。

“哈局,我……我是不是惹禍了?我不該把詳情告訴她。我應該隻告訴她把通知給了王局,有什麽事讓她問王局去。”

哈小全先給他點上煙,又給自己點上。“不關你的事,本來就是那麽回事嗎?她也不是對你來的。”

“她去找區長,我這不是給領導們製造矛盾嗎?”

“我剛才也想這事了,咱來分析分析。吳局憑著一時衝動,去找劉區長,你想想,劉區長會怎麽處理這事?我想劉區長隻能好言撫慰,不會帶傾向性。兩個人鬧矛盾,你一旦傾向一方,就會糾纏不清,就必然會得罪另一方。比如說,如果劉區長同意她去,王局就會跟劉區長說,我局裏現在確實沒錢,區長給出錢吧。咱分管區長哪有錢?你想劉區長會那麽蠢?就是吳局和區長關係再好,區長也不會隨隨便便地偏袒她。”

“對啊,哈局,你分析得有道理啊。”

“吳局原來是劉區長的秘書,我要是劉區長,看吳雙這麽衝動,上來先批評她,不把心思放在工作上,竟然為了自己出國的事來告狀,像話嗎?還有黨性原則嗎?等到吳局冷靜下來,她會後悔的。你回去吧。這事會不了了之的,你就當今天什麽也沒發生,你可跟誰也別提,包括王局,你要是跟王局說了,就真的是在製造矛盾了,你明白嗎?”

辦公室主任點頭哈腰地退了出去。哈小全悠然地點上一隻煙,大口地喝了一口茶,不禁哼了兩句小曲,他為自己的超然物外和高屋建瓴所激動,別看自己比王大正、吳雙年輕,但是見識並不短淺,這和他終日手不釋卷是分不開的。哈小全多年養成了讀書的習慣。現在可謂是“學貫中西”了。

哈小全聽見手機突然響了一下,他知道是短信。他打開手機閱讀短信:“我今晚依然苦等著你,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是古英素發來的短信。

哈小全想象自己晚上走進古英素的住所,將要發生的一切,他渾身的血液一下子又沸騰起來。這時候桌上的電話響了,是妻子杜小玉:“今天是哈平姥姥的生日,我在普天樂酒樓定了桌,晚上六點半,早晨忘了告訴你了。你別忘了買瓶好酒。”哈小全一下泄了氣,隻好讓她古英素再一次苦等了。

不用古英素說,哈小全也知道,自己必須努力工作,一定要混出個人樣來,一定要出人頭地。這種想法應該源於他所經曆過的屈辱的童年。

哈小全至今還模糊地記得,在他三、四歲時,他們一家人在這座城市裏過著幸福的生活,他天天由母親接送幼兒園,每天早晨喝瓶裝牛奶,他特別喜歡吃幼兒園的小肉包子。家裏有一大堆各式各樣的玩具,他能用積木搭一座漂亮的樓房,常常博得祖父的誇獎。禮拜天,他隨著祖父、父母到公園遊玩,一家人觀賞凶猛的獅子和老虎,看拿著麵包逗憨態可掬的狗熊作揖,哈小全玩得十分開心。然而,好景不長,在他四歲時,“文革”徹底改變了他們一家人的命運。

哈小全後來知道,當年,父母因為在運動中“站錯”了隊,貼了不該貼的大字報,所以被雙雙下放西北邊疆勞動改造,一去就是十幾年,杳無音信。祖父被打成 “右派”多年,“文革”時也難逃厄運,帶著哈小全被遣送回了原籍,哈小全從此與父母天各一方。

原籍雖然是河北省一個非常落後貧窮的小鄉村,但村裏人卻緊跟形勢,緊繃階級鬥爭這根弦兒,造反派成天在大喇叭裏喧囂。祖父經常挨鬥遊街,他終日愁眉不展,唉聲歎氣。哈小全在街上玩耍,孩子們視他為異類,向他揮拳頭,大叫“右派崽子”“小反革命”,大一點的孩子們,一群一夥地圍過來對他拳腳相加,他徒勞地反抗著。他沒有多少朋友,因為周圍大多是冷冷的白眼,即使是另眼相看的人,也不敢接近這樣家庭出身的孩子。祖父白天下地勞動,晚上和“四類分子”一塊去學習,很晚才回來。所以哈小全十分孤獨寂寞。晚上,他一個人在空曠而晦暗的屋子裏,趴在油燈下,百無聊賴地翻看著一本破爛的連環畫《列寧在一九一八》。那時,許許多多的書籍都被禁了,就是連環畫也沒有幾本。他經常不知不覺地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有時夢見爸爸媽媽,有時夢見被大孩子們追打,驚醒了,一個人兀自抽咽,哭累了,便和衣睡了,等著祖父回來。

哈小全的祖父是家庭中唯一的勞動力,每年工分掙得不少,但是不值錢,況且隊裏不是按勞分配,而是按人分配,那些孩子多的家庭,糧食分得吃不了。再加上,他們家受歧視,哪個小隊窮,就分他們到哪個小隊。哈小全家常常在冬春兩季日子最難過,常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祖孫倆晚上經常隻喝一碗稀粥,不吃幹糧,有時可以吃一小塊玉米餅子,最後一口,哈小全總是舍不得下咽,留在嘴裏反複咀嚼。

有一年春天,正是青黃不接的日子,家裏已經斷了糧,眼看著第二天就連粥都喝不上了,連紅薯幹都吃沒了,這是哈小全平日最好的零食。祖父已向鄰裏多次借糧,人家已無糧可借,鄉親們也很困難,隻有出村向親戚們借了。當時村裏規定,“四類分子”不得出村串親,祖父憤憤地說:“顧不了那麽多了,咱爺兒倆不能餓死。”說完,拿了口袋奔了鄰村親戚家去借糧。晚上回來,祖父扛了一口袋發了黴的癟棒子,祖孫兩人非常高興,總算能填飽肚子了。哈小全記得,那棒子麵,吃起來又苦又澀,但還是靠著它渡過了難關。過年的時候,家裏沒有那麽多白麵,祖父就摻一些白玉米麵在白麵裏,蒸一鍋摻假的饅頭,用硫磺熏白。大年初一,包很少的白麵餃子,更多的是吃綠豆雜麵餃子,餃子餡裏沒有肉,隻有大白菜和大油碴子。

學校裏大搞批林批孔,要求四、五年級的學生每人必須寫一篇批判稿,且在班裏張貼上牆。小學生會寫什麽批判稿?隻是胡亂抄些報紙上的文章湊數,哈小全也不可例外地抄了一篇,馬馬虎虎應付了事。那些紙片貼在牆上大抵誰也不理會。可是就偏偏有這麽一位,上課時不注意聽講,閑極無聊,挨個閱讀身邊牆上的批判稿,他終於有了一個重大發現。課下,他叫了幾名同學圍在那麵牆下指指戳戳,哈小全向來不摻和事,所以就沒有太在意這些人的不尋常舉動。後來,老師把哈小全叫到辦公室,把一張紙摔到他麵前說:“你看看你都寫了些啥?”這張紙就是他的那篇批判稿,因為是應付差事,所以寫完了就根本沒看,看著老師那張鐵青的臉,他開始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便仔細地讀起來,當讀到文章最後一句話時,他的頭“嗡”地一下大了起來,“讓我們踏上一萬隻腳,讓林彪永世不得翻身!”丟掉了一個關鍵字眼“不”。害怕,恐懼,仿佛世界的末日就要來了。他抹著淚水,老師講了許多嚴厲的話,他大都沒有記住,隻模模糊糊記得,要寫一份深刻檢查,要和自己受反動家庭的影響聯係起來……。他沒敢告訴祖父,獨自默默地忍受著這件事情對心靈的痛苦折磨。此後,每當寫批判文章,他都要逐字逐句檢查,反反複複,不厭其煩。直到現在,他已經參加工作十幾年了,他的這個習慣始終沒有改變!

“哈小全,你個‘右派崽子’,讓我們左派好好教訓你一下!”

哈小全當時完全被打懵了,等他定下神來,見這小子居然沒有跑,仍然嬉皮笑臉地看著他,這更加激怒了哈小全。

“我打死你這個小兔崽子,你他媽也敢欺負我!” 他一邊凶狠地叫著,一邊揮起手來。

“你敢打我?”這小子一邊迅速向後退了一步,一邊向左邊不遠的地方一指。“我叫我兩個哥哥滅了你!”

哈小全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他家門口,確實站著他兩個高大凶狠的哥哥,他們沒事人似的和幾個人在那裏說笑。哈小全一下子泄了氣,如果真動手打了這小子,他兩個哥哥決不會輕饒自己。再說,不能給爺爺惹麻煩,他狠狠地瞪了那小子一眼,隻好忍氣吞聲地離開了。身後傳來這小子得意的笑聲。

“嘻嘻,看你在我們左派麵前低不低頭?!”

哈小全當時就知道韓信受**之辱的故事,這個故事祖父曾經給他講過多次。祖父告訴他,成大事者必須像韓信那樣,能忍一時之憤,決不能感情用事,小不忍則亂大謀。但是,他今天實在是不甘心,小時挨欺負,都是一幫比自己年齡大的半大小子,而且是群起攻之,自己屬於寡不敵眾;而今天呢,我竟然被一個小孩子抽了一記耳光,被抽了耳光,卻不能動手反擊,真是窩囊透了,真是奇恥大辱!他感覺臉上一陣陣發燒,羞愧不已。他在回家的路上,心裏不斷地詛咒這個小兔崽子,想象自己將來怎麽收拾他。這件事,他一直埋藏在心底,沒跟任何人講過。

13

哈小全現在的辦公樓還是單治在位時,向區政府爭取來的,是街道辦事處實行並街後富裕下來的。哈小全的辦公室在四樓的陰麵。已經是秋末冬初的時候了,屋裏還沒有通暖氣,哈小全感覺有點冷,便站起來在屋裏來回踱步,他看見外麵高大的泡桐樹,葉子已經發黃,墜落得滿地都是。

“等到秋風盡,秋葉落成堆,能陪你一起枯萎也無悔。”哈小全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時下最流行的“兩隻蝴蝶”。吳雙一早打來電話說,今天有些不舒服,打算休息一天。每次她有事不來,從來不給王大正打電話,總是讓哈小全轉達。吳雙再沒有提出國培訓的事。哈小全想,她一定是在劉區長那裏挨了批評,或者,劉區長給她許了什麽願,諸如,明年我出國,讓你免費陪同雲雲。總之,這件事總算沒有掀起什麽風波,就這樣悄無聲息、不了了之了。但她心裏肯定是不痛快,今天不來上班就是最好的證明了。

“你別捧我了,這不是明擺著的事?我隻希望,咱這局領導班子,和和氣氣,不鬧意氣之爭,求大同,存小異,維持個好局麵,多為百姓幹點事。你好,我好,大家都好,這有多好!”

辦公室主任深深點頭讚同。哈小全扔給他一隻紅雲,他們都點燃了。哈小全又說:

“咱這些年輕人,不利於大局的話不說,不利於大局的事不做。辦公室的同誌們,是領導身邊人,更要把握這一點。要正確處理好與領導的關係,處理好與下麵科室的關係,處理好對外關係。要多給領導提供正麵信息,少提供或不提供負麵信息……”

兩個人聊了一陣子,辦公室主任就退出去忙自己的了。

哈小全今天沒什麽事,便打開電腦,上網瀏覽新聞,瀏覽完了新聞,就打開搜狐的讀書頁麵,一下子被吸引了進去。

哈小全的深刻源自他的勤奮讀書,他把許多時光都消磨在了圖書館、書店,他把許多金錢也都消費在了買書、讀書上。他在家裏、單位的藏書,不下幾千冊。哈小全認為,在這物欲橫流的世界,到處都是不良**,真得學點優秀的傳統文化以修身。哈小全在青幹班學習時,還以“讓我們都來補點優秀傳統文化”為題,在班裏做了精彩演講,博得了老師和同學的熱烈掌聲。他明白,人在官場,有的時候隻能把那憤憤不平之氣壓下去,變得平和不爭,反而會好事連連,得到一些意外收獲。

14

哈小全每天堅持早來晚走。單位早晨八點上班,他每次都提前半小時到單位,當時檢查一科還在政府七樓辦公,他是來得最早的。他來了後,提起兩個暖瓶就到鍋爐房去打水。

副局長單治每天也是這個時候打水,兩個人搭訕著一同上樓,打完水,他們還要各自做廁所、樓道及辦公室的衛生。單治那時給人的印象就是一個勤勤懇懇、兢兢業業的領導幹部,他經常沉在分管科室裏和科長們研究工作。他沒有架子,常和大家開個玩笑什麽的,讓人覺得他很親切。張喜功就不然,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洞察一切,且一臉嚴肅,不苟言笑,哈小全就怕這雙眼睛,他很少和他過話。張喜功見了下屬沒別的,除了談工作還是談工作,有一次他問哈小全正在辦的一個案子,哈小全竟渾身冒汗,前言不搭後語,亂了方寸。單治有時還利用業餘時間到幹部家中走訪,幾年下來,他分管的科室幹部幾乎走了個遍。他有一天晚上騎車到哈小全家去走訪,哈小全和同學出去了,沒在家。父母對哈小全說,你們這個單局長真是個好人,平易近人,沒有架子,噓寒問暖的,說的話讓人心裏熱乎乎的,跟著這樣的領導幹,一定會有出息。單治過年過節的時候,常到那些有家有室的幹部家裏走訪,給孩子扔下幾十元壓歲錢,就不走了,非要喝人家一頓好酒好菜,這些幹部也樂得如此,平時請人家領導還不來呢,來咱家吃飯是瞧得起咱。

還有一個默默打基礎的人就是冷薇。她也遞交了入黨申請書。哈小全經常到冷薇那裏坐一坐。她工作、學習、生活,像時鍾一樣準確和有規律。冷薇對哈小全講,她每天早晨五點半起床,讀書學習。差一刻八點到單位,打水、打掃衛生,八點準時坐在辦公桌前,拿出工作手冊,計劃一天的工作。然後投入緊張的工作。中午邊吃飯,邊聽新聞。午休半小時,下午繼續上班。晚上六點下班前,用半小時記日記。回家吃完飯,看半小時新聞聯播,然後讀書學習,十二點上床睡覺。

哈小全心想,這是一個多麽勤奮好學、積極向上的形象啊。可是自己有時晚上,禁不住青春期的折磨,總要想一想古英素,總要在被窩裏犯一回錯誤,犯了錯誤總是後悔,後悔了以後,還是要犯錯誤,形成了惡性循環。這些東西是上不了台麵的,斷不能和團支部書記說這些東西。那麽,她想不想男人呢?她會不會在私下裏也犯回錯誤呢,哈小全就很迷惘。

哈小全發現冷薇在偷偷地學習中學地理和曆史。有一次,她看見哈小全進來了,就把課本往抽屜裏塞,哈小全看得真切。哈小全隱約聽說,區委、區政府機關的人們都在上業大什麽的。他就留了個心眼,到職大進行了谘詢,職大的人說明年夏天又要招生了,有政史、中文專業,區委、區政府正在六十中學辦補習班,不過你要考業大必須經過單位同意。哈小全把信息就通報了古英素,兩人商量後,認為隻要冷薇能參加考試,咱也能去,她是團支部書記,咱還是支委呢。從此後,他們兩個人就借了課本到六十中學旁聽,開始學校查得比較嚴,學員必須出示學員證,有一個人專門在門口驗證,哈小全和古英素隻好在外麵徘徊,等那個人撤了,他們就溜進教室,慌裏慌張地找了座位坐下,這才發現冷薇也在班裏聽課呢。下了課後,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但卻是瞬間的事,冷薇馬上恢複了常態,並不多說別的,告訴他們兩個,早一點來,就能躲過驗證。

哈小全對夜校的學習很重視,和冷薇一樣,風雨無阻,堅持天天到校,每天回到家還要關進自己的小屋裏挑燈夜戰。父母經過千辛萬苦,終於在祖父在世的時候向單位要下了一個偏單元。祖父已經在頭一年去世了,弟弟在今年就考上大學去了南京,哈小全終於有了自己的小天地。在桃李鎮的半年培訓確實讓他進步了很多,回過頭來複習中學的知識就有些駕輕就熟。想當初考大學時,如果能像現在這樣學習,何愁考不上?古英素後來對夜校學習不怎麽上心,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

15

在單位裏,和哈小全能談得來的,隻有黃隱一個人,雖然原來兩人也是“冤家”。但在黃隱的影響下,哈小全讀了美國的戴爾·卡耐基的《人性的弱點》《人性的優點》、拿破侖·希爾的《成功學》。兩人在一起經常交流,談天說地,縱橫捭闔,指點江山。黃隱辭職後,兩人見麵機會少了,但好像突然變得親近了,有時通過電話交流,一談就是半小時,有時幹脆通過互聯網發郵件。

哈小全從搜狐網退出來,又進入了自己的億郵通訊免費郵箱,這兩天因為工作忙,一直沒有打開郵箱,郵箱裏有黃隱發來的兩個郵件,哈小全看了一下,都是黃隱讀書有感而發的心得。哈小全心想,這廝現在終日花天酒地,也非本意,無非是逢場作戲,全是為了生意,他內心仍然守著自己的一片淨土,仍然有自己的不懈追求。於是,他思索了一下,開始寫起來,一個多小時後,他在網上給黃隱發了這樣一個郵件:

黃隱賢弟:

前書未致,後書未複,此皆兄誌之不堅、疏懶成性也。近觀弟之學猛進矣,此皆有恒也。學問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今兄望弟之項背,羞愧無顏,當奮起直追。望弟漸進,兄須猛進也。然弟若猛進,兄斷勿掣肘,以求同進。此不合鄧公“先讓一部分人富起來”之政策也。哈哈!

與弟坐而論道,不亦樂乎,且補益甚深。弟之思深而明,氣勢磅礴,為兄每每歎服。弟素有大誌,胸藏錦繡,腹有良謀,又兼經世活學,弟於今已立矣。弟家學可謂不薄,高等學府出身,躬事名師,折服曾文正公,往來無白丁,誌且彌堅,豈非大器成哉!然須待價而沽、伺機而動。曾文正公曰:以為事功之成否,天命居其七,人力居其三。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但不可不謀。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宜早知天命,擇其善者而從之。

兄本愚鈍(此非效曾氏之謙,此實言也),雖家學尚厚,二十載讀書,龐雜而無所從,雖有些許進益,然茅塞遲遲未開。始終隨時俗沉浮,疏慢成性,無誌常立誌,用心常躁也,做事不能專一執著,隨心所欲常逾矩,每每美其名曰“順乎自然”,似獨得老莊之真諦也。勿笑,勿笑。

補中學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也!立德,立功,立言,竊以為當首推立德也。德之不立,何言立功立言者也。立功須依立德,然功之不立,何以立言?

立德者何也?高遠之誌也。德有大小,小德者,仁也,愛人也,傳統之美德也。大德者,天下為公,以天下為己任。我輩性本善,然不可謂小德者立也,久為世俗濡染,又兼不就中學,積惡習頗多,是以先修小德以立身,洗心革麵,止於至善。終當以立大德為重,萬變不離其宗,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誌也。

立功者何也?德行也。修身齊家、錦繡胸懷、以待天時,身體力行以成事功,天命成則成矣,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當擇其善者而從之。又須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此至境也。

立言者何也?功成則德布天下,聲名遠播,言可立也。人微則言輕,功德不立,何以立言?立言乃為教化世人,本不為張私名也。

曾氏乃臻此至境之楷模也。然其用力太過,早生華發,命促身亡,以致“出師未捷身先死”之憾。功成名遂而不退,以招“天津教案”之禍,留惡名於後世。

竊以為吾輩當以儒道互補為體,兼收西學為用,執兩用中,不可偏廢。亦不可,雖坐而論道,無人可及,隨機應變,卻百無一能也。運用之妙,存乎一心,經世活學,當以臨機應變為能事。

中西學浩如煙海,雖一生不可窮盡也。一曰不可一曝十寒,當徐圖之,曰“恒”;二曰不可泥古不化,當擇其善者而從之,曰“明”;三曰不可與經世相分也,當覓引路之明燭也,曰“立”;四曰學不為勝人,為勝己也,曰“剛”;五曰不可驕矜,不敢為天下先,當謙恭有禮,曰“柔”;六曰不可疏慢,當隨心所欲不逾矩,曰“儉”。

兄好讀書不求甚解 ,本泥古不化,如此胡亂道來,東摘西抄,尚花費時力,汗流浹背,勉湊此書,切勿見笑,聊以作答,以見兄之心意。渴盼賜教。

愚兄小全書

某年某月某日

哈小全從電腦前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看看表,已經是上午十點多鍾了,每次這個時候,他都要下三樓,到自己分管的科室轉一轉。他點上一支煙,出了辦公室,就下了三樓。

16

古英素突然對打乒乓球熱心起來,中午在單位吃完飯,她拉著哈小全到五樓去打球。五樓大廳裏擺著一張財政局的乒乓球桌案,張著網子,古英素不知什麽時候準備好了兩副球拍和一個乒乓球。一打上球,古英素就來了精神,發球、推擋、扣殺等樣樣都比哈小全強。

哈小全真有些搭不上拍子,光是撿球了。不一會兒,從財政局出來一個小夥子,高高大大的,長得很是英俊。他們知道,他是新分來的大學生,叫劉富庭,他常騎著個“重慶80”上下班,那時有摩托車的人很少,想必是家庭條件相當不錯。

“打得夠熱鬧!”劉富庭自言自語著就站在了一旁,點燃了一支煙。看球時,他不時給古英素叫好,目光直往古英素的胸脯子上瞟。哈小全就有些不自在。

這家夥,抽完了煙,毫不客氣地走到哈小全身邊,從哈小全手裏拿過了球拍,說:“來,讓我跟姐姐打上一局,姐姐真是有水平,肯定受過專業訓練。”

他一上手,竟和古英素打了個棋逢對手,也肯定受過專業訓練。古英素更加來了精神,她咯咯地笑著,看對方的眼神,也溫柔了起來。她越來越沉浸在這個讓她瘋狂的體育項目中。哈小全想,更重要的是,這個英俊的大學生,讓她異常興奮。哈小全默默地轉身上了七樓。他的心裏非常難受,天使就要飛走了。

以後,劉富庭經常叫古英素去五樓打球,古英素每次去之前,必要拿出鏡子刻意修飾一番,並不在乎哈小全不滿的目光。

哈小全在一天晚上下班時,終於知道天使要飛走了。

他們下樓的時候,古英素對哈小全說:“我今天不跟你走,我跟他走。”那聲音聽起來酸酸的。哈小全看見,劉富庭早已經發動起了“重慶80”,等候在樓下。古英素坐上“重慶80”,緊緊地摟住劉富庭的腰,摩托車迅速地行駛起來,她回過身來向哈小全揮手,長長的頭發在風中飄揚。哈小全感覺心裏一陣難受,眼睛竟一時酸澀起來。他終於明白了,她說兩年,實際上是托詞,是委婉地拒絕。她並不愛你,你一個農村老侉,要嘛沒嘛,如何配得上人家天仙似的人物?賴蛤蟆想吃天鵝肉。

他騎上車出了政府機關大院,漫無目的地向前行進著。天一點點黑下來,不知過了多少時辰,肚子開始咕嚕咕嚕地叫起來,他這才發覺自己還沒有吃晚飯,抬頭看看眼前的街道,竟與回家的路南轅北轍,越走離家就越遠。他看見馬路邊有一家比較清靜、明亮的飯館,他停下車,進了飯館,找了個僻靜地方,要了一瓶“直沽高粱”、兩個熱菜,他要了一盒恒大煙,那時的煙卷還不帶過濾嘴。他一直是個規矩人,因為祖父和父母對他管教極嚴,他從不抽煙喝酒,即使和他們在桃李鎮參加了半年培訓,他也沒有沾過煙酒的邊兒,他領了工資,都悉數交給父母,父母給他很少的零花錢。如今他每月掙43塊錢了,父母給零花錢多了,再加上加班費,手頭比較寬裕,即使這樣,他平時也不和煙酒沾邊兒。今天,他感覺心裏太難受了,他喝了一大口酒,用火柴點著了香煙,他深吸了一口,一下咳嗽起來。等靜下來,他又深吸一口,隻覺得天旋地轉,又連著吸了幾口,就覺得好了一些,頭不暈了。不知不覺中,一瓶“直沽高粱”淨了,一盒煙還剩了半盒,服務員開始收拾桌上的東西,明顯是在下逐客令了。他踉蹌地走出飯館,晃晃悠悠地騎上車,他不知怎麽就來到了河邊公園,那些月季花在燈光下依然怒放著,哈小全看著那些花朵,越看越別扭,已然物是人非了。他不顧一切地揪下一枝白色花朵,手紮破了也全不在意,他把這朵花狠勁地扔到河中,然後他衝著黑暗的河麵大叫了數聲,便蹲在地上哇哇大吐起來。

散了班子會,哈小全、吳雙兩個人回到辦公室,吳雙又發開了牢騷:“過春節了,每人才發五百元,你橫向和人家比比,好幾千幾千地發,我愛人單位就發了三千,我提議多發點,王局還跟我瞪眼。大夥辛辛苦苦掙的錢都哪去了?你說幹部們能沒意見嗎?報銷藥費每人才報三百元,還是三年前的,退休職工們早就有意見了,他們說要聯合起來找區政府。”

“王局說不怕找,藥費問題是普遍問題,其他單位也這麽壓著,好幾年不報銷。”

“你說的是困難企業,機關裏就不能無限期壓著,該走醫保的走醫保,該你單位報銷的就得想辦法解決,財政局每年按比例都給撥了款,這個錢你必須給大夥報銷到位。差額部分,咱自籌的部分,可以壓一壓,這總說得過去。在班子會上,我該發表的意見,我都發表了,你采納不采納那是你的事了。出了問題,反正咱不負責。”

她從抽屜裏拿出梳子理了理頭發,盡管她已經徐娘半老了,四十八九歲了,但她的頭發依然黑亮,還沒有一根白發,她的眼睛亮亮的,皮膚白皙,隻是身體發了福,白白胖胖的。她的薄嘴唇像刀子似的,得理不饒人,總是說個不停。

“總說要過緊日子,給上頭送,一點也不吝惜,連請帶送,這一下子又得好幾萬,明天在金佰利請組織部和人事局的領導,肯定少花不了,起碼得上五糧液、龍蝦什麽的。他現在上上下下地緊忙活,誰不明白他想幹什麽?”

哈小全聽吳雙說這麽敏感的話題,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打開工作手冊低頭寫起了什麽。哈小全心裏跟明鏡似的,他何嚐不知王大正的用意。王大正今年已經五十六歲了,五十七歲就是個坎兒,鬧不好就得退居二線,但他老馬戀棧,絕不願輕易退出這片舞台,如果鋪墊好了,還能幹兩年。其實,無非是領導們一句話,“這個局的業務比較特殊,現在還沒有合適的人選,先讓老王幹著吧。”在位一天和不在位簡直就是天上地下,車子、票子、房子、出國、迎來送往……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一旦退居二線了,掉了毛的鳳凰不如雞,馬上就會門前冷落車馬稀了。吳雙對王大正的做法肯定有意見,你賴著這個位置,我吳雙就沒有出頭之日,我也老大不小了,等你過足了官癮,我也就船到碼頭車到站了。哈小全對此則無所謂,自己剛剛上來,還沒有當一把手的奢望,無欲則剛,所以他比較灑脫,因為身上沒有多餘的負擔。

這天晚上,哈小全和杜小玉說了個瞎話,叫了一輛夏利出租車,直奔古英素所住的濱河小區。他沒有坐電梯,悄悄地從樓梯爬到了四樓,四周看了看,鄰居的大門都緊閉著,古英素的防盜門虛掩著,這是他們兩人提前約定好的,他輕輕地推開門閃了進去,隨手把門帶上,等他回過身來時,古英素已經撲進他的懷抱,一股馨香倏地鑽進他的鼻孔,古英素濕潤的嘴唇送上來,他們熱吻起來。兩個人鬧夠了,才依依不舍地分開。哈小全換了拖鞋,脫了西服,走進客廳,客廳足有40平方米,地麵鋪著淺色實木地板,一圈白色寬大的真皮沙發,液晶電視和組合音響。這是一套兩居室的商品房,一間作書房,一間作臥室,臥室拉著落地窗簾,一張雙人床罩著粉色的床罩。整個單元的布置很是溫馨。

“剛搬進來半年。”古英素穿了一件開胸的紅色毛衣,頭發高挽,脖子顯得很長,一雙明眸顧盼生輝。

“這房子得有四十多萬吧。貸了多少錢?”

“我沒貸款,把原來的房子賣了,又找朋友借了點。你到廚房洗手,咱吃飯吧。我給你做了幾個菜。”

哈小全進了廚房,洗了手,坐在飯桌前,桌上擺了四個菜,一盤辣子雞丁,一盤蝦仁黃瓜,一盤素什錦,一盤五香牛肉,一瓶五糧液。古英素給哈小全斟了一高腳杯五糧液,給自己斟了小半杯,他們邊喝邊聊,一會兒的工夫,古英素的臉便豔若桃花了,他們說著話,不時拉拉手,不時互相親吻一下,說到熱烈處,古英素便咯咯地大笑。喝了半截酒,哈小全便不能自持,就要解皮帶,古英素把他推進了洗手間,讓他去洗澡。哈小全進了洗手間,三下五除二,衝了一個澡,披上一件浴衣就急忙走出來,迫不及待地進了臥室,臥室裏的燈光很明亮,他看見古英素披散著長長的秀發,兩隻玉臂從被子裏露出來,一雙迷離的黑眸放射出了熱切企盼的光芒,哈小全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

當哈小全醒來的時候,已經午夜十二點了,他愣了一會兒神,渾身感覺既疲乏又愜意,古英素還依然保持著睡前的姿式,用雙臂擁抱著哈小全,她溫熱的氣息吹在哈小全的脖子上,感覺癢癢的。哈小全想,萬萬不能在這兒過夜,那樣的話,小玉會一宿不睡覺等到天亮。可是眼前這個女人怎麽辦?我拍拍屁股走人,她一個人孤衾冷被,如何度過這漫漫長夜?他情不自禁地歎息了一聲。

不想竟驚醒了古英素,她睜開眼,定了定神。“你醒啦,快去洗洗吧,洗完了就回家,不然小玉會著急的。”

哈小全聽古英素這樣說,心裏不禁感動萬分,很動情地吻著她。“我陪你到天亮吧!”

“不用,我一個人習慣了。”說著,她推開他,催他快去洗漱。

哈小全下了樓,進了小區大院,回頭望了望四樓,四樓的窗戶映出了古英素模糊的身影,她向哈小全揮了揮手,哈小全也向她揮手。他一步三回頭,直到他走出大院門口,古英素仍然站在窗前。

18

哈小全和冷薇都考上了西街區職工大學。哈小全通過單治爭取了自己的考試資格。冷薇報考了政史專業,哈小全憑著自己的興趣報考了中文專業。古英素由於和財政局的劉富庭熱戀,與職工大學失之交臂。

區裏馬上就要換屆了,人們看見張喜功經常跑田區長處匯報工作,實際上是去探聽消息。大家都說,如果這次田區長在換屆選舉中獲勝,張喜功自然也要晉級,當不了副區長,起碼也得來個人大副主任或者政協副主席當當。

他帶著冷薇等人,跑北京首鋼去學習崗位責任製。他回來就在大會上宣布,我局要實行崗位責任製,明確職責,獎勤罰懶。對中層科長要實行兩年聘任製,科室進行雙向選擇,這在當時也是很趕時髦的。他宣布完了,就到市局、區委、區政府、區人大、區政協、組織部、人事局跑了一大圈,告訴領導們,我張喜功要改革了,事還沒幹,就四處吹風了,實際上也是為了換屆給自己造聲勢。

這次實行聘任製,冷薇是最大的贏家,她被聘為綜合科副科長,前不久,她和哈小全都被批準為中共預備黨員。趙平夫滿心希望能聘上個正科級,卻沒想到仍然是個副的,他便有些憤憤不平。他在科裏向哈小全發牢騷:“白給你張喜功賣力氣了,一個毛毯大案轟動了全市,你聘了半天,我不還是副的嗎?實行這種聘任有什麽用,真正幹的你不提拔,喜歡搞花裏胡哨的人卻提拔上來了,讓人服氣嗎?你這樣搞能調動幹部積極性嗎?不能調動積極性就是搞花架子,就是玩虛的,就不是實事求是。”

他說完了,就坐在科裏和大家聊閑,其他幾個組的人看科長這樣,也跟著一齊聊天。有的人拿起報紙,從一版看到最後一版,看到報紙中縫的征婚廣告,還要給大夥念一念,大夥又就征婚展開話題。古英素拿出小鏡子往臉上塗脂抹粉,往眼睫毛上塗睫毛膏。

哈小全就說:“別塗了,嘴上跟吃了死耗子似的。”

“樂意,樂意,管得著嗎?”

趙平夫就說:“小全,別惦記著了,人家是名花有主了,別吃那個幹醋了,及早找一個合適的,別在那犯傻了。”

趙平夫向來說話口無遮攔,哈小全的臉騰地紅了。古英素盯了一眼哈小全,臉上的表情極為不自然。“我犯什麽傻,跟我有什麽關係。”

冷薇一上任,就推出了一個實行崗位責任製簡報專刊。為了抓典型,出經驗,她陪著張喜功到各科室搞調研。哈小全心想,這些人就是喜歡立竿見影,出了芝麻大點兒的力氣,就想著撿個大西瓜;功夫還沒練到家,就想來個四兩撥千斤。他們來到檢查一科,讓大家談改革後所迸發出來的工作熱情,科裏的人誰也不發言,大家都知道趙平夫的態度。再說,也沒什麽好說的,剛實行幾天,能出現什麽奇跡?哈小全低著頭,生怕張喜功點自己的名。大家都不說話,就有些冷場。張喜功就點趙平夫的名。不想,趙平夫一頓機關槍,說得張喜功就有點不高興,臉子一下掉下來,不客氣地打斷了他。

“我就是有抵觸情緒,我對這種搞花架子的聘任很反感,我不幹這勞什子副科長,我辭職。”說完,趙平夫站起來,摔門而去。

張喜功臉色發青,拿煙的手顫抖著,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哈小全他們麵麵相覷,不知所措。

第二天,張喜功又來到檢查一科,全科人都在,他進門就發煙,特意給趙平夫點著了煙。

“老趙,我說你這脾氣得改改,有什麽大不了的……”

趙平夫見張喜功不是興師問罪來的,而是來安撫自己的,便給臉要臉,順著台階就下。“局長,您別生氣,我脾氣確實不好,昨天衝撞了您,請您原諒我。這改革肯定是好事,您不改革,我們也會好好幹;您改革了,我們更得好好幹。您放心,我們全力支持您!”

張喜功臉上笑成了一朵花。“老趙,你這個態度就對了,別忘了,這關係到你把幹部隊伍往哪帶的問題。你要加強學習,在這次改革中發揮中堅力量,你要時刻準備擔起更重的擔子啊。”

哈小全真是佩服張喜功做思想政治工作的功夫。他話不多,但都說到要害處,最後一句話,是一句吊胃口的話。張喜功拿著正科級這塊骨頭,你支持我,這塊骨頭就是你的;你不支持我,我就吊著你。哈小全想,張喜功本想通過改革撈取政治資本,並不想引發不必要的矛盾和衝突,一旦激化矛盾,就會鬧得滿城風雨,有人到處告狀,反倒失去了改革的意義,不能幹賠了夫人又折兵的事。他能夠紆尊降貴來安撫趙平夫,就有一種氣度在,因為他算的是大賬,隻有這樣才劃算。

世事總是難以預料的,誰也沒有想到,呼聲最高的田副區長,在這次換屆選舉中居然敗北,區委、區政府組建了新的領導班子,田副區長被調到市外經貿委任正職,人們傳說中的張喜功的種種也就化為了泡影。張喜功在換屆前夕,確實在做著升遷的準備,大小工作他都一推二六五,不抓不管,有人跑來向他請示工作,他就說:這事你和單局商量,改材料的事去找小冷啊。那幾天,他無論見了誰都點頭微笑,顯得特平易近人。

如今張喜功肯定是從虛幻中回到了現實,他又開始事無巨細地抓工作了,他居然站在政府的七樓樓道裏抓起了考勤。他說這一段時間,有些同誌太不像話了,遲到早退現象嚴重,他現在見了誰都不點頭微笑,而是非常嚴肅的樣子,同誌們又像避貓鼠似的躲著他了。當然,他現在決口不提崗位責任製的事。

趙平夫有一次私下裏問單治:“單局,這崗位責任製還搞不搞,咱不能虎頭蛇尾、雷聲大雨點小,要幹就像個幹的,不能半截兒縮回去。”

“小的們,聽到了嗎?單政委說了,隻要咱好好幹,誰能擋咱進步!走,小的們,咱辦案去。”大夥一哄而起,就跟他下去辦案了。哈小全想起冷薇對趙平夫的評價:趙平夫這個人,雖然頭腦簡單,心直口快,但很講義氣,隻要哄順了,保證給你賣命;你如果不小心碰到他哪根筋了,他就會尥蹶子,你就很難駕馭。應當說冷薇在看人方麵確實不一般。

區政府新的領導班子上任後,首先為幹部辦實事,解決了部分幹部住房問題。給局裏分了兩套偏單、兩套獨單。局裏把消息公布後,成立了分房小組。單治副局長轉業後部隊給解決了住房,冷薇不申請,老李結婚時在原單位解決了住房,還有兩位同誌,組成了五人分房小組。

哈小全此時正在和杜小玉談戀愛,一聽說單位要分房,兩人都加快了戀愛速度,彼此見了對方的家長,又一塊兒擺了酒席宴,訂了婚,領了結婚證。哈小全在單位裏填了要房申請,理由是等房結婚。趙平夫也填了申請,理由是老少三輩還住在一個獨單裏。許多人在底下加緊活動。哈小全也不甘示弱,在單位裏分別找了張喜功、單治、冷薇以及其他分房小組成員。下了班,和杜小玉一塊兒買了東西,又到這些人家裏去串門,他在單治家裏竟然碰到了趙平夫,彼此見了麵並沒什麽不好意思,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嘛。第一榜下來有張喜功、趙平夫、哈小全等六個人,真是僧多粥少。哈小全認為自己沒白和這些人溝通。大家對張喜功也申請要房議論紛紛。

趙平夫對哈小全說:“他也算老少三輩?他把嶽母臨時接來,和群眾耍心眼。他本來住著的就是一套偏單,你是處級幹部,到區裏另要去,和幹部們爭什麽呢?他肯定要一套獨單。給咱這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主兒,肯定是拆大拆小。小全,你說我這情況,我是真正的老少三輩,婆媳長年不和,怎麽也得給我一套獨單,得讓兩個人分開啊,給我一套拆大拆小的,我得跟這個人兌換,交出我這套獨單,還是擠在一起,仍然解決不了婆媳不和的問題。不行,我得找張喜功去談,找單治去談。”

他肯定是撞了一鼻子灰,自此後,張喜功便徹底不喜歡這個人了,直到他退休,趙平夫始終是個副科級。趙平夫因為鬱鬱不得誌,患了一種怪病,手上起膿瘡,多方求醫也沒有治好,在炎熱的夏天也要戴一副線手套。單治上台後,他便退居了二線,後來趕上一個什麽優惠政策,他提前退休了。這是後話。果真像趙平夫分析得一樣,他們兩人分在了同一個單元,哈小全分的是拆大,他分的是拆小,趙平夫把獨單交給了哈小全,一家人搬進了偏單。哈小全給趙平夫補償了一千多元錢,拿了鑰匙,和杜小玉準備刷漿收拾屋子,兩個人進了單元,東瞅瞅,西看看,想著搬進來後,這放桌,那放椅,好不興奮,因為他們的幸福生活就要從這套單元開始了。

19

春節前快放假的那幾日,是區領導正忙的時候。各部門的頭頭腦腦們都來提前拜年,既然來拜年,就不會空手,都要拿個信封送上一點孝敬,區領導們並不推辭,人之常情嘛,就一個個笑納了。哈小全始終念著對自己升遷至關重要的一個人,這人就是原來的團委書記,現任的組織部魏部長。哈小全任團支部書記時,曾給這位團委書記賣過力氣。團委書記當年很有創新意識,要用專題片的形式,反映西街區的青年風采,他物色了哈小全作為錄像腳本的撰稿人,哈小全關鍵時刻不掉鏈子,竟然出色地完成了任務。從此,他們之間的關係也密切起來,團委書記從基層一路幹上來,這兩年竟人走時氣馬走膘,升任了組織部長。他一直很關心哈小全,當組織部長不久,就解決了哈小全的任職問題,當然是走了該走的程序,諸如競爭答辯、考試、考察、群眾評議等,所以哈小全才能得以擊敗黃隱等實力對手,最終登上了副局長的寶座。哈小全每年都要去拜訪他,並送上該送的孝敬,無非是基層給自己的幾張購物卡,不過數百元至一兩千元而已,他不過是過過手,部長也不推辭,就笑納了。朝中有人好做官,哈小全深知這一點。本來最有希望的黃隱,已經坐上了局長助理的位置,但最終還是輸給了哈小全,為什麽啊?因為他沒有像哈小全這樣過硬的背景,他能不輸嗎?官場敗北的黃隱隻能下海從商,在商場重新尋找他的人生價值了。

此外,他在節日期間,帶著杜小玉到王大正家中拜訪,王大正對自己畢竟有知遇之恩,人要有感恩思想,有了這種思想,你就會飲水思源,你就會處處謙恭有禮,你就會不敢為天下先。王大正自然高興,把哈小全看成親密的下屬,無話不談,很多事情也願意和哈小全商量。哈小全做完了這一切,就把心思放在自己分管科室這些下屬身上,自己掏腰包,召集下屬們到飯館熱鬧一回,下屬們自然很開心,說些哈小全中聽的話。哈小全通過這一切為自己創造了一個寬鬆和諧的氛圍,在這氛圍中,他自然要心廣體胖了。他稱了稱體重,分量又增加了,誰見他都說他胖了。哈小全想,你在這樣的環境中其樂融融,能不胖嗎?

不過,也有讓哈小全迷惘的事。開始一段時間,哈小全跑古英素處頗勤,如果哈小全不去,古英素總是打電話。可是過了一段時間,哈小全主動想去,古英素總是推三阻四地不讓他去。即使讓他去了,哈小全也不能盡興。古英素的態度忽冷忽熱,一會兒熱情似火,一會冷若冰霜。哈小全始終認為,女人總是讓男人琢磨不透,她們的心裏到底裝些什麽,你不得而知,他承認自己不懂女人。心裏不免就係了一個疙瘩。

差五分八點,哈小全正上樓的時候,看見了多日不見的副局長郭平也來上班了,他的頭發完全白了,麵龐清臒,他親切地和哈小全打招呼。哈小全熱情地握著郭局長的手,很關心地問候他的健康情況。

郭平說:“湊合活著吧,我就要退了,臨退前多和大家見見麵,小全你要好好幹,將來就看你們這些年輕人的了。”

兩個人又說了幾句話,郭平上了四樓,哈小全上了七樓。

哈小全知道,副局長郭平,對搶了他一把手位置的張喜功很有意見,因此這些年來,他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當一天和尚也不堅持撞一天鍾。他分管黨務工作,兼著局裏的黨支部書記。他對張喜功中意的人一個也不發展入黨,他隻發展了兩個表現突出的年輕人,冷薇和哈小全。他堅決不發展趙平夫,開頭那幾年,趙平夫是張喜功的鐵杆兒。近一兩年,趙平夫因為正科級的問題反了張喜功,但為時已晚,郭平同誌說話馬上就要退休了。

郭平馬上退休,就要騰出一個位置。張喜功不斷找組織部,堅決不讓派人,他堅持從本局的年輕人中提拔。人們的心中跟明鏡似的,他中意的年輕人無疑是冷薇。

冷薇這些年日見成熟,且有強烈的事業心,別人在這個年齡早就談婚論嫁了,她仍然一個人,有人給她介紹對象,她都委婉拒絕。她一心撲在工作上,兢兢業業,心無旁騖。有一件事,更讓人們對她刮目相看。區裏每兩年就有一次援藏任務,她報了名,但不符合條件給刷了下來。她私下裏給區委書記寫信,表達了自己去支援邊疆建設的堅定意願和決心,她言辭懇切,感情真摯,深深打動了區委書記,在一次全區大會上,他對冷薇這種精神大大表揚了一番,冷薇從此名聲大振。張喜功抓住這個契機,在全局會上,向全體幹部原原本本地傳達了區委書記的講話,冷薇的威信在全局陡升。

終於,組織部派了一名科長,到局裏組織全體幹部進行民主推薦,推薦一名副局長人選。會議由張喜功主持,他講了背景、意義,要求大家正確對待,認真負責,他提出了一個人選條件,三十歲以下,任副科級兩年以上,大專畢業。這簡直就是為冷薇量身定做的條件,隻有冷薇一個人符合。哈小全雖然也是三十歲以下,大專畢業,但是沒有任副科級。

哈小全聽見趙平夫低聲抱怨:“你幹脆就說推薦冷薇不就得了。”

冷薇在經過組織部考察後,被區政府任命為副局長。有一個老正科級,是張喜功的嫡係,多年來,給張喜功牽馬墜鐙,任勞任怨,這次,張喜功給他爭取了一個助理調研員的名額。幾個老副科級一個沒提,特別是趙平夫,仍然原地踏步。哈小全私下裏聽人說,這是張喜功耍的手腕,副科級都提成正科級,就再沒有可提的空間,賞到了頭就沒得可賞,沒得可賞,他就不會再賣力氣。與其這樣,不如仍然吊著這些人的胃口。哈小全、老李等五個人被聘任為副科長,哈小全到檢查二科任職。

張喜功不再事無巨細地抓工作,隻抓著財權和人權不放,沒有我簽字不能報銷,人的事我說了算。其他的事情,你們兩位副局長自己決定。他正點來上班,正點就下班。有時,和其他區縣局的領導在一起吃吃喝喝,打打牌,洗洗澡。有到外地開會的機會,要麽乘飛機,要麽坐火車,要麽幹脆讓司機驅車直接去,場場不落,天南海北,國內國外玩個夠。有時,幹脆帶著夫人一塊去遊玩。

那些老副科們沒有晉升,便一肚子牢騷,一腦門子官司,晚來早走,上了班也是出工不出力,或聊大天,或找地方打牌,或去歌舞廳唱歌、跳舞。這些人本來就是局裏各方麵的骨幹,他們一鬧情緒,整個局裏就有點不成樣子,哈小全這些人剛提拔上來,還發揮不了什麽作用,兩位副局長急得跟什麽似的,單治分別找這些同誌談話。

老副科們都拍著胸脯振振有詞:“單局長,我們不是衝您,要是您當一把手,我們給您著實賣把子力氣,他張喜功耍我們,我們就是不給他幹。”

單治見此情景,隻能喟然長歎,有心殺賊,無力回天了。冷薇剛上任,本想著來個新官上任三把火,讓科長們幹這幹那,這些人都客客氣氣,滿口答應,可就是不給你幹。冷薇一看這個樣子,也隻好聽之任之,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裏,抱一本“白話史記”獨善其身起來。

哈小全想,張喜功在這裏任了將近十年的局長,人們對他的優點,對他的弱點,都了如指掌,他的形象越來越渺小,他再也不能呼風喚雨了,他能不懈怠嗎?

張喜功退休後,單治升任局長,組織部派來一名副局長方解放,從部隊轉業回來的正團級。單治上台後,勵精圖治,大力整頓隊伍,該退居二線的退居二線,該提拔的提拔,哈小全晉升檢查二科科長。單治狠燒三把火,迅速地打開了工作局麵,隊伍振奮了精神,單位麵貌煥然一新,在市區贏得了榮譽,取得了名次,同誌們的腰包也鼓了起來,班子團結,凝聚力不斷增強。開始這兩年,單位呈現了多年沒有的大好局麵,人們心齊氣順,環境寬鬆和諧。

任何領導幹部,如果真正一門心思為黨和人民幹事,無一事不用心,無一時不出力,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就不會出什麽問題。人就怕懈怠和放縱,就怕一味向自己傾斜。單治踢完了三腳,就有些鬆懈,他私下對哈小全說:“人光是幹工作不行,還得吃點喝點玩點樂點。把以後的生活安排好,等到退休再做這一切,就晚了三春嘍。”以後,他讓哈小全給他安排吃喝、洗澡、唱歌、跳舞、國內國外遊玩,他實在是玩得不亦樂乎。方解放病倒後,他更加肆無忌憚,根本不把冷薇放在眼裏,愈加獨斷專行。自從他和幹部白晶勾搭在一起,更是讓整個局裏矛盾四起。為了白晶這個女人,他耍了哈小全、黃隱這些長年為他賣命的弟兄們,該提拔的不提拔,卻為白晶的升遷千方百計地鋪路。最終,他任期沒到就調到區政協賦閑去了。

冷薇調走,卻給哈小全騰出了位置。或許,這正是組織部魏部長的良苦用心,為哈小全名正言順地升遷提前鋪好了一條成功之路。

21

副局長哈小全發現,和自己同在一個辦公室辦公的副局長吳雙是個坐不住的人。除非寫材料、打電話,她能夠坐在辦公桌前的時間長一些,隻要是沒別的事,她就出去串。她不像一把手王大正那樣成天串本局科室,而是串單位。她經常往區委、區政府各部門跑,好在離得近,步行就可以。她是從那邊調過來的,跟好多人熟悉,又有不少朋友。她每串一趟回來,都能帶回好多哈小全不知道的消息。

這天上午,她又從那邊串回來,帶來了一個讓哈小全直冒冷汗的消息。

“勞動局副局長馬永剛出事了,剛提上來三年,挪用了二十萬元公款。本來,這筆款項應當入帳,結果他沒入賬,偷偷挪用了。他本想過三個月還上,結果整整拖了一年。後來查出來了,他四處告借,總算還上了,還好,沒有追究刑事責任。單位肯定保了一下,但是副局長的位子保不住了,一擼到底,現在已經是一個普通公務員了。”

“他拿這二十萬元到底幹什麽去了?”

“這事,據小道消息說,跟咱那個姑奶奶古英素有點關係。好多人都看見,他們倆這兩年關係不一般,說不定他為了古英素買房挪用了這筆款子。這隻是有人猜測,馬永剛也沒說這筆款子幹什麽用了。幸虧是這樣,不然的話,牽涉上小古,咱單位就有扯不清的麻煩了。”

哈小全聽了吳雙的話,感覺後背直冒冷氣。他為了掩飾自己的緊張,立刻點上一支煙,出了副局長辦公室。他進了男女兩用廁所,插上門,站在廁所窗前,大口大口地吸著煙,吸完了一支,他又點上一支。他終於明白了,古英素最近對自己忽冷忽熱的真正原因。哈小全堅信,無風不起浪,馬永剛肯定和古英素有一腿,這二十萬元,肯定是他為古英素買房挪用的。如今事發,古英素能不心焦嗎?她還能坦然麵對我哈小全嗎?這個女人真是不能沾,她的石榴裙已經毀了一個馬永剛了。哈小全仔細回想了一下和古英素在一起的細節……這一段時間,古英素總提自己走了彎路,毀了個人幸福,耽誤了前程。你都升局長了,我還隻是個副主任科員。哈小全記得當時還曾向她信誓旦旦地保證,你放心,隻要有我在,一定保你晉升。古英素聽完哈小全的話,格外溫柔,**時更是曲意逢迎,讓哈小全欲仙欲死。哈小全憂心忡忡地想,這個世界沒有免費的午餐。你竟然在不知不覺中鑽進了人家為你精心設計的圈套!他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使勁撚了一下。徹底和這個女人一刀兩斷!

哈小全的新房就要收拾妥當了,他陸續買了組合櫃、席夢思床、落地電扇、二十英寸北京牌彩電。他沒有錢買組合音響,杜小玉說她負責買,將來作為陪嫁帶過來。他和杜小玉打算在這一年的國慶節結婚。哈小全經常從父母處吃完飯,就跑來新房讀書學習,晚上就在新房過夜。他正在讀塞林格的《麥田裏的守望者》,這部小說很是好看,他完全被吸引住了。

外麵有人敲門。他看了看表已經九點多鍾了,杜小玉不會大老遠地跑來,她也沒說今天來,是誰呢?他開了門,不禁吃了一驚,是古英素。哈小全默默地把她讓進屋。古英素穿了一件白色風衣,腰裏束著帶子,顯出了她窈窕的身材,她今天的臉色很是紅潤。

“都收拾完了,布置的挺像回事兒的。”古英素裏裏外外參觀了一遍,便坐在席夢思**。

“你們什麽時候結婚?”

哈小全坐在寫字台前。“打算國慶節。你和劉富庭什麽時候結婚?”

“那個公子哥兒跑深圳去了,弄了個留職停薪,說是掙兩年錢,有了物質基礎再回來結婚。”

“這不挺好嗎?”

“有什麽好的,他人花著呢,在深圳那個花花世界,你知道他會不會變?我……真後悔……可是,這已經不可能了……”古英素說完,深情地望著哈小全。

哈小全假裝沒有聽懂。“我給你倒杯水吧。”

“不喝了,太晚了,我該走了。”說完,她站起來就走。哈小全跟在她身後,她走到門口時,突然轉回身,猛地撲進哈小全的懷裏,她濕潤的嘴唇湊了過來,哈小全聞到她嘴裏的酒氣,她一定是在借酒消愁,又不知鼓了多大勇氣,來到這個舊日的戀人身邊,哈小全的心頭升騰起了一股憐惜之情,不禁擁緊了這個美人,古英素熱情似火,把哈小全整個燃燒了,她把哈小全的皮帶解開了……這一晚,古英素讓哈小全成了一個真正的男人……

23

哈小全得知馬永剛東窗事發後,他一切都明白了。他決心和古英素一刀兩斷,再也不會招惹這樣的女人了。自從有了這樣的想法之後,他終於有了一種解脫的感覺,反而輕鬆起來。

這天,哈小全在辦公室裏,坐在電腦前打開了搜狐網,無所用心地瀏覽著新聞,心裏卻久久不能平靜。網上的一條預測消息吸引了他,房價在今年仍然居高不下,隻有上漲的趨勢,沒有下落的可能。他隱約聽說,王大正現在住著一套老式偏單,房型已經落伍,隻有五十多平方米,他早就想買房,但房價成了天價,就遲遲沒有下決心。有人說,他現在卡著不發錢,就是為了將來快要退休的時候買房子,買了房子也就退休了,不至於像單治那樣,在位時利用公款買房,讓人捅到紀檢委,最後隻能挪挪窩。他要退了,上哪挪?隻能向家挪,他本來就要回家了,還怕什麽?哈小全在心裏默默地念叨著,我相信你王大正不是這樣的人,我希望你一定要擺脫開張喜功、單治們的怪圈。我哈小全也要擺脫這些人的怪圈,做一個正直、正派的領導,清清白白為官,堂堂正正做人。

中國近代著名民主人士、民主同盟的領導人黃炎培,曾於抗戰勝利前夕,以國民政府參政員身份訪問延安,當時他有感於“曆史上一人,一家,一團體,一地方,乃至一國,初起之時,都是艱難困苦、聚精會神,力求從萬死中求得一生,因而無不顯得生機勃勃、氣象一新。及至環境漸漸好轉,精神也就漸漸放下,於是惰性發作,日趨下坡,或政怠宦成,或人亡政息,或求榮取辱 ,‘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故在臨行前,他向中共領袖毛澤東表明了自己的憂慮,希望中國共產黨能居安思危,在將來帶領全國人民跳出曆朝曆代“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曆史“周期率”。

黃炎培在後來發表的《延安歸來》一文記錄了他自己提出這個問題後,毛澤東當時給他的回答,毛澤東說:“我們已經找到新路,我們能跳出這個‘周期率’,這條新路就是民主。隻有讓人民起來監督政府,政府才不敢鬆懈;隻有人人起來負責,才不會人亡政息。”這段對話在當時就引起了強烈的反響,被時人稱為堪與千古“隆中對”媲美的“延安對”。

哈小全看到這裏,不禁歎道:偉人們的認識何其深刻啊!他想,如果權力到了真正由人民賦予的時候,你這個官是人民選的,而不是上麵給的,你隻能對人民負責,而不是對上麵負責,那麽,我們就會真正擺脫這個“周期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