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與這個世界握手言和
成長的最初是因為缺乏。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夠否認自己在逼仄的青春年少裏不缺乏。
或缺愛,或缺錢,或缺智慧。
最後,往往都要與這個世界握手言和。
經過初時的威脅後,任遠顯然配合多了,但他的悲觀情緒依舊是存在的。
有一天,他望著窗外的藍天,問初時:“蘇荷,你快樂嗎?我很不快樂,我不喜歡學習,不喜歡被困在這間書房裏,不喜歡學校。”
“你覺得我快樂嗎?”初時反問。
“我覺得你很快樂啊!你美麗,聰明,自己的事情能自己做主。”
“你是羨慕我自由吧。”初時一針見血地指出。
任遠沉靜的眸子有了光芒:“對,就是自由這個玩意。我覺得自己最慘,都快窒息了。”
初時心中驀地有了莫名的怒火,疾言怒色道:“不要認為自己最慘,這個世界上從來不乏最慘的人。有很多人,他們連吃飯都成問題,沒有錢上學然後早早地就去大城市打工了,他們活得那麽累隻不過是為了不再風餐露宿。而你呢?你有過那種沒有錢、吃不飽、不能上學的生活嗎?你什麽都不缺,你唯一要做的事情便是學習,而學習是這個世界上最輕鬆的事情了,你有什麽資格說自己最慘呢?別人是學著如何生存,你是在學習如何享受,生存與享受,天壤之別。”
初時似帶情緒地說了一堆,任遠怔住了:“蘇荷,你太激動了。”
良久,初時都沒有接話,任遠略帶疑惑地盯著她看。
“對不起,我隻是想起了一個朋友。”
“有故事,我喜歡。”
初時輕蹙眉頭:“真要聽?我給你講了,那你以後要好好學習。”
“行。”任遠答應得十分幹脆。
“我曾經有個同桌,她父母是殘疾人,沒有勞動能力,家裏生活拮據,但是她很努力上進,每次考試都能保持在班級前三名。她還有一個在讀大學的哥哥,家中實在無力負擔了,於是我的同桌便輟學了去了大城市打工。離開前她和我見了一麵,她讓我好好學習考上名牌大學,她說這輩子她是沒什麽作為了;我告訴她,我以後會賺很多很多錢,有大房子,然後接她一起來住……”
“所以你就來這裏教我學習了?為了以後的大房子?”
初時失落地搖搖頭,無力地說:“不全是這樣。”
真正的蘇荷已經死去了,初時早就沒有了動力,現如今,她所有的努力都隻是為了自己而活,她不希望自己以後也因為沒錢而變得無能為力。
“你還和你朋友有聯係嗎?”
“幾年前她回來過。”為了參加她哥哥蘇亮的葬禮,借住在初時家的那晚葬身火海,死時,蘇荷才18歲。
她並不打算告訴任遠這些,他需要被灌輸的是積極陽光的東西,否則他會更加厭惡這個世界,消極悲觀的。
初時苦笑,明明她早已把從前的記憶都塵封在心裏了,卻又不得不為激勵任遠去逼著自己去回想,回到那個時候。
失去所有一切的時候,她也才18歲。
在別的同學還在無憂無慮地跟著爸媽撒嬌時,她必須學會自己成長,練就銅牆鐵壁的心,讓自己看起來更加無畏無懼。
初時仰起頭,強忍住眼中的淚意:“別人都羨慕你的生活,你卻不自知,你讓那些沒有擁有的人如何不生氣呢?”
“我缺愛啊。”任遠說得理所當然。
初時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說:“那就自愛。”
“你要學會享受慢慢成長的過程,因為等你真的一飛衝天後,你就會發現你最最懷念的依舊是學校裏無憂無慮的生活,沒有爾虞我詐,陰謀算計。”
“得了吧,物競天擇、優勝劣汰也很殘忍,比如高考。”
“那就努力讓自己成為站在金字塔頂端的人。”
任遠覺得自己做不到:“你說得容易。”
“一件事隻要你敢想,就沒什麽做不到的。”
“這個世界上有能讓人快樂的藥嗎?”任遠沒頭沒腦地來了句。
“難過的時候喝點咖啡吧。任遠,很多年前我也在找怎麽才能讓自己更快樂的方法,我在跌跌撞撞中明白一句話:想要快樂,你就必須要與這個世界握手言和,遵循它的規則,才能有機會創造出自己的規則。”
初時猛然想起了什麽,恍然問:“你們需要摸底考試嗎?”
“你怎麽知道?”
“天呐!居然真的有,你怎麽不早告訴我?”
“我覺得這是小事啊。”
“摸底考試決定分班嗎?”
“是的。”
“那這就是大事啊。”初時不自覺地提高了聲音。
“沒關係,蘇荷,我爸把我安排在一班了,不管我摸底考試考得如何,都在一班。”
初時怒其不爭:“你還好意思得意?想想你爸花了多少人民幣給學校。”
“他花了錢,心疼了,才會記得鞭策我啊。”
“什麽強盜邏輯?不行,從今天開始你得把你初中的知識點鞏固一遍,每天多做一份試卷。”
然後,初時就聽到了任遠的哀號聲。
很多年以後,任遠一直都記得這天,記得初時說的話,她說話時的神韻眉眼,她眼中燃起的希望,她語氣中的熾熱……也記得那天的自己,是如何被勾起鬥誌,是如何**澎湃地想要在未來與這個世界好好切磋。
但所有的前提必是:與這個世界握手言和,遵循它的規則。
一晃眼間九月就到來了,金桂飄香,城市一下子變得擁擠許多。
兩個月的補習結束了,任遠已經開學,再過幾天,初時也要開學了。同時,她也開始猶豫著要不要繼續做任遠的家教老師,她有些擔心自己會兼顧不來。
任媽媽希望她以後能夠繼續擔任任遠的家教老師,每天晚上過來陪著任遠一起學習,周末的話再幫任遠補習別的。她對任媽媽說出了自己的顧慮,怕自己不能保證每個月補課的時間,任媽媽說沒關係,一切都按照她的時間來。初時隻好鬆口答應。
當然,最重要的原因是,任遠成績提高了。
他在摸底考試中全年級排第287名,高一年級有近千名的學生,任遠本該是墊底的,但是結果卻讓所有人不包括初時大跌眼鏡。尤其是任爸爸,他對這名次還是很滿意的,中上水準了,特地讓任遠打電話給她請她來家裏吃晚飯,然後從酒櫃拿出了酒,因為高興多喝了幾杯,一晚上對著任遠的笑容也多了。
任遠的心情也不錯,有些洋洋得意,晚餐結束後送初時下樓的時候,腳步輕快,哼著小調,初時走在身後,忍不住潑冷水,“那是因為別人暑假沒看書的緣故。”
任遠斂去笑容,打算謙虛點,下一秒又聽見初時說:“不過,我為你感到驕傲,繼續保持。”
任遠轉過身。
初時的臉上有著淺淺的笑容,笑意入眼。
她有一種成就感,這種成就感是任遠帶給她的。她長這麽大以來,第一次被這麽需要。為此,她感到很激動。
當然無比激動的不止她一個。
這也是任遠第一次聽到別人對他說:“我為你感到驕傲。”
請原諒一個從小到大都沒聽過什麽讚賞話的孩子的自卑感。他從小生病,磨掉了父母對他所有的希望。病好後,任佳佳一歲開始就會說話了,比他三歲說話強太多了,從此,任遠就活在任佳佳的陰影下了。
“你是認真的嗎?”任遠有些不放心地問。
“什麽?”
“你說我為你感到驕傲,你是認真說的嗎?還隻是騙騙我的,其實你對我還是很失望的,因為你說過你以前在年級排名都是前十名的。我跟你有著很大的差距,你怎麽可能會為我感到驕傲呢?”
“傻瓜!你進步很大啊,你不這麽認為嗎?比起那種一成不變一直名列前茅的名次,我更喜歡看著你由不出眾的名次追到前麵去。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的。”
他一下子不知所措了,差點踩空樓梯,幸好初時及時扶住了他。
她的觸摸,柔軟溫暖。
少年的心,怦怦亂跳。
初時覺得自己的這小半生過得很慢,也許是因為她把每一天都當作是一年來過。
那日,顏顏問:“你覺得自己最幸福的時光是什麽時候?”
慧慧說:“是十幾歲懵懵懂懂的年紀,在愛情未來之前,物質貧乏,那時,連吃塊糖都是一種幸福。”
“是啊,長大後,得到又失去,努力又得不到,太痛苦了,每天累得跟陀螺一樣,哪裏有幸福了?虧我小時候一直希望自己快快長大呢。現在真後悔當年沒有好好珍惜。”顏顏惋惜地說,視線突然落在初時身上,“蘇荷,你覺得呢?
“也許是未來,因為未來總有很多遐想,充滿希望。”
最幸福是什麽?永遠都是可以自圓其說的。
初時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是什麽樣子的,在哪一座城市,做著什麽工作,一切都是未知數。但自己的過去,她還是記憶深刻的。
她過得不幸福。
和任遠一樣,年少的自己很缺愛。或許就是因為前段時間對任遠提起了蘇荷的故事,她最近每隔幾天都會夢到熊熊烈火,冒著滾滾濃煙,她的家處處都在躥出火苗,裏麵傳來撕心裂肺的尖叫聲,那一幕真實得就好像當初她身臨其境一般。
醒來後,除了哭泣別無他法。那種痛徹心扉的感覺,深入骨血。
今天她又自噩夢中醒來。
打開手機看時間,卻最先看到一條短信靜靜地在那裏。
——女兒,最近很忙嗎?給媽媽回個電話吧。
初時愣住了,過了會兒,冷冷地笑了。
二十多年前,她的父母結婚,母親的弟弟也就是初時的舅舅是他們的媒人。
婚後他們也有過幸福的生活,雖然父親常年都不在家,在外出任務,沒過幾年,母親就給初時添了個弟弟。初時是在父親去世的時候才知道他的職業——緝毒警察。
父親是在一次任務中被毒販擊斃,母親也是在那之後離開家的。
沒過多久,奶奶就告訴初時她的母親改嫁了,那個男人從小就喜歡母親,是個商人。從此,她母親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一次也沒有回來過,而初時他們則靠著政府的撫恤金生活。這樣的生活一直到初時18歲。
18歲的初時經曆了什麽?
她一直暗戀的男孩蘇亮在工作中猝死,然後她的好友蘇荷回家奔喪借住她家,而她因為母親的一個電話,坐上了繼父派來的車,去那裏住段時間。隻因為母親這輩子不可能再懷孕了,所以她想彌補對初時的母愛,初時不想去的,但她想暫時逃避這個地方,這個還沉浸在悲傷的地方。
然而,不過就是一個晚上的時間。
第二天,初時在母親家接到了還在廠裏上班的繼父的電話,他告訴她家裏發生了重大火災,她的爺爺、奶奶、弟弟以及她的朋友都被燒死了。事故原因是有人故意縱火,目前警方正在竭力偵查犯罪嫌疑人。
她想回去,但是母親哭著不讓。
因為沒過幾天,警方貼出了懸賞。
縱火案的犯罪嫌疑人鎖定為一個叫曾慶的中年男子。曾因販毒被抓,最近剛出獄,出去後便對曾經抓獲他的警察做出報複。
母親害怕毒販知道初時沒死,害怕初時會遭到不幸。
繼父為了安慰母親,想了一個“計策”。
讓初時頂替已故蘇荷的人生。
於是,18歲的那年暑假之後,任初時這個名字便成了灰色,被刪除。
她變成蘇荷,被繼父送去鄰市的高中讀高三。
但母親不知悉的是,繼父的條件是高考結束後,她必須要跟母親斷絕關係,當然他會給她一筆錢,足夠過上富裕的生活。
她本該去母親麵前揭穿虛與委蛇的他,但是她沒有這麽做,因為這是母親的幸福,她不該去破壞。
初時看到窗簾外麵的世界還是一片灰暗,長歎了口氣,將自己蒙在被子裏,又迷迷糊糊睡了會兒才起床。
今天要去學校注冊。
也是她的生日。
難怪今天一早心情就跟大姨媽來了一樣不爽快。
她討厭過生日。
真是個風和日麗,有著金燦燦陽光的周日啊。因為這豔陽天,初時的心裏得到了些許安慰。
二十年前的這一天,她降臨在這個世界上,是她母親的難日。
人人都說,女人生小孩是世界上的痛之最。
初時偶爾會想,她的母親一定是個睚眥必報的角色,不然,為什麽母親會不記得她的生日呢?
就連聽她說一句“生日快樂”,初時都覺得是種奢望。
臨出門前,初時隨意地穿一件白色T恤,上麵繪著粉紅色的牡丹花,藏在牛仔背帶短褲後,長長的頭發紮了馬尾,然後戴藍色的鴨舌帽出門,肩膀上是最簡單不過的白色帆布大包。
快到學校東門時,額頭早已布滿細汗,初時收到班長發來的群發短信,記下開班會的時間和教室,去小賣部買了瓶雪碧,灌下幾口,才有一種透心涼的爽快。
眼睛餘光裏感覺到對麵道路旁有人站在那裏,初時投過去視線,看到是楊天籟,愣了愣,而後露出淡淡的微笑。
天籟走過來,越接近她腳步越是遲疑。
初時大方地走了過去:“你瘦了,放暑假在家不好好養肥費什麽心思呢?”
如此輕鬆地問候,就好像她們之間從來沒有隔閡一樣。
天籟自嘲地笑了:“我前段時間動了個小手術,因為身體裏有對麻藥成分的抗體,疼得以為自己活不下去了。我在想,難道這就是老天對我做壞事的報應嗎?”
說完,天籟的眼睛就紅了,哽咽著聲音說:“我以為你不會再理我了。”
“我們扯平了,我搬走是我先對不起你,你隻是知情不報,又不是那件事的主謀,我不怪你,一個人我都不怪,因為孫禮根本什麽都沒有對我做過。”她故作灑脫地說,其實還是有些後怕的,萬一那個人不是孫禮呢?那後果是什麽?她不敢想。所以她對林允和宋智總歸是心存芥蒂,無法釋懷的。
“你說什麽?”天籟意外地問。
“如果你在假期聯係我,我還能早點告訴你。”
“我心虛啊,暑假一直關機。你知道嗎?昨天孫禮來找我,他請我吃飯,讓我以後好好照顧你,別讓林允她們再欺負你了。他休學一年,決定去山區支教了。”
初時覺得這個消息很突然,但麵上卻是不動聲色,沒有太多的情緒波動。
然後,她一臉玩味地說:“哦,他還挺有奉獻精神的。”
“我跟他說,林允她們又不會聽我的。他說他知道,所以他才對林允說你是他女朋友。這樣林允就會忌憚他不敢為難你了。”
“謝謝他為我考慮周到。”初時心裏有了一絲動容。
“所以他明天請客吃飯,讓我一定帶著你去。蘇荷,你會去嗎?”天籟不確定地問。
初時沉默了片刻,說:“我會去的。”
如果假裝一下恩愛能換來一年舒服安靜的生活,她覺得自己不虧。
“他說你是個聰明的女孩,也一定會去的。我覺得他很了解你,對你又是這麽癡迷,如此般配的人,怎麽就不可以在一起呢?”天籟覺得有些遺憾。
“這個社會是很現實的啊,他以後會有門當戶對的女人的。我倒寧願就這樣永遠留在他美好的記憶裏,越來越模糊。”她從來就不相信幸福會眷顧她,從來也不想給自己過多不切實際的幻想。
因為她一直都覺得,得到了又失去,不如永遠得不到。
到開班會的教室時,裏麵鬧哄哄的,人滿為患。
正當初時尋找哪裏有兩個人的空座時,就聽到宋智在喊:“天籟,蘇荷,坐這裏。”
此時班主任已經走進教室,初時無奈拉著天籟坐到宋智的身邊。
孫禮和他的朋友林偉西就坐在後麵一排,初時真覺得如坐針氈。
好不容易挨到班會結束,班主任宣布下午去綜合樓C集合拿書後就離開了教室。
林允突然仰著頭走到講台上,微笑著,語氣雀躍地說:“各位同學,等一下離開,我有事要宣布。”
看到大家都停止了動作,林允繼續說:“鑒於我們的楊天籟小姐在暑假裏動了個小手術,我們這些做室友的得表示一下誠摯的祝福,今晚我和宋智請大家去吃飯唱歌,要去的來報名啊,我好確認人數。”
下麵有男生吹起了口哨,“不會是去整容的吧。”
林允意味深長地笑了:“痔瘡手術。”話剛講完,就撲哧笑出聲。
教室裏一下子哄堂大笑。
天籟臉色難看,因為覺得難堪羞澀,甚至變得蒼白起來。
初時看到天籟雙手握成拳頭狀,一直在努力隱忍自己的怒意不發,微低著頭,眼睛裏含著淚,楚楚可憐。
初時咬咬牙,站起身,麵帶著得體的微笑,走到講台上,喊了一聲“林允”。
林允轉過身麵對她,一臉不耐煩地說:“幹嗎?”
話音剛落,初時快速地揚起手,使了力氣幹淨利落地揮向了林允的臉。
“啪”的一聲,很是清脆響亮。
周邊立馬變得鴉雀無聲,大家都目瞪口呆了。
宋智和孫禮跑上講台,原本還很空落落的講台,一下子變得有些擁擠。
林允感覺自己的臉火辣辣地疼,眼淚一下子沒止住流了下來,她的臉上有鮮明的手指印。宋智皺了皺眉,衝著初時怒聲問:“蘇荷,你憑什麽打林允?”
“她心知肚明。”初時坦**地說。
林允衝過去就要打初時,卻被孫禮擋住,他在護著她。
“你——孫禮,你就讓你女人這麽欺負我?”林允不服氣地道。
孫禮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這個巴掌本來就是你欠她的。”
林允冷哼:“你別忘了,我是在幫誰?”
“所以我也欠她一個巴掌,但是現在我把這個巴掌還給你,你打我一巴掌,以後不許為難蘇荷。”孫禮極為帥氣地說道。
林允恨不得咬碎了牙,目光如炬,林家與孫家本就有生意上的合作,這一巴掌打下去帶來的後果,她心裏比誰都清楚,所以她決定忍耐。
於是,她故作大方地說:“算了。蘇荷,我們兩不相欠。”
初時推開孫禮,回到座位拉著天籟離開。不多久,教室裏的人也都散了。
走在綠意盎然的隨園路上,天籟歎息一聲:“你實在不必為了我這樣得罪林允。”
“不這樣阻止,難道你真的要去參加她晚上所謂的為你慶祝康複的晚餐?”
天籟苦笑一聲:“幸好有孫禮幫你。”
“我不需要他幫。”初時桀驁不羈地說。
“那你今天一定會被林允打。”
“不一定,你怎麽就知道我打架不厲害呢?初中的時候我打過架。”
“真沒看出來你還是個暴力少女。”
“這樣熱血的事情不做一次,以後會遺憾的。”
“說真的,我本想自己動手的,你知道嗎?當我看到你走上講台的那個瞬間,我也一下子有了勇氣,我覺得自己不再怕她們了。”
“有時候身邊一個朋友都沒有,隻有自己了,才能更專心地做事情。”
“所以,這次啊,我會理直氣壯地和她們決裂。”
“這樣才對。”初時有種慷慨激昂的感覺。
但沒過多久,天籟情緒低落地說:“隻是,我今天真的丟人了。”
“他們不會記太久的,你又不是他們生命中的主角。”初時安慰道。
中午初時跟天籟一起在食堂吃完飯後,就溜去圖書館看小說去了。
中途,手機響了,在寂靜的圖書館,初時心驚了一下。
從包裏拿出手機之前,她在想,會不會是她母親打來的。如果真的是,她接不接?
隻可惜,老天爺沒給她這樣內心矛盾的機會。
打來電話的是任遠。
這段時間,任遠總是會打電話給她,似乎力圖要幫她改掉接電話恐懼的毛病。
按了接聽鍵,初時小聲地問:“你怎麽打電話給我?這個時候你們不是應該在午自習嗎?小心被老師看到你用手機給你沒收了。”
“你放心好了,我在男廁所。”任遠得意說道。
“今天是你生日?”
“你怎麽知道?”初時脫口而出。
“我郵箱發來的提示。”
“哦。”
“那啥,祝你生日快樂啊!年年十八歲。”
初時被逗笑,“謝謝你了,小鬼。”
那邊不滿道:“喂,我再次跟你強調一遍,不要叫我小鬼。”
“少跟我廢話。”初時沒給他廢話的機會就掛了電話。
她唇邊的笑意愈來愈深,心裏仿佛有股暖流在汩汩流動。
至少,還是有人知道的。
終歸還是在這一天,收到了那聲溫暖的“生日快樂”。
傍晚,初時看時間打算往任遠家走,卻在樓下看到了背著書包的任遠。他的手中提著一個蛋糕盒,笑得一臉陽光。
“送你的禮物。”
“你真的是……”初時突然覺得有些詞窮,該怎麽說他呢?
“真的是很貼心?”任遠笑得一臉狡黠。
初時忍住笑意:“你為什麽會突然對我這麽好?”
“我對你好,你不開心嗎?”
初時如實回答:“你不跟我作對,我當然開心。”
“那不就行了。”
“隻是突然有一個人對我這樣好,我不習慣。”
任遠敷衍地說:“你對我們好,我們當然就對你好了。”
“我們?”
“我和任佳佳啊。過去的兩個月裏,你給我和任佳佳做過幾次飯,任佳佳過生日的時候,你還送她一套畫冊。”任遠說著把蛋糕遞給初時,“你把蛋糕送回去,然後請我吃飯吧。”
“你家阿姨會給你做飯吃的。”初時在任遠家見到的那個中年女人,長著一對笑眼,看上去很好相處。
“新請的這個阿姨,她的做菜手藝不好。”
“是你嘴太叼了。”
“我不管,我給你買了抹茶起司蛋糕,你得請我吃飯看電影。”
“你還要看電影?被你媽知道了我不給你補課還帶你去看電影,回頭我怎麽交代?”
“我爸媽今天回老家了,帶了任佳佳一起,要明天才回來。”任遠肩膀一下子耷拉下來,起初神采奕奕的臉上蒙上了一層哀愁。
初時問:“怎麽了啊?”
“你帶我吃飯看電影後,我就告訴你。”
“那好吧。”初時退讓,看在他心情不好的分上。
初時將蛋糕拿回家放進冰箱,然後帶任遠去了市中心。
“你想要吃什麽?”
“想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初時覺得他無理取鬧:“我是瘋了才會讓你喝酒。”
任遠嗬嗬笑著:“我開玩笑的,我想吃火鍋。”
“那走吧。”
任遠帶初時進了一家精致小火鍋店,熟門熟路地上了二樓,挑選了一個臨窗的位子,能夠清楚地看到外麵的夜景。
服務員將菜單遞上,兩人各自點了底鍋,初時便開始豪氣十足地點菜。
數量之多,令任遠有些咂舌。
“我們吃得了那麽多嗎?”
“吃得了。”
任遠持一臉懷疑態度。
“兩個同樣傷心的人當然要用美食來讓自己的心情好一些,放開肚皮吃吧。”
“你也傷心?你為什麽傷心?”任遠不解。
“你得先告訴我。”
“那我們一言為定。”
兩人整整吃了一個半小時,才拖著有些沉重的身子離開火鍋店。
“很久都沒吃這麽撐了。”初時心情大好,強忍著反胃的不適。
任遠吃得沒她多,看樣子,她似乎比他還傷心,他在心裏篤定。
兩人走到紅綠燈口穿過斑馬線到對麵的萬達廣場看電影。
初時去買吃的,讓任遠自己選看哪一部電影。
等到初時捧著爆米花、端來兩杯大可樂時,得知任遠選看的是一部小清新愛情片,不由得樂了,逗趣道:“你也想知道愛情的滋味了嗎?”
任遠辯解道:“這部電影十分鍾後開始,最快,你別誣賴我,我可是好孩子,我一點兒都不想提前知道愛情的滋味,現在對我來說學習最重要。”
“你知道就好,可千萬不要早戀,影響身心健康。”
任遠好奇地問:“你早戀過嗎?”
“暗戀過一段時間。”
“那是什麽滋味?”
“千百種滋味啊,苦澀、彷徨、心酸、甜蜜……總之,很磨人。”
“你傻啊?你怎麽不去告白呢?”任遠語氣有些激動。
初時第一次認真地想了一番,如果那時告白了,會怎樣呢?
拒絕她?接受她?似乎都是最差的結局。
她並不想知道如果當時真的告白了他會說什麽做什麽。
她搖了搖頭,將蘇亮的身影從腦海中趕走,衝著任遠吼道:“小屁孩一個,你懂什麽!”
“我怎麽不懂?有很多人跟我表白。”少年倔強地仰起頭。
“那你接受她們了嗎?”
任遠怔了怔。
“所以你根本不懂暗戀的那一方的痛苦啊。”初時覺得特別沒意思。
少年一臉凝重,仍舊在思考。
初時緩了緩臉色:“走吧,電影開場了。”
“你是在害怕他拒絕你。”
“如果拒絕了,那麽連暗戀的資格都沒有了,很多時候寧可保持原樣。”
但我的那份暗戀終究是不同的,不管他有沒有接受我,他都死了,再也回不來了。
電影開始後,兩人再也沒有交談,任遠一心一意地將視線投在前方的大屏幕上。
在通往愛情的康莊大道上,一男一女發生了啼笑皆非的故事。途中,明白生活的意義,明白生命的真諦,到最後結局一定是皆大歡喜的。初時提前搜索了一下這部電影的網絡評價。
所以她看得有些心不在焉,一方麵對方才和任遠的爭吵有些不解,另一方麵,她看到了母親在今天發來的第二條短信。
——女兒,你錢夠用嗎?
因為初時總是盯著那條短信看,勾起了任遠的興趣,他腦袋湊過去,看清楚信息內容。
“你媽發短信給你?你怎麽還不回過去?”
“不想回。”初時興趣缺缺地說。
“你們鬧別扭了啊?”任遠問得小心翼翼。
“是啊。她不記得今天是我的生日了。”
“那你就打電話告訴她,然後聽她跟你說一聲‘生日快樂’,不就可以了,有什麽大不了的。”
初時不無失落地說:“這樣還有什麽意義呢?”
“你要求真多。”任遠鄙視道。
“我發現你麵對我的時候話就特別多,表情也會很豐富,但是在你父母麵前,你就很沉默寡言,你兩麵派啊。”
“可能在你麵前我比較輕鬆吧。”
初時失笑:“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在悲傷什麽了吧?”
“我爺爺病了。”任遠語氣低沉地說。
“啊?嚴重嗎?”
“肺癌晚期。”
初時“哦”了一聲,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遇到這種事還真沒辦法安慰。
“你怎麽不說話了?你都不安慰下我,我心裏其實很難過。”
“那個……”初時遲疑著,“祝他老人家身體早日康複。”
“肺癌晚期還能治好嗎?”
“難。”初時坦誠道。
“那就好。”
這話聽著很別扭:“你說錯話了。”
少年聳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沒說錯,我不喜歡他,他也不喜歡我,他喜歡任佳佳。我對於他的死,也可以做到無動於衷。”
“這樣說就太冷血了。”
“我隻會對那些對我好的人不冷血。”
……
電影結束散場後,任遠伸了個懶腰:“回家幫我一塊做作業吧。”
“想得美。”
“你看看現在幾點了,我試卷很多,哪裏來得及做?我明天還得上學呢。”
“我明天也得上課呢。”
“你別對我這麽殘忍啊,發揮點你的友愛精神啊,我今天還幫你過生日的。”任遠可憐兮兮地說。
初時擺擺手:“算了,下不為例。”
任遠笑眯了眼,一副勝利者的模樣。
初時越想越覺得自己掉進他的圈套裏了。
任遠沒有想到,不過就是一周的時間,再次聽到老家來的電話時,他的爺爺已經去世了。
周六的早晨,他迷迷糊糊還在**睡覺,便聽到外麵的哭聲。
他默然地看著任佳佳坐在沙發上抽泣,看著爸媽在收拾行李,忙亂了;家裏的阿姨已經將熱騰騰的牛奶麵包端上餐桌。
“任遠,任佳佳,快吃早餐,等會兒我們回老家。”任媽媽間隙之間對兩兄妹說,又匆匆跑進任佳佳的房間收拾衣物。
任遠坐在任佳佳身邊,遞上紙巾,問:“真的有那麽難過嗎?”
“是啊,很難過。”
“爺爺跟你又沒怎麽生活過,你很喜歡他?”
“喜歡啊。”
任遠皺眉,不解地問:“為什麽我一滴眼淚都哭不出來呢?告訴我,你為什麽能哭得出來?”
任佳佳哽咽地說:“一想到以後都見不到爺爺了,再沒人給我去捉魚捉野雞了,我的眼淚就止不住了。”
任遠一副了然的模樣,不經意地點點頭:“或許他沒對我做過這些,所以我才哭不出來。”
任佳佳用紙巾擦幹淨臉,乖乖地坐到餐桌前,神情木然地啃著蘸了醬的麵包。
任遠去洗漱,心情也是異常沉悶,看著鏡子裏他茫然的一張臉,突然做出了一個決定。
他連忙洗好臉,跑到任爸爸麵前說:“我不回去了。”
任爸爸停止手中的動作,望向任遠問:“理由?”
“我跟同學約好要出去玩的。”他隨意扯了個謊,臉不紅氣不喘地說。
“去推掉。”
“不去,反正有你們回老家,我就不回去湊熱鬧了。”任遠也不想見到家裏那些不熟悉的親戚。
“什麽事能比你爺爺去世重要?去打電話告訴你朋友不去跟他們玩了,任遠,別任性。”任爸爸氣衝衝地說。
任遠固執地將視線移向別處,沒有任何其他的動作。
緊接著便是一陣沉默。
任爸爸想著任遠的倔脾氣又上來了,耐著性子勸說了一番,但任遠依舊是我行我素的態度,任爸爸氣不打一處來,直接甩了任遠一個巴掌。
任遠的表情僵住了,這還是他第一次被甩耳光,疼是一回事,可心裏就是有股痛快勁。
他想,許是因為自己對爺爺的報複成功了。
任媽媽走進房間看到這一幕,驚呼一聲,忙跑過去推開了任爸爸,護著任遠,紅著眼睛說:“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幹什麽非要打孩子?你為孩子做什麽了?你憑什麽打他?我生他養他都沒舍得碰他一根汗毛。”
事實上,任爸爸打完後下一秒就後悔了,但麵上依舊故作堅持:“看你把他慣成什麽樣子了,沒孝心,我爸的葬禮他都不回去參加了。”
“你平時也沒少慣著。”任媽媽不客氣地回,然後拉著任遠走出臥室。
任爸爸追出來繼續說:“任遠,你今天必須跟我回老家。”
任遠沒有任何反應,倒是任媽媽先開口了:“孩子和他爺爺沒在一起生活過,那麽陌生,不回去就不回去了,有什麽大不了的,犯得著你打他一耳光嗎?”
“會讓其他親戚說閑話的。”任爸爸語氣無奈地說。
“我們帶著佳佳回去,就說任遠學校補課,高中課程緊,孩子前途最重要,看別人還能說什麽閑話。”
任爸爸重重地歎了口氣:“我爸真是沒白疼佳佳,關鍵時刻就是指望不上任遠。”
任遠在心裏冷哼,轉身進了自己的臥室,將身子摔在柔軟的**,閉上眼睛,享受著陽光的溫柔照耀,以試圖平靜內心的波濤洶湧。
初時剛走進任家,便被阿姨拉到她的房間裏說了一堆悄悄話,臨了還不忘提醒初時:“早飯都還沒吃,蘇荷啊,你幫阿姨勸勸他,讓他出來吃早飯,別餓壞了胃。”
“好。”初時應著,直接走向任遠的房間,用力敲了敲門,等了會兒,房間裏沒有任何動靜,這才自行打開任遠的臥室門。走進去,室內光線明亮,任遠就躺在細碎的陽光下,臉色顯得有些蒼白。
聽著他均勻的呼吸聲,初時喚他一聲,依舊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初時哀歎一聲,坐在床邊:“別給我裝睡。”
任遠眨了眨眼睛,坐起身,用不溫不火的語調說:“沒勁。”
初時仔細對比了一番任遠的左右臉,“你左臉腫了。”
任遠用手捂著左臉,有些不好意思地撇過頭去。
“我都聽說了,你就別藏了。”
“你都聽說什麽了?”任遠嘴硬道。
“你不去參加你爺爺的葬禮,和你爸吵架,你爸給了你一巴掌,然後你早飯都沒吃。我想告訴你,你阿姨很擔心你。”
任遠心虛地問:“那你也覺得我做錯了?”
初時認真地想了想,然後點頭:“是啊,你做錯了。”而後,她就看到了任遠眼中一閃而過的失望。
“怎麽?我說你做錯了,你還不服氣?”初時挑眉,厲聲道。
任遠低下了頭,不知道為何,很想要為自己辯解,告訴別人,至少告訴眼前的這個人,他覺得自己沒有錯。
“對,我就是不服氣。”
“那你給我一個能讓我信服的理由。”
“我恨他可以嗎?”任遠激動地問。
初時驚訝得合不攏嘴,下意識問:“為什麽?”連聲音都低了許多。
“小的時候,他勸我爸媽放棄對我的治療,讓我自生自滅,因為治我的病花了很多錢。這個理由能讓你信服嗎?”
“會不會是你聽錯了?或者是記錯了?你知道人的記憶偶爾會出錯的,有時候會臆想出什麽事情來。”初時抱著僥幸的心理問。
任遠冷冷地笑了:“我也希望是我聽錯了,記錯了,那樣我就不用這樣痛苦,被這句話折磨多年了。”
“所以,我沒錯。”他一本正經地說。
“任遠。”初時有些心疼地喊著他的名字。
“如果這種事發生在你身上,你會跟我一樣心中有恨嗎?”
“我不知道,因為這樣的假設不成立,我沒辦法做到感同身受。但我理解你的恨。好了,出去吃早餐吧,你臉色不好,肯定餓壞了。”初時試圖轉移他的注意力。
任遠有氣無力地跟在初時身後走出房間。
阿姨看到任遠後喜出望外,重新熱了牛奶過來,不忘稱讚:“還是蘇荷有辦法。”
初時笑了笑。
任遠喝著牛奶,一言不發,心情依舊很差。
任遠敏感地抬頭,“你在可憐我?”
“你有什麽值得我可憐的?”初時極力否認,“我帶你出去消磨掉些心中的戾氣,小小年紀心裏不要有那麽多負麵的情緒。”
“去哪兒?”
“你以前不是羨慕我有自由嗎?這次我讓你感受一回什麽是自由好不好?”
任遠還在不明就裏之際,初時已經用任遠書房裏的電腦訂了兩張南城飛廈門的往返機票,以及曾厝垵家庭旅館的兩間房。
關於自由,初時最容易想起來的便是那時候——被繁重的課業壓得喘不過氣、被未到來的高考壓力折磨得快要窒息。
當時的她就跟現在的任遠一樣,內心都快枯涸了,固執地認為自由是唯一的解藥,瘋狂地渴望著,但無人伸出援手。
而一場說走就走的旅途,一座陌生美麗的海濱城市,便是最好的歸處。
這便是初時希望給任遠品嚐的關於自由的滋味。
有那麽一刻,初時是羨慕著任遠的。他的人生雖然在小時候受過許多波折,但是長大後別人所煩惱的一切,他都不必煩惱,他活得如此隨心所欲的時候還遇到了自己,遇到困難時還有自己幫助他,對他伸出援手,比起當年孤立無援的自己的處境,任遠可謂太過幸運了。
下午兩點多,初時和任遠坐上了飛往廈門的航班,初時替任遠選擇了臨窗的位置,此時透過舷窗能看到猶如天堂一般的雲上世界,藍色的天空下方便是厚重的雲層,很平很寬,一望無際,像雪像冰,神聖不可侵犯。偶有浮雲在湛藍的天空下飄動,起初任遠的眼睛是接受不了這樣強的亮光的,後來看著也就習慣了。
在三萬九千英尺的高空,初時低頭看著一本小說,默默忍受著耳膜帶來的劇痛感以及身邊那位不知來自哪國的人士身上散發出來的男人的渾厚氣味,偶爾用眼睛瞥幾眼任遠,忍不住要怪自己對他太過心軟仁慈了,不然她也不用如此遭罪。
任遠捧著相機拍照片,臉上是控製不住的雀躍。這當然不是他第一次旅遊,但這是他第一次不跟家人說一聲,偷偷跑出來旅遊,他有一種長大了的感覺。
更有一種私奔的感覺。他在心裏甜蜜地想著。
而這些美妙的感覺都是身邊那個他心生喜歡的女孩帶給他的。
一個小時後,飛機穩穩降落在廈門機場,這座城市的文藝氣息最先從機場就能看得出來。
走出機場,隨著人流排隊坐上出租車,初時對司機說:“曾厝垵。”
終於到達有著五顏六色房子的曾厝垵,雖然前往旅館的路上坑坑窪窪,偶爾散發著惡臭味,但這並不影響初時和任遠的心情。
為什麽呢?因為他們自詡隻是這座城市的匆匆過客,根本就沒有資格對這座城市品頭論足。來到這裏,隻需記著它的美,才不枉花去的機票錢。
這是初時第二次來到這裏。早在一年前,她就來過廈門,那時候她渴望看到那種俗稱“海是倒過來的藍天”的那種海,淺藍、蔚藍、深藍,一層層的廣闊無際,在陽光下波光粼粼,散發著銀子般的光芒。這是一座寧靜而又熱情的城市,寧靜的是無憂無慮的生活作息,熱情的是房子鮮豔的顏色,這裏有所有旅遊城市的特點——當地人都非常禮貌周到。
這也是一座令人流連忘返的城市。
所以,初時來了第二次廈門之行,接下來要帶任遠去的地方都算是熟門熟路。
進旅館放置好行李後,初時和任遠來到曾厝垵租自行車的地方,租了一輛雙人自行車。
交了押金後,任遠才拉過初時,漲紅了臉說:“我不會騎自行車。”
初時臉色有片刻的猙獰,認命地說:“你坐後麵騎,踩輪子總會吧?”
任遠傻傻笑著,“那還是會的。”
環島路是廈門最美的一條海邊公路,初時和任遠正處在這條公路的東南段,一路向東,都是上坡路,累得初時氣喘籲籲,隻得停在音樂廣場稍作休息,當地人推著裝滿椰子的三輪車路過,不斷**他們買,初時讓他挑了兩個,插上吸管,和任遠兩人坐在麵向大海的椅子上,拂麵而來的是舒服愜意的海風,在碧海藍天裏,聽著海浪聲,仿佛所有的不愉快都能夠被忘記。
任遠覺得自己的心很靜。
片刻後,他突然有些別扭,用手肘推了推身邊的人:“你的騎車技術是誰教你的?”
“自學的。”
“不會吧?”任遠顯然不相信。
初時陷入回想,說:“八歲的時候,我爸給我買了輛粉紅色的自行車,真的很漂亮。我心想,騎著那輛粉紅色的自行車,自己也一定會變得很漂亮,所以我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就學會了。”
“肯定摔了很多次跤。”
“沒有,一次都沒。任遠,你知道這個世界上最寵愛自己的人是誰嗎?”
“父母?”
“不,是我們自己。所以那天下午我雖然跌跌撞撞的,但是一次也沒摔跤,我怕疼啊。後來我想,如果當時我能對自己狠點,根本就不需要花費半天時間來學騎自行車,摔幾次差不多就可以了。你看,你這樣沉默,是不是也發現,這個世界上最寵你的人其實是你自己。”
任遠找不到任何話去反駁,隻好點頭讚同。
傍晚,暮色四合,華燈初上。
初時和任遠悠閑地漫步在曲折蜿蜒的木棧橋上,撲麵而來的是濕潤的海風,沿途粉色的小花開了一路,抬眼就能看見殘陽如血,給海平麵鍍上了一層金紅色。棧橋下,穿著豔麗長裙的女人們坐在海邊岩石上嬉笑著;漁船上上了年紀的膚色黝黑的男人在抽著煙,青煙嫋嫋;白色沙灘上穿著婚紗的新人們在抓緊時候定格夕陽;木棧橋旁的餐廳已經是人滿為患。
行人腳步變得匆匆,漸漸地,變得空無一人,最後一點光也消失在海的背後。
回到旅館,洗完澡換了身幹爽的衣服後,兩人去了曾厝垵的一家名為竹屋的西餐廳,初時隨意地挑選了院子裏的位子,饑腸轆轆地點單,等著上菜。
這時,天邊已經懸掛著一輪新月,月光清冷皎潔。
木桌上燭火明明晃晃,院子裏的彩燈絢爛綺麗,餐廳的二樓是酒吧,有爵士樂傳出,除了初時和任遠,其他的客人都是金發碧眼的外國人。
他們隨口流利快速的母語像鳥雀聲一樣傳入初時耳中,隻覺得聒噪耳朵。
初時餓得耷拉著腦袋,無力地說:“還是中國話最可愛最動聽。”
任遠想到以前惡補英文的時候,不由得眼中閃著淚花心酸地點頭讚同。
漫長的等待後,服務員終於將兩份牛排端上桌,初時看了看分量,直接喊來了未走遠的服務員,又點了兩份海鮮芝士焗飯,加一杯螺絲起子。
任遠拿過酒單:“我也要杯雞尾酒。”
初時立馬阻止:“小孩子,喝什麽酒,不準。”說完便起身奪過任遠手中的酒單交給服務員。
任遠嘴角微動,笑意染進了眼眸中。
夏夜繾綣溫柔,伴隨著沉靜慵懶的歌聲,風撥動著窗下的貝殼風鈴,發出清脆的聲音。
一頓晚餐,吃得頗有情調。
若對麵的少年換成一位風度翩翩的紳士,身著白色的襯衣,領口微敞,性感的鎖骨若隱若現,有著高挺的鼻梁,長著茂密的絡腮胡子,有一雙迷離的眸子,對自己深情地注視著……初時抿了口螺絲起子,心想如此這樣的夜才更容易醉。
因著酒精的作用,初時的笑容明顯多了些,偶爾也會眯著眼睛傻笑。
任遠是喜歡這樣子放鬆的初時的,可愛隨和了許多。
隻是,有那麽片刻的恍惚,他覺得這一切都有些不真實,像做夢一樣。
走出竹屋後,路過一家烤扇貝的攤子,初時停下了腳步,要了兩個扇貝,隨後一臉笑嘻嘻地盯著年輕的攤主。
“帥哥,給我便宜點吧,五元錢一個行嗎?你看,時隔一年,我又到廈門來照顧你生意了。”
年輕的男子動作頓了頓,看向初時,仔細想了一番,仍舊是持著懷疑的態度問:“真的?”
初時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有些不悅:“當然是真的。唉……你居然不記得我了,也對,你每天都要見到形形色色各路人,又怎麽會記得我呢?嗬嗬。你看,真的好不公平啊,我記得你,你不記得我了。”語氣中帶著自嘲與失落。
攤主賠笑:“好,我算你五元錢一個。”
初時狡黠地笑了。
離開前,初時語重心長地對攤主說:“你是我在廈門見過最厚道的人了,你們家的扇貝肉是最飽滿的,汁多味鮮,實在應該漲價的。帥哥,你一點做生意的頭腦都沒有。”
“你也太能編了。”
初時一臉懵懂地看了眼任遠,沒明白他話裏的意思。
任遠一直都以為這是初時的花言巧語,就是為了哄得攤主賣她便宜點,哪裏會想到,初時說的都是大實話。
再次回到旅館,初時和任遠上樓準備回房間時,被一個女人叫住了。
“小姑娘,你去年來過這裏是不是?”
初時停下腳步,轉身望向那個女人,隨後笑了:“是老板娘啊,你居然還記得我,我真感動。”
“我就說小姑娘我見過,眼熟。”
“嘿嘿,老板娘,我夠厚道吧,說好的還要來廈門我就真的來了。”
老板娘熱情地問:“去頂樓嗎?今天我們在頂樓烤肉唱歌聊天。像以前那樣,你給我們唱唱歌。”
初時這才注意到老板娘手中端著一大盤子的羊肉串。
“好啊。”初時爽快應著。
“這是你弟弟吧,長得很帥氣。”
初時怔鬆片刻,不自然地笑了笑,眼睛裏有了些濕氣:“是啊,我弟弟。”心裏像被巨石壓住般堵得慌,有些隱隱的絞痛。
老板娘多看了幾眼任遠,誇讚道:“果真是個好看的男孩子。”
初時偷偷瞥了眼任遠,努力扯出一抹笑容:“是吧。”
“那我先上去了啊,你們等會可要來啊。”老板娘笑著先行離開,裙擺搖曳。
初時的右眼流下一滴眼淚,順延著光潔的臉龐,在燈光下更顯晶瑩剔透。
任遠的表情一直悶悶的,直看到初時哭了,表情才轉為極端的錯愕。
“你怎麽哭了?”他有些慌張。
初時回過神來,看向任遠,懵懂地問:“什麽哭了?”
任遠用指尖戳了戳初時的臉頰,然後將沾著眼淚的指尖朝向初時,“你看。”
初時皺眉,冷冷地說:“我可沒哭。”
她的眼神在任遠看來是那樣的陌生,猶如一根刺深深地紮進了他的內心。
回到房間後,初時匆匆走進衛生間,打開燈,看了看鏡子裏的自己,依稀能看清楚臉上存留的淚痕。
回想去年,她是在一種怎樣心痛的情況下向三兩個陌生人提起了自己的弟弟。
時光海家庭旅館的頂層有一大片空地,有葡萄架,有石桌石凳,有一排排晾衣繩,還有兩頂帳篷,是為那些背包客提供的。
主人家喜歡和天南地北來的客人們在頂層歡快暢飲。那次,初時到頂層洗衣服恰巧遇到他們,老板娘也是這樣熱情地邀請她過去坐,當時他們之中不乏才情橫溢的歌手,扯著嘶啞迷離的嗓子,唱令人潸然淚下的歌,表情投入。
初時原本還是很拘謹的,但是幾杯紮啤下肚後,性情開放了許多,一首歌曲完畢後,初時主動要求獻歌。
“手上青春,還剩多少,
思念還有多少煎熬。
偶爾清潔用過的梳子,
留下了時光的線條。
你的世界,但願都好,
當我想起,你的微笑,
……”
一曲終了,原先活潑輕鬆的氛圍變得悲戚深沉起來,每個人的臉上都染上了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
初時想大概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份凝重的不可言說的思念。
後來不記得是誰先尷尬一笑,講起了他剛剛失去的愛情。
而初時沉默在旁,一杯一杯啤酒下肚,終是變得醉意蒙矓。她拉著身邊老板娘的手,淚眼婆娑地說:“我想我弟弟了,你知道嗎?我有個弟弟,長得可漂亮了,有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皮膚很白,梨渦淺淺,個子高高瘦瘦,也許過些年會越來越高,唯一不好的便是眼下有顆小小的淚痣……”
她絮絮叨叨地說了一通,最後對老板娘說:“下次,我把我弟弟也帶來玩。”
下次,我把我弟弟也帶來玩。她心裏清楚她究竟撒下了一個多麽美麗而又殘忍的謊言。
她哪裏還會有弟弟?
她本該誠實地告訴在場的人,“我弟弟他死了。”可她實在說不出口。
她的弟弟那麽可愛,那麽乖巧聽話,那麽年輕有活力,可卻死了。
這讓她如何平息心中的憤怒。
其實方才若是老板娘看仔細一些,就會發現任遠的眼下沒有淚痣,他才不是她的弟弟。
初時終究是抑製不住內心巨大的悲痛,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她咬緊嘴唇,皺著眉頭看著鏡子裏豆大的淚珠從眼裏流下,隨後腿發軟隻得緩緩蹲在地上,埋頭痛哭出聲。
一牆之隔,任遠將耳朵貼著牆,屏住呼吸聽著那邊的動靜。
他可以很確定,她在哭。
為什麽會哭?他卻不知道,他為這樣的不得知而感到煩躁不安。
時間久到任遠以為她會這樣哭一個晚上。
他還在小心揣測著原因,一陣清晰有力的敲門聲傳入耳中。
任遠走過去開了門,看到她已經神清氣爽地站在那兒,麵帶著笑容,興致極高,若不是她的眼睛還有些紅,任遠差點懷疑自己剛才是出現幻聽了。
“我們走吧。”她的聲音有些嘶啞,她不自覺地用手摸了摸有些疼的喉嚨,顯然是哭得太過用力了,扯破了嗓子。
“等一下。”任遠驚覺自己的語氣中帶了怒意。
“怎麽了?”初時一臉無辜地問。
“為什麽你不否認?我算是你哪門子的弟弟?”
“那我要怎麽介紹我和你的關係才不會令人多想,以造成不必要的麻煩?”初時淡淡的語氣將問題反拋給任遠。
任遠張了張嘴,發現這真是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
可我就是不想做你的弟弟啊。他在心裏呐喊著。
爬上頂層,初時就聞到了燒烤的味道,刺鼻的氣息中帶著烤肉的香味,她笑著拉著任遠跑到老板娘身邊,席地而坐。
老板娘遞給她肉串,她將肉串悉數給了任遠。
在場除了老板和老板娘,還有兩位女生,皮膚被曬得黝黑,發質也有些枯糙暗黃,但精神氣很足。
“這是豬豬和小文,剛從拉薩坐火車到廣州然後轉車過來,是認識很久的朋友了。”老板娘熱絡地介紹道,然後指著初時和任遠,“這是以前住過我家的小姑娘蘇荷,這是她弟弟,蘇荷唱歌很好聽。”
叫豬豬的女孩說:“看到他倆皮膚這麽白,我都快羨慕死了。”
任遠微微笑了:“我卻羨慕你們的閱曆。”
“蘇荷,你這弟弟可真會說話。”小文樂嗬嗬地說。
初時勉強地笑了:“他笨著呢。”
一整晚的時間,初時和任遠都在做敬業的聆聽者,聽著豬豬和小文講述這幾年她們的生活與經曆,有快樂的,有驚險的,惹人一陣唏噓。
任遠時不時地看向初時,她的眼角帶著淺淺的笑意,靜靜地喝著酒。
他突然做出大膽猜測,她的弟弟出事了?所以她才會情緒失控。
她知道他的秘密,而他對她卻是知之甚少,這不公平,想到這裏心中多了幾許鬱結。
任遠給自己倒了杯紮啤,手背卻被突然打了一下,差點灑了酒,側過頭就看見初時瞪著他,一臉不耐煩地說:“高中生喝什麽酒?不準喝,這是今晚第二次對你說了。”
任遠訕訕地放下酒杯,眼睜睜地看著初時奪過他手中的那一杯啤酒一飲而盡。
午夜過後,在座的人才帶著濃濃的困意散去,打著嗬氣各自回房間。
初時的腳步有些不穩,踉踉蹌蹌地差點摔倒在地,她覺得自己眼前的世界在搖晃,腳步虛浮。
任遠停下來等她,她的臉上突然笑靨如花。
下一秒,便見她閉上眼睛,往後仰,要不是任遠眼疾手快,她就摔倒在地,腦袋開花了。
任遠驚魂未定,粗重地喘著氣,背起已經睡著的她,讓她趴在自己不算寬厚的肩膀,腳下的每一個步子都盡力做到穩重。
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將她送回房間,放在**,隨後替她蓋上了被子,任遠儼然已經汗流浹背,氣喘籲籲。
他揉了揉酸脹的手臂,坐在一旁的單人沙發上稍作休息。
初時翻了個身,露出大半個身子,任遠無奈地歎了口氣,走過去幫她把被子蓋好,房間裏空調的溫度又提高了幾度才放心離開。
次日,初時自宿醉後的頭疼中輾轉醒來,口幹舌燥,腦袋沉沉的,一片空白,鼻子也堵塞了。
初時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舒了一口氣,才八點半。
她“唔”了一聲,不情願地起身去洗漱,然後去敲任遠的房間門,門被打開,房間裏幹淨如初,**放著任遠的黑色背包,顯然已經收拾好了一切準備離開。
“也許……”初時剛說出兩個字,就發不出聲音了,她猛地咳嗽了一聲,忍著疼說,“也許是因為你舍不得離開吧。”聲音還是很低啞。
“似乎是這樣的,這裏有我想要的自由,有很緩慢的生活節奏,不需要受到父母的控製,不需要整天被束縛在學校裏然後每日重複枯燥的生活。對,我就是舍不得離開。”
“現在的你或許會因為貪圖享樂而無比迷戀這裏,可是時間久了,你就會發現比起這些,你所思念的、在意的,才是最重要的。在一座陌生孤獨的城市裏,沒有根,所有的停留都是落魄漂泊。”
任遠似乎有些明白了:“家人?”
“是啊。無論做什麽事情,每個人都希望自己能夠得到家人的陪伴或者是諒解。很多時候,隻有家人的支持才是堅持下去的動力。沒有了家人,你所謂的自由便毫無意義。”
“我就像一隻倦鳥一樣,不管如何折騰是一定要歸巢的。”任遠不無失落地說。
“你總有一天會長大,會展翅高飛,會成為父母的風向標,到那一天,才是你真正自由的時候。”初時困難地咽了咽唾液,嗓子疼得更厲害了。
“你還是感冒了。”
“昨晚我怎麽回房間的?”初時還是記不起來,腦袋裏最後的記憶還停留在頂樓喝著啤酒。
任遠一下子紅了臉:“我背的你啊。”
初時故作冷漠地說了聲:“哦,謝謝啊。”內心卻覺得尷尬不已。
離開家庭旅館後,初時帶任遠去芍園吃了盤意麵。
芍園裏的黑貓又長大了許多,在木桌木椅間上下亂竄。
任遠看著桌子旁的一堆便利貼,是遊客留下來的。他好奇地問:“你以前來這裏,有寫過便利貼嗎?”
當然寫了。隻是不方便被你看到。初時在心裏腹誹。
——任初時,你一定要幸福。
當然,她也知道,即便是任遠找到了那張便利貼,他也不會知道這是她寫下的。
“寫了。”初時坦承。
“寫什麽了?”
“忘記了,估計是到此一遊吧。”
“你俗氣不俗氣?”任遠一臉嫌棄道。
初時嗬嗬笑著,不甚在意。
用完餐後,初時就和任遠坐上了曾厝垵開往鼓浪嶼輪渡碼頭的公共汽車。
車子一路晃晃****,擠滿了人。
到達輪渡碼頭,初時下車一陣反胃,差點吐出來。
任遠擔憂地問:“你還好吧?以後還是不要喝那麽多酒了。”
“我又不是經常喝酒。對了,你昨天沒喝酒吧?”
任遠故意使壞:“喝了,我們還幹杯了呢。”
初時驚嚇,隨後一巴掌用力拍上額頭,一臉懊惱加追悔莫及地哀歎:“天呐!我真是瘋了。”
“你試試看。”初時惡狠狠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