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地獄之門
還沒等我想清楚,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就已經從前門傳來了。我知道,打擾我寧靜的闖入者來了。
還有一個星期就要開庭了。也就是說,再過八天,謎底就會揭曉———如果謎底真的存在的話。到那時,諾柏要麽會成為階下囚,要麽就將永遠的卸下罪犯的印記。
宋戴克在過去的幾天裏,幾乎將自己關閉在實驗室裏,基本上是足不出戶,而通常他自己用來做微生物實驗的那個小房間也上了鎖;看到這種情況,彼得感到非常焦躁,進而也為之生氣。尤其是曾經有一天,他憤懣不已地告訴我,說自己看到安薩塔先生躡手躡腳地從神聖的殿堂走了出來,看上去一副天真又得意的樣子。
最近,我和安薩塔有過幾次碰麵,而每一次的碰麵都會讓我對他更有好感。我明白,在他輕浮不羈的外表下,掩藏的是一顆認真而細膩的心。另外,在和他的相處過程中,我還發現他知識淵博,品格也極其高尚。看得出,他對宋戴克有著無盡的景仰,他們真是一對親密無間的好朋友。
雖然我對安薩塔先生的喜歡是發自內心的,但也並不是總希望能有他隨時相伴。這天清晨,我獨自在起居室裏寫信,透過窗戶,看到一個人從王廳街走過碎石子路,突然發現此人正是安薩塔,他明顯是要到我們的住處來。然而此時我正在等候朱麗葉的到來,況且宋戴克又出門去了,我是多麽盼望能和朱麗葉獨處片刻,可是安薩塔的來訪讓我感到為難,因為必須得和他周旋一番,這樣豈不是很掃興?雖然,朱麗葉半小時後才會到,可是我怎麽知道這個安薩塔要在這裏待多久?但我如果刻意回避不見,那豈不令人難堪?這樣一直顧慮重重的,我感覺自己一定是病的不清了,否則怎麽會搬出這種鴕鳥心態來;可是自欺欺人的事又是我做不來的。
還沒等我想清楚,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就已經從前門傳來了。我知道,打擾我寧靜的闖入者來了。剛打開門,我就看見安薩塔神采奕奕地走了進來,看樣子不在這裏混上個把小時他是不會走的。他和我握了握手,這可真是假正經啊!接著,他自顧自地徑自坐到桌沿上,從容不迫地卷起煙來。看他這副嘴臉,我又氣又急。
“我猜,”他終於開口了,“我那博學的兄弟一定又在樓上變魔術了?或者,不巧他出門去了?”
我漫不經心地回答:“嗯,你猜對了,他今早有個會議。”
接著,又問:“你之前和他約好了要來嗎?”
“噢,那當然不是,否則他肯定會在家等我了。我隻是順道過來拜訪,有一個問題要請教他,跟你的朋友霍比的那件案子有關。你也知道,下星期這件案子就要開庭了。”
“是啊,宋戴克之前也跟我說過。依你看,霍比能無罪獲釋嗎?或者會被定罪?”
“他現在的情況是完全被動的,”安斯回答得很坦白,“不過我們———”他猛地拍拍自己的胸脯,接著說,“將用盡一切方法保住他。你就等著看好戲吧,老古董!我們一定會讓對手先生們大吃一驚的。”
他眼光有些賊賊的,看了看手上的煙卷,又輕聲笑了一下。
我說:“看來你是信心十足嘛。”
“那當然,”他回答道,“雖然宋戴克也曾對失敗的可能性做過考慮———如果不巧正好碰上一幫患小偷症的白癡陪審團,再加上一個弄不懂簡單技術性證據的法官的話。如果這兩種情況都不會出現,那麽可以說我們是穩操勝券的。噢,等等,我剛才是不是將你的雇主的秘密說了出來?”
我笑著回答道:“宋戴克可從沒說得這麽清楚過。”
他故作焦慮地說:“噢?真的嗎?那麽我現在就要你發誓,一定要替我保密。其實我很欣賞宋戴克守口如瓶的作風。另外,我也一直很崇拜他聲東擊西的計謀。咦?我怎麽覺得你好像有點不太歡迎我……要不,給我一根雪茄打發我走吧!雖然我一時半會還找不到地方可以去。”
“要不要給你也來根宋戴克抽的那種雪茄?”我故意說。
“什麽?你要我抽奇奇拿普立———一種印度雪茄?———那種爛雪茄!不要!在那些褐色包裝紙尚未將我們的文具店全部攻占之前,饒了我吧,要我抽那種雪茄,還不如燒我的假發來抽!”
見我把我自己的煙盒遞給了他,他才謹慎地從中取出一支,拿到鼻子前麵聞了聞,然後向我鞠躬告別,哼著一曲輕快的旋律愉快地離開了。
他離開後不到五分鍾,突然從門外傳來一陣輕盈的銅扣的敲擊聲,我知道,一定是朱麗葉到了,這陣陣敲擊聲聽得我的心都差點跳出來了。於是我倆忙跑去把門打開,就看見朱麗葉已經站在門前了。
她禮貌地問道:“可以進來嗎?我想先跟你講幾句話。”
她看來非常激動,就連伸給我的手都是顫抖著的。我心裏有點擔憂,什麽都沒說,就這麽看著她。
“裏維斯醫師,我現在感到很苦惱,”她全然無視我為她準備的椅子,隻是自顧自地說道,“之前跟魯克先生談過諾柏的案子,但是他的看法讓我非常沮喪。”
“去他的!”我禁不住咕噥道,隨即又為自己的粗魯感到很抱歉,“吉伯爾小姐,你為什麽會和他見麵呢?”
“是他自己來找我們的,昨晚他和我還有華科一起共進晚餐,從他說話時的語氣看來,他好像十分絕望。
“飯後,華科將他帶到一旁,向他詢問對這個案子的看法。他悲觀地說:‘尊敬的閣下,現在我惟一能告訴你的是:請作好最壞的打算。在我看來,你的堂弟———諾柏先生一定會被定罪的。’華科說道:‘但是,不是還有辯護的機會嗎?至少我們現在還有申辯餘地。’魯克先生聽了,聳聳肩道:‘我現在確實已經掌握了一些諾柏先生不在場的證明,但是那對於整個案件沒多大用處,因為目前為止,我還沒有找到可以用來回應控方指控的證據。老實說,我現在是沒轍了,看不出還有什麽機會。況且宋戴克醫師也沒有提供任何線索,這樣我真的是一點信心都沒有了。’裏維斯醫師,魯克說的是真的嗎?請告訴我實情吧!自從聽了他說的這些話,我一直都很害怕、很難過。其實在此之前,我還一直都在充滿希望的等待著最後的結果。可是現在……你能告訴我,那是真的嗎?諾柏真的要成為階下囚了嗎?”
她的情緒很激動,雙手放在我的手臂上,抬起頭來,用哀淒的眼神看著我,我看到她眼裏飽含著淚水,哦,她這樣令人憐惜、銷魂的眼睛,已經完全將我的意誌力融化掉了。
我態度堅決地回答:“那不是真的,”同時,將她的手拉過來,緊緊地握住,我刻意地將自己的情緒掩藏起來,壓低聲音繼續說道,“如果是真的,那麽我之前所說的那些豈不都是謊言,我怎麽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背叛我們的友誼?要知道,這份友誼對我而言是何等重要啊!”
聽到我這樣說,她的心情好像變好了很多,撒嬌似的傾身過來,帶著甜蜜的笑容說:
“你不會真的生我的氣吧?我真是太笨了,竟然在你告訴我那些話之後,還要去聽信魯克先生的意見。我知道,這的確也反映出我對你還是不夠有信心。可是,你是知道的,我畢竟隻是一個小女孩,不像你那麽堅強,富有智慧。我想你應該不會跟我這樣的女孩計較吧?這太可怕了,我竟變得如此憂鬱,多愁善感!請告訴我,說你並沒有生我的氣,好嗎?否則我可真的要傷心透了。”
噢!我的大利拉(聖經中**大力士的女子)!她說的最後那句話,簡直正中我的要害,讓我無處可逃!從此以後,我定會任由她擺布,把所有的秘密都毫無保留地告訴給她。但是,我立刻被從溫柔鄉拖了回來,因為我突然想到了我那洞察人心的雇主。
於是,我平靜地回答道:“生你的氣?怎麽可能!我才不會像宋戴克那樣,總是喜歡做一些不可能的事情。如果我真的生你氣的話,我所受到的傷害,肯定遠遠勝過我帶給你的傷害。其實我並不覺得你做錯了什麽,倒是我自己,真是個自我為中心的家夥!作為一個女孩,當聽到那些消息的時候,肯定會被嚇得難過不已,這是最自然不過的事了。所以現在,就讓我驅走你心中的恐懼,幫你重新找回你的信心。我之前已經告訴過你宋戴克對諾柏說的話,他說自己對幫助諾柏洗刷罪名很有把握,並且他還把這個消息昭告天下了。我想,那應該足夠了。”
“我也知道那足夠了,”朱麗葉憂傷地看著我,說,“請原諒我,我是如此缺乏信心。”
我繼續安慰她說,“我現在還可以告訴你另一個更有分量的人的話。那就是安薩塔先生,他在半小時前剛剛來過這裏———”
“你說的是諾柏的法律顧問安薩塔先生?”
“是的。”
“哦,快告訴我吧,他都說了些什麽?”
“簡而言之,他說自己對這樁案子很有把握,並且他還說將有控方所料不到的情況發生。可以看出,目前的情況對他來說是相當滿意的,最後他還說了一些敬佩宋戴克的話。”
“他真的說有把握勝訴?”她又一次激動起來,聲音顫抖著,聽上去好像快要喘不過氣來,這也正如她自己所說,她實在是一個神經質的人。“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她喃喃自語道,但是這與她激動的神色很不相符。“你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家夥!”
她邊說邊擦拭著眼角的淚水,還對我淺淺地笑了一下,可是卻又在突然之間激動起來,猛烈地啜泣著。
這下子我徹底亂了陣腳,不知如何是好了,隻能輕輕地將她的頭放在我的肩上,在她的耳畔輕聲低語。我已經不記得自己都說了些什麽話,反正都是在安慰她,不停地叫她“親愛的朱麗葉”,或許還說了一些更不當的話。不過,她慢慢變得鎮定多了,擦幹了眼淚,對我嫣然一笑,我看見她臉上逐漸綻開了一抹誘人的嫣紅。
她羞赧地說:“抱歉,我真是太丟臉了,到這裏來,還哭得像個孩子似的在你懷裏撒嬌。希望你的其他客戶不會像我這樣才好。”
說完,我們便默契地相視而笑。於是,我們開始想此次會麵的真正目的。
朱麗葉看著手表說:“噢,天呐,我們在這裏耽誤了太長時間。你說我們現在才去,會不會太晚了?”
“沒事,希望不會太晚,”我回答道,“隻是我們得趕緊動身了,諾柏還等著我們呢。”
於是,我連忙拿起帽子,和她一起出了門。我們一路上都沒有說話,踏著輕快的腳步,我偶爾會偷偷看看身旁的女孩,發現她的雙頰還留著一抹紅暈。當四目相對之時,她的眼底總是閃著一種光芒,臉上也洋溢著怯怯的笑意。我的心弦一下子被觸動了,心中悸動不已,我幾乎快要掩抑不住翻騰的熱情。有幾次,我都差點脫口而出,告訴她我甘願做她愛情的俘虜!我是那麽愛她!她就是我夢中的天使,是我的皇後!沒有任何男人比我更愛她。然而,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卻一直在指責我,說我是個不忠的人,這個聲音不斷地提醒我肩負著比愛情更神聖、更偉大的責任。
在旗艦街,我叫了一輛馬車,就在我坐在那位迷人的女孩身邊時,那聲音突然變得堅定而響亮。
“我說,克利佛·裏維斯,”那聲音說,“你現在到底在做什麽?你究竟是正人君子還是卑鄙小人?那個可憐的年輕人已經將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對你百分百的信賴,而你呢,你又做了什麽?你竟然昧著良心計劃從他身旁奪走比自由更可貴的東西。真是可惡!假公濟私的偽君子,其實隻是一個以外表來包裝自己私心的小人!”
就在我的思想與良心交戰之際,朱麗葉嫵媚地轉身對我笑了一下,看著我說:
“我的法律導師有什麽心事嗎,想得這麽入神?”
我這才回過神來,看著她星月般明亮的雙眸,玫瑰般嬌嫩的紅頰,我有些陶醉了,她是多麽迷人,多麽可愛啊!
“醒醒吧,”我對自己說,“就此作個了斷,否則我將永遠迷失自己。”
我感到心裏隱隱作痛,這個決心下得好痛苦啊。我想那些公平待我的人,一定可以體諒我現在的複雜心情。
我對朱麗葉說:“吉伯爾小姐,你的法律導師,正在反省著自己的行為,他覺得這似乎已經逾越了界限。”當聽我叫她“吉伯爾小姐”時,朱麗葉困惑不解地看著我,問道:
“怎麽了?”
“因為他剛才把一些本該嚴守的機密消息透露給了你。”
“但我覺得那些信息算不上十分機密的東西呀!”
“那隻是表麵現象。宋戴克之前說過,他覺得最好不要讓控方懷疑他有任何法寶,因此,他一直保持低調,不動聲色,所以連魯克先生都被他蒙在鼓裏了。並且,他一直以來所說的都不比安薩塔多。”
“我知道了,你現在很後悔剛才讓我知道了這麽多,你覺得這樣使你自己在信用上有了瑕疵,是這樣嗎?”
她心平氣和地說,臉上絲毫沒有生氣的跡象,但是從她的聲音裏我聽出了一種高貴的自責,然而正是這種自責更加叫我覺得羞愧。
我連忙抗議道:“親愛的吉伯爾小姐,我想你誤會我了。我真的沒有覺得後悔。在剛才那種情況下,我不知道還能怎麽做才能讓你平靜下來。但是,我希望你知道的是,我真的有保守機密的職業責任,因此,非常希望你也為此能守受秘密。”
“這個我當然能理解,我也請你相信,我絕不會對他人泄漏秘密的。”朱麗葉說。
對於她的這番承諾,我真的非常感激。隨後,為了轉移話題,我把安薩塔來訪的情形仔細地說給朱麗葉聽,甚至連雪茄的事情都沒有遺漏。
“噢?難道宋戴克醫師的雪茄真的很差勁嗎?”她好奇地問道。
我笑著回答道:“嗬嗬,當然不是了,隻是對某些人而言,可能不合口味而已。奇奇拿普立可是宋戴克平常消遣時抽的,並且他總是很有節製。
平時,在通常情況下他隻抽煙鬥,隻有在工作累了一整天,感到疲憊或者倦怠,以及慶祝什麽事的時候,他才會縱容自己抽上一根奇奇拿普立。要知道,他抽的是最上等的那種。”
我剛說完,朱麗葉就接口道:“看來,再偉大的人也都會有弱點,如果早一點知道宋戴克醫師的這個癖好就好了,因為之前有人送給霍比先生一大盒非常上等的奇奇拿普立,但他隻試了一根就不喜歡了,後來他就將整盒的奇奇拿普立送給了華科。而華科這個人向來對雪茄都是來者不拒的,不管抽哪種牌子他都覺得不錯。”
接下來,我們還說了很多,從一個話題談到另一個,但是氣氛卻越來越拘謹,彼此之間也愈加客氣。我如臨大敵般小心翼翼,唯恐將自己的情感泄露出來。為了避免有任何不當的親密舉動,我故意移動到座位的另一端去,我努力地壓抑著自己的情感,僵直地坐在那裏,真是苦不堪言啊。
與此同時,朱麗葉似乎覺察到了什麽,她也起了相應的變化。從一開始的懷疑與困惑,逐漸演變成了冷淡有禮,甚至開始有點漫不經心了。也許是她的良心也開始控訴,又或許是我的冷淡引起了她的戒備,讓她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如同是對諾柏的不忠。然而,無論她心裏在想些什麽,我們之間已經越坐越遠,於是,我感覺到我們的友誼也在這尷尬之中褪色了。半小時後,當我們一起從馬車上走下來的時候,兩個人看起來簡直比初見麵時還要陌生。也許,對我們原本美好的情誼而言,這似乎是一個悲慘的結局,但是,在這個紛繁複雜的現實世界當中,我們還能期許什麽樣的結局呢?在瀕臨崩潰的那一刹,我有種想要靠在身旁那位為我們開門的胖獄卒懷裏哭泣的衝動,這又讓我想起了之前朱麗葉曾在我懷裏哭泣的情景;而當探監結束,知道我們無法像平常那樣一同乘馬車回到國王路時,我才鬆了一口氣。因為朱麗葉說要去牛津街買點東西,要改乘公共馬車,所以我隻好獨自步行回家了。
我站在人行道上,失落地看著她的馬車越走越遠,逐漸消失在了煙塵之中。我長歎一聲,像個夢遊者一般轉身向回家的方向走去。雖然走在熟悉的路上,但是現在的心境已經和剛才完全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