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S大的清晨,充滿陽光雨露的清新,寒冷的冬季在瘋狂席卷這座城市之後,終於露出了要離開的痕跡。立春剛過,年關將至,夏梔翻看著牆壁上的日曆,忽然感受到時間確實就像眨眼的流星,瞬間就逝去了。

她拒絕沈歐之後,即使是在芙蕾公司,也不曾見過一麵,聽說他在天星總部與楊副總交接工作,去美國發展的傳言已經坐實。

那麽他為什麽還要說那些話,既然離別已經注定,夏梔不能理解,也不願再深究,她該慶幸自己當初的決斷,否則如何擺脫思念之苦,像夢魘一樣糾纏,可是心底的不甘,隨意地貼在她的每寸呼吸裏,甩也甩不掉。

公寓的門突然被推開,夏梔看見萌萌臉上的異樣,之所以說“異樣”,不僅限於她痛哭流涕的表情,還有她左半邊的臉頰上,一道鮮紅的掌印,連帶著被人扯亂的頭發,引人聯想事情發生時場麵激烈的程度。

萌萌見到夏梔,毫不猶豫地撲到她的懷裏,號啕大哭,含糊不清地說:“這叫什麽事啊!為什麽偏偏我這麽倒黴,她憑什麽打我,我才是受害者,我才最委屈!”

夏梔被她的擁抱差點兒重心不穩地向後倒去,好在她倚靠著身後的沙發找到一點兒平衡,她將萌萌的臉捧起,重重的紅色手掌印跡顯得滑稽可笑又丟出令人心疼的委屈。夏梔柔和地問:“誰把你打成這樣的?發生了什麽事?”

萌萌一動不動地抽泣著,剛要說些什麽,到嘴邊的話語追趕不上淚水的速度,並將其吞沒。

夏梔見她隻是哭,便讓她坐到沙發上,自己去拿熱毛巾輕輕為萌萌敷臉,幫她打理亂糟糟的頭發。

她知道萌萌一定要哭夠了,才會稍微平複情緒與她講話。高中時期兩個人就在一起,一向善良的萌萌,遭到女同學的嫉妒與冷嘲時,她總是先給人以反擊,隨後再悄悄地排遣自己的委屈,夏梔一直都覺得萌萌的世界,永遠是亮麗的善與美。

每當萌萌受了委屈,夏梔總是默默地陪伴在她的身邊,平時兩個人又打又鬧,也會忙到沒空理對方,可是一旦有誰出了事兒,彼此一定會第一時間守護對方,也許這便是最真的友情。

夏梔見萌萌的雷陣雨終於出現收尾的聲勢,她遞過去一杯溫水,試圖溫暖萌萌的心。她輕聲說:“什麽委屈一定要說出來,別憋在心裏。”

萌萌喝下溫水之後情緒終於安定了下來,胖乎乎的小手用毛巾擦掉自己的淚水,可眼眶還是濕潤潤的,她鬥誌昂揚地說:“你說她憑什麽那麽趾高氣揚的,所謂不知者不罪,明明我也是受害者,怎麽就成了第三者?更何況如果他不愛了,她最多是個前女友,前女友有什麽資格對我大打出手!”

萌萌的闡述讓夏梔頓時三觀混亂,連忙止住她繼續的“語無倫次”,問:“什麽叫你成了第三者?你搶了別人的男朋友?”

“什麽第三者,我根本就不知道他有女朋友,而且明明是他追的我。”萌萌逐漸恢複她原本的狀態,雙手理直氣壯地叉腰,“就算我對他有些好感,可是我也不知道他有女朋友啊!”

在萌萌細致到連曾經眼前飛過一隻蒼蠅都不放過的講述裏,她隻不過在一場期待中等到了所想要的愛情,在暗戀的男生向她表白的那一刻,萌萌覺得自己掉在了幸福的氣泡裏。

她與男生剛確定關係,還沒來得及與夏梔分享這份喜悅,就被男生的女友當即一個火辣辣的巴掌打碎了美夢。

“你說,他居然是個腳踏兩隻船的渣男,我怎麽就瞎了眼,看上他了呢?”

夏梔還在回味著萌萌被摑掌而引發與女生的廝打大戰,場麵壯觀到引來路人甲乙丙丁紛紛側目,可萌萌卻已經不以為然地將其翻篇,開始對她看走眼的渣男進行激昂地批鬥。

“你說說,他是不是西門慶轉世,怎麽能做出這種喪盡天良的事情!還想吃著碗裏的占著鍋裏的?不怕撐死嗎?既然有女朋友,還跟我這兒眉來眼去的,不怕長雞眼嗎?”

“雞眼好像長在腳上吧?”夏梔險些要笑出聲了。

“像他這種人,長在眼睛上也不稀奇。”萌萌宣泄著心裏的火氣,“我平生最討厭這種朝三暮四的人,就算兩個人最後不能在一起,也不要關係還沒破裂就心猿意馬啊,真不怕最後像西門慶一樣的報應嗎?”

“西門慶最後什麽報應?”

“當然是精盡而亡了!像西門慶這種人能有什麽好下場。”萌萌將擦鼻涕的手紙狠狠地朝著紙簍裏丟去。

“說得好像你是潘金蓮,你又沒跟他怎麽樣。”夏梔哭笑不得。

“我真感謝他女朋友的出現,不然我還被蒙在鼓裏,搞不好真成了潘金蓮第二了。”萌萌雖然做事易衝動,但是對於感情,她眼中從來容不下一粒沙子,兩個人若在一起,忠心永遠是第一位,“當然我那小暴脾氣,換作他女友現在應該更慘。”

“可以想象。”夏梔非常了解,以萌萌的打架功底,誰都不敢隨便招惹她。

西麵的臥室門被打開,鄭薇柒穿著平常她最愛的黑色蕾絲睡衣,天生麗質的臉頰上頂著一雙水腫的黑眼圈,有些頹意。

夏梔剛剛安撫完萌萌,眼下見到鄭薇柒的狀態,隻覺得最近公寓裏像被上帝設下魔咒一般,連連發生不愉快的事情。

她見到鄭薇柒默默地在桌子前喝水,想要上前關心,沒想到鄭薇柒先開了口:“我是不是特別醜?”

萌萌強大的內心也讓她很快忘記了上一秒的不愉快,哪怕左臉上的紅印沒有褪去,這並不影響她關心朋友的心情,她非常直白地坦誠道:“確實不好看。”

鄭薇柒一向愛美如命,以前的她如果聽見誰說她“不漂亮”“不好看”,她一定會痛哭流涕,可是眼下的她,隻是輕輕地笑了,笑容裏帶著自嘲、失落、哀傷的意味,惹人憐惜,“是吧,我也這麽覺得,可是為什麽就是管不住自己,總是想要掉眼淚。”

夏梔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一定是高盛傷了鄭薇柒,隻是在這件事情上,多少與她有些牽扯,因此不敢去詢問緣由,怕是揭露的傷口隻會讓鄭薇柒更疼痛。

“薇柒,你怎麽了?”萌萌自然沒有想到這麽多,一麵用熱毛巾敷臉一麵實施她的關切。

鄭薇柒注意到萌萌臉上的紅腫,兩個人被“同病相憐”迅速拉近關係,她反問萌萌的情況,萌萌好似經曆了一場偉大的革命壯舉而不是一次看似壯觀的鬧劇,用抑揚頓挫的語氣對鄭薇柒重新講述一遍“渣男腳踏兩隻船,女友出現扇耳光”的戲碼。

“什麽?!她居然敢打你,也不看看我鄭薇柒的朋友能隨便動嗎?”鄭薇柒很明顯被萌萌的故事吸引了,暫時忘記了自己剛剛還全身心投入梨花帶雨的悲情女主角這回事,“她是哪個係的,還有那個渣男,萌萌你想讓他們怎麽死,跟我說一聲,隻要你開心。”鄭薇柒又恢複了自信的她。

坐在沙發上沉默的夏梔,終於被鄭薇柒的話“撲哧”一聲逗笑了:“難不成你還將他們浸豬籠丟到大海裏去嗎?”

雖然是非常細小的神情,可是夏梔還是看到鄭薇柒眼底的黯然,萌萌笑著擺擺手說:“哎,我都釋懷了,以後跟他斷了就好,薇柒你這大動幹戈也太把他們當回事了。”

夏梔就是喜歡這樣的萌萌,寬恕別人,其實也是放過自己。與其不依不饒痛苦不堪,不如當成流雲隨風而散,自己依舊可以快樂前行。

“倒是你,怎麽哭成這樣了,眼睛都腫了,你不會一晚上沒睡吧?”萌萌將話題轉回到鄭薇柒身上。

“我沒事,隻是因為失眠就哭了一場。”鄭薇柒輕描淡寫地解釋,萌萌眼角瞥到一語不發的夏梔,見她的神情有些嚴肅,再笨的人也該有所了然。

萌萌借洗澡為由離開,直到浴室裏麵傳出嘩啦啦的水聲,鄭薇柒臉上的神采全部失去顏色,語氣也略顯低落,“夏梔,我有話想說,能到我房間來嗎?”

夏梔一直在等她說這句話,她說:“好。”

很多事情,都是毀在“我以為”。我以為今天不會下雨,結果走到半路被瓢潑大雨淋成落湯雞;我以為在網上看中的裙子剛好合身,結果隻能套進一條腿;我以為這次的工程時間足夠富裕可以喝幾杯清茶,結果工期將近時連夜加班差點兒過勞而死。

“以為”的事情大多來自主觀誘導,太過個人色彩而缺少客觀分析,但是很多小事情上的“以為”也無傷大雅,無非在此之後要做出對應的彌補和弱小的代價。

但是麵對感情的時候,出現“我以為”未免太不夠理智,也難免會掉入自己一廂情願的漩渦中。我以為他會想我,其實他早就拋在腦後;我以為他會等我,其實他放過很多次鴿子;我以為他是喜歡我的,其實他不過是想搞搞曖昧而已。往往到最後,這樣的一廂情願,也隻不過是場自己編織的夢,卻換得真實的傷痛,久久不散。

而鄭薇柒的“我以為”更加嚴重,以為彼此發生了不尋常的關係,以為他會因此真正地注視自己,以為他會在自己說“沒關係,我不會要你負責”後有所內疚,又覺得她是個善良女孩,從而想要對她擔起責任。然而這些不過是鄭薇柒的假想,倒是有一點讓她猜對了,便是高盛的愧疚,但這種愧疚不足以讓他停留,反而加快了他的腳步,在說出那句“對不起”之後,無情地逃離了現場。

“你怎麽能這麽傻。”夏梔嚐到了什麽叫無能為力的安慰,她看著坐在**的鄭薇柒,因為徹夜未眠而顯得蒼白的臉,單薄得像一片隨風吹走的落葉。

清晨的陽光從紫色窗紗透過來,染上一層層迷霧般的淡紫,充滿浪漫又憂鬱的視覺感,夏梔走過去將窗戶打開,讓一股冷冽的晨風灌進來,釋放著最明媚的光芒。

“別開窗戶,好冷。”鄭薇柒隻穿著薄薄的蕾絲。

“我想讓你清醒清醒。”夏梔還是被擔心折服,將窗戶關上,隻拉開了窗簾。

“嗬,清醒了又能怎樣呢?事情已經發生過了。”鄭薇柒完全自暴自棄的狀態。

“所以呢?你打算一直這樣下去?每天哭到天亮,又帶著悲傷睡去?然後渾渾噩噩地不知何年何月,這樣自艾自憐下去嗎?”

夏梔不願看見鄭薇柒失去她曾經的豔麗,失去她曾經的自信,也失去她曾經的驕傲。

“以前的你無論發生什麽事情,從來都不會被打敗,從來不會拋棄自己,如今為什麽要因為一個不愛你的人,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值得嗎?他值得你如此嗎?”

“夏梔,你愛過一個人嗎?”

鄭薇柒輕顫的睫毛上還沾著濕潤的水澤,沒有美妝的修飾,她更顯得楚楚可憐。“你有沒有愛過一人,感覺整個世界都是他,感覺心裏隻有他,感覺自己總是迫不及待地想見他,無法抑製地想念他。”她的目光裏滿是對愛的期望,與現實打落的失望,“你有沒有因為一個人,隻想全心全意地付出,希望有一天能夠打動他,希望兩個人能夠走一段美好的路程,即使沒有結果,你也甘願飛蛾撲火。你有過嗎?夏梔。”

你有過嗎?愛得那樣徹底,不顧一切,隻想與他在一起,真的有過嗎?夏梔在心裏反問自己,內心得到的答案多麽空白,像一片蒼茫大地,荒涼到隻有風與沙塵,看不到任何希望與光亮。

“沒有,我沒有愛過任何人。”夏梔眼中是她一如既往的理智,此時此刻這理智難免刻畫出冷漠無情的意味。

“所以呢,你不能明白我的心情,你對誰都是這樣冷靜的樣子。麵對高盛的關懷,也用無情來回報,夏梔,你的心是冷的吧?”

“對於愛情,我確實沒有經曆過,也不能體會你的心境,可是正因為如此,麵對高盛我更應該決斷,這才是對他最好的選擇,我不能給他所想要的,我應該選擇離開。”

窗外透進來的陽光正一點點地爬上夏梔的臉頰,她的神情在光芒中仿佛鍍上一層淡雅的美,她沉靜、理智,無論何時都自持優雅,這與生俱來的品格,讓她無法在人前失落、哭泣或崩潰,也許因為如此才會被人誤解成無情。

“雖然我沒有遇見愛情,可我一直堅信,愛情不應該讓人變得卑微。愛,應該是對等的、是公平的、是相互的,不應該隻是一味地付出與索取,這是不對的。”

她輕輕地撫摩著鄭薇柒的頭,讓她靠向自己的肩膀。

“愛情終究是緣分,我們經營不來,我們隻有經營好自己,才不負生活。”

鄭薇柒在這些話語裏,難過地哭了起來,但是她並不是在為過去感到悔恨、不甘,而是默默地告訴自己,該放棄了,放棄眼下這些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