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鷹工作

雷鳴遠和葉知秋隱在街角處,緊握手槍,四處窺伺。突然,不遠處閃出幾個黑影,向火葬場大門口躥了過去。

雷鳴遠用望遠鏡看了看,鏡頭中出現幾名穿著黑西裝的青年男子,驚叫道:“不好,日本人下手了!”

葉知秋一看,果然見從第二輛轎車中躥出四條黑影,迅速向火葬場的守衛摸了上去。

雷鳴遠急切地對葉知秋說:“日本人要搶奪屍體,老葉,你開槍引開他們,給我留出時間拍屍體照片。”

“好。”葉知秋對準撲到守衛跟前的黑影開了一槍,黑影一驚,立即俯下身子,向這邊窺望。葉知秋再開一槍,轉身向遠處跑去,四條黑影在後麵追了上去,邊追邊開槍,葉知秋回身又打一槍,加快腳步逐漸跑遠了,四條黑影緊追不舍,越跑越遠。

雷鳴遠突然出現在火葬場門口,守衛冷不丁地從暗影中鑽了出來,厲聲喝問:“誰?”同時用槍指著雷鳴遠。

雷鳴遠若無其事地走上前來:“我是雷探長,安東尼總監讓我來監督燒屍,怕出什麽問題,剛才哪裏打槍?”

守衛回答:“不知道啊,突然就有人放槍,可能是打野食的歹徒吧。”

雷鳴遠裝出不高興的樣子:“你們太麻痹大意了,屍體萬一出了問題,你們的腦殼就該搬家了。”

雷鳴遠說著往停屍間走。守衛緊跟在後麵,一麵解釋著:“雷探長,你放心,有我們在,絕對不會出問題。”

雷鳴遠問:“屍體在哪兒放著呢?”

“在第2排第9個格檔裏。”

雷鳴遠來到停屍處,突然,外麵又是一陣激烈的槍響,雷鳴遠對守衛說:“你們趕緊出去看看,守住門口,別讓歹徒得了手。”

“是!”三個守衛都跑了出去。

雷鳴遠拉開裝屍體的抽屜,拿出隨身攜帶的微型相機,“嘁裏哢嚓”給屍體拍了幾張照片。迅速出來,到大門口問道:“沒事了吧?我先走了,你們要加強守衛,不能有絲毫懈怠。”

“好的,您放心吧,雷探長。”守衛們說。

夜深了,天氣奇冷,火葬場大門口。三名守衛抱著槍,縮著脖,冷得直跺腳。

四條黑影借著房簷暗影在悄悄靠近,突然,一起躥上來,用麻醉巾捂住守衛的口鼻,守衛頓時倒地。

四條黑影背著一個麻袋衝進了停屍間。

那個裝女屍的抽屜還半開著,黑影來到抽屜跟前,搬出裏麵的女屍,將麻袋裏的另一具女屍放了進去,關上抽屜,四人將白菊的屍體裝進麻袋,抬起麻袋向大門口躥去。

四條黑影將麻袋搬上雪佛萊轎車的後備廂,跳上車,一溜煙將車開走了。

兩個小時後,劉主任回到了火葬場,領著一名工友走進門,看見地上躺著三名守衛,立即俯身弄醒:“你們怎麽敢在這兒睡覺,要讓總監知道了,非槍斃你們不可!”

三名守衛爬了起來,一守衛揉著睡眼,稀裏糊塗地說:“我們也不知道怎麽就睡著了。”

劉主任叮囑道:“你們守好門口,我們進去換爐絲。”

劉主任看著工友三下五除二就把爐絲換好了,走到抽屜旁,拉開抽屜看了一眼,自言自語道:“哎,本來要等到明天早晨燒的,算了,早燒早超生,來,搭把手,把屍體抬上燒床。”

二人抬著屍體放在燒**,推進爐膛,關上爐門,劉主任搬動電閘,隻聽“轟”的一聲,裏麵紅光一閃,冒出一股黑煙,濃濃的焦糊味溢了出來。

第二天一大早,安東尼總監剛剛推門走進警務處總監室,電話鈴就響了,他一把抓起電話:“喂,我就是,劉主任啊,什麽,屍體燒掉了?不是爐絲壞了嗎?嗯嗯,燒就燒了吧,沒出什麽問題吧,嗯嗯,這就好。”放下電話,長噓了一口氣。

龜井穿著睡衣,丟了魂似的坐在公館大客廳的沙發上,黑澤帶著幾個人抬著一口棺材走了進來。

黑澤在龜井耳邊輕聲說道:“先生,昨天晚上,我們從火葬場搶回了菊子的屍體,您……要不要再看最後一眼?”

龜井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忍不住老淚縱橫。他來到棺材前,手哆哆嗦嗦地撫摸著棺木,剛想掀開蓋子,又停住了手,喃喃道:“菊子,我心愛的女兒,你真的離開我了嗎?你鮮活的麵容,永遠那麽美麗,那麽動人,你不會離開我的,對不對?你說話呀……”他俯身棺材上,側耳傾聽。

黑澤覺得龜井行為太反常,勸道:“司令官派了專機,要送菊子回國安葬,軍機上午十點起飛,你不再看最後一眼了嗎?打開蓋子,看一眼吧。”

龜井的嘴唇哆嗦著:“我……不是不想看……是不忍心看哪……看了……我的心……就徹底地碎了……”說完忍不住痛哭失聲。

黑澤看看手表,無奈地說:“先生,不看也罷,我們要抬她上飛機了。”

南郊軍用機場。一輛黑色本田轎車在一架軍用運輸機旁停下,車門打開,龜井悲痛萬分地走下車。

另一輛貨車的後備廂打開,幾個便衣抬著棺材向運輸機走去。

棺材被裝上後機艙,龜井登上後艙,撫摸著棺材,久久不願離去。

一名軍官走來,對黑澤小聲說了幾句什麽,黑澤上來對龜井道:“先生,起飛的時間到了,請下機吧。”

龜井死死地抱住棺材,情緒失控,瘋吼道:“不!我不下飛機,誰也不能把我和菊子分開!”

黑澤勸道:“先生,請您冷靜,中村副官已經在催了。”

龜井使勁扒開身邊的人,大聲哭喊道:“滾開!都給我滾開!我要和菊子在一起,活在一起,死也在一起,到了地獄也要在一起!!”

黑澤再次勸道:“先生,請你保持冷靜,保持尊嚴,是到了該分別的時候了,不要讓那些人看咱們的笑話啊。”

龜井還是緊緊抱著棺材,死也不鬆手。

黑澤無奈,隻得向幾名便衣使個眼色,便衣們上前強行拉開龜井,龜井撕扯著,拚命哭喊著。

不久,龜井帶著黑澤等人怒氣衝衝地闖進了憲兵隊隊長鈴木的辦公室,氣勢洶洶地說:“鈴木君,請借給我一個中隊,我要去踏平法租界領事署!”

鈴木隊長正在與人談話,看見龜井突然變成這樣子,先是一愣,隨即啞然失笑:“踏平?龜井君,是什麽讓你這麽衝動啊,這可是個很嚴厲,不,很嚴肅,不,很嚴重的詞匯啊。”

龜井怒不可遏地說:“法國佬掐死了我的女兒,這口氣我咽不下,我要殺光這幫法國畜生!”

鈴木隊長勸道:“龜井君,蠻幹可不是你的風格呀,來來來,喝口茶,消消氣。”鈴木給龜井端了杯茶,拍拍龜井的肩膀,將他按在椅子上,安慰道,“殺光嘛,那是遲早的事,但是現在,我不能給你兵,一個都不能給你,我不能幫著你違反軍規,你忘了自己的使命了嗎?”

龜井愣住了,是啊,使命,他竟然忘了,想著想著,氣漸漸消了:“我……我在幹什麽?我被魔鬼抓住了,魂丟了。對不起鈴木君,剛才失態了,請多多包涵吧。”

龜井向鈴木深深地鞠了一躬。

鈴木隊長笑了笑,提醒道:“龜井君,對付法國佬,要靠頭腦和心機智勝,我記得這句話好像是你說的。你難道忘了?你不是製訂了一整套計劃嗎?能不能說來聽聽?一二三四五,五步棋,將,將,將,將,將,將死他們,哈哈哈哈。”

龜井漸漸平複下來,對鈴木的話起了疑心:“你怎麽知道我有五步棋?你這個家夥。”

鈴木狡黠地一笑:“我猜的,你是圍棋八段,還是全日本中國象棋冠軍,不是嗎?你最擅長的就是鬥心眼兒,玩腦瓜,戰場如棋局呀,在謀略的天地裏,你可是超一流的高手。”

龜井站起來,用充滿感激的目光望著鈴木:“鈴木君啊,謝謝你的好心提醒,你這個家夥還不賴,以後到了關鍵時刻,你可得幫我啊。”

鈴木隊長嘿嘿一笑:“一定會幫。”

雷鳴遠推開重案七科的門走了進來,問葉知秋:“你去馬林斯基買到昨晚的情報了嗎?”

葉知秋遞上一張紙條:“買到了,盜走白菊屍體的是黑澤,他們已經把屍體運回日本了。”

“哼,果然不出我之所料。龜井這下抓住把柄了,白菊確實是被人掐死的,這是昨晚拍的照片。”雷鳴遠遞上照片。

葉知秋接過照片,看見死屍脖子上有清晰的勒痕:“探長,我感覺案子快破了。”

“還不能這樣說,前幾天我們打的是暗牌,頗有收獲,現在,我們開始打明牌,知道是哪幾張明牌嗎?”

“嗯,一張明牌是麵見白菊的孿生妹妹白梅,一張是麵見白梅的親生父親龜井太郎,還有一張是……嗯……”

雷鳴遠提醒道:“是去天津警務處一趟,查查白菊那一周空白的時間,是不是確實去過天津。”

葉知秋問:“是不是這三張明牌打過,案子就差不多該破了?”

“這可是個‘菜鳥’無法回答的問題呀。”兩個人會心地笑起來。

雷鳴遠說:“我們分頭聯係二人,龜井不是那種想見就能見的人,你要親自上門預約,白梅這邊我直接打電話,約她今晚見麵。”

“好。”葉知秋拿起警帽出了門,雷鳴遠拿起電話,撥了號:“喂,新聞報社嗎?我找白梅小姐聽電話。”

龜井公館表麵上是一棟平凡的西式建築,其實公館的地下另有乾坤。

公館下麵藏著一個數百平方米的大廳,燈火通明,古董珍寶琳琅滿目,有幾百名鑒定專家、文史專家、寶物專家、畫家、書法家和文化學者都在緊張地忙碌著。

司令官武田跟著龜井走進大廳,走過長達百米的走廊,武田不時在各張桌子旁停下腳步,看著專家們的工作,龜井介紹著,武田和專家們握手寒暄。

最後,龜井站上一個木箱子,對大家說:“諸位同仁,今天武田司令官特地來看望大家,我們歡迎武田長官訓話。”

專家學者們聚過來,拍著手翹首以待。

武田站在箱子上,清清喉嚨說:“你們,是我們大日本帝國文化界的精英,是古董界的專才,唯有依靠你們,我們才能對中國的古董珍寶進行有效的搶救和保護。龜井君曾說過,人心的征服才是最後的征服,這話說得很精辟。要征服中國人的心,就要對中國曆史文化遺產進行有效的破壞、清算與劫收,抹殺掉中國的文明,打垮中國人的精神支柱,這是從精神上徹底征服中國人心的一種重要方式。我相信你們一定能完成帝國交給你們的光榮任務。”

專家學者們報以熱烈的掌聲。

武田笑著揮手,龜井向武田做了個請的手勢並鞠躬,武田跟著龜井向辦公室走去。

武田和龜井走進一間保密辦公室,龜井反身關嚴了門。

武田問道:“怎麽樣,龜井君,你的‘鯨鯊行動’製訂好了嗎?”

龜井立正回答:“是的,長官。‘鯨鯊行動’共分為五大步驟,次第展開。第一步:鷹工作,已經開始了;第二步:犬工作;第三步:鹿工作;第四步:鼠工作;第五步:鯨工作。目前隻實施了第一步驟和第二步驟的頭幾招,其計劃的具體內容還有待進一步完善和適時調整。”

武田點頭讚許:“很好,我光聽到鷹、犬、鹿、鼠、鯨,這幾個字,就知道這個計劃非同凡響,絕妙無比,你要抓緊時間實施,皇室成員已經來電話催了,我們馬虎不得。‘鯨鯊行動’中最重要、最核心的是那部曠世佛經《趙城金藏》,一定要搞到手!我估計法國佬會對它進行重點保護,一有機會,就會把它偷運出境,運回法國,所以你一定要搶在法國佬行動之前,竊取到它!”

龜井一個立正:“請長官放心,我龜井用人頭擔保,一定完成這一光榮而偉大的使命。”

武田頻頻點頭:“很好,放開手腳幹吧!”

望著司令官離去的背影,龜井在心中發出一陣狂笑。他擼胳膊挽袖子要在上海灘大展拳腳,為帝國再立新功,為皇族累積財富,同時也為自己將來功成身退奠定一個雄厚的經濟基礎。

龜井的“鯨鯊行動”的核心,就是設法找到那部已經失傳達七個世紀之久的佛經,並把它完整地帶回日本。

這部佛經叫《趙城金藏》。

據史載,漢文大藏經從木版雕刻到鉛版印刷,經曆了一千多年的歲月。出版的大藏經版本包括《開寶藏》《契丹藏》《崇寧藏》《毗盧藏》《圓覺藏》等。朝鮮根據中國版本刻有《高麗藏》,日本刻有《弘安藏》《天海藏》《大正藏》等。漢文大藏經收入的佛典不少是僅存的版本,既沒有梵文本,也沒有藏文本,內容包括印度小乘佛典,也包括大乘佛典,是比較全麵的佛教文獻總匯。

《趙城金藏》是金代民間勸募的,山西解州天寧寺刻撰。

金末元初,戰亂頻仍,《趙城金藏》部分經版毀於戰火。大約在元太宗窩闊台八年,即1236年,耶律楚才主持以半官半民的名義發動其所轄官員協助並在民間勸募再刻,同時召集各地寺院會刻字的僧人到弘法寺補雕缺損的經版,隻印刷了不到一百套,分發至國內各大寺院。其中大字本刻了九十八套,小字本刻了兩套。

此部完整的《趙城金藏》的大字本有六千九百卷,小字本有一千八百卷。但從元至明再到清,大字本的九十八套經書已經損失殆盡,小字本隻剩下一套,是唯一傳世的藏經版本,可謂海內孤本,價值連城。但就是這部藏經也幾經輾轉倒賣,分別流入民間不同藏家手中,其中一部分已被古董鬼子倒到了日本,剩下的一大部分,約有一千七百卷尚在上海一帶飄**。

為什麽日本人拚命要找到這部經?日本不是已經有《弘安藏》《天海藏》和《大正藏》的刻本了嗎?因為這些刻本經卷都是刪節本,其中很多佛教的重要典籍都未收錄其中。《趙城金藏》是目前世界上收錄佛教典籍最全的版本,因此更加彌足珍貴。日本宮內廳書陵部的《大藏經目錄》上發現了這部經書,於是發出秘密指令,一定要趁戰亂之際找到它,並完整地帶回日本。這是個死命令,“鯨鯊行動”曆史性地落在了龜井肩上。

突然,龜井的腦海中頻繁閃過幾個場景,那還是在1930年的時候,他在東京曾負責追蹤過一件中國古董,具體是什麽上級並未言明,隻知道有人在京都的跳蚤市場發現了二十本中國線裝古書,後來被一個中國人買走了,上級嚴令必須盡快查到這批古書的下落。他帶領手下四處搜尋,並未有成果。

這件事過去七年了,如今想來,當年追蹤的古董,就是流落到日本的《趙城金藏》。而今,它像條深藏不露的大魚一樣突然浮出水麵。

他想,現在的上海灘就是一個巨大的博古架,可如今架上已空空如也,寶物大都埋入地下或轉移走了。難道埋入地下就能高枕無憂嗎?不,中國人才不那麽傻,知道日本人一路都在搜,而中國人一路都在藏,現在藏到哪兒去了呢?整個大上海,隻有一個保險的地方,那就是銀行,而且是外國人的銀行,銀行的金庫裏,有神秘的地下室,有多重厚厚的鋼門和密碼鎖,那裏才是受國際法保護而又免受戰火的保險之地。

中國人太聰明了,手段太隱秘了。可再高明、再隱秘的藏寶地都有破綻,都會被有心人發現或盜走。他龜井是幹什麽吃的,他就是這些藏寶人和護寶人的喪門星、掃帚星,你們藏得再深,我也有本事把它們統統挖出來。

當然他不是光靠自己一個人,他有整個團隊,下麵還有一張由各路特務和黑社會人員織成的巨網,網羅住了整個大上海及幾個重要城市——北京、天津、大連、南京、無錫。他手下還有一批古董鬼子,這些人化裝成中國文人和文物販子,整天在專門售賣古董的“鬼市”裏轉悠,一旦發現珍貴的古董寶物,立即買下來送到龜井商社,由這裏的專家進行鑒定、估價、登記造冊、裝箱,伺機運回日本。

白梅的家是一座小型花園洋房,雷鳴遠和葉知秋來到大門口,按響了門鈴。

白梅應門道:“請問先生,你就是雷探長吧?”

雷鳴遠笑答:“是的,你是白梅小姐吧?”

白梅點頭道:“是的,兩位請進。”

雷鳴遠和葉知秋跟著白梅進了客廳。客廳不大,中式風格的裝飾顯得這裏的主人很有文化品位。

白梅客氣地說:“請坐吧,我去沏茶。”

雷鳴遠和葉知秋在沙發上落座,白梅很快端來了茶壺。

雙方都在打量著對方。白梅注意到,雷鳴遠兩條烏黑的劍眉下是一雙深邃明亮的眼睛,身上流露出鎮靜、沉著的氣質。

雷鳴遠微笑著端詳白梅。鵝蛋臉、丹鳳眼,一身旗袍恰到好處地勾勒出白梅窈窕的身段。

白梅眼中有一絲戲謔的神情一閃而過:“雷探長,其實我們見過的。”

“哦,是嗎?”

“是的,在蘇州河公園裏的那次,我還給你遠遠地拍過一張照片呢。”

“哦,那我可要感謝你,是你讓我在大上海一夜成名,不過,不是美名,是臭名。那篇《菜鳥探長》的文章也是出自你的生花妙筆吧?”

“對不起,不是我,那是我們從一個叫何許人的私家偵探手中買來的文章。”

“哦,哈哈。”

“怎麽,你知道何許人是何許人嗎?”

“豈止是知道,我們還打過交道呢。”雷鳴遠笑道,“不怕你見笑,他請我吃了一餐老拳,打歪了我的鼻子,還送了我一雙熊貓眼,害得我爬進去應聘,這件事在巡捕房成了一個笑談。”

“何許人對你可是恨之入骨,他還說……還說下次見了你,要請你吃子彈呢。”

雷鳴遠輕蔑地一笑:“咳,至於嗎,不就一個破探長嘛,想要讓給他好啦,不過,得等我把你姐姐的案子破了再說。白小姐,咱們言歸正傳。菊子案到目前為止,已經有了很大的進展,我手中也掌握了一些關鍵證據,現在就差最後一關沒突破,如果你好好配合,破案應該沒有問題。”

“你盡管問吧,我會做到知無不言的。”白梅用坦誠的目光望著雷鳴遠。

雷鳴遠盯著白梅的眼睛道:“白梅小姐,你們姐妹……感情如何?”

白梅幽幽地說:“我和姐姐感情非常好,這就叫血濃於水嘛。雖然我們從小就分開了,但那是命運的安排。中間有多年她是在日本和法國度過的,但她大學畢業回到上海時,我們又重逢了。再次見麵我們姐妹倆抱頭痛哭,我們發誓今生今世再也不要分離了。為了能和姐姐天天住在一起,我從家裏搬了出來,在我們報社附近賃屋居住,菊子姐和我住在一起,兩個人好得跟一個人似的。”

“聽說白菊後來搬出去一個人住了,是什麽原因導致你們再次分開?”

“那是她在領事署工作一段時間之後,有一次她說長官派她去天津出差,要離開一周,她就走了。一周後回來她就說想要搬家,說住地離上班的地方太遠了,想住近一點兒。不過,我想不是龜井讓她搬走的,其實龜井經常來看她,每次見了我,龜井都很客氣,還給我帶一些日本小吃,送一些時髦的小玩意兒,有幾次還要給我錢,被我拒絕了。”

雷鳴遠問:“白菊去天津的日期是6月18日嗎?”

“我想想,嗯,是的,差不多。後來報紙上造謠說她失蹤了,還有的說她跟什麽外國軍官私奔了,簡直一派胡言,因為我最清楚,她連男朋友都沒有,談何私奔。”

“她搬出去住在什麽地方,你去過她的住地嗎?”

“去過,她住在法租界鄭家木橋街28號,離她上班的地方不太遠。她上班從公館馬路坐公共汽車十幾分鍾就能到黃浦灘路的法國領事署。”

雷鳴遠點了點頭:“她平時和什麽人來往比較多?”

“她有些內向,不太與人打交道,她最大的愛好就是看書。要說來往多的人嘛,好像隻有她隔壁的一對夫婦,都是白俄猶太人,男的叫瓦西裏,是位鋼琴家,女的叫歌麗婭,是位花腔女高音歌唱家。二人都是上海灘的風雲人物。不過,他們都是心地善良的好人。”

雷鳴遠在筆記本上記下了二人名字,道:“我想看一看你姐姐住過的房間,你可以領我去嗎?”

白梅點了下頭,剛想說話,突然聽見客廳門外響起一個男人聲音:“表妹呀,你怎麽連院子的門都不關哪,這個習慣可不好。”男人已經大步跨進門來。

進來的男人模樣英俊,頭發是自來卷,穿一身英租界警察號衣,領口上別著探長番號,胸前掛著銅哨。原來是馬當先。

馬當先一愣:“噢,你有客人?”

白梅介紹道:“這位是我表哥馬當先,英租界總巡捕房探長。這位是法租界探長雷鳴遠先生。”

雷鳴遠友好地一伸手:“你好,馬探長。”

馬當先徑直坐到沙發上,脫下雪白的手套,扔下警帽。端出上海灘小開的架勢:“大名鼎鼎的雷大探長嘛,上海灘上的風雲人物嘛,誰不認識。自從您的照片報上一登,乖乖,熱鬧嘍,那可是一夜躥紅啊,名氣大得連最有名的**娘都甘拜下風啦。怎麽樣,探長閣下,白菊案破了嗎?你可不要給我們這些華人探長丟臉呀。”

白梅生氣了:“表哥,你看你,初次見麵,說話也不文雅點。”

雷鳴遠大度地笑笑:“沒關係,馬探長也是關心你姐姐的案子嘛。”

馬當先陰陽怪氣地說:“關心頂什麽用,怕隻怕逮不著狐狸惹身騷啊。”

“馬探長,此話怎講?在下願聞其詳。”

“大家都在警界混飯吃,事情不是明擺著嘛,連被害人的屍骨都不讓你見,這種案子你都敢接?明擺是個陷阱你卻要硬往裏跳,不是自找倒黴嘛。”

雷鳴遠苦笑一聲,低頭緘默不語。

馬當先繼續說道:“你想啊,人都死了好些日子了,嫌疑人一個沒抓著,疑點和假象卻一大堆,到現在連個偵破方向都沒有,這種案子就叫懸案、死案、臭案,你就是把福爾摩斯搬來也沒法破呀。”

雷鳴遠笑了笑:“那倒不一定,不怕告訴你,狐狸尾巴我已經抓到了,離破案隻差一步之遙了。”

馬當先嘴一撇:“哼,別天真了,許多破案高手就是倒在差一步的路上。上海灘的水究竟有多深,黑幕有多黑,人心有多險惡,夠你學的呢。虧你還留學法國,你跟著法國人混,遲早要倒黴的。等著你的就四個字——身敗名裂,不信你就走著瞧。”

雷鳴遠誠懇地說:“謝謝你的忠告,我知道這個案子有陷阱,我是硬著頭皮往裏跳的,因為我不跳就沒人敢跳,白菊案就永無出頭之日,罪犯就會永遠逍遙法外,家屬就會冤沉苦海,昭雪無期,社會公義就會永遠被人隨意踐踏!”

“呸!什麽身敗名裂,”白梅揪住馬當先的耳朵,不依不饒地說,“馬當先,你成心和我過不去是嗎?要知道,死的可是我的親姐姐呀!”

馬當先一看白梅火了,急忙賠不是:“哎,表妹,我不是那個意思,你你你……你別生氣,我當然希望他破案啦,不過是給點忠告而已,我堅信雷探長一定能破案。一定能破!”

“哼!”白梅嘟起嘴,扭過頭不理他。雷明遠和葉知秋看見馬當先討饒的樣子,都在暗地裏發笑。

馬當先十分尷尬地道:“那好,巡捕房還有事,我先走一步。拜拜。”

這天,史密特應約來到龜井公館。

龜井穿了身寬大的帶有白**圖案的絲綢和服,推開門走進一間密室。

史密特立即從沙發上站了起來,黑澤上前介紹道:“這位是我的老板龜井先生,這位就是史密特先生。”

龜井和史密特握了下手,二人互致了問候,在沙發上落座。

龜井略微欠了欠身,清清喉嚨說道:“史密特先生,初次見麵,請多關照。你的情況黑澤君都告訴我了,你能為我們服務,我很高興。”

史密特詭譎一笑:“錯!龜井先生,我不為你服務,我隻為錢服務。你忘了我是幹什麽的?我一生都在和美元、英鎊、法郎打交道,我的信條是,錢才是真正的上帝,其他的都是狗屁。”

龜井尷尬地笑笑:“真是妙論哪,銀行家先生,我們希望和你交個朋友。”

史密特傲慢地說:“我們不是已經是朋友了嗎?我很佩服你們的眼光啊,這種事找我就算找對門了。要知道,在整個大上海,在法蘭西銀行裏,除了行長,就屬我掌握的內幕消息最多了。”

龜井假裝謙虛地問:“我想請教一下,什麽叫押款?”

“押款就是以物作抵押,向銀行借錢。現在大上海敢做押款業務的,除了英國人的匯豐銀行之外,就是我們法國的三家銀行:法蘭西銀行、東方匯理銀行、巴黎貼現銀行了。”

史密特說到這裏,飲了口咖啡,半閉著眼睛說道:“光在我們法蘭西銀行存古物、辦押款的就有近三千人,你想要名單的話,價錢另算。我可以透露的,隻有一點,這三千人中,一流的大富豪有聶緝規家族、劉晦之家族、地產大王周湘雲家族、棉紗大王榮宗敬家族、輪船大王朱誌堯家族,還有那個猶太地產大王沙遜、猶太富商艾裏?嘉道理。怎麽樣,夠星光燦爛了吧?”

龜井鼓勵地說:“史密特先生,我最想知道的是,古董裏麵最值錢的是什麽東西?”

史密特翻了翻白眼:“我不知道你指的究竟是什麽,是指皇家器物還是先秦文物?我可以再給你透露一點兒內幕。上個禮拜我們押了一大批古物,都是康熙、乾隆、嘉慶三朝之物。有一套金編鍾,兩個金塔,包括慈禧冊封為貴妃時的金冊封,都是最值錢的。”

龜井聽得兩眼冒出金光來:“我的媽呀,這等於把整個中國皇室搬到了法蘭西銀行啊。可是,最貴重、最值錢的,恐怕還不止這些東西吧?”

史密特故意頓住了:“嗯?”他打量著龜井的那副貪婪相,故意拿腔捏調地說,“呃,最貴重的、最值錢的嘛……最值錢的嘛……讓我想一想……”他用一根手指敲著腦門兒,雙眼上翻,裝出一副竭力思索的樣子。

龜井急忙向黑澤使眼色,黑澤會意,不久從室外端進一個托盤,上麵放著四十根黃燦燦的金條。

史密特瞄了眼金條,裝出靈光一閃的樣子:“噢,我想起來了,好像是一套書,一套年代久遠、紙張發黃的線裝古書。”

龜井急切地問:“線裝古書?是不是佛經《趙城金藏》啊?”

史密特把金條裝進皮包裏:“龜井先生,看在你慷慨大度的分上,我就告訴你這個秘密吧。書名我還真不知道,但愛棠領事準備請文物專家來鑒定。據銀行內的行家評價,這套古書是海內孤本,說白了就是全世界就剩下這一套了,可以說價值連城啊。”

“啊,價值連城?”

“不過嘛,關於這套佛經嘛,我知道的也不多……”史密特的拇指和食指搓著。

龜井向黑澤使了個眼色,黑澤走了出去,回來時捧著托盤,上麵放著五十根金條。

史密特收下金條,壓低聲音對龜井道:“我可以告訴你一個上海灘上最大的秘密,三間銀行的古董,據不完全統計,價值五百億美金哪。這個五百億隻是押款的數目,而不是實際金額。那麽,實際金額是多少呢?沒算過,它是個天文數字啊。”

龜井的眼睛瞪得溜圓,道:“我的天哪,五百億!這麽大一筆財寶,你們就一點兒不擔心它的安全嗎?換句話說,貴國政府不打算采取防範措施嗎?”

史密特故作神秘地說:“你注意到三間銀行門口帶炮塔的裝甲車了嗎?龜井先生,你太不了解我們法國人了,我們把銀行看成是資本主義的心髒,是造血機器,現在更成了一個巨大的藏寶窟。銀行裏麵有六道雙崗,日夜都有巡捕值守。銀行地庫距地麵有五十米,裏麵的牆壁有二十米厚,全是水門汀做的。水門汀外麵是三十米厚的花崗岩,是按照防震、防水、防火、防炸、防爆竊的‘五防’原理設計建造的。門邊的電話直達麥蘭捕房,一旦有事,幾分鍾內裝甲車和警備車就可以趕到出事現場。所以說,誰也別想打銀行的主意。”

龜井應和道:“這樣堅固的堡壘,誰要是想搞名堂,除非他腦子進水了。”

史密特滿臉春風地站了起來道:“好了,下午還要開會,我就不久留了。”他提起那個沉甸甸的大皮箱,向龜井點了下頭,在黑澤的陪同下走出密室。

黑澤送走了史密特,走進客廳。

龜井咬牙切齒地道:“這個臭法國佬,純粹是個紳士型的騙子,是個敲詐勒索的老手!”

黑澤安慰道:“不管怎麽說,他還是個收了錢能辦事的人。”

龜井轉念想了想說:“中國人常說,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個‘鬼’剛好是我們‘鷹工作’的一雙鷹眼,使我們得已窺見法租界高層的核心機密,我們一定要善加利用。”

黑澤頻頻點頭。

龜井道:“法國人有三份古董清單,隻有搞到這三份清單,合成完整的一份,才能弄清《趙城金藏》在哪家銀行。我的菊子冒著生命危險從法國人手裏搞到了第一份,可上麵並沒有《趙城金藏》的名錄,可惜菊子倒在了竊取第二份清單的路上啊……黑澤君,你要繼續偵查,一定要搞到第二份和第三份古董登記清單。”

黑澤點頭應允。

登雲公寓是白菊生前居住的地方。

雷鳴遠、葉知秋和白梅沿著木樓梯登上了三樓。一條走廊,地板全是上等的紅木鋪成的,他們停在308室門前,白梅掏出鑰匙,打開了房門,回身指著對麵的306室說:“這間就是那對白俄夫婦住的公寓。”

雷鳴遠好奇地看了一眼那扇門。他們走進菊子曾住過的房間。剛打開燈,白梅趕緊拉開絲絨窗簾,打開窗戶,一股黴味伴著一陣爵士樂曲聲幽幽飄來。

雷鳴遠打量著白菊的房間,房間有四十平方米,拚花木地板鋪到頭,牆紙是粉紅色帶花卉圖案的,充滿了女性氣息。一張高級彈簧雙人床立在臥室中央,鋪蓋豪華。床旁是個高檔衣櫃,靠牆擺著一個大寫字台,台上麵放著一個喇叭口狀的留聲機。

雷鳴遠向白梅點點頭,白梅會意,一聲不吭地交叉起雙手坐到了沙發上。

雷鳴遠和葉知秋一人掏出一柄可折疊的放大鏡,開始了對全屋仔細搜查。牆麵、地板、地板銜接處的裂縫、頂棚、洗手間、書桌、抽屜、床、被褥、床下、衣櫃,全都仔細嚴密地搜查了一遍。

雷鳴遠最後又回到書架旁,他注意到那套中文版的《莎士比亞全集》中有一卷外觀似乎有些異樣,拿起這本書,掂了掂,打開來,原來這一卷是假的,裏麵完全是空的。

葉知秋湊了上來,二人小聲探討一番,雷鳴遠把其他的莎士比亞的書都打開檢查了一遍,沒發現什麽異常,又將書放回書架。

雷鳴遠轉過身:“搜查完了,我們可以走了。”

白梅第一次露出了真誠的笑容:“三小時零十分鍾,雷探長,我要對你們的敬業精神表示敬佩。你知道上次那個巡捕用了多長時間搜查房間嗎?五分鍾。”

雷鳴遠撇撇嘴道:“偵探這碗飯可不好吃,但很好混,不是嗎?”

葉知秋隻在一旁苦笑。

上車之前,白梅用深情的目光盯著雷鳴遠問:“雷探長,問一句也許不該問的話,這個案子……到底能不能破?”

雷鳴遠思忖半晌,“說一句也許不該說的話,剛接手這個案子時,我感覺很吊詭,我好像是一名戲子,台上的每一步都被安排好了,去哪兒,說什麽話,做什麽事,都是由一個更高級的意誌決定的。後來我好不容易才擺脫出來,我發現了一個隱身人,即幕後導演,他一直在設置假現場,買通假證人,鼓搗出一大堆假證據,企圖誤導我。其實這一切,都是那個‘菜鳥探長’的稱呼誤導了他,幫了他的倒忙。好,這樣最好,豈不知我離真相隻差一步之遙了。”

雷鳴遠顯得胸有成竹:“謎底就在那兒,已伸手可及。我現在正在做的,就是揭掉‘隱身人’‘知情者’‘導演’的假麵具。我今天來,不是來尋找什麽證據的,因為它根本就不存在,我是在做一個否定之否定,用以反證我事先的猜測和預估。你表哥說我會身敗名裂,可我會退縮嗎?你看看我的眼睛。”

白梅眼眶裏閃著淚光,深情地注視著雷鳴遠的雙眼。她感覺這是一個為了真理不懈地和惡勢力搏戰的人,也許,他還是一個值得托付終身的人?

白梅強忍住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無言地上了汽車,葉知秋把她送回公寓。

雷鳴遠望著遠去的汽車尾燈,悵然若失。

第二天下午,雷鳴遠和葉知秋來到龜井公館拜訪。他們在雕花大鐵門前按響了門鈴,因有預約,仆人領著二人直接來到大會客廳裏。

用人報告:“社長先生,客人到。”

龜井拿著一把武士刀,認真地擦拭著,慢悠悠地轉過身來,皮笑肉不笑地點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但不屑與二人握手。

雷鳴遠和葉知秋知趣地向龜井鞠了一躬,在沙發上落了座。

龜井在架子上放好武士刀,用生硬的中國話問道:“二位大駕光臨,有何貴幹哪?”

雷鳴遠遞上了自己的名片道:“我叫雷鳴遠,是法租界警務處的探長,他是我的助理葉知秋先生。”

“哦,你就是那個新上任的探長?”

“對,我就是。”

“哼哼,雷先生,”龜井緊繃的臉上毫無表情,“雷鳴遠探長,我正要找你,你卻自動送上門來,你的臉皮可真厚啊。報紙上都在傳說你是個地地道道的門外漢,是個冒牌貨,卻要假模假式地來破案,你們警務處可真會演戲呀,把公眾當成傻子一樣來糊弄,把我們當猴耍!”

雷鳴遠並未惱怒,神情鎮定而淡然地道:“龜井先生,我不是冒牌貨,不是在演戲,而是在認認真真地查案、破案。到目前為止,案情已有了相當大的進展,我們已掌握了大量線索和證據,破案已指日可待。報紙上的言論,是別有用心的人在妖言惑眾,最後還是要靠事實來說話的。”

龜井鐵青著臉道:“事實,什麽事實?人都死了這麽多天了,整個案情仍是一團亂麻,你們總監腦子裏仍是一團糨糊。你們不但沒有確定偵破方向,連真現場都沒找到,連個嫌疑人都沒有抓到,這就是你所謂的事實嗎?菜鳥先生,你們到底是不是真的想破案哪?”

雷鳴遠苦笑道:“如果我們不想破案,就用不著來向您請教了。”

“向我請教?你省省吧,我倒想請教你,如果菊子真有一個所謂的男朋友,就是那個狗屁德國海軍軍官,叫什麽馮?施特雷的,你們會不會派專人去德國調查?”

“沒這個人?那你找我幹什麽?”

“現在有一條線索需要追查,請您配合,就是菊子在半年前有一樁引發大眾**的失蹤事件。”

“半年前?具體什麽時間?”

雷鳴遠拿出一份《新聞報》遞給龜井:“這是6月18日的報紙,上麵說:法國領事署一秘白菊小姐當時從工作地點失蹤。一周沒來上班,一星期之後又平安無事地回到了領事署上班,除了麵容稍顯蒼白憔悴之外,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但,事實果真是這樣嗎?”

雷鳴遠探詢的目光像一把鋒利的解剖刀直刺龜井的心底。繼續追問道:“作為菊子的父親,你難道真的不知道白菊在這一周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龜井拿起報紙,仔細地看了看,裝模作樣地說:“哎呀,是有這麽回事啊。六月份,菊子是有一周時間沒在上海,至於去了何處,我真的不知道。”

雷鳴遠盯著龜井的眼睛:“既然知道菊子一周時間沒去上班,又不知道她究竟去了何處,作為一個父親,這可能嗎?”

龜井道:“怎……怎麽不可能?女兒大了,不是什麽事情都會跟父親說的,作為父親,女兒有些隱私也不便細問。”

從龜井躲閃的目光,雷鳴遠心裏有數了:謊言,完全是謊言。

龜井提醒道:“你們別再向外部偵查了,雷探長,這是我的忠告,你們一直懷疑是外人作案,不是歹徒流氓,就是德國海軍軍官,動機不外乎是謀財、劫色或是情殺。對不對?我可以直言不諱地告訴你,你們的方向錯了,完完全全地錯了!凶徒就在你們內部。這一點我可以保證!”

雷鳴遠道:“哦,內部?凶手在我們內部,他是誰?證據呢?”

“他是誰,還用我說嗎?證據嗎?沒有!我憑的是直覺。”龜井的眼睛裏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一個好偵探也同樣要相信直覺,要有窺透人心的睿智。隻要看著對方的眼睛,就知道對方有沒有講真話。”

“這話講得真精辟。龜井先生,可惜我做不到啊。”

龜井笑著搖頭道:“不不不,你已經做到了。我內心裏已經把你當成了一隻鷹,一隻可怕的鷹,一隻已經發現了獵物並開始全速俯衝的鷹!”

雷鳴遠做了個法式聳肩動作,道:“嘿嘿,你說我是鷹?多有趣的比喻。但能不能最後擒獲獵物,說大話都沒用,畢竟證據才是關鍵。”說完站了起來,和葉知秋向門外走去。

龜井死死盯著雷鳴遠的背影,眼中積滿了複雜的神情。

黑澤從背後靠過來說:“兩個渾蛋終於滾了。”

龜井沉沉地說:“我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這個雷探長,將是我們最危險、最難纏、最可怕的對手!”

龜井臉一吊道:“胡扯,對付這種人,隻能智勝,不能蠻幹。”

蓬萊閣茶樓的午市已經開張了。

二樓雅座內,一位長衫客獨坐品茶,黑澤一身便裝走了進來。長衫客禮貌地站起:“黑澤先生,我有重要發現。”

黑澤落了座:“講。”

長衫客壓低聲音:“星期三早晨五點,我手下發現有人在鬼市賣出一套佛經,共八十卷,經名叫《趙城金藏》。”

黑澤一驚:“你確定叫《趙城金藏》?”

長衫客點點頭:“確定。賣經書的是個老頭,經書擺在地攤上,我手下上去和他討價還價,突然警笛響了,一群警察衝進來抓人,人群亂了套,手下人躲了一陣,等他再回到地攤時,那個賣經人已不知去向。”

黑澤問:“你沒派人繼續蹲守嗎?”

長衫客說:“派了,兩個人蹲守原地,三個人在鬼市四處查看,再也沒有看見那個賣經人。”

黑澤沉吟片刻:“你手下的人繼續原地蹲守,你去聯絡其他三個小組,去全市所有的文化街和古董店比較集中的地區,明察暗訪,一旦發現那個老頭,不論他出多高價碼,立刻買下來!”

長衫客說:“明白。”

回程路上,雷鳴遠把轎車開得飛快。

葉知秋問:“探長,這個戴著麵具的老家夥到底是一隻老狐狸,還是一隻老烏龜?”

雷鳴遠言外有意地說:“我看更像一個老魔鬼。你注意他的眼睛了嗎?那裏麵埋藏的信息太多了,白菊失蹤一周的事他否認知情,但他的眼神出賣了他。一般人絕對會被他的花言巧語、假模假式騙到,但是很不幸,他遇上了我。另外,你注意到了嗎?他還有一種過人的本領——讀心術。”

“讀心術?今天又學了個新名詞,探長,能不能給我講詳細些?”

“讀心術就是根據人的表情和動作分析人的心理的本領,是那種你還沒張口說話就知道你在想什麽和要說什麽的特殊技能,隻有優秀偵探和超級特工才能做到。”

葉知秋問:“難道他是日本的超級特工?”

雷鳴遠親熱地拍拍葉的肩膀:“對嘍,兄弟呀,我們算是遇上真正的對手嘍。”

回到警務處,雷鳴遠推門走進了總監室,對安東尼說:“總監先生,我想去趟天津警務處,請您開張介紹信。”

安東尼感到奇怪:“哦,你去天津幹什麽?”

雷鳴遠把幾張報紙放在桌麵上:“有幾篇報道都提到白菊有一周時間去向不明,還有一篇報道提到白菊曾去過天津警務處,我覺得這裏麵大有文章,我想去查一查她是不是去過天津。”

安東尼裝笑道:“哦,這個事啊,不用去了,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白菊根本沒去過天津,這個事領事先生多次說過,報上的報道全是捕風捉影,胡扯瞎猜的。你作為一個探長,千萬不要受公眾輿論的影響,還是把重點放在查找證據上來吧。”

安東尼望著雷鳴遠的背影,陰險地笑了。看見他一臉茫然、滿頭霧水的樣子,安東尼心中暗暗高興,他知道雷鳴遠還在瞎碰亂撞,沒有發現任何有價值的線索,也沒有找到正確的破案方向,這早在他的預料之中。安東尼有理由相信,雷鳴遠已經被他設置的重重障礙和盤根錯節的假證據搞昏了頭,如果再過幾天還沒有任何進展的話,他來向自己遞辭職報告,自己也一點兒不會感到奇怪。

雷鳴遠垂頭喪氣地回到重案七科,把一堆報紙甩到桌麵,葉知秋一看就明白他碰了釘子。

葉知秋問:“探長,是不是總監不答應你去天津警務處啊?”

“是的,他拒絕得很幹脆,可天津必須要去,因為這是破案的最後一步,也是最為關鍵的一步,如果證實白菊沒去過天津,我們的目標就可以進一步縮小。老葉,你明天一上班就向總監請假,就說我得了重感冒。我去天津,最多兩天就回來,有事我們電話聯係。”

葉知秋有些擔心:“探長,你可別出事啊。這邊由我來應付。”

天津火車站出站口,人流洶湧。

喬裝成教授模樣的雷鳴遠隻身步出車站大門,揮手叫了輛出租車,出租車按照地址很快開到了法租界天津警務處。

雷鳴遠在門口出示了自己的警官證,門衛指了指樓上,放雷鳴遠進入了大樓。

警務處處長室在三樓,秘書領著雷鳴遠走進處長室,秘書向一位中年男子報告道:“林處長,這位是上海警務處重案科的雷探長,他想要找您了解一些情況。”

林處長人很熱情,和雷鳴遠握了下手,指著對麵的椅子說:“請坐,雷探長,大駕光臨,有何貴幹哪?”

雷鳴遠先遞上介紹信,林處長看了信。

雷鳴遠詢問道:“處長先生,愛棠先生的秘書白菊不幸身亡的情況你聽說了吧?”

林處長一下沒有反應過來:“哦,聽說了。怎麽,有事嗎?”

雷鳴遠笑道:“是的,我是負責偵破白菊案的探長,我想向您了解一下6月18日白菊是否來過這邊警務處,如果來過,都辦了哪些事情?”

林處長想了想說:“她來過,是我接待的,其實也沒什麽重要的事,就是送來兩份文件,當天就坐火車回去了。”

“回去了?”雷鳴遠有些失望,“噢,這樣啊,您沒感覺她當時有什麽不正常嗎?”

林處長想了想,忽然一拍腦袋:“噢,對了,我當時發現她臉色煞白,行動不太利索,就讓我的女秘書送她回了上海。秘書回來說,白菊一回到上海就感覺不舒服,她就把她送進了聖瑪麗醫院。”

雷鳴遠感覺抓住了線頭:“您能肯定白菊被送進了聖瑪麗醫院嗎?”

雷鳴遠站起來:“好了,謝謝林處長提供的情況,我回去了。還有啊,我這次來是保密的,不管誰問起來,您都說沒見過我,可以嗎?”

林處長笑道:“你放心,我知道查案是怎麽回事,我會替你保密的。”

警務處總監室裏,愛棠憂心忡忡地對安東尼說:“雷鳴遠上任已經十幾天了吧?你認為,離最終偵破白菊案還有多遠?”

安東尼露出了一臉壞笑:“有多遠啊?十萬八千裏吧。嘿嘿,我設的迷魂陣早把他繞進去出不來了,整天瞎碰亂撞的,到現在連個偵破方向都沒有。”

愛棠麵露笑意:“不可大意喲,我聽說他去過龜井公館,不知道調查到什麽沒有。”

“他去龜井那兒,不會有好果子吃,隻會遭到一頓痛罵。”

“再過十天半個月,還破不了案,警方破案不力的黑鍋就由他來背了,這下我們就解脫了。你說我們是開除他好呢,還是等著他來自動辭職?”愛棠這話問得明顯底氣不足。

“一個聲名狼藉的菜鳥探長,無須我們動手,他自己都會沒臉待下去的。”

愛棠臉上閃過一絲惋惜的神色:“一個大好青年,就這樣搞臭了名聲,毀掉了前程,我總覺得對不住他父親。”

安東尼安慰道:“這圈套不是我們逼著他鑽的,是他自己願意的,這怪不著我們呀。也許這圈套設計得太完美了。”

有人敲門,安東尼說:“進來。”

葉知秋推門走了進來:“總監先生,哦,領事先生,那個,雷探長有病住院了。”

安東尼與愛棠對視一眼。安東尼問:“什麽病?”

“重感冒,發高燒,住在聖瑪麗醫院內一科。”

愛棠對安東尼說:“你先去看看吧,我還有事,明天再去。”

安東尼應承了。

聖瑪麗醫院內一科病房。

雷鳴遠斜倚在病**,正在打點滴。白梅提著一網兜水果走了進來。

雷鳴遠驚喜道:“白梅,你怎麽來了?”

白梅放下水果,關切地說:“葉知秋給我打電話,說你生病住院了,我有點替你擔心,剛好我外出采訪順路,就過來看看。怎麽樣,不重吧?”白梅用手放他的額頭上。

雷鳴遠安慰道:“醫生說是重感冒,還伴有高燒,需要住院治療幾天,我看倒沒那麽嚴重。”

白梅埋怨起來:“什麽沒那麽嚴重,你可得好好治療,聽醫生的話,也可能是最近查案子,太勞累的緣故吧。”

雷鳴遠笑了笑道:“沒事兒。最近外界有什麽反應?報上有什麽新消息嗎?”

白梅嗔怪地瞪他一眼道:“你呀,一門心思都放在案子上,滿腦袋瓜凶手呀、線索呀、證據呀,從不知道關心一下自己的身體,要知道人可不是機器,哪能連軸轉呢。”

白梅正色道:“這幾天的報紙,評論沒以前多了,不過還有幾篇,我替你攢著,等你出院了再給你。”

有人在門外喊:“雷探長,雷探長。”話音未落,安東尼和葉知秋走了進來。

葉知秋說:“探長,總監來看你了。”

雷鳴遠想起身,安東尼假意關心地按住他:“哎,躺下,躺下,好好休息。你的病嘛,醫生說是重感冒,我看是累的,心力交瘁,剛好借這個機會好好調養幾天吧。”

安東尼對白梅道:“您是白菊的妹妹白梅吧?白小姐,我們這是第二次見麵了,上次是在你們總編的辦公室裏。”

白梅道:“是的,總監大人。”

安東尼笑著說:“你姐姐的案子警方會全力偵破的,請你放心。你看,我們的雷大探長,為了你姐姐的案子,沒日沒夜地偵查呀、搜證呀、問訊呀,人都累病了呀。”

“我相信警方,更相信雷探長。”

安東尼又道:“相信我們就好,我的態度從來就是,隻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做百分之百的努力。”

一位七十多歲的老者夾著一個包裹走進白記古董店,店主白茂堂站起來,笑臉相迎。

老者問道:“請問您是白老板吧?”

店主一拱手說:“正是在下,請問您老是?”

老者說:“我這兒有一部經書,想出手,跑了幾個店,都不識貨,不知白老板有沒有興趣?”

白茂堂看見了包袱一角露出的線裝古書,道:“喲,是佛經啊?打開看看吧。您老貴姓?”

老者打開包裹,露出幾十本線裝古書,道:“老朽姓周名福成,這套經書共八十卷,名叫《趙城金藏》。”

白茂堂接過經書仔細翻看,道:“老先生,您這套經書不全哪。您看,這部上麵的編號是第二十一卷,最後這一卷編號第一百卷,據我了解,這是大藏經中的一個非常稀有的版本,一共有一千八百卷之多。”

聽了這話周福成有些吃驚地道:“啊,這麽多卷?這我可不大懂。這書是五年前在鬼市買的,我隻知道佛經最值錢,剛好手中有閑錢就買下了,當時花了五百兩銀子哪。”

“嗯,我要了。您開個價吧。”

周福成想了想道:“嗯,那就五……五十根金條吧,其實我沒賺多少,能拿回成本就行。”

白茂堂猶豫了一下道:“好吧,五十就五十,你稍等。”白茂堂走進裏間,打開一個櫃子,從裏麵拿出一個小皮箱,提出來,數出五十根金條,交給周福成。

周福成把裝佛經的包裹交給白茂堂後,拿著一包金條,走出古董店。

周福成興衝衝地在前麵走,但他不知道長衫客在後麵緊緊盯著梢。長衫客剛要上前抓他,但轉念一想,沒有下手,遠遠地吊在他後麵。

黃包車在英美租界穿街過巷,過了外白渡橋,在一棟石庫門房子前停住了,周福成下車付了車資,走進一棟一樓一底的房子。

長衫客看了看門牌號,暗記於心,轉身離開。

回到黑澤辦公室,長衫客匯報道:“我一直跟著那老頭,看見他進了望平街的白記古董店,老頭把佛經賣給了老板。後來老頭出來後,我一直跟著他,他家住在天潼路398號。”

黑澤質問道:“你確認他們已經成交了?”

“確認。我讓人調查了一下,老頭叫周福成,白記的老板叫白茂堂。”

黑澤沉吟不語,長衫客問道:“隊長,要不我派人把白茂堂抓起來?一頓鞭子下去,不怕他不交出經書。”

黑澤伸手攔住他:“不可造次,那裏是英美租界,搞不好會惹下麻煩。你這樣……”黑澤密授一計,長衫客點頭應承。

第二天,古董店主白茂堂正客客氣氣地送走了幾個談生意的客戶,突然,三個彪形大漢闖了進來。

一惡漢上前道:“你就是白茂堂白老板嗎?”

白茂堂一拱手:“在下白茂堂,請問先生有何貴幹?”

那惡漢惡聲惡氣地說:“你是不是三天前從一個人手裏買到一部佛經?”

白茂堂警覺起來:“什麽佛經?我不明白。”

惡漢獰笑一聲說:“哼,別給老子裝傻了,三天前,家父就是在這裏賣給你八十卷經書,現在讓我來討回。”

白茂堂不明白:“討回?請問您是……”

惡漢說:“家父名叫周福成,讓我來贖回那八十卷佛經,我說得夠明白了吧?”

白茂堂說:“哦,您就是周老先生的兒子呀,不錯,您父親是賣給我一套佛經,但是我已經如數付過款了,公平交易,兩不相欠,您這‘討回’是怎麽回事?”

惡漢急了,說:“討回就是要回,要回就是不想賣給你了,明白了嗎?”

白茂堂忍住了火說:“不明白!”

惡漢咧嘴道:“姓白的,你今天如果不交出經書,老子就砸了你的店!”

白茂堂並無一絲懼怕的神情:“你敢!租界沒律法是吧?你仗著人多勢眾,想欺侮人是嗎?東西是我買的,又不是搶的,你憑什麽說討回就討回啊?”

惡漢更加猖狂了:“嘴還挺硬,說吧,經書交是不交?不交就砸店!”

白茂堂有些明白了:“我看出來了,你們是來搗蛋的,現在請你們給我出去!不然我就報警了!”

惡漢一聽報警更加放肆說:“敢報警,活得不耐煩了,弟兄們,給我教訓教訓他!”三個惡漢說話間就撲了上來。

白茂堂也是練家子出身,以一敵三,拳腳飛舞,一會兒工夫就將三人打倒在地。

惡漢一拳擊來,白茂堂讓過,回身一腳踢在惡漢眼上,惡漢捂住左眼,鮮血冒出,大叫著倒地。

突然,一陣警笛聲響起,一個英租界巡捕官衝了進來,攔在幾人中間,大喝道:“誰在打架?這裏是租界,反了天啦,都給我住手!”

白茂堂對巡捕官解釋道:“我是這兒的店主,他們來鬧事,要搶我的東西,還動手打人!”

那名惡漢捂著眼睛,從地上爬起來,滿臉是血,另兩名惡漢喘息未定。

巡捕官喝道:“誰打人?活得不耐煩啦,都跟老子去巡捕房!來人,鎖起來帶走!”

又衝進來兩名巡捕,給四人戴上手銬,押了出去。

一行人乘車回到英租界總巡捕房。巡捕官推開督察長辦公室的門,敬禮報告:“馬探長,剛抓了四個打架鬥毆的,都關進班房了。”

馬當先頗不耐煩地說:“我說過多少次了,打架鬥毆的就不要抓了,班房快關不下了,除非見血傷人的。”

巡捕官說:“是見血傷人了我才抓的,打人那個店主叫白茂堂。”

馬當先揚了揚手:“噢,傷者送醫院吧,叫家屬拿錢來辦手續。”突然他反應過來,道,“叫什麽,白茂堂?”

“是的,白茂堂。”

“噢……你把他帶到問訊室,我馬上過去。”

巡捕官答應著走了出去。

馬當先走進英租警務處問訊室。剛坐定,另一扇門就打開了,白茂堂被一名巡捕帶了進來。白茂堂認出了馬當先。

馬當先道:“白老板,想不到你五十多歲的人了,還會出手傷人,你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白茂堂哂笑一聲:“不是我想傷人啊,我是自衛,事情是這樣的……”白茂堂把事情經過敘述了一遍。

馬當先似聽非聽地說:“我知道了。這個事兒嘛,聽來是你占理,但你失手打傷人,我不能馬上放了你。雖然我和白梅是表兄妹,按理說你也是我的長輩,但我不能法外容情。況且我剛當上英租總巡捕房的代理督察長,在這個節骨眼兒上……”

白茂堂打斷他:“我不想影響你的升遷,也不想落你的人情,希望你以後少和白梅來往,我的事你看著辦!”

馬當先陰笑著:“我和白梅的事,您老最好少幹涉,要不是我在英租界當探長,處處罩著她,她能進《新聞報》社當記者、當主任嗎?嘁,你還是多想想自己的案子吧。帶下去!”

白茂堂被巡捕粗暴地帶出問訊室。馬當先望著白茂堂的背影,嘴角浮出陰險的笑紋。

龜井公館客廳裏,龜井正在用綢布擦拭武士刀,黑澤正在一旁向他匯報著:“我讓中村找了幾個幫會分子,冒充周福成的兒子上門討要,可白茂堂就是不願退回經書,結果打了起來,白茂堂會點拳腳功夫,打傷了一個兄弟的眼睛……”

黑澤恍然大悟:“原來是他呀。”

龜井麵色凝重地說:“菊子去天堂之後,我想讓梅子回到我身邊來,就是他從中作梗。這個老不死的,真是可恨至極。”

黑澤說:“他現在關在英租界九曲橋監獄,如果傷者眼睛沒事,出了院,他也關不了多久。”

“不行,不能讓他出來,得想個辦法讓英租界法院重判他。”

黑澤想了想:“有一個叫馬當先的人,是英美租界總巡捕房的探長,負責白茂堂傷人案,他曾通過朋友找到我,表示願意和我們合作。”

龜井一聽,麵露喜色:“很好,願意合作的都是朋友。對朋友要慷慨大方,想升官,想發財,來者不拒。”

黑澤心領神會:“我知道該怎麽做的,先生。我隻有一事不明白,周福成賣給白茂堂的經書是八十卷的《趙城金藏》,但據資料上記載,整部《趙城金藏》應該有一千八百卷之多,難道這不是同一部經書?”

龜井耐心地解釋道:“宮內廳書陵部的官員認為,《趙城金藏》有兩種版本,大字本有六千九百卷,小字本有一千八百卷。但大字本經書已經毀於戰火,損失殆盡。而小字本經書隻剩下一套,就是押款在法國銀行的《趙城金藏》。這是唯一傳世的大藏經版本。這次我們的‘鯨鯊行動’,目標正是這部經書。這事你要嚴格保密。等經書到手了,我們就能知道白茂堂買走的八十卷經書,是不是從這一千八百卷中流散到民間的同一部經書。”

黑澤這才明白:“我知道了,我一定會保密的。我今晚就派人去白茂堂家裏搜查,我相信一定能搜到。”

龜井搖搖頭:“搜一下確有必要,不過我估計你們什麽也找不到。你還是盡快安排我和馬當先見麵吧。”

黑澤立正道:“是。”

聚寶茶樓,茶客盈門。

樓上密室內,一身西裝的馬當先在焦急地等待著,不久,門開了,黑澤領著龜井走了進來。

黑澤對馬當先說:“馬探長呀,這位是我的老板龜井太郎先生。”

馬當先緊忙上前鞠躬握手道:“哎呀,龜井先生,久仰久仰。您的大名在上海灘上真是如雷貫耳啊。”

龜井笑道:“哪裏,哪裏,你馬大探長在上海灘更是威名遠揚啊。”

馬當先連連鞠躬道:“不敢當,不敢當,龜井先生請上坐。”

三人落了座,侍者上茶。

黑澤說:“馬探長,龜井先生得知您想和我們合作,非常高興,龜井先生說了,願意合作的都是朋友,無論是想升官還是想發財的,一律來者不拒。”

龜井對馬當先說:“你們中國有句俗話,說跟著狗吃屎,跟著狼吃肉。你是願吃屎還是願吃肉啊?”

龜井滿意地點頭道:“很好,看樣子馬探長是個識時務的人。來呀。”

一手下人立刻端上來一個托盤,上蓋著紅布,黑澤揭開,露出滿滿一盤金條。

黑澤笑道:“一點兒見麵禮,送給願意吃肉的人。”

看見滿滿一盤金條,馬當先的眼睛都直了,道:“哎呀呀,初次見麵,怎麽好收這麽重的禮呀,龜井先生,您真是太慷慨啦!”

龜井說:“馬探長不用客氣,收下吧。以後,我們在英美租界有些方方麵麵的利益,還要仰仗馬探長,不,馬督察長的關照啊。”

馬當先又是連連鞠躬:“這個自然,這個自然。在英美租界,沒有我馬當先擺不平的事兒,隻要有用得著我的地方,龜井先生盡管吩咐。”

龜井滿意地說:“我們大和民族最講感恩,隻要是幫助過我們的人,我們都不會虧待。目前皇軍雖然隻占了大半個上海,但東南亞的戰事發展得很快,過不了多久,兩個租界都會向我們投降,英國佬、美國佬和法國佬遲早都會滾蛋,到那時候,你要是想當上海市的警察廳廳長,還不是我一句話的事嗎?”

馬當先感恩戴德地說:“那可太好了,從今以後我馬當先不愁沒有靠山了。”

眾人哈哈大笑。

英租界督察長辦公室裏,馬當先正在伏案辦公。白梅怒氣衝衝地撞進門來,大聲斥責道:“馬當先,你這人說話算不算數啊?”

馬當先抬起頭,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我說的什麽話啊?”

白梅責怪地說:“你說一定會把我父親放出來的。”

馬當先這才明白白梅來算賬的原因:“噢,這事兒呀,放人哪那麽容易呀,我這不正想辦法呢嘛。來來來,表妹,別動氣,坐下喝口茶。”馬當先殷勤地倒了杯茶端給她。

白梅把茶杯重重地蹾在桌麵:“我不渴。本來移送司法之前,是你的職權範圍,你說放就可以放的,為什麽不放?現在可倒好,人都關進了九曲橋監獄了,你還不出手,你到底管不管哪?”

馬當先眉頭皺了起來:“管!管!管!妹妹的事,當哥的能不管嗎?我這個當哥的容易嗎?找了多少人裏外疏通,你知道嗎?我花了多少鈔票上下打點,你曉得嗎?你不知道也不曉得。表妹呀,這種事不能明目張膽地幹,那得來暗的,使陰招兒,走下三路,懂嗎?話說白了,就是不能讓人抓住把柄呀。”

白梅說:“你花了多少錢告訴我,他是我的養父,錢不能讓你出,我已經把古董店和白府都賣了。”

“什麽,都賣了?”馬當先起身在屋裏來回溜達,“傻丫頭,房子賣了你住哪兒啊?”

“我在外麵租房子。”

“租什麽房子呀,住我家來吧,”白梅瞪了他一眼,馬當先立即改口道,“要不我在外灘租一套三居室公寓,可以看江景的,咱倆住,不不,你一人住,行了吧?”

馬當先嬉皮笑臉地說:“嫁給我還不是早晚的事兒……又瞪我,我不是開玩笑的,好表妹,都這個節骨眼兒上了,你還不點頭,還不答應我,那,我可幫不上忙嘍。”馬當先拿出銼刀銼指甲玩。

白梅氣急了:“馬當先,你你你……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如果我不答應嫁給你,你就不救我父親了?”

“那是你的理解,”馬當先耐下性子說,“表妹呀,事到如今,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三天之內我們把婚訂了,字據就不用簽了,擺兩桌酒就行,那樣我們就是一家人了,我就全力以赴去救我們的父親,好不好?”

馬當先眼巴巴地看著白梅。

白梅考慮半晌,一咬牙:“我答應你!”起身拿包,扭頭離去。

望著白梅的背影,馬當先****地笑了。

走在大街上,白梅覺得,命運對自己太不公平了。她已經失去了一個親人,不能再失去這個比親人更親的人了,她在全力地營救父親。為此她到處借錢,打通關係,但似乎所有的門都對她關閉了。她隻好忍痛賣掉了養父的古董店、汽車和家裏的宅院,但錢還是不夠。有多少錢能夠呢,她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一個別人設計好的無底洞。她的未來隻剩下一片茫然、一路血跡和無窮無盡的熬煎。

黑澤走進老船長咖啡館,來到一張桌前。馬當先放下報紙,亮出臉道:“黑澤先生,告訴你一個不好的消息,法院那邊的人說了,如果傷者出院,白茂堂就可以回家了。”

黑澤的笑容僵住了:“馬先生,你不是開玩笑吧,你可是打過包票的,一定不會放人的,法院那邊台麵下的錢也都拿了,可竟然是這個結局。你以為日本人的錢是那麽好拿的嗎?拿了錢不辦事,錢可是要燒手的。”

馬當先陰陰地一笑道:“黑澤先生,別急嘛,我的話你沒聽明白。我說的是‘如果傷者出院了’,聽明白了嗎?如果他出不了院呢?如果出了醫療事故呢。有很多種可能啊,聽明白了嗎?”

黑澤恍然大悟,眼露殺機:“哦,你的意思我明白啦,我知道該怎麽做。”

黑澤起身離去,馬當先看著他的背影,嘴角綻出一絲詭笑。

晚上,福民醫院病房裏,傷者躺在病**,眼睛蒙著紗布,正在打點滴。女護士替他換了藥,調了滴速,關上燈,出去了。

一個黑影閃了進來,走到病床旁,傷者已熟睡,黑影將一支針管刺入滴管中,注射入藥水後,回身潛出門去。

過了一會兒,護士進來,發現病人不動了,號了號脈,急忙跑了出去。

不久,一位醫生跟著護士來到病床前,他號了號病人脈搏,又扒開眼皮看了看,對護士說:“送急救室。”

馬當先急切地問:“病人情況怎麽樣?”

醫師說:“肝髒大麵積出血,搶救無效。”

馬當先故作驚訝狀,道:“怎麽會有內出血的,他不是眼睛受的傷嗎?”

醫師解釋道:“像這種鬥毆入院的,很難說有沒有內傷,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

馬當先暗自高興:“我知道了,謝謝。”

英租界法院院長室。法院院長和馬當先、白梅在談話。

院長說:“白茂堂的案子這下子難辦了,本來打傷眼睛不算什麽,關幾天就準備放人了,可偏偏現在人死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哪。”

馬當先看了眼白梅,假意求情道:“院長,您看能不能再想想辦法,通融通融。這這這……這個白茂堂也是失手傷人,不是故意致人死命的。”

白梅趕緊墊話:“是的,那些歹徒上門鬧事,先動手打人,我父親是正當防衛呀。為什麽不抓他們?”

院長雙手一攤:“抓人是巡捕房的事,這裏是法院。我也知道白茂堂委屈,我也知道他是自衛,我非常想幫他,但是,租界法律有明確條文:殺人者抵命,我是愛莫能助啊。”

馬當先再進言:“院長大人,您看能不能在量刑上有所減輕?或者我再提供些其他證據。”

院長聳聳肩:“這個嘛,我說了不算,一切要等待開庭以後才能知道。我倒有個建議,您可以請個英國大律師來打這場官司。”

馬當先和白梅對視一眼,隻好起身,步履沉重地走出辦公室。

監獄長辦公室裏,一名獄卒押解白茂堂走了進來:“報告監獄長,犯人帶到。”

監獄長陰陰地笑著:“你就是白茂堂啊,你知道自己的案子有多嚴重嗎?”

白茂堂臉色平靜地說:“不知道。”

監獄長正色道:“那我告訴你,本來嘛,打架鬥毆關幾天就放了,可現在問題突然變得嚴重了,你打傷的那個人死在了醫院,你的案子可能要重判,搞不好是死刑啊。”

白茂堂突然蒙了:“什麽,人死了?那不可能!我隻打傷了他的眼睛,怎麽說死就死了呢?”

監獄長道:“是啊,我也納悶兒啊,可死亡證明書上說,死者是死於肝髒大麵積出血。”把死亡證明書推到了白茂堂的麵前。

白茂堂抓起證書,看了看:“我不懂醫學,但我知道自己下手的輕重,肯定沒有打他的要害部位,他的死有名堂,我要找律師打官司,證明自己的清白。”

監獄長為難地說:“我看這官司難打了,死者的後台是日本人,你敢打嗎?”

白茂堂更糊塗了:“怎麽會是日本人?難道這一切都是日本人設的圈套?”

監獄長勸道:“我說白先生啊,跟誰鬥也不要和日本人鬥啊,國軍幾十萬軍隊都逃跑了,你獨自一人,就不要逞強了。”

監獄長故作無辜地說:“我是好心,幫人傳個話而已,你隻要交出從周福成手裏買到的那八十本經書,就萬事大吉,我會幫你平安出獄的。”

白茂堂徹底明白了:“我懂了,瞄著我的經書,你以為我會上你們的當嗎?告訴你的日本主子,讓他們死了這條心吧。送我回監獄!”

獄卒進來把白茂堂押了下去。

九曲橋監獄會見室裏,白茂堂和白梅隔著一塊玻璃淚眼相對,二人沉默著。白梅一個勁兒地抹眼淚。

白茂堂勸道:“阿梅,別哭了,事到如今,我隻有坦然麵對。他們妄想用死亡來威脅我,辦不到,我不會被他們嚇倒的。”

白梅說:“父親,我的許多同事和林老師都在幫我,我們一定想辦法救你出去。”

“不要麻煩他們了,我相信租界的法律,會還我一個公道的。”

“租界的公審公廨和中國的衙門一樣,有理沒錢莫進來。我才不相信有什麽公道呢。對不起,父親,請原諒,我把白記店鋪和白家宅院都賣了,我在四處托人打點,疏通關節,爭取輕判。”

白茂堂對白梅這些做法深感意外:“傻孩子,現在的人隻收錢,不辦事,我這條老命不值得你這樣花錢。”

白梅態度決絕:“錢是必須要花的,哪怕傾家**產,我也要把你救出去。我還托了馬當先,他答應會竭盡全力撈你出來的。”

白茂堂鄙夷地說:“馬當先?一個警界小開的話你也信,你真是太天真了。我是他馬當先的什麽人?哼,救我,他答應你,那完全是為了討好你,要挾你嫁給他,你可千萬不要上他的當啊。”

白梅自有主張:“這個我心裏有數。”

聖瑪麗醫院209病房,雷鳴遠正躺在病**。一位男醫生走進來說:“雷先生,您的病已經完全好了,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雷鳴遠說:“好的,我下午就辦出院手續。”

白梅走了進來,將一袋水果放在床頭櫃上,親切地望著雷鳴遠。

“白梅,你來得正好,我有點事兒需要你幫忙呢。”

雷鳴遠起身關嚴了病房門,返身坐近白梅道:“我這次去天津,頗有收獲,天津警務處的林處長在6月18日見過你姐姐。”

“啊,真的,這麽說……報紙上沒有胡說八道,姐姐真的去過天津?”

“對,她的確去了,而且,林處長還提供了一個重要線索,他說你姐姐身體不好,他還派了人陪她回上海並送進了聖瑪麗醫院。”

“怪不得姐姐有一周時間不知去向,原來她住院了。可她為什麽住院呢?”

“這就是我為什麽會住在這家醫院的原因……”

第二天上午,雷鳴遠推門走入重案七科的辦公室,葉知秋忙站起道:“探長,你回來了。”

“當然有。我按你的意思,喬裝成一夥幫會打手,可把陳阿黛嚇壞了,一股腦兒全交代了,她承認自己做了假證,而讓她做假證的,居然還是那個人。”葉知秋指了指安東尼辦公室的方向,對雷鳴遠俯耳低言。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我這邊也有收獲,我昨夜潛進聖瑪麗醫院病曆科檔案室,查到了白菊的病曆,你看,”雷鳴遠將病曆交給葉知秋,“親屬一欄的簽名是領事大人的法文名字。”

葉知秋驚訝地抬頭道:“這麽說,領事大人和白菊的確是情人關係,而且白菊還打過胎。”

雷鳴遠激動地在室內來回踱步:“老葉,我們這麽多天可沒白幹,這不,證據鏈已經形成了,都指向了最後一個點……”突然,電話鈴急驟地響起來。

雷鳴遠拿起聽筒,傳來總監的聲音,總監在電話裏問是不是他回來了:“對,我回來了,哦,好的。”放下電話,對葉知秋道,“總監叫我,我去看看。”

雷鳴遠推開警務處總監室的門。

安東尼問道:“雷探長,病好了,出院了?”

雷鳴遠鎮靜回答:“出院了。”

“你還回來上班哪?”安東尼語帶譏諷地問。

“我不上班我去哪兒?”雷鳴遠故意裝傻。

安東尼言外有意地盯著雷鳴遠,雷鳴遠迎著他的目光,二人的目光在空中激烈地纏鬥著。

“雷探長,雷鳴遠先生,呃,呃……你就不想對我說點什麽?”安東尼明顯在等待雷鳴遠主動辭職。

雷鳴遠道:“說什麽?噢,當然要說,破案已到最後關頭,隻差一步就全案告破。”

這個回答大出安東尼的預料:“哦,隻差一步?嘿嘿,全案告破?真的隻差一步?你可真有本事啊,那麽多假證據、假證人盤根錯節地攪和在一起,你居然能……”

雷鳴遠波瀾不驚地說:“怎麽,你不相信我?我早就說過嘛,如果你覺得我不稱職,就撤了我,可你遲遲不撤嘛,這怪誰呢,那我隻好硬起頭皮往下幹。”

安東尼撇了撇嘴道:“撤了你,不是不可以,但是我們總需要有人承擔風險嘛。既然你說隻差一步,那就是說你已經知道誰是凶手了?告訴我,凶手是什麽人?”

雷鳴遠板起了臉道,“這還不能說,我不能讓煮熟的鴨子飛了。”

安東尼盯著他,點了下他的鼻子道:“你呀,那好,我就等著你的全案告破,能不能給出一個破案時間表?”

雷鳴遠板著臉道:“可以,你再給我一個星期,如果到時我不能抓到真凶,我就辭職。”

“完全可以,要不要我提前預祝你成功?”安東尼起身準備送客。

雷鳴遠站起身道:“不必了。”

雷鳴遠離開後,安東尼品味著、咂摸著他的話,雙眼上翻,猛然把手伸向電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