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金蟬脫殼

晚飯時,雷鳴遠就著稀湯暗中服下白梅塞給他的藥片。片刻之後,藥力發作,他剛想站起來,忽然手捂肚子,彎腰,一頭栽倒在地。

一個巡查的獄卒發現他倒地,吹響了哨子,大叫道:“1503號昏倒了,快搶救!”

幾名獄卒衝了進來。雷鳴遠一動不動地躺著,像死了一樣。獄卒們傻眼了。

不一會兒,男獄醫衝了進來,幾個獄卒幫他扶起雷鳴遠,抬到了**。

獄醫號了號雷鳴遠的脈搏,又用聽診器聽了聽,最後宣布:“他死了,抬到後院去喂狼狗吧。”

雷鳴遠躺在擔架上,蓋著一個白床單,兩名獄警抬著擔架,順著操場向監獄後院走去。

擔架經過一名女軍醫,女軍醫盯著擔架看,看著看著,她突然發話:“人還沒死,怎麽能喂狼狗呢?”

擔架員猶豫了一下,女軍醫說:“他的手還在動,抬回醫務室去。”

女軍醫拿了一支針管,走近雷鳴遠,給他打了一針。女護士走進來,女軍醫說:“給他抽個血,你拿去醫院化驗。”

女軍醫俯身看著雷鳴遠,他漸漸有了呼吸,胸部一起一伏,女軍醫的臉色平緩了,露出了微笑。又給雷鳴遠頭部上了藥,包紮好,掛上了吊瓶,打上抗生素、葡萄糖水。

約莫一個小時之後,女護士走進來,遞給女軍醫一張化驗單。

女軍醫接過化驗單,仔細看了看,走進另一個房間,翻開藥典書,查了查詞條。

急救室裏,雷鳴遠的神誌恢複了清醒,吃力地望著女軍醫。

女軍醫站在床前俯瞰著他,隻見他麵色蒼白,氣息奄奄,人瘦得都脫了形。

女軍醫號了號他的脈,用生硬的中國話說:“你就是雷鳴遠吧,我知道阮慕雄是你的化名,入獄前是法租界的探長,我叫立花秀子,是這裏的醫生。”

雷鳴遠虛弱地說:“我是不是快……死了?”

立花意味深長地搖搖頭:“不,你死不了,我的醫術很高明,你以為耍詭計、玩兒障眼法能瞞得了我嗎?你是吃了一種藥才發病的吧?說吧,你是不是想趁機逃獄?”

雷鳴遠心裏“咯噔”一下,道:“不!我沒有……”

立花舉著一張化驗單說,道:“你如果吃了歐美產的藥我可能查不出來,但你們的人偏偏給了你日本產的藥,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這種藥是軍方實驗的新產品,編號是WDG—309T,學名叫‘強力麻醉散’,是專門配備給日本特工用的特效藥,危機時刻可以放在酒中,產生強力麻醉效果。如果劑量大,服藥者就會產生急性腹瀉,造成類似於細菌性痢疾或猩紅熱的病狀,但事後在腹部和腸道內查不到任何殘留物,人的神誌也會在兩天之後恢複清醒。如果劑量超過一倍,人就挺不過三十六小時。”

雷鳴遠張口結舌,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緊張地盯著立花的一舉一動,他知道,隻要她揮一下手,就是他的末日。他無望地盯著她,等待著厄運降臨。

立花盯著雷鳴遠,久久不說話。

雷鳴遠淒慘地笑了笑道:“立花醫生,我已經準備好上刑場了,為保護中國文化遺產而死,值了。”

立花冷漠地說:“姓雷的,你聽著!本來我完全可以把你送回監室,下午你就會被送去……喂狼狗,但我可不想親手殺人,特別是殺中國人。我1931年就到了中國的哈爾濱,和你們當地的官員和老百姓都打過交道。我認為中國人天性善良,對人厚道,留給我很好的印象。我昨天聽我丈夫說了一件事,他們的部隊有一次斷了糧,道路被冰雪覆蓋,被困在一個小山村裏動彈不得。十幾個又傷、又病、又冷、又餓的傷病員眼看就要死亡,可有一戶老鄉卻拿出了埋藏了很久的苞穀,分發給他們吃,這樣他們才挺過那場災難。可是第二天,我們的飛機來了,燃燒彈炸毀了村子,那位不知名的老鄉也被大火活活燒死了。我們的人卻對他們犯下了令人發指的戰爭罪行,簡直是天良喪盡,慘絕人寰啊!”

立花說著淚如雨下,不停地用手帕擦拭著臉頰。

雷鳴遠愣愣地望著她,不知該如何勸慰她。

立花秀子本來是不想參加這場戰爭的,但她丈夫是個大佐,她本人也是個軍醫,部隊下達了命令,她隻得來到中國。但她暗中下過決心,絕不向中國人開一槍。她雖然還不是個反戰勇士,但她是一個有良知、有正義感的日本軍人,她目睹了戰爭的野蠻和殘酷,認清了軍國主義的嘴臉,丈夫的傷讓她震驚和猛醒,她決心陪著丈夫回到日本,再也不來中國參戰。

雷鳴遠沉沉地說道:“立花醫生,你都看見了,日本軍人在中國犯下了滔天罪行,他們殺人放火,強奸搶掠,無惡不作,他們一定會得到曆史的懲罰和正義的審判。”

立花點點頭,道:“這是我們的劫數,逃不過的。我對這場戰爭痛恨至極,厭倦至極。我目睹了我軍在上海的暴行和在南京的大屠殺,受到了深深的刺激,同時也使我猛醒了。我看清了日軍的殘暴野蠻與滅絕人性。我決心陪伴我那可憐的丈夫回到日本去,再也不會回來了。”

雷鳴遠道:“立花醫生,我同情你的遭遇,也知道你說的全是實話,但我還是想告訴你,日本實行軍國主義一定沒有好下場。幸虧你猛醒了,不然,你就會被中國人民釘死在曆史的恥辱柱上。”

“雷先生,我能夠為你做些什麽嗎?”立花瞪著清麗的大眼睛誠懇地問道。

雷鳴遠笑笑道:“不用,你什麽也別做。讓我待在這裏,我就很滿足了,你不會堅持把我送回監室吧?”

立花笑了笑道:“不會的。我今天下午要去醫院領藥,可能很晚才會回來,你好好躺著休息吧。”

立花走了之後,雷鳴遠側耳諦聽,病房四周非常安靜,扭頭看看牆上的掛鍾,正好三點整。

他剛躺下,室內忽然傳來一陣雜遝的腳步聲和交談聲,幾個身穿白大褂的人相繼走進了急救室,典獄長跟在後麵,向衛生檢疫人員交代著什麽。

雷鳴遠一眼認出那個臂戴紅袖標、頭戴鴨舌帽的男子正是何許人喬裝的,而另一個手提噴霧器、穿一身司機衣服的正是崔名貴。

三人暗中互換了一下眼色。何許人煞有介事地對典獄長說:“對不起,獄長先生,我們消殺的時候,這裏暫時不能讓人進來。這是為了看守和犯人的人身安全。一會兒藥不夠了,我們還要回去取藥。”

典獄長說:“我知道了,取藥的時候叫警員領你們出去。”隨後離開。

病房的消毒工作開始了,何許人和崔名貴裝模作樣地到處噴灑了一氣。他們順著走廊一間接一間地噴藥。過了一會兒,回到急救室。

趁外間沒人,何許人一步衝上前來,把雷鳴遠從**攙扶起來道:“快!換上一件白大褂,跟我們從後門走!”

雷鳴遠顧不上身體虛弱,迅速抓起一件牆上掛的醫生服,套到身上,並戴上了大口罩,突然,一個日軍士兵走了進來,看見三人正在整理衣服,士兵先是愣了一下,後來反應過來,覺得這三人有問題,轉身就要掏槍。還是崔名貴眼尖,一個飛鷹撲兔,把士兵撲倒在地,隨手拿起一個板凳猛地砸了下去,日軍士兵一命嗚呼了。

何許人把那人屍體拖到床下,趕緊幫著雷鳴遠穿戴整齊,一起來到走廊,走廊上沒有警員把守,三人順著後門跑進後院停車場。

一出後門,三人故意放慢腳步,有說有笑,大搖大擺地向一輛白色的廂式卡車走去。

突然,一名上尉走了過來,問道:“你們的證件呢,拿來讓我看看。”

雷鳴遠一聽頭一下炸開了,他哪有什麽證件呀,這下非暴露不可。何許人冷靜地掏出自己的證件,遞了上去,上尉看了看,還給了他。崔名貴又遞上偽造的證件,上尉看了看,沒看出破綻,遞還給崔名貴。上尉轉過身來,向雷鳴遠伸出了手,雷鳴遠正不知該怎麽辦才好,何許人抄起一根鐵條,向著上尉後腦勺猛地掄下,隻聽“咚”的一聲悶響,上尉倒地,三人趕緊把上尉拖到更衣室裏藏好,這才大大方方地走了出來,順利上了消毒車。

崔名貴啟動了汽車,車子駛到了監獄門口,警衛示意停車檢查。

何許人說:“我是奉了典獄長命令去防疫所取藥的。”

警衛問:“你們是哪個部門的,怎麽沒見過你們?”

“我們是市防疫站的,今天來搞消殺。你可以問典獄長。”

警衛揮了揮槍,說:“下來,全車搜查!”

三人頓時愣了,正要下車,這時另一名警員走來說:“他們確實是市檢疫所的,剛才一直在噴藥,讓他們去吧,是典獄長讓他們去取藥的。”

警衛帶著疑惑的神情盯了他們半天,最後打了個電話給監獄長,終於放行。

三人暗中喘了口大氣,崔名貴一下跳進駕駛室,發動了引擎,駕駛著檢疫車出了大門,一腳油門轟到底,車子迅速匯入大街上川流不息的車流之中。

司令部辦公室裏,武田虎著臉,滿臉的殺氣,典獄長、憲兵隊長、龜井和黑澤彎腰低頭,斂聲禁氣,恭敬地肅立在他的麵前。

武田抬起淩厲的目光死盯著對麵幾個渾身觳觫的屬下,大罵:“渾蛋!你這個典獄長是怎麽當的?憲兵隊監獄不是號稱銅牆鐵壁,天羅地網嗎?可你的手下全是些比豬還要蠢的白癡,竟讓一個大活人從你們眼皮底下白白地溜掉啦,簡直駭人聽聞,奇恥大辱!皇軍的臉麵都叫你們丟盡了,我的聲望和威信統統被你們葬送了!你說說吧,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監獄長戰戰兢兢地說:“昨天下午三點,市檢疫所來監獄執行例行的消殺檢疫工作,當時來了兩個衛生員,證件齊全,沒想到他們事先已經串通了雷鳴遠,讓他裝病睡進了醫務室,最後被兩個衛生員帶上檢疫車,逃出了監獄。”

武田質問:“監獄醫生是誰?”

鈴木隊長說:“是一個叫立花秀子的女軍醫,我們已經把她抓了,正在審訊。”

武田問:“檢疫所去查了嗎?”

鈴木報告:“司令官閣下,檢疫所已經……人去樓空。”

武田氣得臉色發青,額上青筋暴跳。

鈴木趕緊補充道:“這次逃獄,策劃得非常周密,滴水不漏,可以肯定這是一次有計劃、有組織的行動。”

武田追問道:“有沒有可能是法租界巡捕房幹的?”

典獄長道:“這個嘛……還不……不知道……”

武田怒擊一掌:“鈴木,你立刻把這個無能的蠢貨送交軍法處,嚴厲治罪,絕不姑息!”

鈴木一個立正:“是!”他給幾乎癱軟的典獄長戴上手銬,讓幾個衛兵把他押了下去。

好半天,武田臉色稍霽,轉頭對龜井道:“你這隻千年老龜,我倒想聽聽你的“鯨鯊行動”有何進展。”

龜井微微一笑,顯得胸有成竹:“司令官閣下,我的‘鯨鯊行動’正按部就班,有條不紊地往前推進。行動共分五大步驟:第一步是‘鷹工作’,對佛經的偵查已經基本完成,我們已經確認,那一千七百卷《趙城金藏》的確藏在法蘭西銀行的金庫裏;第二步是‘犬工作’,即追尋在市麵飄**的八十卷佛經;第三步的‘鹿工作’,我們已經對法國的東方匯理銀行和巴黎貼現銀行進行了小規模的恐嚇性的爆炸作業,法國人已成驚弓之鳥,製造的恐慌心理已初見成效。雖然我們在他們轉移古董的路上沒有攔截成功,但也無妨,上海灘其他法國銀行的古董珍寶會全部轉移進法蘭西銀行,這就為我們最後‘一鍋端’創造了先決條件。”

武田認真地聽著,麵露嘉許之色:“嗯,很好,但你隻說了三大步驟,我倒想聽聽最後兩個步驟是怎樣安排的。”

龜井詭譎地一笑:“司令官閣下,最後兩個步驟,是我預留的空間,暫時還不想暴露得過早。如果法國人執迷不悟,一意鋌而走險的話,用不了幾天,那條法國郵船就會到達上海,他們以為,偷運古董珍寶出境的天賜良機已經到了,豈不知我已經布下了天羅地網,隻等他們把古董連同佛經一起裝到船上,我就突然殺出,給他來個一網打盡!”

武田拍著龜井的肩膀:“你不愧是我們大日本皇軍花幾十年心血造就出來的最優秀、最傑出的特工,你統籌全局的精密頭腦,加上你的戰略眼光,過人膽識,都讓我非常放心。你的行動團隊要全力以赴,不可有絲毫疏忽懈怠之心,務必完成這一光榮而艱巨的使命。”

龜井立正道:“我一定不辜負司令官的栽培和天皇陛下的重托。”

武田想了想,突然轉頭提醒道:“那個雷鳴遠逃跑了,你估計法國人下一步會如何行動?”

龜井莫測高深地一笑,道:“有一句中國俗話說得好,來而不往非禮也,我不想讓愛棠和安東尼這幫法國佬閑在那裏,整天跟我們玩捉迷藏,這次我想來個大動作,把馬蜂窩捅它一家夥,狠狠捅,捅得他們喊痛,哭爹叫娘,叫他們知道我大日本皇軍不是好惹的,不敢再亂說亂動。”

武田不解地望著他問:“大動作?好啊,願聞其詳。”

龜井壓低聲音,神秘地說道:“我有一個計劃,可以產生一種寒蟬效應,具體是這樣的……”

法國領事署內,冬日的陽光透過寬大的落地窗灑滿地麵,房間裏暖洋洋的。愛棠起身倒了杯紅葡萄酒,端著杯子貪婪地嗅著裏麵的香氣。

這些日子,愛棠一直思念著法蘭西,特別思念夫人蒂法妮和兒子約翰生。他在上海已生活了七年多,可他並不把自己看成是上海人。這兒有些早期的歐洲殖民者早已忘記了自己的故鄉,他們早已歸化上海,成了地地道道的上海人。無論這些人不久前是在哪兒登的船,他們一下船,就加入一個新的族群——白種上海人。這也難怪,他們從前一無所有,四海漂泊,浪跡天涯,冒險追逐任何可能發財的機會。他們在上海碰巧找到了這樣的機會,通過炒股票、炒期貨甚至炒地皮發了大財,在上海灘置產創業,結婚生子,變得越來越富有,難道不應該把這裏當成自己的家?

愛棠能夠理解他們,他自己不也一度想在這個美麗富饒的殖民城市安個家嗎?在這裏,隻要手中有了金錢,有了權力,有了外國人身份,你就有了一切。這裏的人非常崇洋媚外,隻要你是藍眼睛、高鼻子你就處處高人一等。在這裏你可以隨心所欲,為所欲為,甚至胡作非為,因為這裏缺乏王法,缺乏規矩,更缺乏一個現代國家所必須要有的有效管治。這裏簡直遍地是財富,到處是機遇,美元滿天飛,非常像19世紀淘金潮中的美國舊金山。可愛棠的科西嘉妻子卻無法忍受上海灘潮濕的空氣和難聽難學的方言,五年前就帶著孩子坐上了回馬賽的郵輪返回了故鄉。老婆走了之後,愛棠沒有像大多數法國人那樣去找個固定的中國情婦,他寧可一年一度坐船回國度假。

他知道,作為一個外國人,自己是終究會離開這裏的。七年前他的前任領事去職時曾說過一句話,至今記憶猶新。他說,我愛死這個讓我恨透的城市了。每當他想起這句蘊含哲學悖論的名言時總會會心一笑。大上海不正是因為它的暗黑、肮髒、罪惡和齷齪才顯得格外可愛的嗎?所有人似乎都在這麽說。不是有文學家形容 “大上海是一座建築在地獄之上的天堂”嗎?有經濟學家甚至還說,罪惡沒什麽不好,罪惡是城市經濟高速發展的催化劑。

地獄也罷,天堂也罷,罪惡的催化劑也罷,他心裏承認,上海灘的確是中國最富庶、最繁華、最特別的城市。歐洲有的,這裏都有;歐洲沒有的,這裏也有。最讓他討厭也最讓他頭痛的是這裏幫派林立,罪案頻發,官商勾結,黑社會猖獗。但讓他喜歡的事情當然也有很多,美食、風光、娛樂、特權、黑色收入……還有就是那些風情萬種、**亮麗的女人。他得承認,全世界最美麗的女人像蒼蠅逐臭一樣都匯聚在這裏。這裏是那種用美色可以換到任何想要的東西的地方。但他對女人的口味和眼光相當刁鑽,引不起興趣的他從來懶得搭理,最多虛情假意一番。白菊是第一個讓他動了真心的女人,很少有女人像她那樣,既有出眾的美貌,又有高雅的氣質,既有靈活的頭腦,又有罕見的才華,一個女人該有的優秀品質她都占全了。他,堂堂法國領事,一個有錢有勢的單身男人;她,白菊,一個有貌有才的單身女子,他們的相遇、相知、相愛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一開始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但一個不小心卻玩兒出了真火,這個東方女子用她特有的魔力帶給他對生命的嶄新體驗。那片情感的仙境,一旦擁有就再也無法割舍了。有段時間,菊子不但成了他工作上的好助手,而且成了他生活上的好伴侶。最後當發現菊子是日本間諜時,他已情陷泥沼而無力自拔,就像中了惡毒的魔法一樣。哦,我的主啊,我全心全意愛上的女人竟然會是一個女魔鬼、女間諜?這是完全不可能的。可事實就擺在眼前:多份機密文件不翼而飛;會議精神成了坊間的小道消息,甚至變成了可以賣錢的情報;特別是那份寶物清單神秘失竊了,保險櫃明顯被人動了手腳,這等於給了他當頭棒喝,讓他如夢方醒。一定是哪裏出了紕漏。當安東尼被菊子拉下水時,局麵眼看就要失控。他不得不慧劍斬情絲,痛下殺心,讓安東尼了結了這段風流孽債。他就這樣和自己心智上的善和心目中的美做了訣別。但他的心卻被這個女人偷走了、撕碎了、毀滅了,連同他的愛也一起帶向了遠方。

那個長著土鱉頭的龜井,怎麽會養了個這麽出類拔萃的女兒,他怎麽也想不明白。但龜井的意圖卻已暴露無遺。通過幾起事件的前因後果,再加上安插在龜井身邊的密探提供的情報,綜合起來分析,日本人的矛頭直指銀行中那批寶物,尤其垂涎那部價值連城的佛經,已經確鑿無疑。日本人進攻的號角已經吹響,鼓聲隆隆,戰刀出鞘,比他預料得要早得多。第一個回合雖然讓日本人折了一陣,但緊接著他們定會喪心病狂地進行反撲,借助日本軍方的勢力對他進行無情的報複和瘋狂的打擊。

他已經預料到,下一波的鬥爭將會更加殘酷。他能不能從這塊土地上全身而退,平平安安返回家鄉和妻兒團聚,已經成了問題。一柄達摩克利斯之劍正危懸在他的頭上,那個揮劍的人,正是狡如狼、凶如虎、猛如獅的龜井。更為可怕的是,龜井身後還隱藏著一個隸屬於日本軍方大本營的三百多人的特務組織。

是到了必須采取斷然措施的時候了,一分鍾都不能猶豫,這批價值連城的寶物和佛經,如果不及時偷運出境,就不可避免地會落入日本強盜的魔掌,到那時候,才是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哪。

幸好他的頂頭上司有先見之明,從駐南京的大使館發來急電,責成他盡快處理此事。他又拿出了那份塞在抽屜裏的電文,從頭到尾又細看了一遍。

急電。法國外交部收轉。收件人:愛棠領事。我國派出的接載僑民回國的大型客輪已經啟程,預計二十天後抵達上海,隨船有外交部特派員兩人和盧浮宮兩專家攜金條兩萬根,前往你處交接。請安排一切手續,並責成法蘭西等三家法國銀行迅速結清金庫賬目,將貨物全部裝箱,隨僑民一起裝船,安全運回法國。此事屬於絕密,不得走漏半點兒風聲,如有違反,按通敵賣國罪論處。

雷鳴遠大步走進重案七科,正好安東尼和葉知秋也在,雷鳴遠敬禮道:“報告總監,雷鳴遠向你報到。”

安東尼急忙從椅子上站起來,一把摟住雷鳴遠,用拳頭痛擂著他的後背:“說你是個魔鬼,你就變成個撒旦,這兩天可把我想壞啦!我說過上海灘是個盛產奇跡的地方吧,你這個專愛跟死神開玩笑的家夥,又跟日本人玩了一回老鼠戲貓的遊戲,把龜兒子們全給涮啦。”

突然,警鈴大作,全樓上下腳步零亂,樓道裏傳來一片喧嘩聲,一種不祥的氣氛頓時籠罩在人們頭上。

安東尼氣得拍案而起,大吼道:“不要亂,發生了什麽事?!”

一名法籍探長匆匆而入,慌張地報告:“總監先生,一群日本憲兵包圍了領事署,領事已被軟禁!”

安東尼大驚:“小鬼子反了天了!來人,帶兩個中隊,去領事署!”

安東尼一步衝進院子,幾個探長圍了過來,安東尼吩咐幾句,集合了院子裏的兩個中隊的約兩百餘名巡捕,跳上三輛大卡車,汽車轟開油門兒,急速駛出警務處大樓。

卡車一路鳴著警笛,車上站滿了頭戴鋼盔,手端衝鋒槍的法國巡捕,呼嘯著駛進法國領事署。

隻見領事署已經被大群端著刺刀槍的日本憲兵包圍了,院裏院外足足有三四百人。

安東尼硬著頭皮闖進日本兵裏三層外三層的包圍圈,來到領事署正門。

一名憲兵大佐手握指揮刀,拄在地上,凶神惡煞地盯著安東尼。

安東尼一步上前,厲聲喝問道:“你是什麽人,這麽大膽,敢闖領事署,到我們法國人的地盤兒上撒野鬧事?”

大佐獰笑道:“你就是安東尼總監吧?我是憲兵隊大佐,我們正在追蹤兩名中共地下黨,可他們藏進了你們的領事署。你們要把他們乖乖交出來,否則,一切嚴重後果,由你們領事來負。”

安東尼愣愣地瞪著眼:“放你娘的狗臭屁,地下黨怎麽會跑到領事署來?你這是造謠汙蔑!無故挑起事端!”說完揮了下手,兩排巡捕排成整齊隊形衝了進來,與日軍憲兵隊形成對峙局麵。

槍口對著槍口,眼睛對著眼睛。法日兩國士兵怒目相向,誰都不肯後退半步。

安東尼撥開日軍士兵閃著寒光的刺刀,和雷鳴遠強行闖入大會客廳。

樓下大客廳裏,氣氛格外緊張。

隻見領事愛棠垂頭喪氣、臉色煞白地坐在客廳沙發上,手持槍械的日軍士兵緊緊看押著他。

周圍幾百名日軍士兵正出出進進,樓上樓下地進行搜查。零亂雜遝的腳步聲和吆喝聲不時傳來,整個領事署已經亂成一鍋粥。

安東尼忍不住大吼:“你們敢抓法國領事,這是違反國際法、違反人權、違反戰時治安條例的!”

大佐信步上前,獰笑道:“安東尼先生,少安毋躁,士兵們正在搜查,如果查不出人來,沒有地下黨,我們自然會撤走,如果查出共黨分子就在領事署裏窩藏著,哼哼,就別怪我們不客氣啦。”

安東尼死盯著大佐道:“你的部隊番號我知道,我會起訴你的。”

大佐冷笑著說:“歡迎起訴。你們法國人外強中幹,動不動就拿這個最沒用的詞兒來給自己壯膽,我勸你不要自找麻煩啦。”

安東尼警告道:“你侵犯法租界,就是侵犯法國的國土。”

“笑話,就算侵犯了,那又能怎麽樣呢?”大佐在冷笑。

安東尼毫不客氣地回敬道:“但願你能活著看到法國的反應。”

警務處會議室。一群日軍士兵正在牆壁上、桌子下麵、電話機底、窗簾盒、台燈底座上安裝竊聽器。

一名中佐背著手走來,指了指吊燈,一個士兵順梯子爬上去,安了一個竊聽器。

中佐走到衣架前,仔細打量著衣帽鉤,對一個士兵指了指衣帽鉤,士兵會意,在衣帽鉤上安上了一個竊聽器。

在法租界領事辦裏,幾名日軍士兵在一名少佐的指揮下,給領事的電話機底座上安裝上竊聽器。

少佐指了指書櫃,士兵上來也安上竊聽器。

另一名士兵給燈頭上安了個微型無線竊聽器,安上後,得意地一笑。

樓下大客廳裏,大佐在質問安東尼:“你敢威脅大日本皇軍?”

安東尼怒不可遏地:“我不是威脅,是警告!這裏是法國領事署,你們肆意侵犯法租界,後果你們承擔不起!”

安東尼還想發火,甚至想去拔槍,愛棠看得分明,在一旁急使眼色,做了個叫他斂聲克製的手勢。

突然,樓梯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是幾聲嗬斥,幾名日本兵簇擁著一個渾身是血、麵目醜陋的男子從樓梯上下來。

有人在喊:“抓住啦,共黨抓住啦。”

男子被強行扭到沙發前,大佐指著男子質問領事:“愛棠先生,你還有什麽可說的,啊?他是不是你窩藏的共黨分子?!”

愛棠立即火了,怒目圓睜:“你放屁!我根本就不認識他,你們這是栽贓陷害!誣陷好人!”

大佐獰笑道:“那我們來問問他。”轉頭問那名男子,“是誰把你藏進領事署的,你要說實話!”

男子抬起頭,怯生生地望著領事,用生硬的中國話說道:“是……是領事大人。”

愛棠吼道:“你……你胡說!”愛棠想衝上去揍那個男子,但被幾名士兵強行按住了。

大佐獰笑道:“聽見了吧,看你怎麽抵賴!”他向左右揮了下手,立即撲上來一群憲兵,給愛棠領事戴上手銬,要強行押走。

“我看誰敢?!”安東尼和雷鳴遠二人一把拔出手槍,攔住了門口。

局麵一下僵住了,幾十支槍口互相對峙著,空氣中充滿了火藥味,仿佛一顆火星就會引起爆炸。

大佐晃了上來,撥開兩個人的槍口,厲聲對安東尼道:“我對你快要失去耐心了,你這個不要命的東西,給我滾開,把人帶走!”

這次的下令,口氣決絕,不容置疑。

幾個日本兵撲了上來,安東尼身子一橫,擋住了領事,吼道:“你有本事就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倉啷”一聲,一把戰刀架到了安東尼的脖子上,大佐虎目圓睜。安東尼掉轉槍口對準了大佐,同時哂笑一聲,擺出一副引頸受戮、聽天由命的頑皮相。

戰刀舉起了,刀刃青鋒乍現,耀目閃爍,眼看就要迎頭劈下……

有人高喊:“住手!”一直在旁邊人堆裏藏著的黑澤走上前來,擋住大佐的手,把他叫過一邊,小聲嘀咕了幾句,大佐點點頭。

愛棠向安東尼頻頻示意,讓他們先把槍收起來,自己跟他們去見占領軍司令官。

安東尼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愛棠跟著憲兵走到門口,回身比畫了一個打電話的手勢,安東尼知道那意思是叫他給大使打個電話,把這裏的情況匯報一下,並迅速展開營救行動。

愛棠抬頭挺胸,抻了抻領帶,端正了一下儀容,神色平靜地走出客廳。

雷鳴遠推開總監的門,直接走了進去。

安東尼精神萎靡、兩眼無神,左手支在下頜上,右手夾著一支雪茄。

雷鳴遠道:“總監大人,我有一條好計,能夠拯救領事出火坑。”

安東尼一個激靈:“哦?快說說看。”眼睛裏頓時放出銳光。

雷鳴遠說:“你還記得半個月前,有個巡捕在法國墳山後麵的吳淞江路發現一間無牌地下工廠的事嗎?”

安東尼一時想不起來,摸著後腦勺:“什麽無牌工廠?不是一間廢品收購站嗎?”

他一拍腦袋,恍然大悟:“噢,我想起來了,你匯報過的,說那個老板潛逃了,剩下一堆廢舊機器的那間?”

雷鳴遠說:“對。就是那間廠。不過不是廢舊機器,全是新機器,隻是做了些偽裝而已。我最近派人查了一下,發現那兒根本不是一間無牌工廠,而是日本人隱蔽在法租界的一間地下黑工廠!它在生產什麽,可能你做夢都想不到。”雷鳴遠伸手從懷裏掏出一張綠色鈔票遞給總監。

安東尼舉起鈔票對著日光照了照,又摸摸水印:“假鈔!他們在印刷假鈔?”

“對。”雷鳴遠拿出三種顏色的鈔票平放在桌麵上,比對著說:“你看,這種淡紅色的是日本人的軍票,是在淪陷區強製流通的有價證券,其幣值與法幣相當。這一種淡綠色的,就是法幣偽鈔。”

安東尼倒吸一口冷氣,驚訝連聲:“他們竟敢在我的地盤上偷偷幹這種事,簡直反了天啦。不對呀,這日本人印刷假鈔,為什麽不在虹口自己的地盤上,反而要跑到我們法租界來印?”

雷鳴遠道:“這就是日本人狡猾的地方。日本人確實需要這種假鈔,因為現在他們進攻中國內陸,一時不能得手,就想用假鈔來擾亂內地的金融市場秩序,等到假鈔泛濫成災,他們就可坐收漁翁之利,達到動搖中國經濟基礎和國之根基的卑鄙目的。”

“你說了半天,怎麽才能救出領事呢?”

雷鳴遠眼中閃出一絲堅毅的目光:“我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日本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抓走我們的領事,我們如果不給日本人一些顏色看看,不是顯得我們太過膽小無能了嗎?我想,既然這間廠開在法租界,我們何不把它的老窩端掉,把人全部抓起來,機器查封,假鈔沒收,這等於在日本人的七寸處狠狠地敲了它一下。這時候,我們就有了談條件的資本。你們不是要人,要機器,要假鈔嗎?那好,請把領事大人還給我們,大家‘禮尚往來’嘛。隻有經過交換,領事才能夠安然無恙地回來,我們才能挽回麵子,打一個漂亮的翻身仗。”

安東尼聽得頻頻點頭,不無擔憂地說:“這樣好是好,可這等於是去捅馬蜂窩啊,萬一日本人猴急了,下次把巡捕房一封,機槍一架,那我們不是徹底傻眼了?”

雷鳴遠笑道:“那還不至於,日本人再凶再橫,國際輿論還不能不顧,狗臉還沒有撕破,法國和日本彼此的在華利益還得互相照顧。對付魔鬼最好的辦法,不是逃避魔鬼,更不是討好魔鬼,而是挑戰魔鬼,一把掐住它的咽喉,捏住它的命門,讓魔鬼感受到我們的力量!魔鬼其實是個欺軟怕硬的東西,日本人也是一樣,你真的硬碰硬跟他對著幹一下,他就退縮了,如果一味地老是示弱服軟,就永遠沒有出頭之日。”

安東尼緘默不語,沉吟半晌,一絲笑紋終於浮上了他的嘴角:“你這家夥就是能,又搬來了哪位偉人的論調,讓人無法反駁。好吧,依你就是了,你說怎麽幹吧?”

“這事就讓何許人負責。”雷鳴遠道。

峻嶺公寓。有人用暗號敲門,江漢清打開門,見是何許人。

何許人急切地說:“江會長,警務處這次讓我查假鈔,我們的機會來了。”

江漢清興奮道:“這是好事啊,我們半路來他個截胡。”

江漢清馬上給蘇麗娟打電話,告知此事。

次日上午,蘇麗娟來到峻嶺公寓,向江漢清道:“江會長,我通過關係,拉上了一個線人,他是個日本人,專門倒騰假鈔,定好了明天上午在萬寶茶樓見麵。”

江漢清表揚道:“哦,太好了,蘇小姐,黨國的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你一定要緊緊抓住這條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