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有沒有告訴你他的身份?”

“瓦萊裏·多爾莫夫,一個恐怖分子。”

“不,瓦萊裏·多爾莫夫,一名分子生物學家,他在美國工作三十多年了……”

傑克的聲音清晰得仿佛他本人就在珍妮·拉西特的辦公室裏似的。這段對話來自那台盤旋在豪華遊艇四千米外的無人機,當然還有一艘停靠在巴特米爾桑德灣、負責指揮無人機的小船。無人機上的攝像頭的像素放大到足以讓拉西特和克萊·韋裏斯把甲板上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那位美女在傑克和亨利談話的過程中出場,這讓拉西特頓時感到非常苦惱,五官都擰在了一起。她差點兒忘了,傑克並不是獨自來找亨利的。估計他現在正祈禱他這位女伴馬上離開,下午去薩凡納城[1]逛街,晚上在那邊享受一頓休閑而昂貴的晚餐,不要回到遊艇上。不過這已經來不及了。

那位女士登上了最上層的甲板,脫去薄紗,泡在駕駛艙後麵的渦旋式浴缸裏。她把修長的雙腿彎曲起來,將一頭閃耀的秀發梳到浴缸外,以免弄濕。瀑布般的長發垂到了地板上,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拉西特感到非常困惑——怎麽會有人在那個地方擺一個浴缸呢?船這麽大,有這麽多地方,卻偏偏放在那裏!

好吧,主人明顯就是為了炫耀自己錢多。確實,任何一個有錢人都能買下一艘又大又貴的船,但是為什麽要買船呢?所有又大又貴的船看起來都一個樣。其實買船並不是重點,重點是買一個又大又貴的身份象征,而一般人隻會買一堆車尾貼或者去弄一個文身來宣揚自己的身份。

不管怎麽說,拉西特都覺得這個女人真可憐。她肯定是看到傑克在這艘遊艇上,然後打起了小算盤。也有可能她之前就聽說過傑克這個人,因而有心靠近他。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被卷入了怎樣的事件中。絕大多數女人都有這個毛病,拉西特覺得,當然,她可沒有把自己算進去。

拉西特對於自己選擇的這個行業從未抱有任何幻想。在情報機構中,占主導地位的一直以來都是男性,國情局也不例外。從一開始,拉西特就知道,如果自己想要成就一番大事業,那她必須下一番狠功夫,她必須往上爬、往上擠,必要時還得往下踹一腳,才能爬到金字塔頂端。她一直以來也是這麽做的。不過,她至今還沒有撞到“玻璃頂”,因為障礙物太多了,她還碰不到頂。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去衝、去撞,最後,要麽她把所有障礙粉碎,把玻璃頂撞開,要麽她遍體鱗傷,無力再戰。

爬得越高,遇到的障礙就越多,就越要奮力去拚,因為沒人能幫你。沒人——男性——會幫你狠狠地砸玻璃頂,讓你輕鬆地突破,或是悄悄塞給你一把玻璃刀,或是告訴你一條能繞開它的秘密通道——包括你的父親。這也無所謂——隻要當一輩子爸爸的寶貝女兒就行了。

如果真的有男同事為你挺身而出,其他人肯定會說——“她是靠出賣肉體上位的。”這很可笑,因為拉西特親眼見識過,情報機構中的女性是不可能靠肉體爬到高層的。也許有的人靠著這種關係能走到中層,但這不是拉西特的目標。

經曆過多年的爭鬥與拚搏,拉西特現在終於到了比較高的“平流層”,這裏的空氣要寒冷且稀薄得多。但她就算死,也不會讓任何人看見自己顫抖著掙紮求生的樣子。每天早上,她都會精神抖擻地起床化妝,然後提前一個小時開始工作。她告訴自己——“這是對的。絕對、肯定、毫無疑問是值得的!”她從來沒有動搖過,從來不會灰心喪氣、自我懷疑。從不!她做到了。她現在是主管了。那是一個神聖的職位,不是沒有前途的崗位,不是閑職,也不像倉鼠的跑步機——專門生產資質平庸、目光短淺、缺乏主見的工人。那些人也許起初以為自己能幹大事,但最後卻隻能臣服於別人或丟掉性命。

有人稱拉西特為“來自九層地獄的沒心肝的賤魔王”。當然,她們隻敢在女洗手間悄悄說,可惜的是,當時裏麵並不隻有她們幾個。拉西特認為,自己的身份怎麽也比那些自稱行政助理、實際上卻隻會聊八卦的秘書好多了。

不過,成為一名自大的、隻靠工資為生的秘書倒是有一個好處,那就是不需要和克萊·韋裏斯——現在在拉西特的辦公室作威作福的男人——打交道。

和克萊·韋裏斯第一次見麵,拉西特就看不慣他。後來由於工作關係,兩人常常需要接觸,這讓拉西特對韋裏斯的厭惡逐漸變成了不可動搖的痛恨。不過,克萊·韋裏斯也不需要拉西特的喜歡,因為他已經夠自戀了,其程度甚至超過了拉西特對他的厭惡程度。他覺得自己具有遠見卓識,是軍隊中武裝過的史蒂芬·喬布斯——身手了得、富有闊綽,而且還沒有喬布斯的怪脾氣。

在情報局工作,時間久了會失去**,但克萊·韋裏斯沒有。他是一個冷血動物,和他比起來,巨蟒都變得像小狗一樣可愛。而且,他總是隨心所欲地切換狀態,時而冷血,時而溫情。在這一行雖然有很多危險人物,而他帶來的危險會致命。拉西特知道和他打交道必須十分警惕,不過她並不害怕。

“太遺憾了。”韋裏斯突然開口,語氣聽上去很隨意,好像他一直在和某人說話似的。

對他的行為,拉西特並不感到驚訝。她知道韋裏斯已經把想說的話在心裏說得非常大聲了。她等待著,看從他嘴裏還會蹦出什麽字眼兒來。

“我一直很喜歡亨利。”他又說道。

有那麽一瞬間,拉西特在想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待她反應過來,她真希望是自己聽錯了。

“亨利是國情局的人,韋裏斯。”她語氣強硬,“是我的人。”

韋裏斯盯著她,露出不耐煩的表情。“他知道你欺騙他了。”

“我們派了人手跟著他,”拉西特說,“這是特工退役的標準流程。他在我們的控製之中。”

“控製?”韋裏斯諷刺地笑道,“控製亨利·布洛根?難道我們剛才聽的不是同一段對話嗎?他已經和多爾莫夫的接頭人接觸了,他一定會追查下去,直到最後拿槍指著我們的頭。”

拉西特搖搖頭,“可是……”

“他的接頭人呢——那個光頭?”韋裏斯問道。

“帕特森?”拉西特聳聳肩,“他會站在我們這邊的,雖然可能不是很情願,但他不會違背我的意思。”其實她沒有把握能把帕特森拉攏過來,但隻有這樣說,才能讓韋裏斯暫時放過帕特森。至少她希望能有這個效果。

“我會把事情解決好的,”韋裏斯說,“最後栽贓給俄國人就行。”

拉西特心中怒火頓生。“不用你來解決,”她說,“我可以處理好。我會告訴組員亨利失控了。”

韋裏斯從鼻子裏輕蔑地哼出一口氣。“你之前派出四個人,卻連一個多爾莫夫都搞不定,還想搞定亨利?得了吧。你需要雙生子了。”

拉西特的怒火再次被點燃,這次火勢更凶猛。“我不會讓你在美國境內殺人……”

“你根本沒有能了結亨利·布洛根的人。”韋裏斯打斷她的話,大聲說道。

“我有。”拉西特再次感受到了體內那股想打人的原始衝動。韋裏斯總能讓她產生這種感覺。“我們內部的事情可以自己解決,謝謝。”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完全就是一副“地獄賤魔王”的嘴臉。

韋裏斯走到拉西特的辦公桌旁,惡狠狠地將拳頭砸在桌上,臉上如寒鐵一般無情。“我們之前做的一切努力可能都白費了——多虧了你的失敗。”

韋裏斯銳利的目光碰上拉西特的目光,他想用眼神逼迫她退縮,但這個地獄魔王扛住了。

“你隻有一次挽救的機會。很期待你的表現。”他站直身子走出去,眼睛卻仍瞪著拉西特。

拉西特也不甘示弱地直視他的目光。地獄魔王並不害怕他,至少目前不怕,不過,她開始著急了。

亨利把“艾拉·梅”的纜繩拴在纜樁上,他決定聽完孟克這首鋼琴曲再上岸。他從“裂痕八號”下來後,傑克朝他絕望地笑了笑,然後和他揮手告別。他一個人靜靜地回到了碼頭。這期間,空中那個反光的金屬不知何時消失不見了,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亨利很高興重逢故友,但傑克的到訪和那個反光的金屬一樣,預示著狂風驟雨即將襲來。亨利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因此,在能夠享受的時候再偷一點兒時間去享受吧。

亨利靠著椅背,把腿伸到身旁的另一張椅子上。孟克的鋼琴曲《神秘》已經進入尾聲。突然,亨利注意到了儀表盤。

舵角表有點兒歪了,似乎有人把它從儀表盤中撬開,然後又匆忙安了回去。亨利非常憤怒。這是專門定製安裝的表盤——怎麽能夠像搭積木一樣把表盤拔出來又塞回去!艾拉·梅是一位優雅的女士,即便是死了,也不會有一根頭發絲,或一塊表盤是淩亂的。亨利一直以尊重、認真的態度對待她,確保她的每一次亮相都讓人驚豔。到底誰這麽粗魯?又為什麽要這樣做?

他把舵角表從木質光滑的表盤中取出來,小心翼翼地往裏看,馬上就發現了問題。這些渾蛋!他一邊在心裏咒罵,一邊把裏麵的光纖線路和其他電線分離開。

該死!他早應該想到的。在國情局幹了二十五年,他們不可能讓他順順利利地退休回家。他們一定留有後手。舵角盤裏的竊聽器是他見過的最小的,隻能收錄聲音。亨利不知道除了引擎的噪音、風聲和水聲,它還能收錄什麽,不過現在的監聽設備日新月異,他也說不好。他唯一確定的是,這玩意兒讓他心跳加速,開始喘起粗氣來。那些監聽他的人應該能知道他已經被惹怒了。

肯定是門羅告訴國情局的人他打算退休,局裏的人趁他還在列日時把竊聽器裝進去的。傑瑞絕對不會允許其他人碰艾拉·梅,所以他們肯定會先把他弄走。亨利真希望他們能給傑瑞開出很好的退休條件,讓他無法拒絕的那種好。傑瑞是個好人,他值得享受好一點兒的生活——前提是他還活著。

亨利關掉音樂,一步跨上碼頭,衝向收費窗口。很好,這位“海底生物”同學還在。可能她覺得自己很聰明,慢慢摘下耳機,裝出一副“噢!我真無辜”的樣子,假裝什麽事都沒發生。也許她真的太年輕了,還不知道一個被惹惱了的退休殺手會做出什麽事情來。

“有什麽收獲嗎?”她高興地笑著。

亨利把連著光纖的麥克風丟到她麵前的桌上。她盯著麥克風看了一會兒,然後又抬起頭來看他,笑容有點兒僵硬。

“好吧,一般男生都會送花,或是放一些他們覺得比較浪漫的歌,但是……”

她是不是對著鏡子練習過這種無辜的表情?

“你是不是DIA[2]的人?”亨利生氣了。

“呃……這要看情況了,”她的臉上依然帶著笑容,不過笑容中有點兒疑惑,“什麽是DIA?”

“美國舞蹈指導協會[3]。”亨利說,“誰派你來監視我的?是帕特森嗎?”

“帕特森?”她皺了一下眉,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似的。

這種如稚子般天真的行為讓亨利更加惱火。“聽著,你看起來也是個體麵人,”亨利說,“但你已經露餡了。你的偽裝已經沒有用了。”

丹妮的頭向旁邊側了一下,“我還在聽馬文·蓋伊[4]的歌呢,所以我還是……”

“說出喬治亞大學達連校區三棟建築的名字,”亨利說,“來吧,海底生物學專家,隨便三個就行。開始吧。”

“你是認真的嗎?”她用懷疑的眼神看著他。

“認真的。”

她歎了口氣:“羅茲禮堂,麥克沃特禮堂,魯克禮堂。”

“現在我確定了你就是國情局的人,”亨利說,“要是普通百姓早就讓我滾蛋了。”

“那肯定不是有禮貌的普通百姓。”她非常冷靜。

“佩服,你確實有點兒本事。”亨利說,“會說話,討人喜歡——簡直是教科書級別的國情局做法。你住在這附近嗎?”

她眨了眨眼。“什麽?”

“我想去你家看看……”

“你在說什麽?”她警惕地後退了一點兒。

“你家裏肯定連一本海底生物的教科書都沒有,隻有一大堆關於亨利·布洛根的舊資料。”他終於說完了。

忽然,她的微笑又回來了,但這次不是為他而笑。有兩個漁民在亨利身後排起了隊,靜靜等待著。

“和你說話挺有意思的,真的。”她說,“但我還要工作,所以,你不介意的話……”

“好吧,那不去你家了,喝一杯怎麽樣?”亨利說,“去鵜鶘岬逛逛?”

她的嘴巴張得大大的,一臉驚訝的樣子。“我為什麽要去呢?好讓你繼續逼問我嗎?”

“是啊。不過也許我會向你道歉呢。不管怎麽說,那邊每周一都有很棒的樂隊表演。”

亨利似乎看到她的小腦袋瓜正在飛速運轉,就像傑克一樣。應該先答應他然後放他鴿子呢,還是不再偽裝直接請後援幫忙?排在他後麵的漁民會不會開始抱怨為什麽自己今天早上要起這麽早呢?

“七點鍾。”她終於開口了,笑容有點兒勉強,有點兒謹慎,“不過,你別再說這些瘋話了可以嗎?拜托!”

亨利笑了,什麽也沒說。

丹妮在出發去鵜鶘岬之前,回家快速換了一身衣服,上衣是印著“喬治亞大學達連校區”的T恤,下裝是一條牛仔褲。她比約定的時間提前了一點兒,在戶外酒吧一邊喝著“加啤威士忌”一邊思考著。兩個一直在附近徘徊的男生先後過來搭訕,不過在她拒絕之後,就沒有再來碰運氣。男生看到女生單獨在酒吧主動上前搭話,這是常有的事。至少這兩人沒有死纏爛打。

她越來越不知道待會兒要跟亨利說什麽,如果亨利會來的話——不,應該是當亨利到了的時候。亨利不會放她鴿子的,如果他還想繼續逼問她的話。當然也有可能會來和她道歉。不過她覺得亨利不是那種會輕易向別人道歉的人。有些人不喜歡道歉,還有些人說不出道歉的話,於是就用各種方式去逃避。包括一起喝酒。

不過,她確實認真考慮過要不要爽約。直到現在,她都不確定和他出來喝一杯到底是不是正確的決定,尤其是他那樣和她說話之後。得是什麽樣的人,才會像他那樣和一個剛認識的人說話呢——對方還隻是個拿著最低工資的研究生?她能想象如果父親聽到了會做何評價。當時,那兩個排在亨利身後的漁民聽到了他們的大部分對話,所以亨利離開的時候,他們都向他投去嘲笑的眼神。看著丹妮時,他們也像看好戲似的。她隻好聳聳肩,說:“客戶永遠是對的。”然後馬上幫他們處理事情,轉移他們的注意力。

她還在想著下午的事情,眼前突然出現了一束花,五顏六色,非常漂亮。花束不過分誇張,但很精美,絕不是臨時從便利店買的,用來道歉再合適不過了。不得不說,亨利·布洛根確實知道應該怎麽討好人。

丹妮對亨利露出微笑,卻發現自己的臉在發燙。天啊,自己竟然像個孩子一樣害羞起來!她驚慌失措地想著,臉頰越來越燙。“噢!”她驚訝地喊了一聲,想著怎麽掩飾自己的害羞。

“今天真不好意思。”亨利說著,在她右邊的高腳凳坐下了,“我的老習慣了。我沒辦法輕易相信別人。可能……你也是這樣吧?”

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看來指望他正常一點兒是不可能了。“你為什麽這麽說呢?”

他拿出一張8cm×11cm大小的白紙,放在花束旁邊。丹妮看看白紙,又看著他,搖搖頭說:“我不知……”

亨利把白紙翻過來,背麵是一張國情局工作證的彩色截圖——放大了五倍,因此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全名——丹妮爾·紮卡列夫斯基,還有她的手寫簽名。

丹妮感覺全身的力氣瞬間被抽空了,一下子癱倒在高腳凳上。她用手肘撐著吧台,掌心扶著額頭,安靜了好一會兒。“從哪兒來的?”

“在那裏忠心地工作二十幾年,你也會認識幾個好朋友的。”亨利的聲音聽起來很溫和,並不是在耀武揚威,他也沒有對此沾沾自喜。

丹妮再次對亨利·布洛根感到驚訝。不過她本來就應該知道這一點——她看了所有關於他的資料,知道他是一個靠譜的人。她一口氣喝完了杯裏的酒,但沒有把酒杯“砰”的一聲砸在吧台上。“好吧,現在我有種引火燒身的感覺了。”她說著,覺得自己更加沒有力氣了,“我完了。我真的完了。”

“這不是你的錯,”亨利用著同樣溫和的語氣安慰她,“你已經很厲害了。我再請你喝一杯?”

她鬱悶地點點頭。這樣也挺好,她心想。某天,自己的事業突然從無限光明變成了一坨臭狗屎。挺好的。

“‘加啤威士忌’是警察愛喝的,”亨利看到酒保把啤酒杯和威士忌酒杯放在她麵前,問道,“你們家有人是警察?”

“我爸爸以前是聯邦調查局的。”雖然自己失敗了,但說起父親,她還是忍不住流露出驕傲,“為國家做出不少貢獻呢。”

“以前?”亨利問道。

我從他身上什麽料都沒挖到,丹妮心想,連他什麽時候拿到我工作證截圖都不知道……今天真是越來越精彩了。

“他不是在工作時犧牲的。”丹妮說,“當時已經下班了,他想去攔住銀行搶劫犯。”

“節哀。”亨利說。

丹妮聽得出來他是真心的。趁自己還沒有做出類似號啕大哭這樣的蠢事,她把威士忌倒到啤酒杯裏,然後舉起酒杯。亨利也舉起酒杯和丹妮碰杯,然後大喝了一口。

“你的檔案裏寫著你以前是海軍,”亨利說,“屬於駐紮在巴林[5]的第五艦隊。”

“我喜歡大海。”她說,“但我不喜歡和幾百個水手一起生活在一個小鐵罐頭裏。”

“那也比住在摩加迪沙[6]的沙坑裏要好。”他的話語中略帶苦澀。

“確實。”她輕輕笑了。

“從海軍退役後,你加入了國情局,接手國防秘密相關的事情,”亨利接著說,“你負責招募新人、管理資產,沒有出現過任何失誤。然後,內政部派你來碼頭上盯著一個隻想要退休的人,”他用餘光瞟了她一眼,“難道你不覺得大材小用嗎?”

丹妮笑了。每一個情報機構中都存在地位鬥爭的情況。這也是情報工作的一部分,其實和普通老百姓的職場鬥爭沒什麽兩樣。她決定換個話題。

“你知道我父親最喜歡聯邦調查局的什麽嗎?”她說著,拿起酒杯抿了一口,“它的字母——FBI。他說那代表著Fidelity(忠誠)、Bravery(勇敢)、Integrity(正直)。他經常會說起這些——在喝‘加啤威士忌’的時候……”她輕輕舉起了啤酒杯,“這幾個字母每天都在提醒他應該成為什麽樣的人。‘要對得起這些話’,他總是這麽告訴我,他還說‘不管你以後從事什麽行業,我都會為你自豪的’。我希望他現在真的為我自豪。”

“一定會的。”亨利語氣肯定,好像自己真的知道似的。

雖然發生了那麽多事,丹妮還是覺得又驚訝又感動。有那麽一瞬間,她幾乎想告訴亨利,他的那些話有多麽讓她感到寬慰。但她忍住了。雖然她暴露了自己,但是她的任務並沒有結束,她必須演下去。她是一個專業的失敗特工。

不過再來一杯“加啤威士忌”也無傷大雅。

兩人一起離開鵜鶘岬時,夜色已深。雖然現在的環境並不算非常理想,但她發現自己今晚過得還算開心,畢竟她是在和國情局的傳說級人物聊天呢。當然,她在講故事的時候也適當地有所保留,她知道亨利肯定也是這麽做的。不過,這比她之前的幾次約會都有意思。好吧,這可能是最有趣的一次約會。

“我想,我們大概要說再見了,亨利。”她希望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沒有那麽戀戀不舍,“監視你很開心。謝謝你的花。”她把花束舉了起來,“不過明天我可能就要去別的地方了。”

“要不要送你回家?”亨利問道。

丹妮搖搖頭,“我家就在這邊。”她指著50碼外的一棟公寓說道。她很喜歡薩凡納城。這個城市有曆史街區,可以坐著河船遊城,還有熱鬧的城市市場,而且她很喜歡住在海邊。但她知道自己是不會想念這個地方的。局裏要求她住在這裏——這棟公寓離碼頭很近,她從客廳就可以看到泊船處——但是這裏的牆壁比紙還薄,Wi-Fi信號也差得要命,實在很難久住。

丹妮伸出手,希望在分別前和亨利握握手。握手時,她的手忍不住多停留了一會兒。“亨利……為什麽要退休?”

他猶豫著,沒有馬上開口,但她知道這次他不是在想怎麽撒謊。“我發現,自己最近不敢照鏡子。我想這也許是一個征兆。”

這理由真誠實,丹妮想,很符合他的忠誠和勇敢。

“你自己多加小心。”亨利叮囑道。

“你也是。”她輕輕笑了,轉身走向公寓。

“晚安,小特工。”他又加了一句。

她沒有回頭,徑直走向公寓。她笑得更厲害了,但又忍不住湧起些許愁緒。有時,她會感傷自己走的這條路太孤單了。

這份工作要求他們身處人群之中,但永遠不能成為人群中的一員,更不能和普通人有來往。就連和其他特工來往,都不能真心實意地信任他們。工作中,你必須和搭檔保持距離,不能讓自己的情緒受到影響。否則,一旦搭檔死了,或者掉轉槍頭了,又或者被發現是雙麵特工,那麽你的情緒波動會讓你喪失思考能力,做出錯誤的決定。這很可能會讓你自己,以及其他參與任務的人遭遇生命危險,甚至更糟。

即便是在閑暇時間,你也不可能馬上調整好狀態,像普通人一樣和他人溝通、建立聯係。如果和別人建立了聯係,並且變得很享受普通人的社交生活,那麽當你的上司打電話讓你去薩凡納監視一個渴望退休的傳奇特工時,你要怎麽辦呢?你能像按下關閉按鈕一樣馬上結束這段關係嗎?所以看吧,你隻能過著孤獨的生活,隔絕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這就像在使用一台安裝了氣隙係統的電腦,所有人都在線上,隻有你隱身。

不過,偶爾——極少數情況下——你會遇到這麽一個人,雖然你盡力克製,但還是忍不住想和他建立聯係。這時候你才能體會到一點點和其他人產生聯係的滋味——非常私人的聯係,不管是出於什麽情感,愛情也好,其他也罷。這對於普通人而言,也許是司空見慣、唾手可得的,他們擁有這個寶貝而不自知。特工卻隻能像經曆了一場宿醉一樣,去忘記這些事情。

所以,今晚和亨利喝酒,絕對不是什麽約會。

“嘿,傑克,你想過曆史嗎?”凱蒂站在甲板的欄杆邊上問道。

傑克站在吧台後調酒,聽到凱蒂的話,抬起頭來看著她,笑了。他這一輩子都是美女的裙下之臣。他的妻子曾經是他遇見過的最美的女人之一。不過,最近幾年傑克發現,一個願意跟他交談的美女,比一個隻喜歡購物的美女更可愛。這種可愛指的不僅僅是明亮的大眼睛、玲瓏小巧的骨架,或是魔鬼般的身材。當然,這幾樣優點凱蒂也都有。

“每當仰望星空時,我總會想到人類悠久的曆史,”凱蒂說,“我會想,山頂洞人也曾仰望這片繁星。克利奧帕特拉[7]也曾凝視過它們。還有莎士比亞。我們抬頭看的竟然是同一片星空。我想說,對於星星而言,幾百年時光算不上什麽。這一點讓我覺得很安心。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傑克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很難想象一位如此美麗的女士也會需要外在的安慰,畢竟她又沒有遭遇什麽意外或是戰爭。傑克又往外看了她一眼,然後切起了檸檬片。

“以前的人啊,也和我一樣凝視這片天空吧,”凱蒂絮絮地說著,“他們也許跟我現在的感受一樣——驚奇。這種感覺,也許一百年後的人們也會有。它……”

傑克等著凱蒂接著說,但等來的卻是一片寂靜。他不用抬頭看,也知道凱蒂此刻一定已經不在欄杆邊驚奇讚歎了。他從背後的腰包裏掏出一支手槍,走到甲板上,小心翼翼地不發出一點兒聲音。還是沒有凱蒂的身影。他想起亨利說過,不露痕跡地消失是所有美女的超能力,這是她們為了其他帥氣多金的男人把我們甩掉的方法。

最好這一次也是如此吧。傑克這麽想著,心卻越來越沉重。他沒想到居然有人敢在美國水域對他動手。本來應該有足夠的時間讓凱蒂逃到安全地帶的,該死!

傑克用餘光瞄到甲板邊緣處的潛水氧氣瓶和遊泳鰭的影子,影子慢慢朝他靠近,變成了一個帶著槍的人影。傑克朝他奮力一撞,兩個人扭打起來,雙方都想占得上風。傑克已經有好些年沒有和人赤手空拳地搏鬥了,而且他能感覺到對方更強壯,可能也更年輕。他必須快速了結他,否則很可能就體力不支了。

傑克試圖用槍口抵住對手的胸膛,結果,手裏的槍驀地射出一枚子彈,從他耳旁擦過。他聽不見聲音了,打鬥起來更加凶猛,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受傷,隻能依靠腎上腺素保持攻勢。馬上就能把槍口對準敵人的肚子了。突然,從傑克身後伸出了兩隻手臂,他的頭被手臂緊緊地鎖住了。

該死!如果剛才槍沒有走火的話,他肯定能聽到後麵有人。他想著,眼皮越來越沉重。

這兩個人迅速行動起來,像翩翩起舞的死亡使者一般忙碌著。最後,兩人把目標人物和他的女伴都捆起來,又在他們身上綁上重物,丟到船尾去了。

沒想到這次的任務這麽輕鬆。那個女的就不提了,但傑克應該是特工界的一把好手才對。看來退休生活對他沒有任何好處,他墮落得太快了。這次任務算是虎頭蛇尾吧——甚至可以說是讓人失望。

真希望接下來的工作不要這麽簡單。如果對手連一場架都打不了,那他們怎麽能在任務中展示自己高超的技巧呢?

[1] 佐治亞州第四大城。

[2] 美國國防情報局。

[3] Dance Instructors of America,英文縮寫也是DIA。

[4] 美國摩城唱片著名歌手、曲作者,對許多靈魂樂歌手都有巨大影響。

[5] 一個瀕臨波斯灣的由低矮多沙的群島組成的國家, 位於卡塔爾和沙特阿拉伯之間。

[6] 索馬裏首都。

[7] 埃及豔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