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克萊·韋裏斯坐在辦公室裏,同時監控著好幾個黎明時分的秘密行動。這時,一樓的警衛打來電話,告訴他小殺手眼裏流著血,往樓上去了,她還說小殺手左肩中槍,但情況不太嚴重。

韋裏斯向她表示感謝,心裏默默為她的表現加分。平時他不太喜歡在行動進行時受到幹擾,除非有很重大的事件,因此如果換作一個沒那麽敏感的警衛,可能會覺得沒必要為這事打擾韋裏斯。好在這個警衛比較聰明,她知道小殺手的事情永遠是第一重要的。

自從第二次刺殺亨利·布洛根的行動失敗後,韋裏斯就一直在考慮小殺手的事。他一開始就知道不可能輕輕鬆鬆把亨利鏟除,但那天孩子從卡塔赫納打來電話說目標逃脫時,他還是感到很意外。

然後是第二次暗殺,這是一次匆忙的行動。確實,韋裏斯希望亨利消失得越快越好,但太匆忙,小殺手還來不及認真研究亨利,沒時間觀摩亨利執行任務的視頻,也沒時間熟悉他的招式。當然韋裏斯並不希望小殺手在這個時候對亨利了解太多——現在的他還承受不了沉重的真相。

韋裏斯原本打算在小殺手二十一歲生日時告訴他真相,不過當時的小殺手還是太稚嫩了。韋裏斯意識到,小殺手並不缺少教育和訓練,他缺少的是曆練。

教育對韋裏斯家族非常重要。韋裏斯的父親經常說,隻有訓練沒有教育,會浪費上好的人才(無論是男性還是女性)。韋裏斯在海軍服役時,見識到了這句話是多麽正確。不過,他發現真正的問題並不在於執行命令的人,而在於發布命令的人。大多數將領都認為士兵不過是即用即拋的物品,是一種軍用消耗品,像炮灰一般。這才是浪費人才呀!將領們應該帶出真正的戰士,而不是一具具躺在戰場上的屍體。

很久以前,韋裏斯就知道,就像每一場戰爭和辯論都存在不同的分析角度一樣,戰士也是有很多不同類型的。如果亨利·布洛根曾經接受過良好的教育和引導,他原本也可以成為小殺手這樣的戰士。而他今晚在監控的那些人,又完全是另一種類型。全世界都會看到雙子集團培養出的戰士代表著軍隊嶄新的、更強大的未來,尤其是女兵。

如果韋裏斯待在普通的軍營裏,那麽無論他的軍階多高,都絕對達不到這樣的成就;如果他還在海軍服役,軍隊的人隻會讓他坐冷板凳,因此他才退伍創建了雙子集團。他曾經以為亨利一定會加入的——私企的福利會更好,首先工資就要高很多,但亨利卻選擇幫政府工作,加入了國情局。他總是有一種為國貢獻的情懷,這是亨利對自己的承諾,但是韋裏斯沒有意識到亨利的決心是多麽堅定——亨利看起來實在不像那種會揮舞國旗的人。

這實在是太不合理了。後來,韋裏斯想通了,沒有爸爸的小孩長大了就是這個樣子的,他們必須用某種東西去代替父親的位置。對於亨利來說,國家就是父親的替代品。讓人欽佩嗎?也許吧。不過這也意味著亨利永遠沒辦法發揮出自己百分百的實力。這麽看來,亨利已經做得很不錯了,他克服了自己背景的缺陷,現在也算是出人頭地了。

不過,韋裏斯還是忍不住想,如果亨利能得到一位父親的關愛和引導,他能做出什麽更大的成就。韋裏斯暗自發誓道,如果某天他真的成了一位父親,那他一定會參與到孩子的成長中,每天陪伴著孩子。

後來,韋裏斯意識到自己應該不可能擁有一個普通人那樣的傳統家庭了。如果他想成為一位父親,隻能選擇領養。他本人是沒什麽問題,但是棄嬰的數量並沒有那麽多,而且領養機構會優先考慮那些有兩位家長的家庭,而不是一位連自己的工作內容都要保密的軍人。

再後來,他聽說了多爾莫夫的研究,他當時就知道那是夢想成真的好機會——他能重新培養一個亨利·布洛根了。他會好好地撫養亨利,讓他成為本應該成為的戰士。他能讓新的亨利免受童年心理陰影之苦,也不用經曆青少年時期喪父後的貧窮生活,讓新的亨利擁有健全的身心和毫無束縛的勇氣。

亨利·布洛根2.0——全新登場!

雖然實現夢想的道路並不是一帆風順的,但小亨利很快就能成為亨利原本能成為的戰士了。這孩子能達到亨利永遠無法望其項背的高度。

韋裏斯多少次想告訴小殺手真相,但他卻總是一副很稚嫩的樣子。小殺手接受過教育,經受過訓練,他是一位戰士。問題是,他還太幼稚了。

雙子集團的心理專家告訴韋裏斯一定要耐心。每個人成熟所需的時間都是不同的,同一種族中的男性成熟時間通常晚於女性,韋裏斯隻能見機行事,“靜待花開”。

他照做了。但是小殺手都二十三歲了,心智還是那麽不成熟,韋裏斯想不通是哪裏出了問題。明明他已經為他掃平了一切障礙了。最後,韋裏斯終於發現,解決辦法其實一直就在他眼前——亨利·布洛根。

隻要亨利·布洛根還活著,小亨利就永遠不可能成長。

這很顯然嘛,他早就應該發現的,韋裏斯懊惱不已。亨利不僅要死——而且要死在小亨利的手上。隻有這樣,小亨利才能知道他在這個世界的位置,以及他到底應該成為什麽樣的人。

這樣,他就是完美的了。

亨利·布洛根是受過傷害的,是不完美的。小亨利是全新的、改良過的版本,而且最棒的是,他是韋裏斯的兒子。韋裏斯時時刻刻都在提醒小亨利,他是有父親的。這樣小亨利才能成長為一個完美的戰士。

換作其他人,應該在向上級報告事件之前就去急診室檢查槍傷並且清理創口了,但小亨利不會這樣做。他知道韋裏斯肯定已經收到他第二次行動失敗的消息了,所以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為自己說明。

他沒有敲門,這讓韋裏斯很不高興。韋裏斯把監控畫麵收起,調成靜音。他已經看了這些監控很久了,知道那些人接下來會怎麽做。如果有任何意外發生,他會收到消息的。

但是,蒼天啊,樓下那個警衛說得沒錯——小亨利狼狽極了,他好像穿著全套衣服下水遊過泳,然後又穿著濕衣服睡覺等到全身風幹為止。

韋裏斯等著孩子開口說些什麽,但是這個男孩隻是站在他的辦公桌前,用力瞪著他。最後,韋裏斯往後靠在椅背上,“說說吧,”他直視著孩子凶狠的目光,“為什麽解決掉一個老頭兒也這麽難?”

“你知道我有多討厭大吊床公園嗎,爸爸?”小殺手急迫地問道。

韋裏斯腦中警鈴大作。小殺手以他討厭之物作為對話的開頭,這可不是什麽好跡象。他生日當天的任務居然又離奇地失敗了,這說明肯定有一些無關緊要的破事幹擾了他。韋裏斯很想馬上給他一個響亮的巴掌,就像拍一個接觸不好的收音機那樣。但是一位好父親永遠不會打孩子的頭,除了在訓練場上。

也許這隻是一種幼稚的轉移注意力的方式,也許他是想推卸責任——我沒有殺死亨利·布洛根是因為你在我生日這天逼我去大吊床公園。

這樣的做法對於小殺手來說未免有些幼稚,但他畢竟是年輕人,年輕人的想法別人永遠搞不懂。無論他心裏在想什麽,韋裏斯知道他必須一步一步地解決問題,再看看最終導向的結果是什麽。

“你說什麽?”韋裏斯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

“在我十二歲之後,每一年,我們都要去那裏獵火雞。我很討厭這樣——我是說,我是孤兒,對不對?那你怎麽知道我生日到底是哪一天?可是你從來沒有發現我不喜歡這個活動,每年都帶我去那裏。”

至少他麵對火雞的時候沒有手軟,韋裏斯心想。他從小就教育小殺手,連自己要吃的東西都殺不了的人是軟弱無能的,因為他們不能為自己或其他任何人的生命去爭取和奮鬥。但是這孩子還是想不明白,如果他再這樣下去,韋裏斯真的要找心理醫生給他看看了。

韋裏斯放大了嗓門,說:“行!明年我們去查克芝士吃比薩。”

“哦?”小殺手把腦袋側向一邊,“‘我們’是誰?你,我,還有在實驗室把我造出來的那群人嗎?”

韋裏斯麵無表情,臉色鐵青,此刻的他有種被人從眉間砸了一拳的感覺。“噢!”

韋裏斯知道無論自己怎樣隱瞞,小殺手還是會發現這一切的。隻不過,韋裏斯以為小殺手會從雙子集團內部得到真相,這樣的話他至少局麵還能控製住(同時也能知道是誰長了張大嘴巴,然後用釘書機釘起來)。

這麽多年來,韋裏斯一直在限製小殺手接觸到的人。在童年和青少年時期,這兩個最容易叛逆的時期,小殺手都沒發生過任何問題。但是,現在看來,對成年人的控製更不容易,哪怕是一個注定隻能服從命令、不能有好奇心的人;哪怕其他士兵已經自覺和韋裏斯的孩子保持距離,方便他把所有的謠言、流言和八卦擋在小殺手身後。

這對小殺手而言並不總是那麽好受的。有時候,韋裏斯會發現小殺手用羨慕的眼神望著那些結束訓練後成群結隊去喝酒的士兵。每次他看到小殺手這樣,就會讓他去進行更符合他智商和戰鬥能力的訓練和練習,隻要過一會兒,小殺手就好像完全忘記了喝酒這種不值一提的瑣碎事。在他能夠接受真相之前為他提供保護,是韋裏斯的頭等大事。

不過,韋裏斯偶爾也會想,是不是在小殺手剛剛掌握基礎生物知識的時候就把真相告訴他會比較好呢?如果他從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也許長大後就自然而然能接受了,以後也不會那麽痛苦了。

當然,這也有可能成為小殺手尋死覓活的另一個理由。小孩都很擅長這一套。

現在想再多都沒有意義了,因為小殺手已經站在他的辦公桌前,對他怒目而視,等著他解釋這一切。

“我,呃,我認為你不知道真相會過得快樂一點兒。”韋裏斯終於開口了。

“快樂?!”小殺手尖刻地幹笑了一聲,“我唯一快樂的時候,就是趴在地上手指扣著扳機的時候。”

韋裏斯腦中的警鈴馳聲大噪。他曾經聽過類似的話,但不是從小殺手的口中,他敢確定這一定不是巧合。事情比他想的更糟。小殺手不僅沒有成功刺殺亨利,亨利還不知從哪知道了多爾莫夫的實驗,用那些信息幹擾了小殺手的思緒。韋裏斯不知道哪件事更讓他心憂——是亨利發現了實驗的真相,還是亨利把真相告訴了小殺手。還有,亨利是怎麽知道這個實驗的……

布達佩斯。那個俄羅斯間諜尤裏,他是傑克·威爾斯的朋友。

可惡!韋裏斯心想,要是當初傑克和亨利在遊艇上像兩個小姑娘一樣嘰嘰喳喳時,他直接發動空襲,就沒有現在這麽多麻煩了。這一頁就可以直接翻過了。

不行。

雖然那樣子確實會比較簡單,但他還要考慮別的事情——小殺手必須親自了斷亨利,隻有這樣他才能成為一個完整的人。想想那畫麵是多麽動人,多麽優雅,多麽完美。布洛根值得他花心思。那個自以為是又傲慢的爛人,明明是個殺手,還裝出一副道德高尚的樣子,居然還拒絕了雙子集團的邀請,好像他真的比韋裏斯這位老上司更了不起似的,好像雙子集團配不上他似的。

亨利發現小殺手的身份時,一定嚇壞了吧?他當年拒絕過韋裏斯,但韋裏斯還是把他抓走了。不僅如此,現在韋裏斯還養育了他的克隆版小殺手,專門培養他去暗殺亨利。隻有小殺手有資格說自己看不上別的地方。國情局或其他任何垃圾政府機構都配不上他。

“這不是一個意外,”小殺手雙拳錘在辦公桌上,身體前傾,“不是你搞大了別人的肚子,不得不把我養大。這是你做的決定,你讓科學家複製了一個人出來。”

“不,不是這樣……”

“就是這樣。”小殺手站直了身子,低下頭看著自己,雙手在胸前,在身上四處遊走,好像是在確認自己到底是不是一個真正的人。

“還有,為什麽?世界上那麽多殺手,為什麽你偏要派我去殺他?”

“因為是他壓抑了你的光,”韋裏斯說,“你必須親手湮滅他給你帶來的陰影。”

天啊,韋裏斯感覺自己的腸子都要打結了。

“你以前騙我說我爸媽把我丟在消防站,我真的信了。你知道我心裏是怎麽想的嗎?”

“那是一個必要的謊言。”韋裏斯說。

“這一切都是不必要的!是你,是你選擇了要這樣對我!”小殺手哽咽了,看起來既迷茫又傷心,“你看不出我有多痛苦嗎?”

韋裏斯受夠了,“放狗屁!”

小殺手吃驚地張大了嘴,他沒想到父親會這樣說。

“小家夥,你別忘了自己在和誰說話。”韋裏斯等了一會兒才開口說話,但是小殺手還是驚訝得幾乎要站不穩了。

“我上過戰場!我看過戰士發狂死掉的樣子,因為他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而他們又根本完成不了。我對自己說,我絕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在我孩子身上,我絕不會讓世界上的任何事情奪走我孩子的勇氣和靈魂,然後將他遺棄在絕望中。絕不可能!你不是這個樣子的,永遠不會!一切都在我的控製之中,你擁有亨利·布洛根永遠不可能擁有的東西——一位慈愛、無私,而且陪伴你成長的父親。你的父親每天都在告訴你,你是有人愛的,你很重要!我的天!孩子,我做那麽多事都是為了讓你擁有亨利所有的優點,再幫你去掉亨利所有的缺點——擁有他的天賦而舍去他的苦難!那就是我在做的事!”

韋裏斯看到小殺手臉上的表情從絕望、責備變成了深思,他感覺肚子裏的結慢慢散開了。他以前總有辦法說服這個孩子冷靜下來,感謝老天,他今天依然能夠說服小殺手。他站起來,繞半圈走到桌子前。“過來。”他說。小殺手走向他,他把孩子擁入懷中。他一直是那個慈愛的陪伴孩子成長的父親,總是能給孩子建議,教給他智慧,讓他安心。“我愛你,孩子,”他對小殺手說,抱得更緊了,“別讓你自己失望。”

在距離雙子集團幾公裏外的一個機場邊上,亨利和丹妮正在等待和灣流噴氣機告別的拜倫。和飛機告別是拜倫的儀式,他會和駕駛過的每一架飛機好好道別。“因為如果我和它們有緣再見,”拜倫說,“又是在生死關頭的話,我希望它們能歡迎我再次坐上駕駛座。”

亨利微笑著,有禮貌地點點頭。駕駛員是一個有點兒迷信的群體。每一個駕駛員都有自己的儀式。就連查克·葉格[1]也有自己的一套祈福儀式——在起飛前找地勤人員要一片口香糖。無論什麽樣的儀式,隻要能讓拜倫覺得開心和自信,亨利就不介意(出於安全考慮,他沒有告訴拜倫自己在一棟廢棄公寓裏打碎了一麵巨大的鏡子)。

“和之前一樣,這次的飛行旅途雖然短暫但是很甜蜜,”拜倫在灣流噴氣機的機頭向飛機獻上一個飛吻,“謝謝你,親愛的。無論之後發生什麽事情,我們永遠擁有在布達佩斯的美好經曆。”

丹妮偷偷笑,亨利隻覺得一陣肉麻的惡寒襲來,雖然很短暫,但還是讓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哎呀,看來有隻大鵝跑到我未來的墓地上鬧騰啦。”[2]亨利想起媽媽每一次起雞皮疙瘩時都會這麽說,這句話總能把他逗樂。可能是自己年紀大了,真有點兒迷信。要不就是他返老還童迎來第二次兒童期,那他明天說不定就要在人行道上跳格子玩了。

“好了,接下來幹什麽?”拜倫一邊走向丹妮和亨利一邊問。

“我們不能一直待在室外,”亨利說,“而且我們需要陸地交通工具。”

“我想這附近應該有大卡車。”拜倫說,“我沒見過哪個機場是沒有卡車的。”

“剛才著陸的時候,我看到那邊有一個露天的穀倉,就在那一排樹後麵。”亨利指著跑道的另一端說,“我們可以先去那裏待著,想好下一步計劃再走。”

三人一起橫跨整個機場時,亨利覺得自己應該精疲力竭了,但此時他卻覺得不是很累,好像他體內一直儲存著未知能量似的。當然,也有可能是腎上腺素的餘威在起作用。不管是什麽在支撐著他,他都覺得非常感恩,要不然他現在肯定會累到渾身無力。

一語成讖,就在他們到達穀倉的那一刻,亨利真的覺得自己渾身無力,馬上就要倒下了。

作為一名軍人,亨利知道怎麽克服自己的生物鍾,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他都能隨時開始戰鬥。不過他自己其實是一隻夜貓子。和很多青少年一樣,他喜歡熬夜,但又和他們不一樣,亨利對夜晚有一種特殊的熱愛。

夜晚的時光總是美妙的——所有好事都發生在晚上,而不是在白天。很多他不喜歡的東西在入夜後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比如說晚上不用上學,不用做雜七雜八的瑣事,而最好的是晚上沒有致命的蜜蜂。

可惜,蜜蜂不一定隻有白天才出來蜇人。

亨利感覺到脖子被蜜蜂蜇了,他馬上把蜂針拔了出來,但已經太晚了。他知道那是什麽,也知道是誰在背後搞鬼。這是他的失誤——是他自己的大嘴巴,在布達佩斯親口告訴小殺手怎麽對付他。

好吧,這下他下半輩子都會為之後悔了。不對,哪還有什麽下半輩子,再過兩分多鍾,他的喉嚨就會腫起來,他就會窒息而亡,除非他的血壓降得夠快——那他就能躲過窒息的痛苦,直接心髒停搏,痛快地死去。

亨利摔到了地上,但他對此毫無知覺。拜倫和丹妮在激烈地商量著,拜倫說了一些關於腎上腺素的話,丹妮告訴他這不是亨利原本的備用包。他們兩人四手在亨利身上快速翻找著,希望亨利有隨身攜帶腎上腺素注射器。亨利對外界的感覺漸漸消失了,他慢慢感覺不到他們的觸摸,他們的聲音似乎也飄忽遠去。

亨利的頭無力地扭向一旁,他看到小亨利舉著手槍從陰影處走出來。他看到丹妮跪在自己左手邊撿起了什麽東西——一支飛鏢。

“別動!”小殺手大聲地說。

丹妮舉起飛鏢,“這是什麽?”她也大聲地質問小殺手。

“蜂毒。”

雖然亨利已經陷入了半昏迷狀態,但他還是忍不住要為小殺手的聰明才智感慨。飛鏢就像一隻間諜蜜蜂——亨利沒辦法用帽子拍下一支急速射來的飛鏢,就算是用費城棒球隊的帽子也做不到。

“你不能這麽做,他過敏!”丹妮朝小殺手走去,小殺手馬上開槍——幹淨利落的兩聲槍響,一槍在丹妮腳下,另一槍在拜倫腳下。距離他們隻有毫厘之差,這隻是在警告他們不要輕舉妄動。

亨利的視線漸漸昏暗了,呼吸也越來越艱難,看來他還是要經受窒息的痛苦。雖然這一招沒有摩托車殺人那麽引人矚目,但是勝在高效。一旦得手,就再也沒有翻盤的機會,打鬥、對槍、逃跑都無濟於事。除非有人能給他打一針腎上腺素,否則他就隻有一個結局——等死。

然後,遊戲結束。

亨利視線中的黑斑越來越密集,他看到小殺手正居高臨下地站在他身邊。天啊,這孩子簡直就是二十三歲時的他——不僅僅是相貌,他們的姿勢、拿武器的動作都如出一轍。亨利甚至能從小殺手的表情中看出他內心五味雜陳,就像他當年看著目標在自己麵前死去時那樣。克萊·韋裏斯把小亨利變成了亨利最大的敵人,這從各個角度來說都是不對的。

亨利繁雜的思緒漸漸渙散了,他的內心充盈著一種全新的感受。他很放鬆,所有枷鎖和束縛都被解開了,他像一葉隨波逐流的扁舟,向上漂浮。

這下是真的完了,亨利心想。這是他人生的最後一次起航,是一次沒有飛機的空中飛行之旅。小殺手終於把老版的自己殺死了,能回家給他老爸報喜了。

不遠處,丹妮在說:“不要,求求你不要!”

拜倫也在大吼:“呼吸,亨利!呼吸啊!”這位老朋友不知道他的靈魂已經逸出肉體了。

突然,有人往他手臂上捅了一下。

身體的疼痛把他從徹底無意識的邊緣拉了回來,漂浮的感覺消失了。他重新感受到了身下堅實的地麵,他能輕輕地呼吸了。雖然現在睜開雙眼需要耗費巨大的體力,但他還是努力抬起了上眼皮,睜眼的一瞬間,一張大臉占據了他所有視線。是那個年輕的他。

“腎上腺素,”這張和他一樣的臉用和他一樣的聲音說,“還有抗組織胺。”話音未落,亨利就感覺胳膊上又給紮了一下。

“你會沒事的。”

亨利的呼吸頻率幾乎恢複正常了。丹妮在亨利左邊,看到他蘇醒忍不住哭了起來。亨利很想告訴她不要這樣,殺手不相信眼淚,哪怕是有人在追殺你,你也不能哭。快把眼淚憋回去,堅強一點兒,像沒事人一樣。不過當亨利把頭扭向右邊,卻看到拜倫也是眼淚汪汪。

“嘿!”亨利用沙啞的聲音喊拜倫。

拜倫朝丹妮揚了揚下巴,“她太讓我感動了。”

丹妮破涕而笑,她和拜倫一起扶亨利坐起來。小亨利盤腿坐在他正對麵幾步遠的地方,亨利有點兒嫉妒,他現在的柔韌度已經不比從前了,腿都盤不起來。至少他還活著,感謝小亨利出其不意的一針。這孩子看起來像是剛剛從一場紛雜的大夢中醒來,卻發現物是人非,已經不認得身邊的一切了——他懷疑、困惑甚至感到迷茫。亨利能感受到他的心情。

過了一會兒,小殺手說:“對不起。”亨利知道,他道歉不僅僅是因為剛才讓亨利有生命危險,還因為自己這克隆人的身份,因為無法戰勝這個世界,還有許多他自己都不知道怎麽說出口的原因。亨利以前在鏡子裏也見過這樣的表情。

“沒事,”亨利說,“這樣的事情換成誰都很難接受。”

小殺手抬起頭,謹慎地看著亨利。

“所以你想在這兒用蜂毒殺我,”亨利說,“但是身上又帶著腎上腺素?”

小殺手有點兒尷尬地聳聳肩,“你說你對蜜蜂過敏。我想我可能也是,那以後我就隨身帶著腎上腺素,以防萬一嘛。”

“你什麽時候想的,今晚嗎?”

又是一個尷尬的聳肩。

“同誌們,我不是想打擾你們聊天,”拜倫說,“但是你這家夥為什麽總是能知道我們的行蹤呢?”

小殺手猶豫了一下。

“你相信我嗎?”他問亨利。

這問題讓亨利一下子笑了出來,“你小子還真敢問。”

“就是,不知道哪來的膽子。”丹妮也揶揄道。

小殺手從踝套裏摸出一把刺刀,舉在空中,沒有說話。

亨利點點頭,他確實相信這小子。奇怪,他突然發現自己好像一直很信任這家夥。

小殺手單膝跪地,抓住亨利左邊手臂,在肩膀往下幾英寸的地方用刀尖剜了個小洞。

“我的天!”丹妮忍不住往後退,就連拜倫也屏住了呼吸。亨利一動不動,雖然刀傷不像撓癢癢,還是會疼,但亨利早已在戰場上經曆過比這疼痛百倍的現場手術,更何況這也不是今晚發生的最糟糕的事。丹妮在備用包裏翻找著,亨利知道她肯定是在找紗布之類能止血的東西。急救護士名不虛傳。

將近半分鍾過去了,小殺手坐了回去,把刀尖上一個小小的黑色方塊遞給亨利。

“他們給你植入了芯片。”他說,“記得你三年前那次二頭肌撕裂傷嗎?”

丹妮給傷口敷上一種涼涼的藥,亨利感覺有點兒刺痛。

“我太蠢了,”她一邊給亨利的手臂纏上布條打上結,一邊懊惱地說道,“我早該猜到的。那麽明顯。”

“知道答案之後什麽都明顯。”亨利幽幽地說。他把芯片搶過來,然後彈到了遠處看不見的地方。

“韋裏斯……”拜倫說,“你也知道他?”小殺手驚訝地看著拜倫。

“我們在海軍服役的時候是他的手下——在巴拿馬、科威特和索馬裏。”拜倫說,“你能帶我們到他的實驗室去嗎?”

小殺手點點頭,“可以,為什麽要去?”

“我們必須阻止他,”亨利說,“你和我一起。”

小殺手點點頭。“我在跑道另一邊停了車。”

小殺手疾馳前往雙子集團,心髒怦怦直跳。他瞥了一眼身旁的亨利。亨利實在是太自信了,他總是這麽沉穩、專注,他總是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克萊·韋裏斯希望把他培養成亨利那樣的人,但是他知道自己永遠都達不到亨利的高度。

比如說現在——他知道自己做的是對的,帶著亨利和另外兩人一起回本部是對的。但是他受過誑欺,受過利用,因此此時也搖擺不定。他不知道回到雙子實驗室會發生什麽事情。他應該怎麽做?或許應該問——他能做些什麽?

從前他對父親完全信任的時候,一切都是那麽清晰、明朗。每次他一有疑惑,都是父親告訴他答案,但是以後再也不可能了。他再也不會相信父親口中的答案了,再也不會相信父親的解釋和承諾乃至父親說的任何一句話。但是亨利似乎很信任自己,他看得出來,雖然亨利從來沒有說過。

他很想問亨利需要他做些什麽,想問他們接下來會怎麽行動,不僅僅是在實驗室的行動,還有等一切結束之後,對未來的打算。但他說出口的卻是,“你是在費城長大的嗎?”

亨利抬起了眉毛,沒想到他會這樣問。

“狩獵公園,”亨利說,“在一個叫‘小尾巴’的地方。”

“‘小尾巴’?”小殺手皺起了眉頭,不知道該對這個名字做何感想。亨利的生活和他的相差十萬八千裏,他完全想象不到。小殺手安靜了幾秒鍾,然後下定了決心似的,“我的……我們的媽媽是誰?”

“海倫·傑克遜·布洛根,”亨利難掩驕傲之情,“她是我見過最堅強,最能幹的女人。四十年來一直同時打著兩份工。”他停頓了一下,“而且天天打我屁股。”

“那你該打嗎?”小殺手真的很好奇。

亨利笑了,“很多時候該吧。你覺得發脾氣、做蠢事,而且總是糊弄事情的人該打嗎?我不太知道。”他的聲音忽然變得低沉,“我……我們的……父親並沒有一直在我身邊。我五歲的時候他就離開家了。”他又停頓了一下,“一想到媽媽在我身上能看到那渾蛋的影子,我就難受,所以我去參軍了。我在軍隊裏長大,結交了一些朋友——真正的朋友,不是像荒地朋克樂隊那樣的混混,那些人退役以後最大的成就估計就是獲得保釋了。我找到了自己擅長的事,而且還獲得了很多獎章。但是等我帶著勳章退伍的時候,媽媽已經走了,後來我就成了……這樣。”

小殺手目視前方漆黑的道路,但是他能感受到亨利盯著他看的目光。

“你應該遠離這些是非,現在還不遲。”亨利告訴他。

“這是我唯一會做的事。”

“不,這是他唯一教你的事,”亨利說,“現在收手,你可以成為不一樣的人。”

小殺手諷刺地笑了笑,“什麽人?醫生還是律師?”

“丈夫,”亨利糾正道,“父親。所有因為這份職業而成為不了的人。我親手拋棄了那些身份,但是你一定能比我做得更好。”

小殺手突然有一種強烈的願望,希望亨利說的一切都能實現,雖然他從沒有幻想過能擁有那樣的生活。他從沒想過自己會從事其他職業,也沒想過自己會產生那樣的期望。我的想象力太匱乏了,他心想,這就是父親努力的結果。

“我想起來有個問題,”亨利說,“你叫什麽名字?”

“他一直叫我‘小家夥’。”小殺手看到亨利不可置信的表情,又說,“對克萊而言,我隻是你的縮小版,不過不知道他以後還會不會這樣看我。”

“這又是一個改行的理由。”亨利說。

小殺手轉彎駛向格林維爾區,長籲一口氣。他會退出的,不僅僅是因為亨利的勸告,還因為一旦把亨利一行人帶入雙子集團,他將別無選擇,退出反而成了輕鬆的事。

溫迪克斯百貨商店的燈已經亮了——商店經理早上總是會比較早過來準備營業。下一個街角的公共圖書館還沒開門,遠處的高中也是黑漆漆一片,但是路上的交通燈已經開始工作了。小殺手剛開到第一個十字路口,交通燈就轉成紅燈了。在格林維爾,他總是遇不上綠燈。

“這就是我生活的地方。”他說。

亨利環顧四周,“這小鎮挺好。”後座的那兩位也喃喃地讚同道。

小殺手短促地呼出一口氣,連笑聲都算不上。自打他記事以來,格林維爾就是這樣破舊不堪,而且每況愈下。這是一個可悲的、沒有未來的破地方,隻有一些曆史遺留的建築物,可是它們的曆史也平平無奇。如果雙子集團沒有進駐,這個地方可能早就荒無人煙了。雙子集團之所以選擇駐紮此地,是因為這裏很適合克萊·韋裏斯,這個小鎮很能起到偽裝的作用。

“要進去可不容易。”小殺手說。

“你就是我們的門票,兄弟。”亨利說,“和你一起,我們可以從前門大搖大擺走進去。”

小殺手咧開了嘴,無聲地笑著說:“是嗎?然後呢?”

“和他談談,我們一起。”亨利說,“你和我一起。如果他還有一絲人性,那就會聽我們說的話。”

小殺手皺了皺眉,“如果他不聽呢?”

亨利聳聳肩,“那我們就一起把這裏掀翻。”

他們一行四人還在車裏等著交通燈轉綠,小殺手口袋裏的手機響起來了。他掏出手機,給亨利看來電顯示:爸爸。

“喲,這是誰呀?”亨利開玩笑說著。

後座的拜倫趕緊往前一趴,“哇,我來接好不好?拜托了讓我接。我想親自告訴他我們已經成為好朋友了。”

小殺手居然認真考慮了一下,但最後還是自己接了電話。

“喂?”

“你和布洛根在一起嗎?”韋裏斯問道,聽起來很著急。

“我怎麽會和他在一起?”小殺手盡量裝出很無辜的樣子,以此掩飾自己的目標就坐在右手邊的事實,“是你派我去送他上路的,不是嗎?”

“不重要了,”韋裏斯說,“跑!”

“哈?”

“跑!”韋裏斯大喊道,“離他遠一點兒,馬上!快啊小家夥!我希望你能安全!”

小殺手笑了,有點兒疑惑地問:“為什麽要我安全,因為我是你最喜歡的實驗品嗎?”交通燈由紅轉綠,小殺手啟動了吉普車。

“不,因為我是你父親,因為我愛你,兒子。跑啊!”就在這一刻,小殺手麵前猛地亮起了一束灼眼的白光,他知道自己有麻煩了。他們全都有麻煩了。

小殺手解開安全帶,打開車門。“下車!”他大喊著跳下了車。

亨利一看到那束白光,還沒等小殺手喊起來,就知道自己麵前是一挺火箭炮。

“跑!”亨利大喊一聲。他從吉普車裏滾了出去,一直翻滾到柏油路邊,等到和丹妮比較靠近才停下來,丹妮手裏已經握著武器了。亨利還沒找到拜倫,火箭炮就發射了。

爆炸發出了轟天的巨響。亨利捂住自己的耳朵,感受到地麵劇烈震動了起來,強大的震波像凶猛的海浪拍在他身上,亨利舉起一隻手臂擋住飛襲而來的柏油塊和塵土。他瞥了丹妮一眼,看到她被震波拍到路旁,此時正匍匐著往後退。

炸彈把地麵炸出一個大坑,吉普車也被掀翻了,像一輛脆弱的玩具車在空中滾了幾圈,然後被熊熊火光吞沒了。亨利側過臉,頂著刺眼的火光和翻滾的熱浪勉強睜開眼睛,看到副駕駛一側兩邊的車門都大開著,但是駕駛座那一側的後座車門卻沒有打開。然後,燒焦的金屬和輪胎發出了刺鼻難聞的氣味,但是除了那氣味,還有一種特殊的味道直往亨利的鼻孔裏鑽。

丹妮死死拽住他的胳膊,告訴他一定要走了。她明白他的心情,但是現在隻能走。

“你受傷了嗎?”亨利問她。

她搖搖頭,手上一直在用力嚐試把他拖離那個燃燒的廢車架子。亨利看了看四周,眼睛被煙熏得酸痛,終於,他看到站在街道另一側的小殺手。

借著火光,亨利看到小殺手臉上混雜著複雜的情緒——驚恐、害怕、罪惡、猜疑。這一次被追蹤不再是因為亨利的芯片——小殺手已經把它移除了。亨利的心沉到了海底,因為小殺手,因為丹妮,也因為拜倫。

小殺手的目光和亨利的碰上了,他們對視了很長一段時間,兩人之間好像存在一股強大的能量,讓他們站在燃燒的吉普車旁,半步都移動不得。亨利的身體像是被定住了,連話也說不出來,他隻能看著小殺手。

你應該跑的,亨利在心裏對小殺手說道。他好像真的把小殺手當成了年輕的自己,好像真的在和二十三歲的亨利·布洛根說話。他告訴他現在離開還不算太晚,你應該為自己的生活而逃——真正的生活,而不是身邊這一切是是非非。快跑吧,別回頭!

這時,小殺手似乎聽到了亨利心中的獨白,轉身跑進了黑暗中。

[1] 退役美國空軍準將,持有王牌飛行員稱號的二戰空戰英雄,被認為是20世紀人類航空史上最重要的傳奇人物之一。

[2] 雞皮疙瘩英文為“goosebump”,goose意即“大鵝”,bump意即“撞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