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丹妮猛地拽了一把亨利的手臂,想讓他遠離這輛焦黑的吉普車,流著淚說:“亨利,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但是求求你了!快走吧!”

亨利推開她的手,掙脫開了。

“都是我的錯,是我把他卷進來的。”他擦了擦被煙熏得酸楚的眼睛,燒焦的輪胎味和“那股氣味”讓他的胃裏猶如翻江倒海,“我說了讓你回家的,兄弟……”他說著,聽到另一輛汽車朝他駛來。

“亨利!”丹妮大喊,幾乎就在他的耳邊咆哮起來,“我們必須走了!現在!”

雙子集團的車頭燈刺穿了火焰和煙塵。汽車越來越近,亨利看到車身掛著幾個準備行動的雙子士兵,每個人身上都挎著一挺M134速射機槍。

亨利直到聽見身後的槍聲和玻璃碎裂的聲音,才行動起來。丹妮把酒行的前門和窗戶都打破了,拽著亨利往那邊跑。汽車停下來的時候,他們正好躲了進去。車上的士兵跳下來,在街道上散開,搜捕他們。

所有士兵都在四處掃射,他們低下頭躲避著。

身旁的酒瓶杯罐全都爆開了,破碎的玻璃碴子滿屋子飛濺。酒架也紛紛倒塌了,冰箱門被子彈砸出一個個彈坑,緊接著就脫離了冰箱轟然倒地,冰箱裏的東西也被炮火打得七零八落。

亨利和丹妮趴在地上,頭緊貼地麵,匍匐往這棟建築的後方爬去,基本上是在用臉蹭著地板前進了。機槍猛烈的子彈把牆體打出一個一個窟窿,地板上滿是從牆上脫落的水泥塊、木塊還有酒和玻璃碴。亨利心想,如果雙子集團的人再這麽打下去,真的很有可能把這棟樓攔腰打斷的。他和丹妮必須在這建築坍塌之前逃出去。

他看了看丹妮,然後用手把粘在她臉上的一小塊濕紙巾掃下來。也許地上的酒能幫他們把碎酒瓶劃開的傷口消消毒,也許亨利應該努力想一些更荒謬的事情,否則他總忍不住要想自己沒了拜倫該怎麽活下去。

亨利把對拜倫的傷感壓縮成一個包裹,存放在記憶的角落裏,和傑克、門羅的包裹緊靠在一起。他必須集中精力破解眼前的困局,才能確保相同的事情不會發生在丹妮這位模範特工的身上,她隻是因為偽裝成海洋生物的研究生就卷進了這樣的事端中,實在是無辜。她想為國家做奉獻,但那些人卻決定把她犧牲掉。她不應該淪落到這樣的下場。也許她曾經設想過如果自己隻是一名普通學生該有多好,反正亨利是這麽想過。

他們一起往前爬,丹妮轉過頭看著他,對他綻放出一個燦爛的笑。亨利在心裏默默發誓,他一定不會讓丹妮死在一個滿地是酒的小破商店裏,他一定會讓他們倆都安全脫身。丹妮會回家長命百歲幸福美滿地活著,而他至少會先朝該死的克萊·韋裏斯臉上開上一百槍再死。

他們終於爬到了儲藏室,這裏的後門是重金屬材料製成的。好吧,這還真是一個“普通”的小鎮啊——整間商店隻有一麵逃生的安全後門,屋子裏沒有一扇百葉窗。亨利猜這個店主是不是投了國內恐怖襲擊安全保險——應該沒有吧,大多數保險公司都不會因為戰爭或所謂的不可抗力賠錢的。肯定是雙子集團給他們的補償,並修好了路上那個大坑——這應該也不是第一次。

亨利聽到從銷售區傳來了越來越密集的架子倒塌的聲音,甚至連承重牆都裂開了,嘎吱作響。這些牆本來就沒有防彈功能,這樣下去恐怕很快就要斷裂了。亨利伸手去摸門柄,一連串的炮彈差點兒將他的手掌轟掉。他悄悄往外瞟了一眼,看到外麵隻停著一輛吉普車。士兵們可能已經把後門團團圍住了。這些渾蛋知道他們的位置,而且看樣子想把他們困死在這裏。就算這棟建築沒有坍塌下來砸死他們,這些士兵也會等著他們冒頭,然後把他們解決掉。

亨利對著丹妮又是耳語又是比畫,告訴他自己的分析,然後第二次嚐試去抓門柄。不過和上一次一樣,劈裏啪啦的機槍炮讓他縮回了手。

不過,當他第三次伸出手時,卻沒聽見子彈的聲音。亨利忍不住偷笑,一分鍾打四千發子彈確實很有威懾力,但是子彈也消耗得很快。趁著外麵那些家夥還在裝彈,他打開了門,和丹妮溜到商店後的小巷子裏,身子依然伏得很低。

站在格林維爾鎮中心的共濟會大廳的礫石屋頂上,克萊·韋裏斯一邊聽著耳機中傳來的實時匯報,一邊盯著街上的動靜。從望遠鏡中,克萊看見士兵們已經向商店後方的小巷子移動,如果亨利和丹妮離開了商店,那一定能在巷子裏逮到他們。不過,克萊並不覺得他們能逃走,就算能逃走,肯定也中彈了。

酒行的後門大開著,但是除此之外,韋裏斯什麽也看不見——布洛根和紮卡列夫斯基趴在地上匍匐著。隻要他們一站起來,就能和士兵們撞個正著。像貓抓老鼠一樣驚心動魄,不過現在可不是電影的拍攝現場。

韋裏斯預料中的勝利號角並沒有吹響,除了M134機槍瘋狂掃射的聲音之外,他還聽到了警笛的呼嘯聲——格林維爾小鎮的警察們正趕赴現場救援。他們平時會把警車開回自己家裏,小鎮的警察辦事情就是這個樣子的。每天晚上九點鍾,格林維爾警察局就關門了,緊急求救電話會直接轉到米契爾警長家裏。可以想象,剛才警長家裏的電話肯定響個不停,驚慌失措的居民們可能都向他打電話報告大街上的這場“第三次世界大戰”了。

韋裏斯原本想在亨利·布洛根的飛機剛到達時就打電話給警長,但是當時忙著處理小殺手的青少年情緒問題,一下子忘記了。他可一點兒都不想讓米契爾警長和他的同僚加入戰場上添亂。若有警察受傷了,那這個郡的機關部門就會對他們展開無窮無盡的煩瑣調查。到最後,事情會越來越麻煩。

韋裏斯按了一下對講機上的一個按鈕。“米契爾警長嗎?我是克萊·韋裏斯。請警隊不要插手,我們在和一夥帶有生化武器的恐怖集團作戰。”

“媽的!”米契爾這句話完全違反了警察執勤時的用語規定,當然,韋裏斯沒打算因此去投訴他。

“聯邦當局已經知曉此事,正在往這邊趕。”韋裏斯對警長說。

“收到。保持聯係,克萊。”

“好的,長官。”韋裏斯的語氣聽起來就是公事公辦,“我會盡快向你匯報,謝謝配合。”

韋裏斯說完就掛斷了電話。警長還沒來得及向他表示自己有多感謝雙子集團駐紮在這兒,拯救了整個小鎮的居民;也許他還會請韋裏斯在需要幫助的時候第一時間打電話給他呢,不過後者聽起來就不太可能了。如果你想阻止平民攪局,那隻要說一個詞——生化武器——就可以了,他們會像變魔術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連留下來觀戰的念頭都沒有。沒有一個正常人會想和感染了埃博拉病毒的人有所接觸,哪怕是眼神接觸都不行——萬一他們打了個噴嚏,而你正好站在下風口呢?米契爾現在可能已經抱著十加侖裝的大罐洗手液和二十加侖裝的超大罐薩凡納波本威士忌酒在床底下瑟瑟發抖了。

好了,讓我看看小殺手去哪兒了?

亨利和丹妮緊緊貼著地麵,躺在一堆東倒西歪的垃圾桶中,雙子集團的士兵還在周圍掃射,搜查他們的身影。也許韋裏斯覺得,既然小殺手沒辦法完成這個任務,那麽還是由他親自出馬,了結他們。不管怎麽說,亨利爭取到了一點兒時間,他嚐試憑借聽力來辨認槍手的位置。確認了每一個槍手的站位後,亨利用手語將信息傳遞給丹妮,所幸丹妮能明白他的意思。

亨利和丹妮一起用口形倒數:“三、二、一。”

“走。”

他們同時站起,背靠背,解決了各自的目標。三個,兩個,一個。

所以說嘛,機槍是不能代替一個好槍手的。亨利在心裏默默對雙子的士兵們說著,一邊和丹妮從小巷跑到下一棟建築去了。這一棟建築比剛才的酒行大多了,而且更結實,就算用M134機槍也不能輕易摧垮。亨利一槍打掉大門的鎖,剛推開大門,就聽見身後傳來一聲槍響。丹妮應聲倒地,鮮血從大腿上的槍眼中汩汩流淌出來。

亨利回頭看向剛才的商店,發現一個士兵居然硬撐著靠在垃圾桶上,用槍瞄著他們,準備再一次開槍。

亨利的憤怒無以言表,他一槍打爆了那家夥的頭,然後扶著丹妮進了門。

小殺手的肩膀疼得要命。他從吉普車裏滾出來的時候,之前的槍傷撕開了一道裂口。這都拜飛機上那個笨手笨腳的醫護人員所賜。

他當時已經告訴她隻要把子彈挖出來,再把彈坑縫合上就好了,但是她堅持要小殺手脫掉衣服,換成手術服,他怎麽可能會讓父親看到自己穿著手術服的樣子。那個醫護人員一直在和他爭執衛生啊、滅菌啊什麽的,最後他覺得煩了,寧願自己用戰刀把子彈摳出來。他告訴護士,如果她不願意幫他縫合傷口,他也可以自己縫,隻要給他一根縫合針和一些牙線就行。

一開始,小殺手還以為她肯定會跟他吵起來。不過,她隻是歎了口氣,讓他把衣服脫了——隻脫上衣就行,待會兒就能穿回去——然後躺下。盡管她隻是將傷口粘合並非縫合,但她還是給他注射了利多卡因麻醉劑,小殺手甚至沒來得及阻止她。她還給他注射了其他東西,雖然她說是抗生素,但小殺手知道沒有那麽單純,他感受到了止痛劑的作用。

護士可能以為自己在幫小殺手吧,但事實上,這些藥物會降低他控製身體感覺的能力。慢慢地,止痛劑開始失效了,而他的疼痛控製機製卻不像往常那樣發揮功效。護士當然不會給他備著多餘的止痛藥,她還想著飛機一降落就把他送進醫院看醫生呢,好像他真的是什麽溫室的花朵似的,這麽一個小傷口也要進醫院!

不管怎麽說,在肩膀這麽痛的情況下,他確實不應該跑上共濟會大廳的樓頂。不過他知道父親一定會在這裏觀察整個戰場,而且這也是唯一一個不用對付他身邊的保鏢就能接近他的機會。

其實肩膀的傷並沒有那麽難以承受——他已經習慣了疼痛的感覺,所以對他沒有什麽實際影響,但這讓他的心情跌入穀底,更加沒辦法接受他那所謂的父親說的“兒子,我愛你”這些鬼話,尤其是在經受了火箭炮的轟炸後。

韋裏斯站在高高的樓頂上睥睨整個戰場,像一個指點江山的英勇將軍,決定著全世界的命運。看到這一幕,小殺手恨不得揍他一頓。

去他媽的。他在心裏罵了一句,抽出槍,“把你的人撤走,父親。”他說,“現在。”

韋裏斯轉過身,看到小殺手握著的槍,非常高興地說:“你做得對!”韋裏斯顯得非常興奮,“離開布洛根……”

“我是個懦夫!”小殺手對他大吼,“我覺得自己很惡心!”

那所謂的父親搖了搖頭,“我對你要求太高了。”他的語氣讓人覺得很安心,好像很通情達理的樣子,但小殺手知道,父親又在哄他了,這隻會讓小殺手想一拳砸在他臉上。

“我現在也明白了,但這不代表你……”

“他不應該得到如此下場,父親!”小殺手憤怒地說,“他們所有人都不該這樣。”

“他的下場怎麽樣我不在乎,他必須死。”韋裏斯說。他的語氣還是非常沉穩,但是隱隱發力,像是在告訴小殺手不要再挑戰他的耐心。

“你到底要不要把人撤回來?”小殺手追問。他的肩膀不斷**著,像是長了第二個心髒一樣,將痛苦的血液灌到全身。

“不要,”父親說,“但是你可以。你隻要開槍然後下命令就行了。”韋裏斯張開雙臂,左手握著一個對講機。

什、麽、鬼、話?小殺手看看韋裏斯,又看看他手中的對講機,又看看他。父親是在叫自己開槍嗎?要他殺了他嗎?小殺手確實想過自己有可能會跟韋裏斯搏鬥一番再製服他。但是殺了韋裏斯,這真的是他父親想看到的嗎?這完全不合理。

這些年來,韋裏斯有過嚴厲、死板、固執、跋扈、暴虐甚至是不可饒恕的時候,但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可以理解的,都符合他的目的——比如說,想要小殺手殺死亨利,也是出於他扭曲的心理。那確實是很瘋狂的事——整個克隆的實驗都很瘋狂——但小殺手也能理解父親的用意,但現在,他完全不明白了。

韋裏斯把手臂又打開了許多,好像在說:我就是你的目標,開槍吧。

“怎麽樣?”韋裏斯說。

小殺手從來沒有做過不合常理的事情,所以他現在也不會做,他把手槍塞回了皮套裏。

韋裏斯滿臉的期待變成了失望,不過小殺手已經不在意他失望的表情了。如果韋裏斯認為這樣就能叫“好父親”,哪天知道他要是想當“壞父親”該有多可怕。

他會讓韋裏斯知道,一個好的士兵,就算不射殺上司也能完成任務。小殺手慢慢靠近他,伸手去拿他手中的對講機。

韋裏斯突然快速移動起來,繞到小殺手身後,用空著的手抓住小殺手的衣領,用力一拽,把他摔到鋪滿沙礫的地上。

“想都別想。”韋裏斯說著,輕快地往後退了兩步,步伐輕盈得像是在舞蹈。

小殺手用手掌撐地站了起來,努力克服肩膀上愈加劇烈的疼痛,盡量不去感受血液從傷口裏緩緩流出的溫熱的感覺。傷口似乎裂得更大了。

“好一個慈愛的、無私的、陪伴我成長的父親。”小殺手像是在控訴他。

韋裏斯突然一個箭步向前,右勾拳打得小殺手的牙齒咯咯響。小殺手踉蹌著後退了幾步,但還是保持著站姿。他還沒來得及舉起拳頭,韋裏斯再一次猛撲過來,雙手掐著他的脖子。小殺手也以牙還牙地箍住韋裏斯的脖子。

小殺手感覺自己像抓住一捆長了骨頭和肌肉的蠕動的蛇,這一捆蛇正在掙紮搏鬥著要脫離他的控製。眼前這個老頭的身體狀態竟然這麽好,而且是強壯無比——他的手指像鋼筋繃帶一樣緊緊箍著小殺手的脖子。如果小殺手再不逃出魔爪,那他這慈祥的老父親就要把他喉嚨捏斷了,可能還會把他的屍體從房頂上扔下去。

他的視線漸漸模糊了。如果他現在倒下,那韋裏斯就會大獲全勝,到時一切都完了。還好,小殺手還沒有完全失去平衡——他鬆開雙手,重重地跺了他父親一腳,同時雙手握拳向上猛撞父親的前臂,逼得父親鬆開了手。韋裏斯向後倒退了幾步,然後兩個人都鎖定了對方的目光。

痛嗎?小殺手在心裏對韋裏斯說道,再對我動手,你會更痛。

隻不過韋裏斯沒有再理會小殺手了。他冷笑一聲,轉過身去看向下方的街道,他想讓小殺手知道自己是非常忙的,不想再浪費時間給他上課了,何況這個教訓他早應該領教過。

小殺手低下頭,朝韋裏斯發起突襲。兩人猛地倒地,把地上的碎石砸出一個淺坑。小殺手登時感覺到肩膀傳來一陣火辣辣的刺痛感,他咬緊牙關,忍著不要哭出來。韋裏斯在小殺手身下掙紮,他抓住了小殺手的肩膀,然後將大拇指狠狠地捅進他的創口。

小殺手一把推開韋裏斯,但是他馬上又撲了過來,還想抓住小殺手的肩膀。小殺手把他從身上甩出去,自己滾向另一邊,用手撐著想站起來,這時,他猛然感到身側傳來一陣劇痛,整個世界瞬間消失在一陣炫目的白光中。一開始,他還以為父親對他用了電擊棒,後來才意識到是他父親朝他的腎髒狠狠地錘了一拳。

小殺手摔向一旁,韋裏斯再一次將大拇指用力戳入小殺手的肩膀傷口。創傷裂開了一個更大的口子,血液滲透了繃帶,將襯衫都染紅了,但小殺手還是沒有流下一滴眼淚。他用力撞擊韋裏斯的手肘,逼他把手伸直,鬆開傷口。接下來,小殺手拽住韋裏斯,試圖敲斷他的胳膊,但是韋裏斯的另一隻手從地上捏了一把塵土,撒到小殺手臉上。

小殺手瘋狂地揉搓眼睛,心裏猜測著韋裏斯的位置,然後朝那邊蹬了兩腳,但是都蹬空了。他忍住肩膀傷口處的又一陣劇痛,往一側滾去,再試著站起來,但是父親馬上又給了他當頭一擊。他的頭砸在粗糙的砂土地上,臉上留下了許多傷痕。小殺手站起來,血液從頭頂流到脖子後麵。韋裏斯再用手肘猛撞他的臉,小殺手的下巴脫節了,腦袋也失去了知覺。

小殺手慢慢恢複了清醒。他躺在地上,而他那無私奉獻的慈愛的父親正壓在他的胸口上,一拳一拳地把他的臉揍得血肉模糊。

“還想……”

揍一拳。

“把你變成……”

揍一拳。

“一個男人……”

您可真是年度好父親啊,小殺手心想。他沉下心來,尋找著心靈深處的力量。他一定會讓父親知道,自己已經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了。

小殺手抬起兩條腿,用右腿鉤住韋裏斯的脖子,將他吊起來扭到一邊去。小殺手跌跌撞撞地站起來,看到自己剛才弄掉的衝鋒槍。他一個橫掃用腳把槍鉤了過來,槍支在他腳背上旋轉著,韋裏斯衝過來,槍杆子正好一下子敲中他的臉。

韋裏斯後退兩步,踉蹌一了下,但沒有摔倒。小殺手把槍挑起來,用手接住後馬上將槍口對準韋裏斯。

“哦?”韋裏斯說,“動手吧。你已經瞄準目標了,開槍!”

活該!小殺手心想。去死吧,這是韋裏斯自己自找的——但他仍然下不了手。

為什麽做不到,是什麽阻止了他?

去他的!小殺手翻轉槍身,又一次用槍杆敲打韋裏斯的麵部。韋裏斯悶聲倒地。小殺手把衝鋒槍掛在身上,急速衝向屋頂邊緣,從樓頂跳到大街上去。

那孩子一走,韋裏斯就站了起來。最後一擊確實讓他有點兒暈了,但小殺手終究沒有盡全力,在擊中他之前就收了力道。這孩子連全力打他都做不到,更別說槍殺他了。看來,他作為父親的責任還沒有盡到位。

韋裏斯往左邊看,一名雙子士兵正獨自站在旁邊那棟建築的屋頂上。他穿著全套新型防彈衣,臉上的麵罩比小殺手那一副夜視過濾麵罩的功能更完備。這一位士兵是所有軍隊將領都渴望得到卻不敢奢望存在的——完美戰士。現在是他大展身手的最佳時機。韋裏斯朝他點點頭,然後探出頭去看向街道。

這位麵具殺手跳到屋頂的邊緣,又從牆上一躍而下,動作輕鬆,如履平地。他跳到地上後大步流星地往前跑,腳步快得像不沾地似的。他徑直走到五金店前,從外牆爬上了屋頂,沒有一刻減速。

韋裏斯笑了。今天晚上,所有人都要挨訓——不過對於小殺手來說已經是第二次教訓了。誰能挺過今晚,拭目以待吧。

對於格林維爾這樣小的鎮子而言,這一家五金店真是大得離譜了。亨利心裏想著,手上已經幫丹妮纏好了止血帶。他包紮得非常粗糙——從圍裙上扯下一截布條,用螺絲刀代替固定支架,再用一段麻繩捆住加固。其實,這麽大的五金店裏應該有賣配備了止血套裝的急救箱,但是現在已經來不及去找了。

亨利扶起丹妮,帶著她一瘸一拐地從五金店後門往店鋪內部走去。這家店的後門不止一個,而且還有一個卸貨倉——是一個難守易攻的地方,他們守不住,但他們必須先找一個地方躲起來,再伺機將丹妮送去醫院。當然,前提是他們還能活到那個時候,亨利知道要活下來非常難,但此前他覺得並非不可能,直到丹妮的大腿中槍。一切都變了。

亨利悄悄看一眼丹妮。他嚐試過用止血帶的痛苦,但是丹妮哼都沒有哼一聲,隻是有時呼吸會驟然急促起來。

在一排擺滿了花盆和泥土袋的架子角落,亨利看到一把帶輪的椅子。

“休息一下。”亨利說。

他扶著丹妮坐上輪椅,然後蹲下身子,來回觀察眼前這條橫向走廊的左右兩端。五金店好像是空的——他沒有看到或聽到其他人的動靜——但是亨利能確定,店裏絕對有其他人。如果是他來指揮,那他一定會提前安排好人手在這裏守株待兔,而且他和丹妮進來的時候發出了聲響,所以在這裏蹲守的人肯定知道了他們的位置。可惡。

他和丹妮能不能在雙子集團的大軍追來以前去到賣武器的區域呢?這裏肯定不會有什麽高科技武器,但應該有獵槍,獵槍能打碎人的膝蓋骨——雖然有點兒血腥,但也是很有效的防禦武器。他可以自己去找。

不,此時更好的做法應該是離開這裏。要讓丹妮活下來就隻能逃出去,站在獵槍的櫃台後隻會死得更快。

“我們該走了。”丹妮說著,就準備站起來。

“坐好,”亨利說,“我推你走。”他按住丹妮的肩膀,推她穿過眼前的長廊。

“我們應該用商場的購物車。”丹妮輕輕地笑了出來。

“才不要,”亨利說,“我每次都拿到輪子不受控製的車,真是煩死了。”

丹妮又發出了輕顫的笑聲。亨利推著她來到另一條橫廊前,停下來左右察看了一番,還是沒有人。他們穿過橫廊,來到電線電器區域。架子上有一個塑料展示板,板上畫著一個微笑的燈泡,旁邊還有一個對話框寫著:記得趴在地上哦!

“那牌子說的真有道理啊。”丹妮從牙縫間擠出一句話。

“你說是就是吧。”亨利推著她走到走廊正中間,這時,他們倆都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是橡膠鞋底在瓷磚地板上蹭了一下。

亨利把丹妮的頭往下按,讓丹妮完全俯下身子,然後他對著身後的架子開槍。塑料和橡膠碎片飛得到處都是,架子也轟然倒塌,同時,他聽到有兩個人也倒地了。亨利扭頭透過架子的縫隙往後看。那兩人已經跑了。他們甚至來不及開槍就暴露了——這是一個好消息;壞消息是——他把自己和丹妮的位置徹底暴露給了在場的所有人。

丹妮又一次嚐試站起來,但是亨利又把她按住,這一次動作更著急了。

“你有聽到他們朝這邊來嗎?”丹妮問道。

亨利搖搖頭,“也許他們已經在這裏等著我們了。”

“為什麽他們還不動手?”亨利問。

丹妮聳聳肩,“可能那樣太無聊了吧。”

亨利渾身冰涼。也許丹妮的本意沒有聽起來那麽荒唐,但除了雙子集團的人,沒有人知道韋裏斯到底想要做什麽,想要利用手下的士兵達成什麽目的。要生產出更優秀的士兵,可不像製造一款優質捕鼠器那麽簡單。亨利可以肯定,韋裏斯達成目標的手段一定非常肮髒。

“亨利?”丹妮瞪大了雙眼看著亨利,比起自己的傷口,她更關心亨利。她的臉色越發慘白,現在坐著都在發抖。如果她的傷口沒有盡快得到護理,那亨利很可能會失去她,這一點,他們兩個都心知肚明。丹妮心裏一定非常害怕,但她還是表現得非常堅強,拿出了一副無所畏懼的大俠風範。

他以前要是和她搭檔也挺好,亨利心想。門羅其實也不錯——生前很不錯,他必須糾正自己——但是有了丹妮·紮卡列夫斯基,就相當於有了一件大規模殺傷性武器。

“你還有多少發子彈?”亨利問道。

丹妮看起來有點兒慚愧,“五六發。”

“好,接下來這樣。”亨利一邊簡短明快地說著,一邊把她推到貨架的一端。在這裏她能透過一堆纏繞的保險絲觀察下一條橫廊的情況。

“你在這裏守好關卡。我去探路。”

丹妮抓住亨利的手臂,力氣出乎意料的大,“不好意思,不帶上我,你別想走。”她卸下身上的步槍,放在地板上,然後掏出手槍。

“我不會讓你一個人死的。”

亨利越發欣賞她了。她真的很了不起——像一頭勇猛的獅子。

“不過你可以幫我檢查一下傷口,這我倒不介意。”她說。

亨利照做了。止血帶非常牢固,傷口沒有再出血,但是痛感並沒有減輕分毫。一定要在傷痛發展到難以忍受的地步前離開這裏,他想。

“丹妮,對不起。”亨利突然向她道歉。

“對不起什麽?”丹妮驚訝地問他。

“把你卷進來了。”

“當時是我先監視你的。”她輕笑。

如果丹妮沒有受傷的話,亨利一定會給她一個熊抱。

“不管怎麽說,是我對不起你。”亨利說著,低頭看丹妮的傷口。

“我不後悔。”丹妮告訴他。

這一次輪到亨利吃驚了,“真的假的?拜托,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回到我們在碼頭相遇的那天,我約你去鵜鶘岬見麵,你還會去嗎?”

“天啊,我才不去。”丹妮又顫笑著說,“我又不是傻子。但是我現在並不後悔當初的選擇,就這麽簡單。”

她又笑了一下,“好了,我們先殺出一條血路,然後再去喝杯小酒吧。”

亨利臉上的笑容轉瞬即逝——他聽到有人打開了商店的後門,但是他不確定是他們進來的那一扇還是其他的出入口,如果剛才丹妮肯放他走的話,他可能已經找到了。亨利掐了一把丹妮的手,丹妮也掐了回去。他仔細聽,預計有四五個士兵正在分頭行動。丹妮猛地拽了亨利的胳膊一把,用唇語對他說“趴下”,然後從椅子上滾到地板上。這一瞬間,從三個不同的方向都射來了子彈。

商品紛紛爆裂,貨架也被打成了馬蜂窩,一層一層倒塌下來,在地上堆起一座座小廢墟。

今天絕對是格林維爾小鎮零售業的受難日。丹妮受傷的大腿抬不起來了,亨利隻好一邊推著她一邊往後走。

店裏一共有五個槍手,都在朝他們這邊走來,邊走邊用機槍掃射眼前所有的障礙物。光是這巨大的噪音就已經讓亨利痛苦不堪了,尤其是有三人集中在一起,開著槍向他們步步逼近時,簡直是在摧殘折磨他的耳朵、腦袋以至全身。他必須保護丹妮,他絕望地想著,然後開始還擊。他必須在丹妮昏迷之前將她送去醫院,必須在止血帶將她的大腿勒到壞死,最後不得不截肢前讓她接受治療。

但不幸的是,他剛剛射出的子彈已經是倒數第二發了。

突然,其中一名雙子士兵倒地了,血流從脖子上的槍洞不斷往外冒。幹得漂亮,丹妮。亨利心想。他馬上找好角度把剩下的兩個人瞄在一條線上。他隻剩一發子彈了,怎麽都要來個一箭雙雕才行。亨利瞄準、發射。子彈穿透了第一個人的一隻眼睛,又繼續向後飛去,射穿了第二個人的一隻眼。現在,他和丹妮的手槍都隻能哢哢哢地響了。

亨利深呼吸一口,“你是一個很棒的搭檔,丹妮。”

丹妮點點頭,臉上突然一陣痛苦地抽搐。她抓住亨利的手,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看著剩下兩個士兵朝他們逼近。他們停止開火了,但狙擊槍還是舉在手裏瞄著他們。是因為亨利和丹妮都沒子彈了,所以他們也沒必要開槍了?還是說韋裏斯下了命令要他們就這樣等他到場呢?

丹妮不應該落得如此下場,亨利心想。如果這個世界真有公道正義,那她就不會在生命正要展開之際麵臨如此悲慘的結局。

突然,從那兩名雙子士兵身後傳來兩輪機槍連射的聲音。亨利看著他們倒地,驚訝得嘴巴都合不攏了,他們死得那樣突然,恐怕連自己都沒反應過來吧。又過了幾秒鍾,亨利才意識到是小殺手把這兩人殺死了。小殺手走向亨利和丹妮,遞給他們彈藥。誰能想到,幾秒鍾以前還躺在一堆破銅爛鐵中等死的他們,居然又有了一線生機。

亨利接過子彈,條件反射一般馬上塞到手槍裏去。很好,因為他的大腦現在宛如一坨糨糊,根本沒辦法思考。雖然他不止一次行走在死亡邊緣,但每一次受到死亡威脅之後,他還是會感到強烈的後怕。

“呃……謝謝你。”過了一會兒,亨利對小殺手說道。

“這也是我要說的。”丹妮聽起來也還沒恢複冷靜。

小殺手滿臉愧疚,“對不起,那時候我跑走了。”

“今晚我們都不容易,”亨利虛弱地笑了一聲,“哪裏能找……”

“你沒事吧?”小殺手看著丹妮的腿,問道。

“還能蹦躂,”她說,“還有一條腿呢。”

亨利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漸漸穩定下來了,呼吸也平緩了許多。他還有未完成的事,還有要保護的人。

“外麵還有多少個?”

“我不知道。”小殺手說。

“韋裏斯呢?”

“不能指揮了。”

“但是還活著?”亨利問道。

小殺手點點頭,看起來很慚愧。

“行。”亨利說,“還會有人追過來的。幫我把她扶起來。”

丹妮舉起雙手,用力地搖搖頭,“不行,我已經走不動了。你還能走嗎?”她從踝套裏摸出軍刀。

亨利看小殺手,小殺手點點頭。他們各自拿起步槍,匍匐在地上。亨利麵對著商店的後門,小殺手看著他們的六點鍾方向,丹妮看著三點和九點鍾方向。趁著這短暫的平靜間隙,亨利敲了兩下槍管,小殺手正好也敲了三下槍管。他們回過頭去驚訝地看著對方。

丹妮拍了他們兩人的背,朝周圍努努嘴:專心一點兒。亨利笑了一下,集中精力準備應付接下來閃亮登場的人。

果不其然,下一個攻擊者隆重地從天而降。

商店上方傳來一陣劈裏乓啷的玻璃碎裂聲,緊接著就是暴雨般襲來的玻璃碎片。亨利舉起一隻手護住自己的臉,抬頭一看,一個男人背後吊著一根鋼絲線從屋頂降落,一邊下降一邊向他們開火。亨利、丹妮和小殺手馬上往三個不同方向散開。亨利看到丹妮的靴子了,她躲在工具架後麵,但是小殺手消失得無影無蹤。小殺手是最有可能活著逃出這裏的,亨利心想。如果小殺手能幫忙,丹妮應該也能逃出去,但就算她成功逃脫了,貫穿大腿的槍眼可能也會要了她的命。

這時候,他發現這個新的追兵隻衝著他一個人來。

子彈追著亨利跑了整整一條走廊,他跑到長架子的一端,停下來觀察那家夥。隻見他把前麵的架子一一射穿,好像期待亨利會慌不擇路地繞著架子跑一圈回來似的。緊接著,殺手踏著貨架的廢墟,朝他步步逼近,同時用機槍從左到右大範圍地掃射著。亨利借著槍聲的掩護,繞到他的身後,朝他的背部開槍。

殺手的五官**了一下,轉過身看著亨利,向亨利連開幾槍。亨利沿著走廊疾衝,時不時還要跳起來避開堆在腳下的貨架殘骸。忽然,他一腳踩到了一堆塑料碎片上,腳底板往後打滑,身子前傾,眼見著就要撲倒在地了,亨利弓起身子,在地上往前打了幾個滾。子彈還在背後追著他,把水泥地板打出密密麻麻的坑洞。

身後突然停火了,亨利聽見那人扔下了步槍。就在他掏手槍的短暫空隙中,亨利站起來,發現自己來到了商店的油漆塗料區。他抓起幾罐小油漆,一邊跑一邊砸殺手。雖然亨利砸得很準,但是殺手好像一點兒也不為所動,任由油漆罐砸在他的肩膀、胸口甚至是頭上。

亨利把桌子上的各種瓶瓶罐罐都掃到地上,希望能絆住殺手,但是那家夥要麽就跳過它們,要麽就一腳踹開這些罐子。

需要一個大一點兒的罐子,他想著,伸出手去抓架子上的大罐油漆,但是這些罐子很難拋出去,而那個家夥又對他窮追不舍。突然間,亨利聽到機槍的射擊聲,從殺手的身後傳來。殺手應聲停住腳步,雖然還稍微有點兒站不穩,但馬上又轉身朝小殺手開槍。兩個人開始對射,終於,雙方都沒有子彈了。

好了,哥們兒,亨利心想,讓我看看你是不是隻會用全自動的武器吧。

亨利馬上跑回堆放油漆灌的地方,正好看到那家夥抓住小殺手的頭去撞油漆罐,五加侖裝的大罐子被小殺手的腦袋砸出一個坑。亨利衝過去,助跑後跳起來,雙腳同時踹在那家夥身上,就像他當時在卡塔赫納搶摩托車時那樣。不過這一次,被踹的人沒有像摩托車司機一樣飛出去,隻是稍微曲了一下膝蓋,腰身向後下壓到常人根本不可能維持得了的彎度,甚至都沒有摔倒。亨利從他身邊滑過,停在了小殺手旁。

亨利一停下來就原地滾了一圈閃避,但是速度不夠快。麵具殺手奮力踢出了一腳,雖然沒有踢中他的頭,但是踢中了他的肩胛骨。亨利的五官擰在一起,趴在地上匍匐後退,感覺肩膀的某個部位已經裂開了。他掙紮著站起來,轉了轉肩膀,檢查看有沒有受重傷。肩膀還能動,不過一動起來就撕心裂肺的痛。不隻是肩膀,亨利現在覺得全身上下都痛得讓他欲生欲死,但至少痛感分布得還比較均勻,還不算是最糟糕的事情。還有一個好消息——明天這些受傷的地方會加倍的痛,前提是他還能撐到明天。

亨利開始小碎步跳動,左右移動佯攻,時不時揮舞小刀在空中突刺。小殺手則佯裝向前突進,又用力跺腳,配合經典的擊劍動作,幹擾對手,但是這個麵具殺手完全沒有上鉤。麵對兩個手持刀刃的敵人,他好像一點兒也不擔心——既沒有顯露出防禦的緊張感,四肢也並不僵硬。好像小殺手和亨利兩人握著的不過是橡皮捏成的玩具刀罷了。亨利決定給他一點兒顏色瞧瞧。

亨利後退幾步,又向前衝刺。他看到麵具殺手調整步伐站穩,一邊防著小殺手,一邊伸出手準備用刀子割破亨利的喉嚨。不過,就在兩人快撞上的最後一瞬間,亨利蹲下身子從麵具殺手的手臂下滑過。亨利自從在電影裏看過這一招之後,就一直很想試一試。

他們所在的這個區域沒有鋪設瓷磚地板,地麵隻是抹平了的水泥地——這可不是用這一招的最理想環境。亨利感覺到有小的水泥塊飛到他褲子裏,可能還刮破了一點兒皮。不過,雖然他這招不是什麽正經的格鬥招式——如果請一位以色列近身格鬥術專家來看,他很可能會對此嗤之以鼻——亨利還是成功地劃傷了麵具殺手的大腿,而且自己沒有受到攻擊。

讓亨利沒想到的是,那家夥低頭看著大腿的刀傷,居然一聲不吭——沒有痛苦的叫喊、憤怒的低吼,甚至連大氣都不喘一下,好像那根本不是他的腿。亨利不禁打了個寒戰,這不僅僅是讓人起雞皮疙瘩的程度了。他到底在誰的手下接受訓練?是《諜網迷魂》[1]裏的洗腦特工嗎?還是終結者?

小殺手趁著麵具殺手一時分神,晃到了他的身後。亨利知道小殺手想做什麽了,於是站直身子,吸引那家夥的目光。小殺手在麵具殺手身後助跑起跳,使出一招飛踢,越過地上破木板堆成的小山,雙腿直直地向麵具殺手捅去。然而,就在小殺手擊中對手的前半秒,麵具殺手居然蹲下躲開了。小殺手越過了他,那家夥趁機出腿——而且是受傷的那條腿——狠狠踢中了小殺手的後腰。

亨利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不確定自己剛才看到的到底是不是幻覺。麵具殺手向小殺手衝去,小殺手在地上滾了幾圈,猛地往回一翻身,才恰好躲過敵人瞄準其胯部的一記重拳。

噢,原來是這種搏鬥啊,亨利心想。聽他這話好像搏鬥還分了什麽類型似的。麵具殺手雖然大腿上被劃了一刀,但是動作沒有絲毫放緩。他還掉了一把刀,不過亨利並不認為這樣會給他和小殺手帶來多大的優勢。小殺手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馬上向麵具殺手刺去,那家夥也同時抬起腿。就這樣,小殺手還沒攻擊到對方,麵部就被他的膝蓋狠狠地頂撞了一下。

這一腳下去,亨利的世界變成了一片慘白,他好像聽到了背部的神經發出淒厲的哀號。閉嘴,亨利對那些神經細胞命令道,然後顫顫巍巍地站起來。不能再依靠油漆罐這樣的工具了,他心想。也許用電動工具會比較好,如果他能找到的話。

他跌跌撞撞地跑了。不遠處陳列著許多圓鋸刀片。看看他能不能接住這些飛盤吧,亨利心想著,臉上露出了狡猾的笑容。

這時,他感覺到有一個巨大的硬物擦過他的頭頂。他馬上趴在水泥地上,手掌和膝蓋都刮花了。什麽東西?

亨利轉過頭一看,麵具殺手又朝他扔了一罐大號油漆桶,亨利及時翻滾到一旁,才沒有被油漆桶砸到臉。與此同時,麵具殺手還在對他窮追不舍,好像殺死亨利·布洛根是他此生存在的唯一意義似的。

亨利想起了小殺手的話:我的任務就是殺掉你。

難道克萊·韋裏斯培養了大批士兵,讓他們接受訓練——不,洗腦——然後專門對付他嗎?

緊接著,更荒唐的一幕出現了。亨利抬起頭,發現丹妮就在他麵前的樓梯平台拐角處。他之前甚至沒有發現那裏有一層階梯——她拖著那樣的腿,是怎麽爬上去的?她小臉煞白,比之前更沒有血色。難道她因為失血過多瘋了嗎?她到底想幹什麽?

丹妮好像聽到了亨利的疑問,開始回應他。她從扶手欄杆後朝麵具殺手扔了一枚催淚瓦斯彈,就在瓦斯彈快要擊中麵具殺手的時候,丹妮開槍射爆了罐體。瓦斯彈瞬間爆炸,熊熊火光把麵具殺手吞沒了。

這是為拜倫報仇,你這王八蛋。亨利正想著,商店的消防係統就自動啟動了。

如果是其他普通特工,此時肯定已經倒地等死了,但是麵具殺手卻不然,他竟然頂著一頭火光朝亨利走了過來,頑固地堅持著要完成殺人的任務。

亨利震驚不已,絕望地掃視四周,心髒幾乎要跳到嗓子眼了。他明明身處一家巨大的五金店中,卻居然被人逼到牆角;明明眼前有成千上萬的工具能作為武器,他卻手無寸鐵。

好吧,這下是真的應該退休了。不過,看樣子他也活不到……

他的目光落到了一個滅火器上——滅火器可是非常有用的,不過現在恐怕更有利於對方吧。

滅火器旁邊的東西也許亨利能用上。

當然也可能用不上,不過他現在要把消極的念頭放到一邊。至少他有武器了,至少比剛才赤手空拳好多了。他拿起那個東西,身體緊緊貼著牆壁。剛才的瓦斯彈爆炸其實是很高明的手段,如果他們麵對的是普通特工,對方肯定已經倒下了。亨利決定研究一下為什麽麵具殺手沒有中招,哪怕要因此付出生命代價。

不不不,我什麽也沒有聞到。亨利一邊自我催眠,一邊離開那麵牆,然後用力揮起手中的消防用斧,往麵具殺手的胸口砍去。

那家夥的腿登時軟了,癱倒在地。丹妮不知怎麽下的樓,坐著她的特製輪椅滑到亨利身邊,小殺手也過來了。雖然地上那人的身體已經不再著火了,但是那惡心的味道卻越發強烈。麵具殺手還在掙紮著吸氣,但依然沒有發出一聲呻吟,也沒有哀號,甚至沒有因為灼燒的痛苦而扭動身體。

室內噴水係統的水流漸漸小了。亨利看看麵具殺手,又看看小殺手。

“我一定要誇誇你老爸。他實在太會訓練士兵了。”他蹲下來,扯下了那人的麵具。

全世界都靜止了。

躺在地上的麵具殺手凝視著他們,他的表情是那麽茫然,好像無法理解眼前看到的一切。也許他不理解的事情還有很多,亨利心想,比如人應該具有什麽樣的品質,應該做什麽事;比如一些需要經驗和曆練才能明白的道理。總之,這家夥太年輕了。雖然丹妮和小殺手在亨利的眼中也隻是兩個小朋友,但眼前這個人是真正意義上的孩子——估計最大也才十八歲。隻不過,他長著亨利·布洛根十八歲時的臉,長著小殺手十八歲時的臉,他就是他們十八歲的模樣。

亨利早有預感,像韋裏斯那樣的人不會隻滿足於創造一個克隆人的,但當他親眼證實猜想的這一刻,心中卻沒有絲毫愉悅……小殺手同樣不好受,他看起來像是被人用長柄大錘轟的一下砸中了腦門。什麽叫“批量生產”?抽象地理解和親眼目睹“克隆產品”胸插大斧,躺在一片血水之中的感覺是很不一樣的。

歡迎來到我的世界,小殺手。亨利心想。事情隻會越來越奇怪。

突然,亨利心中湧起了對小殺手和丹妮的強烈的保護欲,緊接著又因為沒能護他們周全而感到愧疚和不安。亨利忍不住想,莫非普通人家的家長把摔斷胳膊的孩子推進急診室時就是這樣的感受?也許亨利的母親在費城跳進遊泳池裏救溺水的他時也是這種心情吧。

原來,在亨利身上看到父親影子的人不是母親——亨利恍然大悟——而是他自己。這種錯誤的觀念如此根深蒂固,就連母親也無法扭轉。做出選擇的從來不是別人,由始至終都是他。

所有這些雜亂的思緒,瞬息之間在他的腦海中交錯。心理醫生也許會誇他的自我認知有了重大突破,但此刻的他並不是一個在心理谘詢室中等待診斷的病人,他身處於被槍火炮彈包圍的五金店中,身邊有一個因中槍即將休克的特工,還有兩個克隆人,其中一個克隆人被活活燒死,胸口還插著一把大斧子。

丹妮彎下腰去,仔細察看麵具殺手身上叫人驚駭的累累傷痕。急救護士又附體了,亨利心想。不過,就算她現在帶著備用包,肯定也不會拿出藥品來救助他了。

“你不覺得痛嗎?”丹妮問那個克隆人。

將死之克隆人皺著眉,先看看丹妮,又看向亨利,最後看向小殺手,臉上寫滿“疑惑”二字。顯然,韋裏斯沒有把他們的家族秘密泄露給他。亨利很好奇韋裏斯會給他起什麽名字——小殺手2.0?新一代秘密武器?

他又是怎麽稱呼他自己的?

他們永遠不會知道了。克隆人的眼皮漸漸合上,呼吸也停了。他神態安詳,仿佛自己是死在家裏的**,而不是在五金店的廢墟中被火光吞沒,被利斧劈胸而死。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誰都沒有說話。亨利看著丹妮和小殺手驚駭萬分的表情,心中想著,他必須照顧好他們。他必須幫他們渡過這一場劫難,讓他們放下這一切,雖然他不知道到底應該怎麽做。他這一生接受過許多訓練,正式的非正式的數不勝數,但他從來沒有學習過如何應對“你的克隆人想殺你而你先殺了他”這樣的情況。

“我不知道你為什麽對我這麽生氣。明明你才是罪魁禍首。”

小殺手轉過身,看到自己那無私、慈愛、常伴左右的父親就站在不遠處,邁著輕快、隨意的步伐向他們走來。他看起來好像是順路到五金店裏來買點兒工具材料的普通顧客,隻是手裏剛好握著一把半自動步槍罷了。

“兒子,你沒事吧?”韋裏斯問小殺手。

小殺手說不出話,隻能看著他幹瞪眼。韋裏斯指望他說什麽呢——沒事,老爸,我隻是需要一個擁抱?

但是韋裏斯並沒有等他回答就轉向了亨利。

“你知道我從哪兒得來的靈感嗎?”他說,“在海夫吉島[2]上。”

韋裏斯壓下槍頭,指著附近僅存的幾個架子,臉上卻忍不住露出了笑容,“我當時看著你挨家挨戶地搜尋,就非常希望能擁有一支個個都和你一樣強大的士兵隊伍。你應該感到榮幸。”

亨利從鼻腔裏哼出一聲冷笑,“你應該去死。”

韋裏斯咯咯地笑,好像亨利剛才講了一個笑話,“當時,我們的好兄弟有的躺在棺材裏被人運回老家,有的因重傷致殘痛苦掙紮,我看到了,我相信你也看到了,還有戰場上無數殘酷的暴行。明明可以有其他更好的辦法,為什麽我們要接受命運的安排?”

韋裏斯的眼睛盯著亨利,腳步向小殺手逐漸靠近。

“看看我們的成品。”韋裏斯朝小殺手努努嘴,好像一個遊戲節目主持人在炫耀他的最終大獎。小殺手恨不得扇他幾巴掌,把他的腦袋拍飛。

“這不是完美版本的我!”亨利怒吼著。

“或他,”他朝小殺手頓了一下,“或任何人。”

“不是嗎?”韋裏斯低頭看著死去的克隆人,麵露傷心之色。

“他本來是要去也門戰場的——這是完成也門任務的最佳人選。拜你所賜,現在必須換成普通人上場了。嗬,那些能感受到痛苦和恐懼的俗人,那些缺點和恐怖分子一樣多的平庸之輩——而不是這個已經被剔除了痛感和恐懼感的人。你告訴我,難道那樣比較好嗎?”

韋裏斯突然想起小殺手說的一句話:你隻是讓科學家複製出一個人來。

不過,一個真正的“人”是有父母的,一個真正的“人”是能感受到疼痛和恐懼的。如果這個士兵連這些最基本的“人”的特質都被剝除了,那還憑什麽被稱為“人”呢?

“你說的是‘人’,克萊,”亨利說,“你肆意玩弄他們的人性,就隻是為了把他們變成最理想的士兵。”

韋裏斯點頭,他覺得亨利終於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了,“為什麽不呢?想想我們能拯救多少家庭啊。那些父母再也不用經曆喪子喪女之痛了。退休老兵也不會因為創傷後應激障礙而自殺了。又能守護世界安全,又能減少不幸的事故。我何錯之有?”

“你錯在傷害了他。”亨利看著地上死去的士兵,“就像你傷害小殺手那樣,像你傷害我那樣。你不能把人利用完就隨手拋棄——你榨幹他們的一切,磨滅他們的人性,最後讓他們一無所有……”

“亨利……”韋裏斯搖搖頭,看來他的靈感繆斯還是完全沒有理解他的用意,他太失望了。“這是我們做過最有人性的事。”

小殺手聽不下去了。

“外麵還有多少個我?”他質問韋裏斯。

“沒了,”韋裏斯聽到這個問題有點兒驚訝,“小家夥,我隻創造出了一個你。”

小殺手和亨利對視了一下。他向亨利點了一下頭,動作極其輕微幾乎無法察覺,告訴亨利他並不相信韋裏斯的鬼話,亨利也回之以相同的動作。

“他隻是一件武器罷了,”韋裏斯朝地上的死人甩去不屑一顧的眼神,“你,是我的兒子——我對你的愛不比其他任何父親對他們孩子的愛少。”

亨利說得不錯,小殺手掏出手槍,韋裏斯應該去死。

“我沒有父親,”小殺手說,“再見,克萊……”

忽然,亨利的手握了上來,動作輕柔卻很堅定,壓下了小殺手的槍。小殺手錯愕地看著他。亨利搖了搖頭。

“我們拿他怎麽辦?讓警察抓他嗎?”小殺手感覺胸口的火山隆隆作響,馬上就要爆發了,“你知道警察不敢動他,肯定也不敢查封實驗室的。”

小殺手不想看,他現在什麽也不想看,隻想在扣動扳機時瞄準韋裏斯的臉。

“看著我。”亨利的聲音非常平靜,甚至可以說得上溫柔,小殺手照做了。

“一旦開槍,你心中從此會有一個缺口,那是未來無論如何都無法彌補的。”

小殺手看著亨利的眼睛,那雙眼眸和他自己的簡直一模一樣,但是亨利的所見所聞遠勝於他。小殺手才明白自己還有很多不知道也不理解的事情,但有一件事他可以肯定:亨利不會騙他;克萊·韋裏斯則恰恰相反,他騙了小殺手一輩子,甚至連他的身世都是謊言。

“不要開槍,”亨利說,“放下吧,讓我來。”

亨利的手依然覆在小殺手的手上,沉穩而又溫和。他沒有試圖用蠻力奪過槍,而是在引導和幫助小殺手。小殺手體內的火山似乎漸漸平息了,放下了槍。

“你不會喜歡噩夢纏身的。”亨利接過小殺手的手槍,“相信我。”然後他轉身麵對韋裏斯,扣下扳機,了結了他。

韋裏斯倒下了。眉心有一個槍眼,後腦勺有一個大洞,大腦被子彈轟飛了一大塊。

小殺手目瞪口呆地看著亨利,如鯁在喉,什麽話也說不出,身體僵硬,動彈不得。

此時,言語已經失去了意義。亨利伸出大拇指往後指著商店後門,小殺手點點頭,兩人一左一右架起丹妮往外跑。

[1] 1962年約翰·弗蘭肯海默導演的一部政治驚悚片。

[2] 位於沙特阿拉伯和科威特交界的一座島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