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沃伊達奇城堡在布達佩斯城市公園的中心,據丹妮的線人稱,這裏是歐洲最古老的城市綠地。也許是全世界最古老的?亨利不記得了。不過他確實記得丹妮告訴他,沃伊達奇城堡不是像卡塔赫納的聖費利佩城堡那樣的一座簡單的大堡壘,它是囊括了好幾幢建築物的複雜宮殿。亨利之所以選擇這裏,是因為這座城堡和它所在的公園都位於布達佩斯的中心,丹妮在這裏會很安全。如果小殺手想綁架她,那這座城市的狹街窄巷會拖慢他的速度。當然,除非他又在房頂上跳來跳去,不過亨利覺得他帶著丹妮應該是沒辦法在屋頂上蹦躂的。如果小殺手真的帶著人往屋頂上跳,那他自己摔到地上的可能性會更大一點兒。

此時此刻,亨利和丹妮一起坐在車子裏,兩人距離城堡入口隻有幾百碼的距離了,他又開始覺得這不是一個很好的主意。他強忍取消行動的念頭,心裏其實非常想讓丹妮遠離小殺手,越遠越好。

沒錯,丹妮是一個很強悍的專業特工。他見識過丹妮執行任務的能力,也知道她不是一個需要依靠別人的人,更不是一個懦夫,不過亨利覺得她這麽勇敢其實是因為她初生牛犢不怕虎——她不知道世界上的壞人可以壞到什麽地步。當然,如果她繼續待在國情局,那她很快就能對壞人有更深刻的理解了,她需要麵對很多普通人根本不用麵對,也根本無法想象的事情。當下,亨利希望丹妮隻是一個普通的小女孩。

他看得出她有多麽緊張。這一緊張,讓她顯得更稚嫩了,也讓亨利更難將她推出去麵對一個專業殺手,尤其在她身上連比指甲剪更厲害的武器都沒有的情況下。直覺讓亨利想要帶她離開這個地方,保護她,不讓她陷入危險中。

如果丹妮能讀出亨利此時的想法,那她一定會指控亨利性別歧視、年齡歧視,還會有很多其他名目——資本主義、無政府主義、反政教分離主義——罵完了可能還會狠狠敲他的頭。想當年剛加入國情局的時候,他還是一個年輕、強壯、無所不能的特工,事業蒸蒸日上,如今卻已物是人非。這世界日新月異,有時候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在地球上。現在的丹妮就像他當年那樣年輕、強壯、無所不能而且事業蒸蒸日上,他卻漸漸老去了。

或者說在努力讓自己有機會變老。

丹妮握著車門把手,停住了,“沒問題的,對吧?”

“當然。”亨利肯定地說道,希望這句話不會變成一句謊言。

“你怎麽知道?”丹妮問。

“他雖然不是百分百的我,但是我知道他喜歡什麽樣的女孩。”

丹妮拉開車門剛要下車,聽了這話又轉頭看著亨利,問道:“等等。你喜歡我嗎?”

“我這個嘴巴未免太大了。”亨利悶悶不樂地想。

“我,本人,現在?當然沒有,”他說,“但是年輕一點兒、還沒有那麽老成的我,可能會喜歡吧?”

丹妮笑了,亨利也和她一起笑了,好像他們倆心裏沒有一點兒慌張似的。“不能讓她去。”他心裏想著,嘴巴微張準備叫她回來。

“亨利?”丹妮說。

丹妮隻叫了他的名字,但是他仿佛能聽見她沒問出口的那些問題:

“我還有機會活著回來嗎?你有機會活下去嗎?這是值得我們犧牲性命的事情嗎?世界上真的有值得犧牲性命的事嗎?這就是我們生命的意義嗎?這是對的嗎?這是好的嗎?我們是好人嗎?這樣做會有任何成果嗎?會有人在乎我們嗎?”

雖然已經工作二十五年了,但這些問題還是清晰地從記憶深處浮現。如果運氣好的話,她得到的答案將會比他當初得到的更多。

所有這些想法像一道閃電從他的腦海中擦過,他把她散落在前額的一縷黑發撥到耳後。“在佐治亞州,我去找你的時候,”亨利靜靜地說,“我根本沒有考慮過應不應該,是直覺讓我那樣做、讓我保護你的。我相信我和他有同樣的直覺——他不會傷害你的。”

亨利感覺到丹妮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希望亨利說的都是真的。

“他傷害你也沒什麽好處,”亨利補充道,“他想要的人是我,隻會衝著我來。”

丹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開門下車,頭也不回地走向沃伊達奇城堡的大門。

亨利盯著她的背影,他的直覺還在嘶吼著要他馬上取消行動。

丹妮穩步走過城堡門口的長橋,不慢也不快,一步步走向沃伊達奇城堡的城門塔。城堡外沿環繞著明晃晃的亮黃色燈光。雖然從外沿偷了一點兒光,但是城堡內部還是影影綽綽昏暗非常。城門塔的大門被拉了起來,門底部的尖刺向下突出,宣揚著守衛的權威。丹妮非常確定在閉園後這個門應該是關著的,看來聰明的“小亨利”提前把大門打開了,否則丹妮就得爬進塔裏去。這大開的塔門一點兒也不像鯊魚張開的血盆大口。不像。

由緩漸疾的腳步聲從橋的另一端傳來。丹妮還是不著急,不過在經過塔門的時候,她邁著小碎步加速了一下,她一秒鍾也不想站在這些鯊齒般的尖刺下。

不過這種做法有點兒傻——難道克隆人同意和她在這裏見麵就是為了用這些尖刺紮穿她嗎?她又想起了亨利說的話:“傷害你對他沒有好處。他想要的是我,隻會衝著我來。”丹妮真希望亨利是對的,至少第一句話一定要是對的。不過不管怎麽說,拉西特發布給“小亨利”的任務應該是把她平安帶回美國,如果他真的想違背命令殺掉她,那剛才在橋上就可以動手了。或者現在槍殺她也行。

丹妮感到一絲恥辱,自己居然這麽害怕。她不是一個人,亨利和拜倫會保護她,她也能保護他們。他們三個是一條心。

她的腳步漸漸慢下來,最後停下了。現在,她的左邊是一座教堂,右邊有一座坐在長椅上的雕像,這裏灰蒙蒙的,隻能借著外麵透進來的幾線光來分辨景物。這座雕像是桑德爾·卡洛伊伯爵,她來之前用手機搜索過了,可她怎麽也想不起來左邊這座教堂叫什麽。更糟的是,她發現自己的腳也動不了了。

“往前走啊,”她近乎咬牙切齒地說著,“右,左,右,左。”

一動不動。她的腳該不會是被什麽強力膠水粘在磚上了吧。

“右,左,右,左。”她又悄悄說著。還是動不了。也許她應該唱個歌,給自己打打節奏……

不!她死也不要在“小亨利”麵前這麽丟人。她看到“小亨利”在看著她,就在左邊教堂正門的旁邊,有一道鐵閘門,“小亨利”就在那裏。丹妮一瞬間感受到了一絲敵意和憤怒。他在那裏多久了?他能看出來自己有多害怕嗎?去他的吧,現在他們可是在一座午夜的城堡裏,而且這座城堡還是布萊姆·斯托克創作吸血鬼小說《德古拉》的靈感源泉。在這裏都不害怕的人肯定是石頭變的。

好吧,顯然,“小亨利”就是。他打開鐵閘門走向丹妮,臉上沒有一絲波瀾。他是由石頭做成的克隆人,從石頭裏蹦出來的克隆人。丹妮咬住下嘴唇才讓自己忍住沒有笑出聲來。如果她現在沒忍住,那待會兒肯定要笑得停不下來了,情緒激動可不是執行任務時的最好戰略。

丹妮經過他身邊,瞪了他一眼,然後走進一個小院子裏。他還是一刻不停地注視著她。難道他是想看我什麽時候才會被嚇到?那他就看吧,丹妮心想。她會讓他知道,自己可不是他能隨意欺侮的可憐的小女孩。

月亮高懸在夜空中。雖然一切還是很朦朧,但是靠著月光和外麵透進來的一點兒光亮,丹妮還是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臉,不像她在卡塔赫納那樣隻能瞥到幾眼。他和亨利不隻是有些相像——這就是亨利的臉,就是亨利本人,不過少了一點兒曆經歲月的滄桑感,也少了一些皺紋。“小亨利”木然地看著他,臉上什麽表情也沒有,這比德古拉的午夜城堡更讓丹妮感到害怕。她感覺像是拐錯了彎,不小心撞進了某個平行時空裏,在這裏她沒有在碼頭和亨利相遇,也沒有和拜倫成為搭檔,相反地,她成為了他們的敵人。

“這院子真可愛。”丹妮說。多蠢的一句話啊——這院子真可愛。是,如果想用它拍一部恐怖電影,而且是最後所有人都死光光的那種,那這庭院是夠可愛的。她其實隻是想聽聽看自己的聲音會不會發抖,沒想到自己聽起來這麽冷靜,仿佛無所畏懼。

“不好意思,女士。”“小亨利”用亨利的聲音說著,“我們不能往前走了,我需要您把衣服脫了。”

丹妮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她的注意力全在那一句“女士”的稱呼上,“你再說一遍?”

“我要檢查有沒有竊聽器。”他補充了一句,好像這樣說一切就理所應當了。

“等一下,”她說,“你剛才是叫我‘女士’嗎?”

“我接受的教育是要尊重年紀比我大的人。”他用一種責備的語氣告訴她,好像是覺得她很欠缺教養似的,“您的衣服。”

這一句“女士”的債,他一定要還!丹妮脫去上衣,心裏暗暗發誓。她一定會讓他受盡折磨然後慢慢死去,折磨他一個星期。不對,一個月!她踢掉靴子,把褲子脫到腳踝,然後用腳踩掉褲子踏出去。好了,現在她站在午夜的恐怖城堡正中央,身上隻有內衣褲了。哦,還有襪子。她重新把靴子穿上,但也沒覺得好到哪裏去。她在備用包裏準備了好看的內衣褲,雖然她並沒有料想到會有今天這一幕,不過她猜在世界上的各個角落應該經常會有人在做著這樣的事情吧。

她試圖讓自己的大腦停下來,不要再想一些亂七八糟的事,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就像她爺爺常說的“想要打消已起的念頭是很難的”。“小亨利”站在丹妮麵前,循著朦朧的光,丹妮隻能看到他身上的防彈背心和他腳上的軍靴。他很享受這個過程嗎?他是不是覺得自己能讓丹妮半裸而且手無寸鐵地站著顯得他很強大?嗬,這就是他的目的,他想讓她感覺自己弱小又無力。但是為什麽他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呢?他到底在等什麽——等著再叫她一聲“女士”?

難道她脫得不夠幹淨?

丹妮心裏升起一陣憤怒的寒意。如果他還要她脫衣服,她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事情來。但如果她一直在他麵前站著不動,可能過一會兒她就會冷得發抖了,要是讓“小亨利”看到她狼狽的樣子,那還不如死了算了。

丹妮伸出大拇指,鉤起一邊肩帶,輕輕往下拉,無言的表情似乎在憤怒地質問他。她明確地知道如果小殺手點頭自己會做出什麽事來,那樣的話什麽計劃她都顧不上了。

不,她錯了…“小亨利”尷尬地搖搖頭,移開視線,看看她,又移開了視線,重複了一次又一次,好像他在努力嚐試不直視她。

丹妮想起亨利在她房間裏的情景——她換衣服的時候亨利轉過身去背對著她——她恍然大悟。這不是“小亨利”的權力遊戲——他現在是尷尬了。不,比尷尬還要嚴重——他感到很羞恥。

“好,”丹妮心想,“你就難受吧,野種。”這句話倒是說得沒錯——克隆人都是野種。而且他們也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母親,所以更加稱得上是“野種”了。也許今晚結束之前,她能找機會當麵罵他一句。

“請轉過身。”他說。

丹妮差點兒露出凶惡的表情,但是她忍住了,嘴角勾起一個轉瞬即逝的輕蔑微笑。然後“小亨利”就靠近了她,那一刻,丹妮真後悔自己隻是諷刺了他一下,還聽了他的話乖乖轉身。本來她脫衣服就已經是屈服於人了,這麽快就聽從他的下一個指令一定會讓他覺得丹妮已經承認了他的主導地位。這是第一個教訓:下一次哪怕是有人用槍指著她讓她脫衣服,轉過身,她一定會直接拒絕。這些人能怎麽樣呢,殺了她?如果他們本來就打算殺了她,那她才不會讓他們那麽輕鬆。

第二個教訓:她剛才可真樂觀。她也未免太驕傲了吧,未必能活過今晚呢,就想著“下一次”的事情了。

丹妮那樂觀的幻想幾乎瞬間消失殆盡了——“小亨利”的防彈衣碰到了她的背。“小亨利”的手指快速掠過她的身體,從脖子到大腿,丹妮隻能不斷強迫自己不要有絲毫畏縮。雖然“小亨利”用手指檢查著她的身體,但是她也能感覺到他在盡量避免身體接觸,盡量不帶任何情感地完成這件事,好像碰到了又好像沒碰到,就像他剛才躲避她的目光那樣。他幾乎做到了……幾乎。倘若你一開始就對某件事情感到羞恥,那麽後來再怎麽努力剝離情感,試著波瀾不驚地去做這件事都是不可能的。

“小亨利”正在用手梳著丹妮的頭發,她開口說道:“看來你是一個很謹慎的人。”

“謹慎才能活命,女士。”“小亨利”說。丹妮決定要把折磨他的時間再加一星期。“您可以穿上衣服了。”

丹妮剛把衣服穿好,“小亨利”就遞給她一部手機,說:“打給他。”

丹妮猶豫了,不過想想現在不合作也沒有什麽好處。她敲出一個號碼,他接過手機,開了免提。

鈴聲隻響了一聲,電話就接通了。

“喂?”亨利說。

“二十分鍾後,我會朝紮卡列夫斯基特工的後腦勺開槍。”“小亨利”說。

丹妮聽到亨利像是血壓瞬間飆升了一百度似的大吼:“你的任務是把她安全地送回——”

“我的任務是殺了你。”“小亨利”說。丹妮瞬間感覺一股寒流在血管中奔騰。他們的聲音就和他們的臉一樣,完全相同。現在好像是亨利人格分裂了自己和自己吵架似的。

“你知道地下墓穴的那間石英墓室嗎?”

“噢,該死,不行,”亨利生氣地說,“必須要在我看得清的地方。我要看到你。”

“現在隻剩十一分鍾了。”“小亨利”說完,掛了電話。雖然剛才在電話中他很強硬,但是他看起來卻有點兒不安。丹妮猜他聽出來他們的聲音是一模一樣的。“小亨利”注意到丹妮在看著他,於是朝大門走去,說:“我們要去兜一圈了,女士。”

她決定再把折磨“小亨利”的時間延長一周。

出租車兩側的窗戶下都貼著看起來很官方的黑黃格子長條,車頂上還亮著“TAXI”的標誌。但是“小亨利”告訴她這種車叫“土狼車”,是專門宰遊客的黑車。

“他們也不會放過那些喝得醉醺醺分不清真假的醉漢。”他說著,拿出手槍朝司機走去。“哥們兒,今晚休息一下。明天改行吧。”小殺手衝著飛快逃竄的司機背影大聲喊道。

“凡是車門或車篷上沒有公司標記的都是土狼車。”他繼續向丹妮說明,“這樣你就能分辨哪些是真的出租車,哪些是山寨的了。坐進去,你來開車。”丹妮照做。“小亨利”坐到了丹妮後麵的座位上。

“兄弟,去哪兒啊?”她神經質地哈哈笑了起來。

“你又不是真的出租車司機。”他酸溜溜地回道。

“照你剛才說的,被你趕跑那家夥也不是真的,”丹妮不甘示弱地說,“不管我是不是,你都得告訴我目的地是哪兒吧,還想不想去了?”

“雅基教堂。”“小亨利”用低沉得近乎咆哮的聲音說著。

“雅基教堂是吧?聽起來是個好地方。你要給我指路。”

“那也要先開起來我才能指路吧。”

丹妮啟動出租車開上路。匈牙利的出租車和普通的車沒什麽不同,不過她在換擋的時候有一種用小撬棍去推沉重的大鐵塊的感覺,操作起來費了不少力氣。好在這個時候布達佩斯的街道上基本沒什麽人了,所以除了她自己和“小亨利”,她應該不會傷害到別人。當然,傷到她自己的可能性更大。她有一種預感——這輛車上是沒有安全氣囊的。

“搶出租車這一招很高明。”丹妮開了一會兒車,一邊說一邊調整後視鏡,這樣她才能看到“小亨利”。

“欸,你是哪裏人啊?”他們的目光在後視鏡中相遇,“你這麽拘謹又講禮節,感覺應該是南方人。”

“小亨利”有點兒不耐煩地說:“不好意思,我覺得現在不要聊天比較好。”

“又來了,”丹妮的語氣還是很輕鬆愉快,“佐治亞還是德克薩斯?”

“我們不說話比較好。”

丹妮原本想問他“這麽冷漠是不是覺得屠夫不能和小羊羔做朋友”,但想了想還是算了,沒必要惹他生氣。但是她也沒打算讓他太好過,她才不是什麽小羊羔。

“聽著,如果你打算把我當成誘餌,甚至打算待會兒殺了我,那至少讓我在死前說說話吧。”她從鏡子裏匆忙瞪了他一眼。

“小亨利”沉沉地吐出一口氣,說:“我在亞特蘭大的邊界出生。”

“我就知道!”丹妮興奮地用手拍了一下方向盤,“你和亨利有很多相同點。”

“我不覺得。”“小亨利”說道。

“你會很驚訝的!”丹妮非常肯定地說,“你知道嗎,我一開始也隻是在監視他而已,後來我們倆就認識了。他是個心胸寬廣的人,”她停頓了一下,“和你一樣。”

丹妮能感覺到他要氣得炸毛了。他壓著怒氣說:“你怎麽知道我的心胸怎麽樣?”

“至少我知道你是一個有心的人,”她說,“而且我還知道,你心裏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你,你接的這個任務是不對的。”

“任務就是任務。”在說這句話前,他猶豫了一下。那是一個幾乎察覺不到的停頓。

“這地方真不錯,”丹妮把出租車停在教堂門口,忍不住感慨道,“我以前去旅行的時候,都沒有這麽多觀光的機會。”

“我超級喜歡老教堂。”

“小亨利”把她從駕駛座上一把拉了出來,連門都懶得關。

他們一起走過前門走廊時,丹妮心不在焉地說,“這就是雅基教堂啊。是羅馬式建築,真美。”丹妮還在感慨著,“小亨利”就用手槍戳了一下她的背,讓她快點兒走到中間的過道上,丹妮疼得“啊”地叫了一聲。

他們走到聖壇前的圍欄處,“小亨利”把她拽到右邊的小間裏,又推了她一把,讓她沿著階梯往下走。

“地下室?”她強顏歡笑,“你對布達佩斯的教堂還真熟悉。”

“我經常看《國家地理》。”他邊走邊說,“向下。”

這裏的階梯又窄又不平坦,丹妮擔心自己會失去平衡滑下去,因為“小亨利”時不時就用手槍推她。“那就別怪我再多折磨你兩星期了。”她惡毒地想著。

等他們終於走到了樓梯的盡頭,“小亨利”把她推到一條過道上,這過道兩側擺滿了架子,隻有頭頂上的幾個燈泡照明,地下室大概在十五尺以外的地方。

這燈泡功率有五瓦嗎,還是更低?她很勉強才能看清前麵的路,如果這個克隆出來的小家夥敢再用手槍推她一次,她就要把槍斜著塞進他的鼻孔裏——

突然,她的腳踢到了什麽東西,一個踉蹌差點兒臉朝地摔到地麵上,還好她及時抓住了一根牢牢焊入地底的鐵棒。這時候她才發現,地麵不是她想象中的壓得很實的泥土地,而是積滿了灰塵和汙垢的水泥地。她抬起頭,猛地和一個老舊骷髏頭骨的空空如也的眼窩對視。這隻是麵前架子上眾多頭骨的其中一個。不,這隻是兩側架子上幾千個頭骨中的其中一個而已,架子上的頭骨一個摞一個,密密麻麻地從髒兮兮的地板堆到頭頂灰暗的燈泡邊上。

“哇喔!”丹妮屏住了呼吸抬頭看。“小亨利”又推了她一下。

“不知道這裏埋了多少人。”她感歎道。他沒有回答,她也沒有問他是不是錯過了《國家地理》的“地下墓穴特別專欄”。

不遠處是一扇鏽跡斑斑的鐵門,他們慢慢靠近,丹妮發現門鎖已經壞了,門把手耷拉著,幾欲斷裂。旁邊有用四種語言寫成的標語,包括英語:

此地嚴禁外人進出。

“小亨利”又用手槍推了她一把,讓她往前走。不管是誰教他尊重長輩的,這個人肯定忘了教育他用手槍推別人是很不禮貌的行為。不過,丹妮還是忍住了把手槍塞到他鼻子裏的衝動,她推開門,說:“可是這裏寫著禁止出入呢。”

“你可真幽默。”“小亨利”平靜地說。

推開門,眼前的這條過道比剛才那條更窄、更暗。“小亨利”抓住她的手臂,“站在這裏,”他說著,把她推到另一根鐵扶手前,“別動。”

丹妮看到“小亨利”把一顆手榴彈塞到架子底層一個骷髏骨的嘴巴裏,然後牽了一根長引線,和對麵架子底部的骷髏骨綁在一起。引線距離地麵大概六英寸高,在這種昏暗環境下是絕對察覺不到的。

“居然這樣玩弄死人頭骨,這家夥對生命太不尊重了。”丹妮心想,這種事情就算是堅定的無神論者恐怕都不敢做。但是“小亨利”好像什麽感覺都沒有。也許他真的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也有可能是他從來沒看過恐怖電影。

“小亨利”拿著槍站起來,把頭頂的燈泡敲碎。他們一路往前走,“小亨利”把經過的每一個燈泡都敲碎了,現在他們唯一的光源就是他的手電筒。

“如果你把燈泡都敲碎了,待會兒出去的時候你怎麽能避開自己設下的陷阱呢?手榴彈可不是開玩笑的。我是說,我知道你為什麽這樣做——在黑暗中他沒辦法用狙擊槍瞄準你,近戰肯定是你比較有優勢,對吧?如果他扔手榴彈的話,我也會死。那萬一他用催淚彈呢,或是催眠劑呢?”

他把她甩進另一扇門裏。這是一個比較寬敞的半圓形房間,依然隻有幾個燈泡在無法觸及的高處晃**著。丹妮猜這就是他說的石英墓室。和外麵一樣,靠牆邊每隔幾步就有一個用金屬支撐架固定住的裝著骷髏骨架的大櫃子。距她觀察,這裏沒有別的出入口了。“小亨利”把背包扔在地上,從裏麵拿出一個帶有夜視功能的防毒麵罩。他把麵罩扣在頭上,但是沒有完全戴下去。

“好了,我知道你比我想得更周全了,”丹妮說,“又能防毒又能夜視,真聰明。不過我還是想問你一句。”

“你能少說兩句嗎?”“小亨利”似乎已經快要沒有耐心了。

丹妮在心底偷笑,她就是要煩死他。“你對亨利了解多少?”她問道,“他們是怎麽跟你說的?”“小亨利”把她拽到一根金屬支撐棒前,丹妮繼續問道:“有人告訴過你為什麽他必須死嗎,你問過嗎?”

小殺手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他叛變了。”他說著,從背包裏拉出一大截強力膠帶,拉著丹妮的前臂讓她夾住鐵棒,然後把她的手腕和鐵棒緊緊纏一起,調整好位置和角度,讓丹妮沒辦法用嘴撕開膠帶,又加大力度繞緊膠帶,把她的手臂死死固定住,讓她不能上下移動。很快她的手臂就會因為血液不通而失去知覺了,而且她一抱怨,他就更用力。

“他一晚上殺了八個特工,還有一個監察員。”

“這是他們告訴你的?”丹妮不可置信地問道。

“這是他做的。”“小亨利”糾正她。

“不是的!”丹妮氣瘋了,完全忘了自己本來是想惹“小亨利”發火的。這一瞬間,她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也不在乎這樣會不會顯得自己很脆弱了。

“那些特工死的那晚我和亨利在一起。他們是去暗殺他的,還要暗殺我——那些雙子集團的人。你想想吧,我當時是奉命監視亨利的,但他還是救了我!”她說到後麵已經開始怒吼了。可是“小亨利”在翻他的包,完全沒有理會她的那些話,丹妮於是更加憤怒。

“還有,”她大聲說著,“他的監察員是在弗吉尼亞死的,那些特工是在薩凡納死的。就算亨利可以遠距離射擊,也不可能跨州殺人。我——”

“小亨利”猛地站起來。“你知道嗎?”話音未落,他就把一截厚厚的膠帶貼在丹妮的嘴上,還用力壓了幾秒鍾才鬆手,“這樣清靜多了。”

“去你的!”丹妮已經盡最大的努力去罵他了。

“小亨利”在手槍尾部加了個消音器,然後抬手把頭頂上的幾個燈泡打破,破碎的玻璃和骨頭四處飛濺。丹妮想踹他一腳,因為他對這個地方太不敬了,這些逝者原本指望在這裏永久安息的,卻被他這個渾蛋攪得不得安寧。可是她夠不著“小亨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