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複製遺囑

我多次思考過煤炭與馬鈴薯之間的關係,但是始終隻得到一個答案,那就是兩者都來自大地,都是土地的產物。而巴納的出診路線所提供的,除了位於百花巷賈柏雷太太的店鋪以外,還有就是菲特巷西側,那間窩藏在舊房子中間、比巷道地麵矮了大約一尺的黑暗詭異的地下店鋪。那是一棟木製的三層樓房,仿佛懸在半空中,隨時都會有傾倒的可能。

我路過這間販售奇特產品的店鋪時,看見了奧蔓小姐站在陰暗的店裏。她也看見我了,立刻伸出還拿著西班牙大洋蔥的手跟我打招呼。於是,我走了進去,微笑著跟她回禮。

“這真是個漂亮的洋蔥,奧蔓小姐。你真的願意將它給我?”

“才不是呢!不過你看看它,是不是跟男人很像?”

“跟男人很像?”我詫異地打斷了她,“難道洋蔥……”

“喂!”她提高嗓音製止道,“不要在這裏胡言亂語!還是一個精通醫學知識的大男人呢!你應該很清楚的。”

“是的。”我難為情地說。

奧蔓小姐沒有理會我接著說:

“剛剛我還往診所打過電話呢!”

“找我嗎?”

“當然了,不然我找打雜的嗎?”

“那倒不會。奧蔓小姐,你是不是終於發現女醫生沒有多大用處了?”

“哼!我打電話是為了伯林漢小姐。”奧蔓小姐咬著她那美麗的牙齒,狠狠地對我說道。

“伯林漢小姐生病了嗎?”我焦急地問道。突然間,我再也沒有心情開玩笑了。

“沒有,隻不過把手割傷了;而且是右手,挺嚴重的。她又不是無所事事的人,經常會用到右手的。所以,你趕緊去看看她吧!”奧蔓小姐滿臉譏諷地對我說。

話音剛落,她已經消失在陰暗的店鋪深處了。我一秒也沒有停留,立刻趕回辦公室拿上醫藥箱,往奈維爾巷趕去。

奧蔓小姐家年輕的女仆接待了我,並告訴我,伯林漢先生出門了,隻有伯林漢小姐在家。

說完,她便回廚房忙自己的事了。我上樓去找伯林漢小姐,隻見她的右手用白布包了一層又一層,就像拳擊手套一樣裹成一團。

“很高興你能來。”她笑了,“菲莉絲——就是奧蔓小姐,她很細心地幫我包紮了傷口,但是你能幫我檢查一下那再好不過了。”

我們去了起居室,然後我將藥箱放在桌子上,開始詢問她受傷的經過。

“真是不走運,在這個節骨眼上竟然發生這種事兒。”她沮喪地說。

“怎麽這麽說呢,有什麽特別的事嗎?”我問道,同時試著解開纏在她手上的、充滿了女性巧思的布結,它們好像在故意為難我一樣,一點也不聽話。最後那個布結竟然在某個瞬間自動鬆開了。

“我必須完成一些很重要的工作。有一位才學淵博的女士,拜托我搜集有關阿馬納土丘的所有文獻資料。你應該知道吧,阿孟霍特普四世——那些刻在泥版上的楔形文字!”

“這個嘛……”我安慰她,“放心吧,你的手很快就會康複的。”

“不行!我必須立刻投入工作。這個周末以前,我要將完整的資料送出去。可惜現在……我該怎麽辦才好?”

而這時,我已經將繃帶解開了,傷口暴露在我的眼前。深深的一道傷痕處於手掌中間,幸好沒有切中動脈。看來,這隻手需要修養一個星期才會好了。

“我在想,你會將它包紮得很好,也許能夠讓我寫字?”她的眼神充滿了期待。

“對不起,伯林漢小姐。”我搖了搖頭說,“看來我要用夾板固定你的手了,傷口太深了,我必須這麽做。”

“那這次的任務我隻能放棄了。但是,我擔心我的客戶不能及時地完成這本書。古埃及文學是我最擅長的,而且這次的任務不但酬勞很高,還非常有趣。唉,也許我隻能認命了!”

我一邊小心地為她上藥,一邊思考著。很明顯,這件事情讓她很失望,失去工作就等於失去錢。隻要看一眼她那身寒酸的黑裙,就能明白她的生活有多麽拮據了。更何況,這件事情也許對她還有更重要的意義。是的,就她的反應而言,似乎確實是那樣的。突然,我有了一個主意。

“那也不一定。”我說。

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用渴望的眼神看著我。我繼續說道:“我有一個建議,但願你能接受。”

“看來你的建議有些不同尋常,”她說道,“不過我會考慮的,你說吧!”

“我還在念書的時候選修過速寫課。你知道的,我雖然不是一個優秀的記者,但是我的速寫能力也很強。”

“嗯,這個我知道。”

“每天下午,我都有足夠的休息時間,一直到晚上6點。我想,上午你可以去博物館找資料,然後用書簽做上記號,當然了不許使用右手;下午我就過去幫你做速寫,你隻要將你挑選出來的段落念給我聽就行了。我想,這樣一來應該可以達到你平時的抄寫量。”

“天啊,拜克裏醫生,你真是個好人!”她大聲叫了起來,“真是太好了!但是我不能這樣占用你的私人時間,雖然我很感激你能這麽說。”

伯林漢小姐堅定地回絕了我的提議,我雖然很沮喪,但是仍舊堅持著:“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建議!的確,一個相對陌生的人對一位女士提出這樣的建議,真的是有些冒犯。不過,假如你是一位男士,我也會作出相同的建議。所以,你應該接受!”

“可是,我畢竟不是男人。有的時候,我真的希望我是呢!”

“還是不要吧,在我看來還是維持你的現狀比較好!”我直率地說道。接著我們一起哈哈大笑起來。就在這時,伯林漢先生提著一堆用皮帶捆著的新書進來了。

“你們還真熱鬧!”他和藹地看著我們,笑著說,“有什麽喜事嗎?看看你們,一對醫生和病人竟然笑得像兩個女學生一樣開心,什麽事情讓你們這麽高興?”他把那一堆書放在桌上,接著說,“醫生說得很對,孩子,你還是做女人吧!我實在無法想象,你變成男人會是什麽樣子,你就聽拜克裏醫生的吧!”

看見他心情很好,於是我趁機向他說起了我的建議,想要讓他幫我說服伯林漢小姐。等我說完後,他轉身看著女兒,問道:

“你為什麽不答應呢,孩子?”

“會給拜克裏醫生帶來很多麻煩的,這可不是輕而易舉就能完成的工作!”她回答道。

“也會給他帶來很多樂趣的,真的。”我的態度非常誠懇。

“既然這樣,你就答應了吧!”伯林漢先生說,“我們就施點小恩惠給醫生吧!”

“天啊,我不是這個意思!”她急忙叫道。

“好的,那你就接受他的好意吧!他真心想要幫忙,這當然是好事,我相信他會樂在其中的。醫生,她答應了。是嗎,孩子?”

“哦,你都這麽說了,我隻好接受了。”

她笑了笑,這優雅的笑容本身就是最大的回報了。做完一些必要的安排之後,我滿心歡喜地趕回去完成早上的工作,然後簡單地吃了個已經錯過的早餐。

幾個小時之後,我再次來到伯林漢小姐的家,隻見她拎著手提袋,站在花園裏。我順手接過袋子,然後一起走了出去。走到庭院大門的時候,我看見了奧蔓小姐嫉妒的目光。

難以置信,此刻的我竟然與這位佳人並肩走在巷子裏。因為有她,讓原本雜亂的環境變得光彩四溢,即使平日裏最普通的事物,也變得那麽美麗;而那條充斥著詭異趣味的菲特巷,原來也那麽美好。我深深地呼吸著高麗菜的味道,就像是在嗅著日光蘭的芬芳。就連我們搭乘的去往西區的公車,仿佛也變成了榮耀的戰車;而人行道上擁擠的人群,此刻也變成了純真的天使。

愛是愚蠢的,以至於讓平日裏瑣碎的事物都變得美麗;而戀人之間的思緒和行為更是愚蠢的。但是,以生活瑣事作為評判愛情的標準畢竟是荒謬的,因為功利主義讓我們的眼睛隻專注於那些微不足道的細節,以及短暫的利益上,從而忽略了背後那偉大、永恒的愛的真諦。寂靜的仲夏之夜,夜鶯的歌聲比所羅門王的智慧更有意義。

進入圖書室之前,在入口處的小玻璃房裏,管理人員對我們進行了檢查,我將手杖交給一個禿頭僧侶保管,並換取了一張護符,然後我們就進入了龐大的圓頂圖書室。

我經常這樣想,假如能將某種具有高度防腐功能的物質——比如甲醛——這種致命的蒸汽注入這個大廳,那麽這裏所有的藏書和書呆子都將被保存,成為博物館另外一道流傳於後世的人類學風景線。毫無疑問,除了這個地方以外,全世界再也找不到一個能聚集這麽多怪胎的地方了。但是最讓我們好奇的是:這些人是從哪裏來的?當那隻巨大的鍾表(專門為近視者設計的大鍾)敲響關門的鍾聲時,這些人又會去哪裏呢?就像那位滿臉愁容,走路的時候螺旋形的卷發不停跳躍的紳士;或者那位身穿牧師黑衣,頭戴圓頂禮帽,猛然回頭會把人嚇到的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其實是一位婦人,他們都將去哪裏呢?這些我們從來沒有遇見過的人,也許他們會在閉館之後,消失在博物館陰暗的角落,然後躲進古老的石棺裏,或者木乃伊的棺材裏,直到天亮?也許他們會抱著書本,在書架之間的空隙裏匍匐爬行,整夜沉浸於皮革和紙張的香味裏?誰也不知道!而我隻知道,與那些怪人相比,露絲·伯林漢就仿佛是另外一種生物,幾乎可以與少年安提諾烏斯的頭像媲美——原本被安放在羅馬戰神雕像當中,後來被移開了;她就仿佛是一尊神祗雕像,被立在了擺滿麵目猙獰的野人畫像的畫廊之中。

“我們從哪裏開始?”找到座位之後我問她,“要先看看目錄嗎?”

“不用了。我的手提袋裏有借書證,想要的書就擺在‘珍藏書’那裏。”

我將帽子放在了皮革書架上,然後刻意把她的手套也放到了上麵——多麽親密的暗示啊!接著更改了借書證上的數字,便一起往“珍藏書”的方向走去,開始了今天的工作——一個無比快樂的下午。我在光滑、油亮的皮革書桌上迅速抄寫了兩個小時的文字,這兩個小時是那麽的幸福甜蜜。我仿佛進入了一個既新鮮又奇特的世界,那裏有愛、有學習、有互動,還有死板的考古學,這個世界奇特詭異到了極點,卻又無比甜美。在這之前,曆史對我而言是一門非常深奧的學科,就像著名的埃及異教徒法老——阿孟霍特普四世,他推翻了埃及傳統的多神信仰,主張隻尊崇太陽神,並且還將自己封為神,因此遭到了埃及人民的反對。但是在這之前,阿孟霍特普四世對我來說隻是個名字;還有西台人,他們是一個擁有神秘居住地的種族;至於寫有楔形文字的泥板,對我而言也不過就是適合鴕鳥口味的粗糙的化石餅幹。

可是現在所有的一切都變了。我們並肩坐在一起,她在我的耳邊輕輕說著那段混亂不堪的曆史,緩緩飄來的耳語美輪美奐。(因為圖書室內禁止交談,所以我們可以這樣親近的接觸。)古埃及語、巴比倫語、阿拉姆語、西台、孟斐斯、哈瑪、密吉多……我興奮地將這些全部抄寫下來,希望她再多說一點兒。但是有一次我失態了,那個表情嚴肅,像是苦行僧的神職人員經過我們旁邊時,鄙夷地看了我們一眼,很明顯他以為我們正在圖書室裏調情。或許這為牧師也正在對我耳邊溫柔的聲音遐想聯翩呢!想到這裏,我忍不住笑了起來。而我那美麗的工作夥伴,此時已經將手放在書上,微笑中帶著譴責的意味看著我,然後繼續讀了起來。她工作起來的樣子,就像韃靼人一樣嚴肅凶狠。

有一個時刻是我最為自豪的,那就是當我問伯林漢小姐“然後呢”,她回答我“結束了”的時候。兩個半小時的時間裏,我們完成了六大冊書的去粗取精的工作。

“你真的太厲害了!”伯林漢小姐說,“如果隻有我一個人抄錄的話,至少要花上整整兩天的時間呢!真的太謝謝你了。”

“不要那麽客氣。我不但很開心,而且還溫習了速寫。接下來我們做什麽呢?要不要找一下明天需要的書?”

“嗯,我已經將清單列好了。我們現在去目錄區吧,我來找編號,你來寫借書證。”

我們用了半個小時去找新書,然後將那些被我們榨幹的書還了回去,這才離開了圖書室。

“現在我們去哪兒呢?”走出大門之後,她問我。大門口站著一個身材魁梧的警衛,就好像天堂的守護天使一樣,好在他的手裏沒有拿著禁止進入的火劍。

“去博物館那條街上吧!”我說,“那裏有一家很好的牛奶鋪,我們去喝杯東西。”

她雖然有些勉強,但是最終還是跟我去了。不一會兒,我們已經並肩坐在了大理石台麵的小桌前,一邊享用著茶水,一邊回味著剛剛結束的工作。

“這個工作你已經做了很久了嗎?”當她為我添滿第二杯茶的時候,我問道。

“真正專職也就兩年的時間。實際上,是從我家破產之後開始的。隻不過在這之前我經常跟著約翰伯父——就是那位神秘失蹤的伯父——去博物館幫助他查找資料。我們倆是很好的朋友。”

“他是不是很有學問?”我對此非常好奇。

“是的,可以這麽說。對於一個上流社會的收藏家而言,他的確是。他熟悉博物館收藏的所有的埃及古物,並且對每一件都很有研究。埃及古物學本來就是一門深奧的學科,而且他也稱得上是一個博學多才的埃及學研究者。當然,他真正感興趣的是研究古物,而不是研究曆史。但是,他對埃及的曆史還是很了解的,畢竟他也是一個收藏家。”

“假如他死了,那麽他所有的收藏品將歸誰所有呢?”

“根據他的遺囑,大部分收藏品會捐贈給大英博物館,剩下的歸他的律師傑裏柯先生所有。”

“傑裏柯先生,為什麽呢?傑裏柯要那些埃及古董有什麽用呢?”

“他原本也是埃及學研究者,並且對此非常狂熱。他收集了大量的聖甲蟲寶飾,以及一些家用古董。我經常想,如果不是因為他對埃及古物的熱愛,也許不會和我的伯父這麽親近。當然他是一個很優秀的律師,同時也是一個非常謹慎、細膩的人。”

“是這樣嗎?看看你伯父寫的遺囑,我很懷疑這點!”

“不,這不能怪傑裏柯先生。他已經跟我們解釋過了,他不止一次地勸說伯父再草擬一份內容合理的新遺囑,可是伯父不聽他的。事實上,伯父是一個相當固執的人。傑裏柯先生也拒絕對此事負責,他說那份遺囑簡直就是精神不正常的人寫的。我覺得也是,幾天前我第一次看見了那份遺囑,很難想象,一個腦袋清醒的人會寫出那樣的東西來。”

“你有遺囑的副本嗎?”我突然想起了桑戴克的囑咐,於是急切地問道。

“嗯,有啊!你想看嗎?我的父親向你提過,對嗎?你倒是值得讀一讀——當做是一些瘋話。”

“我想讓我的朋友桑戴克看看,他說他對這份遺囑有興趣。”我說道,“讓他看看,或許能看出些端倪來。”

“我實在想不出反對的理由,”她接著說,“但是,你也了解我父親的現狀;我的意思是,他有所顧忌,怕人們誤會他在到處尋求‘免費的法律服務’。”

“他不必為這個擔心。桑戴克隻是對這個案子很感興趣,所以想看看遺囑。說實話,他是一個十足的偵探迷,對他而言,能親眼看看遺囑是求之不得的事。”

“嗯,他真是個熱心腸的人。我會跟我父親說說這件事情的,假如他同意的話,今天晚上我就將遺囑的副本給你送過去或者寄過去。我們現在要走嗎?”

我不太情願地點了點頭,然後付了茶錢,一起向外麵走去;不一會兒,我們不約而同地掉轉了方向朝羅素大街走去,目的是為了避開繁華的街道和車流。

“你的伯父是一個什麽樣的人?”漫步在寧靜的街道上,我不緊不慢地問她,但是我還是補充道,“希望你不會覺得我很奇怪,因為在我的印象中,他好像是那種漫不經心,經常會惹上法律糾紛的人。”

“我的約翰伯父……”她沉思了一會兒,說道,“他的性格很古怪,而且也很倔強,向來都是我行我素,有人說這就是‘霸氣’;不過,最要命的是他很不講理,還有些老糊塗。”

“嗯,從他的遺囑上能看出來他是這樣的人。”我點點頭。

“是的,不僅僅是這份遺囑,還包括他為我父親設立的津貼,簡直荒謬到了極點。不但是個可笑得安排,而且極其不公平。他應該遵從我祖父的心願,將遺產一分為二的。當然,也許他並沒有惡意,隻是喜歡按照自己的意願辦事罷了,可惜他那一套真的是行不通。

“我記得這樣一件事,足以證明他有多麽固執難纏。雖然這件事情微不足道,但也頗能顯示出他的個性。他所收藏的物品裏麵,有一枚非常精致的第十八王朝小戒指,據說阿孟霍特普四世的母親泰皇後是這枚戒指的擁有者。但是,我認為這種說法是有偏差的,戒指上的圖案是歐西裏斯之眼,你也應該知道,太陽神才是泰皇後所尊崇的。不管怎樣,這隻戒指真的非常漂亮。約翰伯父對這個神秘的歐西裏斯之眼有著沒有來由的迷戀,因此他特意找了一位技藝精湛的金匠打造了兩隻仿品,一隻給了我,一隻留給了他自己。當金匠準備為我們測量手指大小的時候,約翰伯父堅決不讓,他說兩隻戒指必須與真品一模一樣,甚至連尺寸也要相同。可想而知,我的手指太細了,而戒指太大根本無法佩戴;約翰伯父則是戴上去之後,緊得再也拿不掉了。幸好他的左手比右手細一點,否則連戴都沒有辦法戴上。”

“你的意思是,這枚戒指你從未戴過?”

“是的。我原本想將它改小一點,但是約翰伯父堅決反對,所以我隻好將它放在盒子裏了。”

“真是個怪異的老家夥。”我評價道。

“是的,他就是這麽不可理喻。而且,他還經常為了他那些收藏品惹我父親生氣,他動不動就改動我們在皇後廣場的那棟房子。我們對那棟房子有著很深的感情,在建造之前我們家族就已經住在那裏了,那個時候是安妮皇後主政,以她命名的廣場才剛剛開始規劃。那是一棟非常有特色的房子,想不想去看看?就在前麵不遠的地方。”

我絲毫沒有猶豫,就點頭答應了。其實,即便那是間煤炭棚或者炸魚店,隻要能與伯林漢小姐繼續散步,我都樂意去。另外,我對這棟房子的確也很感興趣,畢竟它與神秘失蹤的約翰·伯林漢有著某種聯係。

不一會兒,我們來到了豐宙廣場——這裏陳列著許多奇特的加農炮形狀的鐵柱,我們在這兒停留了幾分鍾,欣賞了一會兒這片威嚴的舊式廣場。一群男孩在廣場中央——由石柱環繞,中間豎立著古樸的燈柱——喧鬧玩耍;除此之外,整個廣場都被悠遠的曆史,以及肅穆的氛圍籠罩著。在這晴朗的夏日午後,廣場被濃密的梧桐遮擋著,顯得格外宜人,陽光透過枝丫將成排的、黝黑的磚造屋頂照得燦然透亮。我們沿著陰涼的西側街道走著,就要到達終點時,伯林漢小姐突然停了下來。

“就是這棟房子。”她說,“這會兒看起來似乎有點落寞,但是在我的祖父、曾祖父他們居住的時候,它應該非常迷人吧!那個時候,他們可以透過窗戶眺望大片的廣場,廣場不遠處是大片的草原,再遠一點就是漢普斯德和海格高地。”

她神情沉鬱地站在人行道上,仰望著這棟古老的房子;她的身影是那麽的淒涼,我看著她心裏想著:這樣一個秀麗、端莊的淑女,穿著破舊的衣服,戴著磨碎了的手套,站在家族世代居住的房子跟前;這棟房子原本應該歸她所有,可是如今卻不得不拱手讓給外人。

我好奇地跟著伯林漢小姐仰起頭望著它,一陣哀傷、陰森的氣氛撲麵而來。從地下室一直到樓閣,所有窗戶都緊緊地關著,沒有一絲生氣。死寂、悲涼彌漫了整棟房子,仿佛披上了麻衣,為失蹤的主人哀悼一樣。華麗的門廊內的大門上積滿了灰塵,好像與那些古老的燈架和生鏽的熄燈器一樣,已經老舊得不能再使用了。看著這棟舊式的房子,想象著安妮皇後的年代,家仆準備熄掉火炬,而某一位伯林漢家族的貴婦,正坐在鑲了金邊的椅子上休息。

停留了片刻,我們決定甩掉這傷感的一幕,往家的方向走去。伯林漢小姐一直陷入沉思之中,肅穆的神態與我初次見到她時一樣。不由得,我也被她的惆悵感染了,就好像失落的靈魂從那棟沉寂的屋子裏飄了出來,與我們並肩行走一樣。

當然,我們仍然是愉快的。當我們到達奈維爾巷口時,伯林漢小姐停了下來,與我握手之後,說道:

“再見了,非常感謝你的幫助。能不能將手提袋還給我?”

“當然,不過我要先把筆記本拿出來。”

“為什麽?”她非常好奇。

“難道不用我將這些速寫內容用正常文字抄一次嗎?”

我的話音剛落,她便一臉驚訝地大叫道(她甚至忘記放開我的手):“天啊!我的反應太遲鈍了。但是,這是不可能的,拜克裏醫生!做完這些,至少要花上好幾個鍾頭!”

“怎麽會不可能?一定要這麽做,否則這些筆記就毫無用處了。要拿回你的手提袋嗎?”

“不,真的不用了。我實在是受寵若驚,不過你還是放棄這個想法吧!”

“那麽,我們的合作關係就這麽中止了嗎?”我大聲問道,並且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她這才發現我們的手相互握著,於是急忙抽了回去。“我可不想就這麽放棄整整一個下午的工作!”我解釋道,“明天見吧,我會盡量早去博物館的。借書證就放在你那裏吧,另外,不要忘了答應我的,給桑戴克博士的遺囑副本!”

“不會忘的,隻要我的父親答應,今天晚上我就給你送去。”說著,她接過了借書證,再次跟我道謝之後,轉身走進了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