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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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追上來的時候,鄒二虎和哥哥鄒大熊正把車停在京塞高速入口處的路邊分錢。鄒大熊當時拿了兩個尼龍袋子,兄弟倆你一摞我一摞地把嶄新的鈔票往自己袋子裏裝。按照哥哥的意思,分了錢就分家,該幹啥幹啥。
“給苗哥留點兒錢不?”鄒二虎問。
“留屁……分……分吧。”鄒大熊不耐煩地說。
“咋說線索也是人家提供的,又給咱出主意,最後還送炸彈,做人得講得良心呀。”想起苗傑,鄒二虎就佩服得不得了。鄒大熊抬起頭,惡狠狠地瞪著弟弟:“廢……廢啥話……讓你拿你……就拿。我跟你說……老二,分了錢……錢……你就滾,別老……把苗哥……苗……哥掛……嘴邊。你……你以為……你……還在號……裏給他當……當……狗呢?沒出……息……息的東西。”
“哥,你說哪兒去了,苗哥在裏麵可照顧我了。他是大哥,誰也不敢欺負我。這次要不是人家苗哥,咱倆哪能弄到這些錢咧?一輩子我也沒見過這麽多錢啊。你就說剛才吧,人家苗哥最後還好心打來電話,提醒咱們裝好炸彈,要不然被警察追上不麻煩了?”說到這裏鄒二虎見大哥往自己袋子裏多裝了一疊錢,連忙伸手阻止。
“放屁……沒……他……他,我就……掙不上錢……了?我告……你,他是咋……回事,他……殺人……人了,你……知道……不?”
“啥?”鄒二虎聽哥哥這麽說,臉都嚇綠了。鄒大熊得意地哼了一聲,說道:“虧……你和他……一個號蹲了……好幾……年,連這……事都……不知道。我告……你……你……你,我外麵的……兄弟早和我……說了,他跟……一個大……老板開車,人家……大老……板和朋友……每……每星期都……打麻將,好……幾十萬……一圈。他……他……和我兄弟六子認識,有一次……喝酒,吹牛說……要把大老板幹……幹了就能拿夠……這輩子花的……錢,還說……地界啥的……他都知道……門兒清。”
“真的?”
“可……不真……的。後來……大老板就死了,你……說能是……誰幹的?”
“六子幹的?”鄒二虎問得特別認真。
“你他媽……脖子……上長的……是啥呀?”鄒大熊從袋裏掏出煙,邊抽邊說,“能是六子?就是……你苗哥沒跑。”
“那他咋不跑,還有閑心給咱出主意?”
“這……就是……了……唄,我告……你他……為……啥,為了把……警察的吸引力吸引到……咱們頭上,耗盡警力。這樣……警察就沒心……思抓他了唄。你沒……看過《征服》……啊,他這都是……和劉華強……學的。”
“劉華強是誰?”
“說了你……也不知道。”
“你知道他給咱下套還故意上這個當?”
“誰……和錢有仇啊,快……拿上你的這份走吧。”
“我去哪兒啊,你也不捎我一截?”鄒二虎提起尼龍袋子,剛打開車門又像見了鬼一般關上了,“哥,你看那個車咋那麽像警車呢?”
“哪個……車?”鄒大熊探出頭看了眼,臉色突然變得煞白,“警察……來了,二子快……快……”
“啊,往哪兒跑啊?”鄒二虎慢了兩步,才出來就被趕上來的警察按在地戴上了手銬,他殺豬般地號叫起來:“慢點兒,慢點兒,錢都給你們還不成啊!”
“苗傑呢?”一個警察用膝蓋頂著鄒二虎問。
“我真不知道。”
“苗傑到底在哪兒?”一個胖警察衝上來,惡狠狠地抓起鄒二虎的頭發說道,他麵目猙獰,臉上黑一塊紫一塊的,身上也都是煙熏火燎的痕跡,好像剛從燃燒的煤堆裏爬出來一般:“快說!”
“我真不知道。”鄒二虎都快哭出來了,“都是他給我們打電話,誰知道他在哪兒,不信你問俺哥。”
胖警察聞言鬆開手,讓人帶著鄒二虎上了車:“我問你,土炸彈是誰做的?”
“苗哥給的,聽他說是網上買的配方現做的。”
胖警察點了點頭,臉上表情不陰不陽:“幸虧做得不專業,要不然非要了我的命不可。我告你鄒二虎,我真死了,你們兄弟的罪可就大了。”
鄒二虎這才明白這胖警察原來是被炸成這樣的,不安地問道:“那你沒事吧?那玻璃瓶子炸開了也威力不小呢。”
“有屁的威力,淨冒煙了,還他媽提前在屋子裏爆炸,弄得到處是煙。”胖警察說到這兒忽然一把揪住鄒二虎的衣領,“你以為人質和警察都沒事,你就沒事了?我告訴你,綁票最少判十年。”
“咋沒事還判那麽多年?我把錢退給你們得了唄。”鄒二虎憂心忡忡地問。
“想少判幾年就老實點兒,和我們合作。”
“中,你說吧,咋合作?”鄒二虎回答得倒是幹脆利落,絲毫沒有猶豫。
“苗傑在哪兒?”
“我真不知道,他都是給我倆打電話。不過……”
“不過什麽?”
“最後一次他給我們拿炸彈和汙水井圖紙的時候,說了一句好像要去香港啥的。”
“去香港?”
“好像是,估計是偷渡,得遊過去。”
“遊過去?從哪兒遊啊?”
“從咱們塞北市遊啊,走水路一直遊就到了。”鄒二虎剛說到這兒,就見車上的幾個警察都笑了起來,就不敢再往下說了。好在那個胖警察沒笑,還饒有興趣地鼓勵他:“繼續說,沒事。”
“然後到香港再去台灣,到時候路就好走了。從香港到台灣都是山路,帶好幹糧多走幾天也就到了。”
“這是苗傑說的?”
“我哥說的。苗哥就說過一陣兒去香港,我們倆分析他遊過去的麵兒大。”胖警察點了點頭,沒再問他。鄒二虎琢磨著這是不是就算交代了,一會兒到局裏給當官的一說,沒準兒能寬大個三年五年的。就是不知道這些錢能給自己剩多少,反正別都沒收就行,想著想著他竟坐在車裏睡著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鄒二虎隱約聽到手機響,接著那個胖警察推醒了他:“別睡了,醒醒。”
“到家啦?”
胖警察冷哼一聲,笑道:“我說你還真心寬,一點兒也不為自己的事著急啊?”
鄒二虎迷迷糊糊地抬起頭往外看了看,發現已經到了公安局大門口,正在停車的樣子:“我哥呢?他咋沒一塊兒來啊?俺啥事都是聽他的,他不在就聽苗哥的,說起來這也算從犯吧?”正說著,兩個警察打開車門,拉著他胳膊把他拽了下來。
“走吧,你不是想立功嗎?有個事和你商量。”胖警察邊走邊說。
“啥事啊?”
“你看看這個。”胖警察把套著塑料袋的一部手機扔了過來,鄒二虎拿起來才發現是自己的手機,上麵有一條剛來的短信:“二虎,十一點到‘簋街小吃城’門口等我,幫我辦點兒事。苗傑。”
“啥意思啊?”
“發短信的人是苗傑不?”
“我不知道啊,他每次用的電話都不一樣。”
“這是個網絡電話發的信息,沒辦法追查。不過你可以戴罪立功,一會兒十一點兒去見他一麵,把他引出來就行。”胖警察說著拿出盒煙,還破例給鄒二虎點了一支。
鄒二虎狠狠地抽了兩口煙,眯著眼睛想了一會兒:“我哥呢?”
“你老管他幹什麽,這是你的事,沒他你還活不下去了?”胖警察不耐煩地說。
“哪能呢,就是想……警官你貴姓?”
鄒二虎把胖警察問得一愣,胖警察回答:“我姓郭。”
“行,我答應你,不過完事之後郭警官得給我和我哥都按立功處理。”
“這不可能。”
“那你們再找別人吧。”
郭警官見鄒二虎說得信誓旦旦,樂了:“看不出你還真有點兒意思,這樣吧,我們可以給你按立功處理,你哥的事我和上麵求求情,盡量到時候讓你們兄弟少判幾年。”
“中,那咋辦?”
“你先進來。”說著話他們已經到了分局二樓辦公室外麵,鄒二虎跟著郭警官進去的時候,已經有不少警察在那兒等著他們了,正中坐著一個四十多歲的老警察,看樣子是頭兒。
“趙隊長,這就是鄒二虎。”郭警官介紹道。
被叫作趙隊長的老警察點了點頭,擰著眉打量著鄒二虎,好一會兒才壓低聲音問道:“你願意合作?”
“願意,俺和俺哥都願意給政府少找麻煩。”
“少找麻煩,少找麻煩就不應該幹那傷天害理的事。”趙隊長義正詞嚴地說道。
鄒二虎歎了口氣,回道:“都是聽苗哥說的,他說這事好幹,錢又來得快,還說他能幫我們,有路子啥的。”
“行了,我知道了。你今天晚上幫我們把苗傑抓住就是大功一件。”
“那行,我指定幫你們唄。”
“好,那你聽郭警官安排。”
趙隊長說完示意郭警官帶鄒二虎下去做準備。於是鄒二虎再次被帶出辦公室,在一間空審訊室裏一個人等了好久,才有兩個警察過來押著他下了樓,這時下麵兩輛汽車上已經坐滿了警察。
“你的工作就是把苗傑引出來,我們做了部署,隻要抓住他,你就立功了,明白不?”見他來了,坐在副駕駛位置的郭警官再一次囑咐道。
“好,我一定把他抓住。”鄒二虎說得斬釘截鐵。
郭警官點了點頭,讓鄒二虎上車。接著他們從分局出發,前往港口的“簋街小吃城”等苗傑,一路上鄒二虎都忐忑不安,一會兒想到苗傑在監獄裏對自己的好,一會兒又想他鼓動自己和哥哥綁架沒安好心,心裏七上八下的,竟有些不知所措。
時間就像能變身的橡皮糖,平時幹活兒諸如搶錢、綁架的時候,鄒二虎覺得過得好慢,可這會兒一個多小時的工夫好像一眨眼就過去了。這不,他邊琢磨還邊打個盹兒,再睜眼時已經到了十一點。
“你和你哥的未來可都看你的了。”郭警官拍了拍他的肩頭說。
“知道。”鄒二虎忐忑不安地走下車,看車停得離“簋街小吃城”還有一段距離,便步行來到小吃城門口,果然見到苗傑和平時一樣穿著灰夾克、牛仔褲,背對著他坐在路邊的花壇邊上玩兒手機。
“苗哥?”鄒二虎來到苗傑身後,小心地說道。隻見苗傑沒有說話也沒有回頭,背對著他,遞過一張打印的紙條,上麵寫著:到海瀾大廈1208室幫我取塞北前往香港的船票一張,我在這兒等你。
“拿著東西回來。”耳朵裏的微型對講機裏傳來郭警官的聲音。
“回來?”鄒二虎心裏一緊,看樣子苗傑這是要跑啊,要是這時候放了他,自己和哥哥不就不能算立功了嗎?不如抓住的好。想到這兒,鄒傑接過紙條,往警察方麵看了一眼,最終決定先抓住苗傑再說。於是他突然一躍而起,將苗傑緊緊抱住。
“郭警官,我抓住他了!”就在他說出話的時候,周圍埋伏的警察像孫行者變出的猴子般突然閃現,將苗傑緊緊包圍。
這下沒問題了!鄒二虎歪著頭向苗傑看去時,赫然發現自己懷裏緊抱著的人竟然是“簋街小吃城”的看門老頭兒,自己以前見過的。隻是他今天穿了苗傑的衣服,沒有說話而已。
這……這是怎麽回事?鄒二虎瞬間感覺有些天旋地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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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二虎被抓走的時候,苗傑坐在“簋街小吃城”門口“港九茶肆”的二樓餐廳裏目睹了全部過程。彼時他桌上放了幾個小小的籠屜,裏麵裝著腸粉、糯米雞和蝦餃,以及一瓶他特意讓服務員拿上桌的“老白汾”白酒。
眼瞅著鄒二虎和警車都消失於氤氳著淡淡霾霧的茫茫夜色中,苗傑才不慌不忙地拿出手機撥通了老鄉八喜的電話:“八喜,我的問題解決了,你過來吧。”
“我就在這裏嘛,隻不過要確認一下你的麻煩是不是都解決掉了嘛。”電話裏八喜有意學著一口帶著濃厚廣東味的普通話,很謹慎地說道,“我馬上就上樓了。”
放下手機,苗傑嘬了一口白酒,不緊不慢地望著一個精幹的青年男人從樓梯走上來,走到他對麵坐下:“威脅解除了?”
“我都錄下來了,你看吧。”苗傑把手機丟給八喜,招呼服務員上一瓶啤酒,“我讓他們把車推過來,你想吃什麽自己拿。”
八喜很快就看完了隻有三分多鍾的視頻,然後把手機還給苗傑,挑了幾樣自己愛吃的小菜,邊倒酒邊說道:“熊大、熊二的名氣都不小,尤其是熊大在道上很有聲望,你這次怕是惹上麻煩了吧?”
苗傑嘿嘿一笑,和八喜碰了碰杯:“虱子多了不咬人,我一個孤魂野鬼怕誰?不這樣做怎麽能把警察甩了?”說完,他從口袋中摸出一張銀行卡放到桌上,“這是你要的錢,密碼是我手機號的後六位。”
八喜接過銀行卡沒多說什麽,連著幾口喝幹了杯中的啤酒,又倒滿了一杯,一仰脖喝掉後才道:“你的事情我不問,也不用知道。我的路子你也不要懷疑,一會兒我確認完以後把司機的電話用微信發給你,你和他聯係。”
“他能走?”
“能,他很可靠啦,你上車以後什麽都不用說,也什麽都不要問。他會直接帶你從二連浩特出境去外蒙,到時候那邊聯係人安排你再去莫斯科。”說完這些他又補充了一句,“不要太多現金,夠用就可以了。等在莫斯科安頓下來去取錢就好了,你不是有雙幣卡嗎?”
“好,明白了。”
“那我先走了。”八喜和苗傑打過招呼,頭也沒回地徑直下了樓。苗傑望著他離去的背影,默默地陷入了沉思之中,直到一刻鍾後微信上有八喜發來的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
難道就真的這樣離開嗎?
苗傑閉上眼睛,短暫地陷入了沉思之中。他記得自己剛出獄的時候,其實有一陣很想做個正常人的,沒有工作那段時間,他每天都窩在家裏看電視,直到孫玓霖從人才中心找到他的資料,一個電話打破了他短暫的平靜生活。在此之前,苗傑總認為不隱瞞自己的入獄經曆是個極不明智的選擇,似乎沒有老板願意要一個勞改犯。
見麵那天,苗傑特意穿得幹淨一些,還剃了頭,以便讓自己顯得精神點兒。苗傑記得孫玓霖看上去很顯老,雖然他穿著得體,精神矍鑠,可青黑的眼眶與黯淡的神色還是暴露了他內心深處的虛弱與疲憊。簡短的對話之後,孫玓霖給苗傑開出了稅後一萬元月薪的待遇,條件是隨叫隨到,不多說不多問。
之後幾個月是苗傑一生中最富庶的日子,他跟著孫玓霖出入於高檔酒店、茶樓,和塞北市最有名望的紳士名媛吃飯喝茶。如果有時間,孫玓霖就會去東站找親戚聊天,苗傑則在樓下等。當然,還有孫玓霖每個星期都在嘉誠大廈和趙津書、林羅、馬宇姚三個人的例行打牌。
牌局不用苗傑伺候,甚至他們打牌都是在半保密的情況下進行的,所以苗傑隻要在車裏等孫玓霖下來就行。從表麵上看,這幾個人與孫玓霖似乎很要好,甚至每當生意上有什麽問題的時候,孫玓霖總打電話給林羅,隻是他們神情間的那種距離與陌生感,讓苗傑感覺這四個人的關係遠遠不是表麵表現出來的那麽簡單。
孫玓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不太喜歡說話,但做事很有分寸和手腕,思慮之周密讓苗傑甚至有些不寒而栗。記得自己剛上班的第三天,林羅就肆無忌憚地在君林公司孫玓霖的辦公室裏拍桌子。雖然當時苗傑並不在場,但這卻不能改變他悄悄從王秘書那兒得到消息的事實。
“這家夥的工資太高了。”雖然不一定是原話複述,但王秘書學林羅說話時仍然讓苗傑感覺到惟妙惟肖,那一刻這種聲色俱厲險些嚇了苗傑一跳,一直到此刻他才相信王秘書所言不虛:老板好像有什麽把柄被林羅攥著。
她接著故意繃起臉,盡量用低啞的嗓音學孫玓霖一貫的表情和聲音:“除了我和孫嚀,公司也需要一個可靠的人。新人雖然有新人的好處,但好多事他們做不了,我必須自己跑。”
“還能累死你嗎?”王秘書說聽得出林羅的極度不滿,但卻沒有繼續反對下去。後來他們不歡而散,倒也再沒聽林羅說起過自己什麽。隻不過每星期日送孫玓霖去打牌的時候,他總能看到那雙陰鷙的雙眼。
“小苗,我對你怎麽樣?”有一天,他送孫玓霖回家的時候,孫玓霖突然在路上提出這麽一個問題。苗傑其實不太擅長表達自己的感情,不過他的回答仍然讓老板感到滿意。孫玓霖點了根煙,抽了很久才問他願意不願意幫自己做兩件事。
“第一,過幾天我給你打電話,你幫我跟蹤一下我媳婦,千萬不要讓她發現。隻要看看她幹什麽、去了什麽地方就可以了,回來告訴我。”孫玓霖說這些話的時候,苗傑注意到他一直沒有看自己。對於這個任務,苗傑倒不覺得有多難,動機也簡單明了:夫妻之間出現了信任危機。
記得那天說完這些話以後,孫玓霖又點了根煙,沉吟許久才說第二件事比較難辦,不過他仍然相信苗傑可以辦好。說這話的時候孫玓霖扭過頭,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緊緊盯著苗傑,好像他隨時能從車裏消失一樣。從這充滿沉重信任的雙眸中,苗傑感覺到了即將交予自己的事情的沉重。
“我和林羅他們仨人的關係,估計你也知道一點兒,不過這裏麵有好多事兒說不清楚,所以就不細和你解釋了。下星期日我們照例得去嘉誠大廈打牌,到中午十一點的時候你去樓下,那下邊有個飯館叫‘巴蜀傳奇’,你提前把雅2房間訂下來,然後在那兒等我。”
“咱們去那兒吃飯?”苗傑感覺孫玓霖的語氣明顯和平時不一樣,語速很慢。孫玓霖搖了搖頭,聲音更低了:“到時候我們在雅2旁邊的房間吃飯,咱們不要見麵。你記住聽我的暗號,提前把這個藥放到茶壺裏,到時候我隻要喊一聲‘服務員來壺茶水’的時候,你就把這壺藥茶給我送過去。”
苗傑一愣,眼瞅著孫玓霖將一個用白塑料袋裝的白色藥粉包扔了過來。他不知道孫玓霖這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所以沒敢接,也沒說話。好在孫玓霖很快就做出了解釋:“這包東西是慢性安眠藥,我會安排在我們吃飯結束時再喝,所以到時候我們上樓以後才能睡著。屆時我會提前留門給你,你記得把桌上的錢都裝走,然後躲幾天,等風頭過了我再找你拿。”說完這些,他好像卸掉包袱一樣鬆了口氣,用充滿挑釁的目光打量著苗傑,好像是問他敢不敢。
“行,沒問題。”苗傑連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他那時候一萬個相信孫玓霖不會害自己。當然,如果放現在,如果知道是這樣的後果,他肯定不幹。那時候孫玓霖很高興,下車的時候從包裏取了兩萬塊錢給他:“這錢你拿上,先說好,牌桌上的錢無論有多少,你都要如實給我,隻有這兩萬是你的。”
苗傑收錢的時候都沒想一想,如果事情真這麽簡單的話,孫玓霖會找自己?另外,出現意外怎麽辦?還是他考慮得太簡單。他記得臨下車之時孫玓霖問他要走了自己家的家門鑰匙。
“我有個同學在廣幕縣武裝部,過幾天我也許去看他,到時我就住你家,你不是光棍兒嗎,家裏也沒人。”孫玓霖那不懷好意的笑分明是在告訴苗傑,自己帶著某個女人住賓館不方便。
看時間差不多了,苗傑結賬下樓的同時順便給八喜安排的司機打了個電話,雙方約好半個小時以後在塞蒙高速公路南入口相見。於是苗傑在樓下的吧台取了自己之前寄存的旅行包,然後又從門口的ATM機上取了點兒錢,打車前往塞蒙高速南入口。
後麵的事情遠遠超出了苗傑的預料,甚至讓他感到有些迷茫。他記得出事那天是五月十九日,天氣難得的晴朗無雲,沒有霧霾。按照事先的約定,在“巴蜀傳奇”,苗傑成功地把一壺下了藥的茶送到隔壁孫玓霖的手中。在這個過程中,除了孫玓霖,剩下的三人誰也沒有注意到他並不是服務生。
十分鍾以後,苗傑收到了孫玓霖讓他出發的短信。他上樓的時候,心情其實還是蠻不錯的,隻是進了1003房間的時候,他才隱約感覺氣氛有些壓抑,當時裏屋套間的辦公室桌子上整整齊齊地擺滿了百元大鈔,粗點之下也有幾十萬之巨。
他們每個星期都會下這麽大的賭注?帶著疑問,苗傑把錢裝在事先準備好的口袋裏,臨出門的時候又看了眼昏迷不醒的四人,絲毫沒有感覺到任何異樣。
第二天早上,孫玓霖並沒有像平時那樣要求苗傑接他去上班。去公司之後,苗傑從林秀玫的口中得知昨天孫玓霖殺了林羅等人之後自殺了。
自殺?苗傑不相信孫玓霖會自殺,在他看來老板根本沒有自殺的理由。他猜測是他們之間的約定出了岔子,很可能是被人知曉後利用了。可如果真是這樣,這個要一心殺死孫玓霖的人會是誰呢?他能不能放過自己?另外那七十四萬塊錢怎麽辦?短暫的混亂之後,苗傑想到警方很快就會把矛頭對準自己。
首先得拖延一下時間,然後再跑路,如果有時間弄明白孫玓霖留下的謎團就更好了。苗傑一步步地按照自己既定的計劃做著安排,雖然時間很緊,他卻依然在孫玓霖那看似紛雜無序的線索中找出了蛛絲馬跡。雖然得到的信息很少,可這足以讓他感到震撼!苗傑相信就憑這一點,自己就能一輩子衣食無憂了。
他看到遠處一輛大貨車閃了三下大燈,那是事先安排好的信號。
苗傑打開了手電,也閃了三下,然後往外站了站,以便司機能看到自己。就在汽車緩慢駛來的瞬間,苗傑看到大車突然加快了速度,風馳電掣般向自己撞來。他想跑已然來不及了,一刹那,苗傑似乎明白了什麽:媽的,果然被那丫頭耍了……
3
白麗君辦公室與隔壁秘書室的通信線路是單向共享的,所以她隻要願意,坐在屋裏就能掌握宛言的工作狀態。之前白麗君從未使用過這條線路,一是她日程安排得很緊,在辦公室的時間並不多;二是宛言完全值得信賴,她沒必要引出什麽糾紛來給自己找麻煩。
不過今天,白麗君卻非常想聽聽宛言和李偉的談話內容。無論李偉的來訪是關於前夫孫玓霖,還是林秀玫女兒的事,她都與之有著不能割舍的聯係。於是,白麗君微微靠在椅背上,輕輕按下通信器的按鈕。
“這麽說你現在已經結婚了?”這是李偉的聲音。
“是啊,一年多了。我先生是我來百誼公司後認識的,他也是我們公司合作單位的一個部門經理,搞IT的。”宛言做介紹的時候傳來嘩嘩的水聲,應該是她在給李偉倒茶,“李哥,你和海虹姐還有聯係嗎?”
“你說劉海虹啊,早沒有了,你們有聯係?”李偉關切地問道。
白麗君之前隱約聽宛言提起過,她說這個叫劉海虹的女孩兒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如今看來也是和李偉認識的人。
“有啊,她現在在一個全球性的慈善組織工作,經常在全世界飛來飛去,最近一年都在上海呢。好像有個男朋友是國家安全局的。”
“也是個警察。”李偉喃喃說道,聲音中貌似帶著些許幽怨。就聽宛言也歎了口氣,才道:“海虹姐真是個女強人。”
“要說女強人,我看你們白總才是呢。”李偉爽朗地笑道。
宛言可能通過什麽肢體語言表示了認同,待了一小會兒才說:“倒也是,我們白總真是女強人,對工作特別認真,你看她到現在還是單身。我們都說她是塞北市的‘董明珠’,要是沒她,估計百誼公司早就不存在了。”
“現在百誼的效益也不太好吧?”
“嗯,其實還是缺錢。效益好的時候銀行追著你貸款,不想貸都不行;現在我們稍微差點兒,他們又不想給貸了,你說企業沒貸款怎麽活?就為融資,白總天天愁得飯都快吃不下了。”
“我聽說你們公司有人說白總是個工作機器,有這回事嗎?”
宛言沉默了一陣兒,良久聽她小聲地說道:“一直就有,我看是那些懶人或被白總教訓過的人才這麽說呢。不過白總的工作精神還真值得敬仰,聽說她之前和老公離婚就是因為工作態度。白總就像處女座似的,有強迫症,什麽事都要求盡善盡美,特別特別認真。”
“我還頭一次聽說兩口子因為工作態度離婚的。”李偉說了這麽一句又問,“你們白總對錢上麵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
“就是大方不大方的意思吧。”
“還行吧。”說這話的時候宛言似乎有些猶豫,“老總畢竟要掌控全局,況且現在企業的情況不是特別好……”
“我知道了,她平時就沒有什麽愛好?”
“除了工作以外,她好像沒什麽愛好,最多就是開車出去兜兜風。”
“白總還喜歡開車?”
“對啊,別看白總是女的,但她特別喜歡汽車,什麽車都開得挺好。”說到這裏宛言沉默了幾秒鍾,又道,“估計電話會議也應該結束了,我給你去看看。”
她說完沒多久,走廊裏就傳出了輕輕的腳步聲,接著有人輕聲敲了敲門。白麗君說了聲請進,就見宛言嫋嫋閃進,柔聲道:“董事長,有個叫李偉的人說是郭警官的朋友,有事找您。”
“讓他進來吧。”白麗君頷首應允卻不起身,不多時就見李偉橐橐而入,隨之刮入一陣涼風。白麗君抬頭望去,看見李偉今天穿了身灰白色的休閑運動裝,腋下夾了個仿牛皮的大筆記本,顯然是剛剃過胡須的樣子,下巴青愣青愣的。
“白總,打擾了。”李偉走進來和白麗君握了握手,隨後便在側首沙發上坐下,笑道,“老郭和您說了沒有,說我想過來和您聊聊。”
白麗君停下手中正在簽字的筆,望著宛言端了茶放到李偉身邊的茶幾上,又看她閃身離去,才說:“他昨天倒是給我打過電話了,我很奇怪,既然李……先生早已不在警隊工作,那為何對孫玓霖的案子這麽上心?又哪裏來的動力呢?”她故意在“李先生”之間略微停頓,念出的“先生”兩個字既突兀又陌生,像刀子一樣向李偉劃去。
誰知麵對白麗君無聲的挑釁,李偉竟無聲無息地接受了,連麵孔上的笑容都沒有減少。見白麗君說完,他客氣地點了點頭說:“也難怪白總疑心,很多人都有這個想法,隻不過礙於情麵不好意思當麵質詢我罷了。其實這事得分裏外兩麵看。從裏說,是我個人想證明個人價值,掙點兒零錢攢老婆本兒;從外講嘛,也是孫嚀希望加快案件進程,用我的經驗幫她和重案組做點兒力所能及的事。”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孫嚀對你們警方的不信任?”白麗君得理不饒人,語氣咄咄逼人,仿佛是用行動告訴李偉,她一點兒都不歡迎他一樣。可李偉仍然淡淡地笑著,絲毫沒有因此而有丁點兒懊惱:“也不能這麽說,一來我不能代表警方,二來也沒有誰規定我們不能這麽做,哪怕是慰藉己心也好嘛。隻是希望白總能行個方便,幫幫忙。”
白麗君冷哼一聲,笑道:“沒問題,李先生也不容易。衝著郭警官的麵子我也會幫,隻不過能起多大作用我還真說不好。”
“沒事,隨便聊聊。”說著話李偉攤開筆記本,用筆在上麵戳戳點點,“那我問了,白總。首先想和您聊聊您前夫孫玓霖的事,比如你們離婚的緣由,如果方便的話再說說孫嚀怎麽樣?”
“我們離婚其實沒什麽可多談的,就是感情不和。君林物流按理說是我們一起合作的企業,可最終卻把我掃地出門,你說這是什麽事?有他孫玓霖這樣做事的沒有,他就是個傀儡,一個窩囊廢……”
看不出事情過了這麽多年,提起君林公司的事,白麗君還有如此大的火氣,聲音雖然不高,語氣卻著實鋒刃犀利。
有三五分鍾,李偉都沒說話,隻是平靜地等著略顯激動的白麗君恢複狀態。白麗君也很快意識到了自己失態,很慚愧地笑著:“不好意思,我提起這事氣就不打一處來。”
“這就是你們離婚的主要原因?”
“算是吧,其實我們的婚姻根本就是個錯誤。不怕你笑話,李先生,我和孫玓霖客氣得不像一家子。結婚七八年,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有誰想放個屁都得去衛生間悄悄解決,你覺得這日子能過好嗎?”
李偉可能覺得這話不好回答,所以隻是笑了笑沒說什麽。就聽白麗君繼續說了下去。
“他在西寧遇到過一次交通意外,住了近兩年醫院後就患了抑鬱症,性情大變,而且他還沒有生育能力……”說到這兒她沒有再繼續下去,不知感到了自己委身下嫁的痛苦,還是這麽多年的辛苦,竟一陣哽咽。
李偉則吃驚地抬起頭,從桌上拿了張紙巾遞給白麗君:“孫玓霖有抑鬱症?”
“應該有吧,反正我見他經常吃‘百憂解’。有個心理醫生和他關係不錯,是咱們塞北市第二十九醫院的,叫鄭什麽來著,挺有名的。”她邊說邊等著李偉將這些記在筆記本上,接著又道,“你剛才說到孫嚀,她是我們領養的,孫玓霖他很喜歡女兒。其實當時我們的感情不太好,經常吵架,我覺得那時並不是最適合領養小孩兒的時候。隻不過孫玓霖太喜歡女孩兒了,我就默認了,一切都是他操辦的。”
李偉停筆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自言自語:“也許選擇婚姻有些草率。”
“是啊,當時如果不是……”白麗君歎了口氣,不想再說下去了,可她驀地一抬頭竟發現李偉神色有異,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樣。她眉頭一皺,就知道這裏麵有事:“你想說什麽,李先生?”
“沒什麽,我們換個話題吧。你剛才說孫玓霖不育的事,我想知道得詳細一點兒。”
“不,你一定要告訴我你想說什麽?”
李偉端起杯子喝了兩口水,掏出一盒香煙,在白麗君的允許下拿出一根點燃,吸了幾口後才說道:“這事我是聽劉芳,就是林羅的妻子說的。好像是當時你有一天夜裏和孫玓霖行房之後才答應嫁給他的?”
“沒錯。”對於李偉的直言不諱,白麗君多少有點兒意外,好在經過無數風浪的她早非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她遂站起身,望著窗外天空飄浮的白雲,似乎又回到了幾十年前的青蔥歲月:“有一次過什麽節晚上喝酒,他騙我去他家坐坐,然後就在酒裏下了安眠藥,我早上醒來就發現他和我躺在一起。”她停頓一下,好奇地問道,“你想說的就是這個?”
“哦,”李偉躊躇片刻,囁嚅道,“其實當天他家裏不隻有孫玓霖一個人……”
“你是說?”白麗君猛然回過身,臉色蒼白,“難道是……其他人?”
“對,劉芳說,是林羅……之後,林羅才離開的。”
“這個傀儡、白癡!”白麗君惡狠狠地咒罵了幾句,說道,“其實我早該想到,像孫玓霖這麽窩囊的傀儡……”說到這裏,她的眼淚像從天而降的雨水,無窮無盡地落了下來。
屋子裏好一陣寂靜,隻有白麗君低聲抽泣的聲音和李偉橐橐的腳步聲。白麗君哭了一小會兒,忽然止住了悲聲,她擦幹眼淚再抬起頭來時,若不是那微微紅腫的眼眶,看上去就像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一樣:“見笑了,你問吧。”
“我還是先告辭,有時間我們再聊吧。”李偉說完轉身就要離開,卻被白麗君叫住了,她的聲音清冷幹脆:“我說沒事,你問吧。下次我不一定再有多少時間和你坐在這裏聊孫玓霖,我也真沒什麽興趣。”
白麗君點了點頭,端起桌上的純淨水喝了一口:“沒錯,可以說,沒有林羅,就沒有君林物流。但我想問你李先生,如果我每個月給你幾十萬,讓你把你妻子或女朋友甚至是你的全部尊嚴讓給另外一個男人,你願意嗎?”
她的疑問聲色俱厲,問得李偉啞口無言。
“這……”
“沒話了吧?這就是我離婚的理由,我寧可什麽都沒有,也不想再和孫玓霖以及那幫寄生蟲待一天。我可以暫時舍棄一切,但不能舍棄一輩子!”說著說著,白麗君的聲音又大了起來。她見李偉已經合上了筆記本,知道他問得也差不多了,才歎口氣又坐了下來:“算了,過去的事還這麽激動,讓你笑話了。另外,孫玓霖不育是天生的,反正他自己是這麽說的。嗯,過幾天我幹女兒過生日,我待會兒要去給她買點兒東西。”
見她下了逐客令,李偉忙起身告辭:“那我就不多打擾了,您還有幹女兒啊?”
“有啊,她母親剛去世,我得負起責。其實林秀玫來我們公司的時候就是未婚媽媽,隻不過那個時候她不敢說出來,所以就把女兒放在鄉下老家養。我們關係好壞也和孫玓霖無關,我估計他到死也不知道這事……”
“您等等!”李偉忽然製止了白麗君,“您是說林秀玫有個女兒?”
白麗君見李偉驚異的臉色,就知道他八成頭一次聽說:“對啊,林樂樂在老家,這事你們真不知道?對了,孫嚀可能也不清楚。”
正在這時,李偉的電話響了,他接起電話聽了一句就懶洋洋地問對方:“怎麽了?”接著又聽他說道,“你有?”
電話裏不知道對方說了句什麽,李偉明顯提高了警惕性,他向白麗君示意後離開了房間,但白麗君仍能從打開的對講裏隱隱聽到他的聲音。
“苗傑?”她聽得出李偉有些激動。他繼而問這個人有沒有生命危險,聽聲音似乎是這個人出了什麽事,接著又聽他說道:“一定不能讓他死掉,我有話要問他。現在最重要的線索都在他身上,可關係著五條人命啊!”然後他又說了句馬上過去,就回來向白麗君倉促地辭行,轉瞬間便消失在她的視線中,走得甚是匆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