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廣幕縣十裏橋村位於東平市以南三十公裏的糊塗河北岸,自古以來就是塞外魚米之鄉,故而也算富庶。隻是這幾年東平市在廣幕縣城搞了個什麽“雲計算信息中心”,吸引了村裏不少人去打工。有點兒學識的年輕人去當技工,上一點兒年紀的就幹點兒穿光纜挖人井的粗活,收入倒也說得過去。隻是這一來村裏的全勞力就少多了,影響不少工作。
此時正值農曆四月中旬,天氣卻已然悄悄熱了起來。臨近傍晚的時候,村支書丁茂坐在村口自家門前的石頭墩上抽煙,他望著踟躕天幕的夕陽,正琢磨著村裏的瑣事發呆。驀然,一輛SUV警車由遠及近地從地平線處迤邐駛近,車雖開得不甚飛快,卻掀起漫天的灰塵,將遠近都朦朦朧朧地遮掩起來。
丁茂覷著眼看到汽車在自己麵前停住,走下一個模樣周正的年輕後生,穿著湖藍色的夾克衫,背著黑色的皮挎包,鼻梁上還架著防風用的平光眼鏡,顯得精明幹練。後生徑直來到丁茂麵前,從上衣口袋裏掏出盒煙,邊給他遞煙邊說道:“大叔您好,請問村支書家咋走啊?”
“我就是村支書,你有什麽事哩?”接過香煙,丁茂心底的敵意多少收斂了一些,隻是目光中還帶著些不信任。年輕的後生彎下身子,邊給他點煙邊介紹自己的情況:“我是《東平民警》雜誌周末法製版的編輯部主任,我叫李子平,想來咱村了解點兒情況,出個專刊。”
說著,這個叫李子平的後生從口袋裏掏出個深藍色的什麽證件在丁茂眼前迅速地晃了晃,然後又鄭重其事地塞回了口袋。丁茂雖然沒有看清,但憑著經驗覺得這人穿得這麽講究,開著這麽好的警車,八成是城裏的大幹部沒錯,沒準兒還是管警察的頭兒。於是,剛才還警惕的精神防線一下子就鬆懈下來,人也自然多了。
“哦,警察主任?來采訪?”丁茂憨笑著打量年輕人問。就見對方很恭敬地點了點頭,從車上拿出一張《東平民警》周末法製版說道:“我們想策劃一期關於咱們東平市各郊縣浪子回頭的專刊,就是那種改造情況不錯的後進村民這幾年的思想生活狀況,所以需要了解了解情況。”
丁茂這時候才多少明白對方的來意,隻是他來的這個時間段可不太湊巧,因為馬上要天黑了嘛。他抬頭看了眼昏晦的天空西邊,指著遠處的一處房子道:“那就去村委會談吧,怎麽這個時間來哩?”
李子平道了謝,把車又往路邊靠了靠,說自己有點兒事耽擱了。兩個人邊走邊說,聽丁茂先把村裏的後進村民和他們的情況一一做了介紹,最後就聽李子平翻了翻手機裏的材料,問趙健是不是他們村的村民。
“趙健?”正給李子平倒水的丁茂聽到這個名字有些吃驚,半晌才反應過來,“他可不算後進哩,這人挺先進的,又老實,還開了個養殖場。就是交友不仔細,有個後進分子的朋友。”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丁茂看到李子平明顯留神了。
“他還有後進分子的朋友?誰啊?”
“誰沒有幾個狐朋狗友嘛。”丁茂笑道,“趙健一直和苗傑交好,那家夥就不算啥好人。”
丁茂見李子平有興趣,話匣子一下子就打開了。原來在十裏橋村,這苗傑在村裏算是後進典型,從小就好偷雞摸狗。他爹娘離婚早,這孩子跟著酒鬼老爹也沒學好,小學畢業就沒再繼續念書了,開始是在廣幕縣城打零工,後來幹脆去了東平,不知道在幹什麽,反正隔三岔五地就往家帶人,不是不三不四的流氓,就是流裏流氣的女人,反正都不是什麽好鳥兒。他二十一歲那年他爹腦出血去世,這家夥更成了脫韁的野馬,幹脆找了個有夫之婦在家裏過起了日子,直到這女人的漢子提著棒子把他倆赤條條地堵在家裏。
“那後來呢?”李子平饒有興趣地問道。
“打起來了唄。這苗傑不好對付,一個人提著菜刀竟然把對方兩人都砍傷了,聽說那女人的漢子差點兒沒了命。好在村裏出麵製止,你看我這兒的傷就是那時候留下的。”說著話,丁茂指著右胳膊肘上的一處刀傷說道,“那天情況凶險啊,我帶著趙健和幾個年輕後生想拉開他們兩撥人,好幾次都沒拉開,那男的——就是那女人的漢子跟瘋了似的,非要撲上去和苗傑拚命,我一個沒攔住,他就被苗傑一刀劈腦袋上了……”
“這苗傑練過武嗎?”李子平給丁茂點煙的空當兒打斷了他的話頭,丁茂抽著煙搖了搖頭,否定道:“沒,就是打架多,下手狠。我接著就報警了,等你們警察來了以後就把他們都帶走了。再後來苗傑被判了幾年徒刑,前年這不才出獄。”
“他今年多大了?”
“二十八了。”說到苗傑,丁茂的話裏話外是貶多褒乏,聽得李子平一個勁兒低頭做筆記,直到寫得差不多了,他才問丁茂,苗傑這段時間是不是在村裏。
“前幾天見他回來了兩次,這幾天就不清楚了。前年出獄以後聽說他一直在塞北市給一個老板開車,後來和老板鬧了點兒矛盾就不幹了。”
“在塞北市開車?”
“對,怎麽說東平還是小地方,不像塞北市機會那麽多。現在人們都咋說來著,打工不就得去‘塞北上廣深’嗎?”
“那個趙健現在在家嗎?”
“在,他家開養殖場,啥時候都在家,去他那兒方便。”
“那要不然支書帶我去和他聊聊?”
“中,現在走唄。”丁茂說著站起身,才出門就被李子平神秘兮兮地拽住了。他們回到李子平的汽車跟前,丁茂就瞅著他從車裏取出兩條大中華香煙:“支書,你拿上這兩條煙。”
“這話咋說的,我不能拿。”
“拿上吧,這是我個人孝敬您的。”李子平不由分說地把煙塞給丁茂,又催著他先把煙放回家,二人這才拐上前往趙健的養殖場的路。此時天色已經暗淡下來,整個天空像是被蒙上一層厚厚的藍紗,模模糊糊地透著幾點稀疏的星光。路兩旁的人家裏偶爾傳出幾聲公雞啼叫,繼而伴著車鳴犬吠和童叟啼咳聲悠然傳來,仿佛整個村莊都開始睡意蒙矓了。
趙健是個長得很敦實的青年,看樣子不超過三十歲。丁茂領著李子平進屋的時候,他和老婆孩子正在吃飯,見村支書帶著陌生人進屋,他一下子就被弄得緊張兮兮,站起來直勾勾地瞅著二人不知道該說點兒什麽,還是丁茂一句話打破了沉寂:“哎,我說你個傻小子,咋看我來了還犯愣了,貓尿又灌多了?”
“支……支書啊,我還沒喝哩。”
“沒喝愣啥神兒,我給你介紹介紹。”說著丁茂拉過李子平說道,“這是城裏來的警察主任,專門給咱村做專訪的,要和你聊聊後進分子的事,到時候雜誌上一登,你小子不也上回報紙嗎?”
“後進分子,我?”趙健被丁茂問蒙了,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在趙子平及時做了補充:“就是和你聊聊,做個相關資料補充,每個村都有幾個人,像你們村的苗傑,還有……還有誰來著?支書?”
“還有好幾個哩,馬登奎、李計強不都是後進嗎?”
“哦,進屋坐吧。”趙健搔著後腦勺把他們讓進裏屋,沏茶點煙折騰了好一會兒才說到正題。趙健聽完李子平的來意,想了好半天,直到一根煙抽得差不多時才說道:“苗傑出獄以後就一直給外地老板開車,後來聽說因為工資和老板鬧了點兒糾紛,就不幹了。好像前幾天老板才把剩下的工資補給他。”
“什麽單位你知道嗎?”
“好像是塞北市的什麽物流公司,挺大的單位,老板姓孫。”
李子平聽到這裏驀地解頤頷首,說道:“你說這幾天老板把工資發給他了?”
“應該是吧,前一陣兒他跟我借一萬塊錢說急用,三天前他回來時就還給了我,我問過他,他說是老板把工資補給他了。”
“他現在在家嗎?”
“應該不在。”趙健說到這兒有些欲言又止的樣子,看了眼丁茂,直到丁茂告訴他有話就說的時候,他才道,“不過我有他家的鑰匙。因為他不常回家,所以我有時候幫他做做衛生啥的。”
李子平沒再說什麽,隻是問支書丁茂,一會兒等趙健吃完飯方便不方便去苗傑家拍幾張照片。丁茂想了想,還是決定讓趙健給苗傑打個電話。
電話最終沒有打通,見李子平照相心切,丁茂遂讓他先去照,反正趙健這兒有鑰匙。而在前往苗傑家的路上,李子平問起了趙健的生意:“養殖場怎麽樣?”
“還好。”
“沒買輛車?”
“買了兩輛,貨車我經常開。小車前一陣兒借給苗傑了。”
“哦,他沒車啊?”
“沒有,借車的時候他說那個老板又給他找了點兒活,臨了會把錢全給他。我當時還勸他別又讓人騙了工資,這幾年騙子多。”
苗傑的家位於十裏橋村偏僻的東南角,離趙健的雞舍不遠。他們到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隻能遠遠看到一個模糊的院落和坐北朝南的四間平房。院裏稀稀疏疏地堆了些柴火,地倒掃得幹幹淨淨。
開門的時候他們遇到了一點兒小麻煩,好像苗傑家的門鎖因為長時間不用而生鏽了一般,雖然費了點兒勁,好在最終還是打開了門。不過在趙健看來這門前幾天還不是這樣:“咋和上次我家門被撬過的時候一樣?”
屋子裏很幹淨,甚至顯得有些落寞。除了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以及簡單的桌、椅、床外,空無一物,甚至連電視機都是老款CRT陰極顯像管式21英寸的康佳電視,給人的第一感覺仿佛是穿越回了十五年前,無論是家具、家電,還是頂棚的報紙都是那個時代的典型產物。
丁茂見李子平在屋子裏轉了幾圈,隨便拍了幾張照片後,就要離開的樣子,不過好像屋裏也的確沒有什麽有價值的東西可拍。不過當他們轉到廚房的時候,垃圾桶裏幾張被撕碎的複印件材料引起了李子平的注意。當他拿出這些東西在桌子上拚好的時候,丁茂看到那好像是幾個人的簡曆一類的東西,還有模模糊糊的黑白照片,照片下麵都用碳素筆潦草地寫著名字:孫玓霖、趙津書、林羅和馬宇姚。
照完相,李子平默默地把這些東西放回垃圾桶,又返回客廳看了看,最後他們在三屜桌的抽屜裏找到了另外一份裝在牛皮紙紙袋裏的完整材料和照片,這次照片裏的人是個挺漂亮的中年女人林秀玫。
2
周六中午,塞北市海港區北環港商業街天垣廣場寫字樓二樓的“小天鵝火鍋”裏,成小華和李偉正吃午飯。自從三天前李偉從東平市回來,這還是他們第一次見麵。
成小華慢慢地將桌上的蔬菜、菌菇和寬粉分別倒進鍋裏,然後低頭用小勺攪動著自己碗裏的調料,秀眉微蹙,緘口不言。對麵的李偉見她情緒低落,囁嚅良久,才鼓足勇氣問道:“小華今天怎麽沒精打采?”
成小華抬起頭,悠悠地歎口氣道:“沒什麽,才上崗不太適應,有點兒累。”
李偉給她夾了一筷子涼拌金針菇,說道:“那更得注意身體,我這段時間幫偉剛查孫嚀她父親那個案子,有點兒小忙。”
“嗯,我知道。”成小華淡淡地回了一句,似乎沒有追問下去的打算,這倒讓李偉有些意外,琢磨了片刻才道:“案子快有眉目了,等這事完了咱倆去看看房子,你要是忙,我就先選上幾個小區,你再給定一下。”
成小華從李偉的話中好像聽到了些許緊張,遂抬起頭說道:“再忙也得抽出時間去看房子啊,我這個人事多,所以你得做好思想準備。”說完莞爾一笑,“不是說好了我負責裝修嗎,房子要是看不上眼,我可不掏錢。”
“那成,隻要你願意看,我就願意陪。”見成小華露出笑容,李偉懸著的心多少踏實一些,就聽成小華又道:“我其實是有點兒擔心你的安全,以前你當警察的時候就那麽拚命,結果好幾次差點兒出事。”
李偉不禁動容,目光中閃爍著溫情,拉過成小華的手緊緊握住,說道:“知道你擔心,所以才和你說明白呢。再說這事隻是調查,沒什麽危險性,況且凶手的線索已經大致明了,我估計再有一個星期也應該完事了。”
“這麽快,不是你張冠李戴了吧?”
李偉嘿嘿一哂,語氣中帶了點兒不屑:“讓你說得和真事一樣,我李偉做了這麽多年警察什麽時候張冠李戴過?我告訴你,前幾天我一趟東平就把這小子的底兒摸透了。”
“哪個小子啊?”成小華顯然聽得有些糊塗。
李偉這才想起來之前他們根本就沒探討過案情,忙道歉,又從頭講起:“孫嚀不是懷疑她父親孫玓霖不是自殺嗎,就讓我幫她查查。其實在這個事情上,不僅是我,連郭子郭偉剛,甚至是重案組那邊都認為孫玓霖自殺的可能性不大,所以我們都本著一個思路進行了摸排。”
他說到這兒,從鍋裏夾了一筷子木耳,邊吃邊說:“隻是在對嫌疑人的選擇上我們有點兒分歧,他們重案組方麵選了一個人,我又定了一個,所以幹脆都收了。”
“你和我說沒事吧?”成小華疑慮地問。
“沒事,我現在又不是警察,不用守紀律,再說你又會不往外說,怕什麽,我和重案組的王隊關係好著呢。現在最重要的問題是證據不足。我覺得有嫌疑的那人叫苗傑,之前做過孫玓霖的司機。我回來以後又找過一次林秀玫,她回憶說苗傑在他們公司工作的時間很短,最多三個月。但這個人她印象很深。一是這個人平時不苟言笑,很少說話;二是苗傑素來好勇鬥狠,稍有不慎就和人揮拳頭幹仗,下手還挺黑。所以,他在公司裏人緣也不怎麽樣。”
成小華知李偉有意在心上人麵前炫耀,亦以成全,隻點了點頭以資鼓勵卻不插言。就見李偉唾液橫飛,兀自在興頭上:“但就這樣一個主兒,孫玓霖卻委以重任,將全公司最好的車交給了他。後來不知道什麽原因苗傑卻突然辭職,隻幹了三個月就離開了君林公司。但據他和他的死黨所說是因為他和孫玓霖鬧矛盾,孫玓霖沒給他發工資。”
“那後來呢?”
“這不前一陣他找死黨借車說老板把錢補給了他。據我的調查,從他離職到這次出現借車,苗傑整整九個月沒有工作,生活卻一直無憂,並很少回家。這次出事之後,我不僅在孫玓霖被害的現場找到了苗傑出沒的證據,甚至連之前幾天都拍到了他在跟蹤林秀玫和孫玓霖。”
“真是他?”
“現在的問題是拿不到口供。”
“他不承認?”
“嗯。”李偉肯定地回答,又低下頭吃東西,然後說道,“我回來的第二天重案組就找過他了,但這家夥顯然有所準備,矢口否認自己所做的一切。據他說案發當天的中午他接到孫玓霖的電話,讓他去‘巴蜀傳奇’飯店雅2房間結賬,他等了一會兒沒見人,孫玓霖卻又來電話讓他到1003室紅韻公司找他。於是他就上樓到1003室見到了孫玓霖,並從他手裏拿到了之前拖欠的工資。”
“那跟蹤的事呢?”成小華果然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的人,很準確地就抓住了案件的重點。
李偉點了點頭,說道:“問得好,這個問題就是他最大的嫌疑之處,因為他自己解釋不清。”
“他怎麽說?”
“他說那是湊巧碰到的,至於他戴口罩,是因為那幾天感冒。”
“這麽湊巧?”
“誰說不是呢。因為沒有證據,重案組就把人放了,誰知道之後重新勘查現場的時候就在屋裏發現了苗傑的大量指紋,所以這次要是沒問題,應該就可以從他嘴裏問出點兒什麽了!”說到這裏,李偉拿起杯子喝了口水,儼然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成小華琢磨了一會兒,覺得這事和自己實在沒什麽關係,也難提起興趣找出更多的線索,便幹脆沉默下來,也就這一眨眼的工夫,李偉的手機響了。他懶洋洋地拿起電話,剛喂了一聲,眼睛就立時瞪圓了,臉色也變得有些晦暗:“好,我馬上就到。”
放下手機,李偉顯然失去了剛才的眉飛色舞,像是一個被深秋的夜霜打蔫兒的茄子,蔫兒巴巴的。成小華見他瞬間反差竟這麽大,自然又好奇又擔心,雖然天生內斂的性格阻止了她的詢問,可眼神卻又暴露了一切。
李偉知道成小華關心自己,故不待兩個唉聲打完已經和盤托出。原來電話是郭偉剛打的,他此時和孫嚀在醫院裏,原因是一個小時前林秀玫出車禍了,危在旦夕。
“那你還愣著幹什麽,去醫院啊!”成小華催促道。
李偉抬頭看了她一眼,神色間有些困惑:“你說這事怎麽這麽巧?我剛在苗傑家查出點兒線索,林秀玫就被車撞了,我還為這事提醒過他們呢……算了,先去醫院吧,就得委屈你了,飯還沒吃完我就得走。”
“沒事,我開車送你吧,省得你打車。”成小華說著站起身招呼服務員埋單,然後幹脆利落地帶著李偉往外走,直到坐車時李偉還有些神不守舍:“看來我對苗傑的了解還是不夠多啊!”
“慢慢來吧,我相信你沒問題的。”成小華帶著鼓勵的笑容安慰李偉,一路上兩個人倒也安靜,一個專心開車,一個專心發呆,直到成小華提醒他到了醫院的時候,李偉才有些恍然大悟的樣子。
市人民醫院的第一急診中心就在醫院正門,待李偉和成小華來到搶救室門外的時候,郭偉剛帶著孫嚀和兩個交通隊的同誌已經等候多時了,見李偉他們過來,郭偉剛三步並做兩步地迎了上去:“李哥,你來了。”
“人怎麽樣了?”
“還在搶救,撞得挺嚴重的,司機棄車逃逸,正在通緝中,遺憾的是附近沒有目擊證人和攝像頭。另外,這人好像是專門守在林秀玫他們公司門口等她出來一樣,直接開車撞了過去,然後棄車逃跑,車是一輛昨晚被盜的老款別克車。”
李偉點了點頭,好像又回到了恍惚狀態。郭偉剛看他沒反應,有些習以為常地轉過身和成小華打招呼,接著又帶著她過去安慰已經哭得不成樣子的孫嚀。
良久之後,李偉終於說話了,語氣殺氣騰騰,又急又快:“我不是提醒過你們注意林秀玫的安全嗎,怎麽這麽大意?”
郭偉剛這時正低聲地和兩個交警交流情況,看他急赤白臉的樣子也有些委屈:“我已經和重案組那邊打過招呼了,再說咱們不是也沒直接證據嗎?”
“廢話,等有直接證據,人早死了。”
在兩個人正爭執時,一個膚色蒼白的小護士急匆匆地從搶救室跑了出來,郭偉剛連忙上去拉護士的袖子:“怎麽樣了,護士?”
小護士沒理他,隻斜睨了一眼外邊,解釋了兩句:“大出血,已經休克了,正在搶救。”說著她就跑了出去,不知是取什麽東西或找什麽人去了。
這時重案組的兩個青年幹警聞訊趕了過來,可還沒來得及站穩,就被李偉連珠炮般的喝問嚇了一跳:“王隊、孔隊呢?他們怎麽沒來?你們都是幹什麽吃的,這種情況也能發生!就應該派人保護知道嗎?”
兩個青年警察顯然沒料到這裏有人會向他們突然開炮,一時被問得有些手足無措,不過很快在確認對方不是家屬、領導抑或特殊人物的時候立時也火了:“你是誰啊?我們怎麽辦案,有我們的流程,你是幹什麽的?你以為我們願意看到這種結果?我們難道不難過?別以為你像什麽領導幹部一樣可以在這兒發號施令,我告訴你,影響了案情,你要負責的。”
郭偉剛一見這種情況連忙過來勸架,正亂著時,一個大夫走了出來:“你們誰是家屬?她人不行了,剛才搶救之前說了幾句話……”
李偉聽到這兒猛地一抬頭,甩過兩個警察一把衝上去,他扯住大夫發瘋似的喝問道:“她說什麽了,快說!快說!”
3
自從父親孫玓霖去世以後,孫嚀的生活就變得一團糟。開始是慰藉繼母的同時要把家裏的事情安排妥當,以使她能有精力讓公司不至於因為失去負責人而導致運轉不暢。後來孫嚀發現自己也像被卷入深水漩渦中的小舟般不能自拔,因為此時她已經墜入了父親留下的那團謎一般的線索中,而且理不出任何頭緒。於是她希望郭偉剛和李偉能幫助自己弄明白她的父親,其實這也是孫嚀找回自我的另外一個過程。
從很小的時候孫嚀就知道孫玓霖和林秀玫不是她的親生父母,隻是這絲毫不能改變他們對對方的愛。自青春期開始,孫嚀就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可能是聯係養父母的唯一紐帶,她相信那個年齡的女孩兒憑著那特殊且靈敏的嗅覺完全可以捕捉到父母在一起的丁點兒線索。
可惜,她什麽都沒發現過,甚至是他們一絲一毫的親熱證據也沒發現過。至此孫嚀才知道父母的愛是多麽無私。這種並非建立在血緣關係上的親情,有時候會顯得尤其光輝偉大,在這方麵,她的父親孫玓霖顯然更勝一籌。另外,孫嚀對第一個養母白麗君卻隻有模模糊糊的一個印象,那個陌生嚴厲且冷酷的形象曾深深地在她腦海中駐足了很久很久。
隨著孫玓霖去世時間的推移,孫嚀覺得自己對他的感情非但沒有淡去多少,思念之情反而更加強烈,隻是他突然離世帶來的負麵影響卻日漸消弭。
周六這天午飯後,孫嚀小睡了一會兒,醒來後,她覺得自己應該把之前的材料和同學們用郵件發過來的學習筆記整理一下,畢竟下周就要回去上課了。於是她坐到書桌前收回淩亂的思緒,盡量把精力投入故紙堆中。
不知道過了多久,尖叫的音樂聲把孫嚀從書海中拖回現實。電話是郭偉剛打來的,他告訴她,他剛接到交警部門的通知,說林秀玫剛才在公司門口出車禍了。孫嚀聽到這裏臉色巨變,心想繼母早上出門的時候還說晚上她們出去吃飯,怎麽這就出了事?她簡單地在衛生間梳洗了一下,妝都沒來得及化,就跑了出去。而郭偉剛已經在小區門口等她了。
醫院裏人聲鼎沸,兩個送林秀玫來醫院的交警和她父親公司的幾個同事正幫著忙裏忙外。他們看到孫嚀和郭偉剛來了,就一下子都圍了過去,好像整個家庭甚至整個公司的重擔都突然間砸到了孫嚀身上一樣。好在副總裁何紹傑算是個見過世麵的人,很快就穩住了形勢,在得到孫嚀的口頭承諾後,他最近一段時間將全權負責公司的一切事務。而郭偉剛則做了現場的臨時主管,很沉著地和醫院方麵溝通相關搶救事宜,順便安慰已經嚇得有些木然的孫嚀。
這一切孫嚀都看在眼裏,腦袋中卻空空的,不知所以,直到李偉帶著成小華來的時候,這才把孫嚀的注意力轉移到成小華的身上。
說實話,成小華一點兒都不像是結過婚的樣子。這是孫嚀第一次見她時的正常反應,隻是那天時間倉促,所以她並沒有仔細打量對方,如今略一細看就能發現,無論從哪個角度講,成小華都是一等一的美女:身材高挑勻稱、皮膚白皙水嫩、五官秀美端莊,絕對是個讓所有男人垂涎的尤物,完全是才出校門的二八佳人模樣。
就這樣一個女人,她前夫怎麽非要和她離婚呢?孫嚀想不明白,她也懶得去想,隻是隱隱聽人說那個叫劉厲的警察辭職以後迷戀上了賭博,恐怕他對女人已經沒有了興趣。
正胡思亂想時,一個中年男大夫從急救室裏走了出來,一邊摘口罩,一邊用低沉的聲音告訴孫嚀他們:“你們誰是家屬?她人不行了,剛才搶救之前說了幾句話……”他的話好像還沒說完就被李偉打斷了,可後麵的事情孫嚀卻記不清了,她聽到大夫說繼母不行的時候已然感覺到天旋地轉。
成小華扶住了她,這時候李偉、郭偉剛和重案組的警察已經將大夫團團圍住,孫嚀則依舊沉浸在自我營造的那巨大的痛苦屏障中不能自拔,似乎一切事情都與她無關了。其實孫嚀心裏清楚,她這悲傷並非全部來自對繼母的情感,更多的則是對自己命運的哀歎和對父親另外一種形式的追思。
接著她隻知道成小華帶著她離開了急診大樓,隨後就上了成小華的汽車,孫嚀在那兒疲憊地倒下時,她感覺渾身的力氣好像都用光了。
她沒怎麽哭,卻感覺到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
一個月前,她還是個有著溫暖家庭的幸福女孩兒。養父雖然並非她的親生父親,待她卻比待親生的女兒還要好。她家境殷實,長相美麗,是學校裏讓人著實羨慕的一個女孩兒。可才短短幾天,她就接連失去了僅有的兩個可以依靠的親人。
養父繼母都沒有什麽值得依靠的親戚,她以後該怎麽辦?
成小華一直在她身邊默默地陪伴著她,這個聰明的女孩兒知道此時說什麽都沒有用,所以一直在用行動幹著力所能及的事情。
當天幕變成藏藍色時,李偉出來了。他的臉色很不好,顯然也是被林秀玫的突然離世影響了心情。李偉告訴孫嚀,郭偉剛正處理她繼母的事情,讓她多休息一會兒。
“我想問問你,聽說過苗傑這人沒有?”李偉抽著煙,鐵青著臉問孫嚀。
孫嚀重重地歎了口氣,默默地點了點頭。
“在哪兒?”李偉追問道。
“我以前沒聽說過這個人。就是前天和我媽聊天的時候,才聽她說我爸的死可能和苗傑有關。”孫嚀輕輕地說道。
“她是怎麽知道的?”
“她好像也是聽人說的,而且我爸爸他們打牌的錢也被苗傑拿走了。”
“打牌的錢?”
“對,我媽說他們打牌的時候有時候都好幾萬好幾萬的輸,可當時案發現場才有幾百塊錢,你們說這錢不是被苗傑拿走了,還能有誰?我聽她話裏話外的意思可能是想向警察反映這個情況。”
“她說了嗎?重案組知道不知道錢的事?”
“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孫嚀說著又哭了起來,成小華連忙過來安慰她,示意李偉不要再問了。
李偉剛要悻悻地離開,又把頭轉了過來:“孫嚀,我再說最後一句。之前你說你覺得你父親死得不明白的時候,我還覺得有些小題大做,但如今我越來越覺得這裏麵的確有事,而且事還不小。所以你放心,既然答應了你和郭子,我一定幫你弄明白。”
孫嚀哽咽著點了點頭,望著李偉離開,倏然之間巨大的悲愴將她緊緊包圍,一種無法承受之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再也顧不得此刻的形象,淚水奪眶而出,竟然號啕大哭起來——仿佛哭聲可以遺忘一切,可以將所有的傷痛如淚水般棄之而去。
“你繼母讓我們照顧好你。”不知什麽時候,郭偉剛站到了孫嚀麵前,他邊接過成小華手中的濕巾紙小心地為她擦拭臉上的淚水,邊說道,“大夫說你繼母搶救前所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讓他們找到我的女兒’,不過鑒於當時她說話聲音很低又不連貫,我和重案組的同誌一致認為應該是‘讓他們照顧我的女兒’,自然說的是照顧好你。”
孫嚀點了點頭,心想母親讓他們照顧好自己自是無可厚非,並未多說,就聽郭偉剛的聲音繼續回**在耳邊:“現在最大的嫌疑人依舊是苗傑,之前你說你繼母也開始注意到他了,所以我讓李偉去查查錢的事,如果確定了就報給重案組,讓他們下通緝令。”
她抬起頭,仍感覺一點兒力氣都沒有,更不想再聽所謂的案情:“這裏的事情你幫我看著辦吧,我想回去躺會兒。”
“行,讓小華送你回去吧。”郭偉剛說完,和成小華打聲招呼後就轉身離開了,於是成小華把孫嚀安排到副駕駛位坐好。還沒開車時,李偉又不放心地跑來,幾番聒噪之後,他終於妥協,望著成小華帶著孫嚀離開。
“你知道嗎?我以前看我爸爸吃那些抗抑鬱的藥物很費解,心想他有什麽事情想不開能到吃藥的地步?如今也輪到我了,現在我特別能體會他的心情。”孫嚀半躺在座位上,低聲對成小華說道。
“叔叔有抑鬱症?”
“嗯。以前我知道他經常去找大夫時就追著他問。他開始不想告訴我,後來瞞不住了,他才說生意上的事情比較麻煩,感覺承受不了的時候就讓醫生開點兒藥吃。”說著孫嚀低聲歎了口氣,繼續道,“其實我知道他是為了我和我媽媽的生活著想,而且主要還是我。可能他是希望我過得好點兒吧,不得不縱容林羅他們胡鬧,公司的好多事情可能也都得靠他們幫忙才行。你知道嗎,在學校裏,人家都說我是白富美,其實這‘富’占了很大的比例,他們都以為我爸爸是大老板呢。誰知道他竟是這個樣子。”
“安寧醫院的心理科和精神科都不錯,我有朋友還去過呢。”可能是想到了什麽心事,成小華淡淡地回了一句。
孫嚀沒有理會成小華的心思,自顧自地繼續說著:“我爸小時候其實也挺可憐的,據說我爺爺很早就去世了,是被別人打死的。有一次他借了盤電影錄像帶,那是一部很早的片子,名字我都忘了。隻記得我半夜起來見爸爸哭得淚流滿麵。電影裏一個小孩兒站在好多墓碑前問一個大人這些人是英雄嗎,大人說不是。孩子又問他們是不是烈士,大人還說不是。於是孩子很奇怪問他們到底是什麽,大人說是曆史。這時候爸爸突然把我抱起來說:‘你爺爺就是曆史,一部沉重的曆史。’”
孫嚀似乎不願再回憶下去,說到這裏就戛然而止了。而成小華顯然沒有理解她話中的意思,隻淡淡地安慰了她幾句,甚至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像一切慰藉忽然都變得蒼白無力起來,好在電話不失時機地響了起來。
聽過電話,成小華平靜地告訴孫嚀,重案組那邊讓她們過去一下,說有重大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