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章少平站在嘉誠大廈保安室門前等郭偉剛,心裏忐忑不安。要說關係,他和老郭真沒說的,就連現在的工作都是郭偉剛當年幫他安排的,按道理說幫個小忙真不算啥。可問題是現在這老郭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弦,非要過來再看眼案發現場,這不是讓他為難嗎?要讓嘉誠物業的領導知道了,自己肯定得卷鋪蓋滾蛋,該怎麽辦呢?

說實話,章少平不願意失去這份工作。自從自主擇業以來,自己幹過的工作中待遇相對豐厚的就是這嘉誠大廈物業的安保部副總了,無論是收入、地位,還是應得的福利待遇,都與自己轉業前在塞北市某部隊炮團偵察營的營長職位配合得相得益彰。如今年齡已過天命,還能再幹幾天?幫兒女多攢點兒錢才是正經事,怎能為了一個郭偉剛因噎廢食?想到這兒,章少平拿出手機,想琢磨個理由回絕郭偉剛。

可話到嘴邊他又有些猶豫,總害怕得罪個警察不是好事。況且如今這郭偉剛如日中天,聽說他在局裏人緣很好,萬一他哪天升了職,自己不得後悔?章少平躊躇再三,最終決定冒點兒險幫郭偉剛這個忙,因為他估計就是他們老總也不一定敢在明麵上和刑警隊的人撕破臉。

正胡思亂想之時,郭偉剛的警車已經停到了大廈門前的停車場上,在他魁梧的身軀引領下,一個又高又瘦的青年男人毫無生氣地跟在他身後。要不是那個男人嘴裏叼的香煙能襯托出他有點兒生氣,章少平真以為是隻狗熊領了個僵屍進門。

“老章,給你添麻煩了。”郭偉剛還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樣子,聲音大得像是在吵架。他把身後的青年男人拉過來介紹說,這個男人叫李偉,是他之前的老隊長。

老隊長?對於這個稱呼章少平充滿了疑問,隻看樣子,他覺得這個男人不像是警察,可郭偉剛為什麽還要帶他來呢?想起電話中郭偉剛小心翼翼般叮囑的謹慎,他不敢再多說一句話,隻拿了鑰匙帶著他們前往D座十層。一邊走,一邊聽身後話癆般的郭偉剛仍在嘟嘟囔囔:“說好了,你要是看完就得幫我這個忙。”

“我要看完案發現場才決定能不能幫你。”聽得出這是李偉的聲音,對章少平來說很陌生。但他的普通話還算標準,不像章少平來塞北市三十多年了,還是一口帶著無棣方言的山東口音。

“好吧,不過你記得保密。”郭偉剛似乎很小心,每句話都精斟細酌後方才說出。李偉沒說話,隻是靜靜地守在章少平身邊盯著電梯裏跳動的紅數字出神。

章少平一直帶著他們來到空****的十層樓裏,指著一個巨大造型的防盜門說:“這就是1003室,塞北市東方紅韻投資有限公司辦公地點,也是十九號那天發生的命案的案發現場。”

“今天樓上沒人?”李偉用目光簡單地掃了周圍一圈,扭過頭問郭偉剛。郭偉剛小心地點了點頭,告訴他一般在星期六和星期天,寫字樓裏是沒有什麽人的。李偉聽完,抬起頭看了看天花板,又低頭看看腳下的瓷磚,示意章少平把門打開。

屋裏還是案發當天的樣子,其實章少平已經看過很多遍了,實在不知道這兩位能瞅出什麽端倪,因為在他看來這件案子就如這間小公司的裝潢一樣,再普通不過了,明擺著是自殺嘛!

房間呈長條形,分裏外兩間,分別有十五六平方米的樣子,中間是用寫字樓常用的玻璃隔斷門隔開的,門是關閉的,這一點與案發時情況相同。外屋正對門的是一張挺大的雞翅木茶台,它呈現出一種亮得刺目的暗紅色,上麵放滿了茶杯茶具。茶台後麵靠牆轉圈擺著一套真皮沙發,除此以外別無一物。

就見李偉皺著眉在屋裏站著看了很久,然後信步來到玻璃門處,抬頭看了看,然後推門進了裏屋。章少平看了眼身邊的郭偉剛,便隨著他跟在李偉身後一起進去了。

裏屋和外屋的麵積差不太多,但裏屋的裝潢更好一點兒。譬如外屋用的是普通紙麵石膏板,而裏屋則換成了結實的厚石膏吊頂,還做了漂亮的造型,看上去與牆壁渾然一體,沒了那種廉價的感覺。屋裏正中是台豪華的電動麻將桌,上麵還堆放著當天正在進行牌局的麻將和紙幣,似乎案件是突然發生的一般。

麻將桌後麵靠窗的位置放著張老板桌,桌下有個小保險櫃。桌子後麵是張歪放著的老板椅。桌子上擺放的物品,除了一本台曆和一隻金蟾外,就是一個與一本32開書本大小相似的黑色手包和標記著遺書位置的白線。李偉小心翼翼地低下頭看了看手包裏麵,然後沮喪地站了起來。章少平知道他將一無所獲,因為那包裏隻有一盒中華香煙、一部手機、幾百塊錢紙幣和一個打火機,並沒有他認為有價值的東西。

當然,案發時這個包裏還有一把鑰匙,是能開啟那扇防盜門的唯一鑰匙,但現在已經不在這裏了。

看得出,自從進屋以後李偉就變得專注起來,之前那種散漫的樣子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小心謹慎和進屋伊始就緊鎖的雙眉。他蹲下身看了看地麵上早已幹透的血漬,然後順著血漬挪到玻璃門旁邊問道:“這個標記位置放著的就是凶器嗎?”

“是的,刀上的血跡和他們四人的傷口都能證明那把刀就是凶器,有可能是孫玓霖殺完其他三人,然後把口袋裏準備好的遺書扔到桌上,再坐下自殺,之後順手把刀扔掉造成的。而且刀子上也隻有孫玓霖一人的指紋。”郭偉剛指著最靠近老板桌的位置說,那就是孫玓霖的位子。

“其他三個人呢?”

“其他三個人?”郭偉剛似乎沒明白李偉的意思,重複了一遍才說道,“還是之前說的那些,他們都是孫玓霖生意上的合作夥伴,也是他的小學同學,據說孫玓霖之前做生意失敗都是靠這幾個人幫助才得以渡過難關的。”

李偉點了點頭,說要一份他們每個人的資料,郭偉剛答應了,但他說話的時候一直瞅著章少平,使章少平感覺有些莫名其妙。

“他們都叫什麽名字?”

“趙津書、林羅和馬宇姚。”看得出郭偉剛還真做了工作,受害者的名字隨口就來。

李偉微微點頭,慢慢踱出裏屋,在外屋又逗留了片刻,問章少平這房間有幾把鑰匙。

“這座房子是東方紅韻投資公司買下來的,所以防盜門也是人家自己裝修後弄的,據說隻有一把鑰匙,案發時那把鑰匙就放在手包裏。”

“手包在哪兒?”

“就在剛才那張桌上,一直沒動,鑰匙被局裏拿走了。”郭偉剛想了想,又補充道,“好幾年了,孫玓霖每個星期天都會在這兒和另外三個人打麻將,一直到晚飯時才會離開。案發那天他們四人早上八點左右過來的,打麻將到中午十一點半,下樓在一層底商處的‘巴蜀傳奇’川菜館吃了飯,然後回來繼續打,一直到晚上十二點還沒回家。於是孫玓霖的妻子林秀玫就約了林羅的妻子劉芳來嘉誠大廈查看,當時有個保安帶著她們上了十層,敲門無果後,在林秀玫的指示下請了‘金鍾罩’安保公司上門開鎖,之後就發現四人都死在了屋裏。後來法醫發現他們的死亡時間是當天中午十二點到下午三點之間。”

聽郭偉剛敘述案情的時候,李偉蹲在地上,在一個角落裏擺弄著什麽東西,直到他說完後才站起來問:“遺書確認了嗎?”

“確認了,就是孫玓霖的筆跡。另外需要注意的就是我們在四個人的血液中都檢測出迷藥三唑侖的成分,也就是說他們在被殺前應該已經陷入昏迷了。”

“這應該去那個飯店了解清楚。”李偉念叨了一句又問道,“進屋的時候門是反鎖的?”

“沒錯,我接警帶人過來的。安保公司和保安都確認開鎖時門是反鎖的。”說到這兒,郭偉剛拉李偉到門口,指著已被破壞的門鎖道,“這種A級防盜鎖鎖芯非常難打開,安保公司當時也隻能物理破壞,這也是我們今天能進來的原因。”

“這麽說當時唯一的鑰匙就在裏麵的包裏,而包在桌上,外麵的玻璃門還是關著的?”

“沒錯。”

李偉又邁了兩步,指著裏屋的地麵說:“兩個屋子裏的足跡都很亂,明顯當時進來的人太多,但仍能看得出地卻掃得很幹淨,除了這幾天的自然落土外,連一丁點兒灰塵顆粒都沒有。”

“這個東方紅韻的法人就是孫玓霖,據說他每周會有兩天到這兒辦公,聘了保潔公司的人周一和周四來做衛生。”章少平解釋道。

李偉這時候已經走出房間,在走廊裏看了看,指著頭頂的紙麵石膏板問道:“這上麵是空的嗎?”

“是的。”章少平老老實實地回答。

“與外屋是連通的?”

“沒錯……”章少平剛說到這裏的時候,郭偉剛拍了拍李偉,然後打斷了他:“你別打上麵的主意了,別看走廊和外屋用的都是這種紙麵石膏板,看上去似乎隻有花紋不同且互相連通,但其實上麵隻有三十厘米的高度,人是不可能從這兒爬到屋裏的。”說完他往前走了兩步,指著玻璃隔斷門說,“這個隔斷和門都是頂到天花板,與天花板嚴絲合縫。而且裏屋和玻璃隔斷門上麵都是不好破壞的石膏吊頂,所以是不可能有人從這兒出來的。再說他們進屋的時候玻璃門的確是關著的,無論是石膏吊頂,還是任何一塊紙麵石膏板都完好無損。”

李偉點了點頭,冷哼一聲說道:“紙麵石膏板可以換嘛。走廊隻有兩米多一點兒的高度,人隻要掂點兒東西就能掀開一塊紙麵石膏板,然後把手伸過去用一個長一點兒的什麽東西打碎外屋最靠門的一塊紙麵石膏板,再把什麽放進去打開玻璃門殺人,然後關上玻璃門出來。”

“什麽?”郭偉剛和章少平為李偉想象力的豐富大吃一驚。

“放東西?放什麽東西?除非這個凶手是耍猴的,能放進一隻訓練有素的猴子,否則放什麽都不行。”郭偉剛剛說到這兒,實在忍不住的章少平開懷大笑,為他們二人的有趣而感到滑稽:“猴還不能是大猴,隻能是小猴。”

“你們看過‘福爾摩斯’沒有?其中有一個《斑斕帶子》的案件就是用蛇來完成的,這斑斕帶子指的就是蛇。”

“那碎掉的石膏板怎麽解釋?”

“換掉這塊紙麵石膏板吧?”李偉指著頭頂很激動地說道,“用蛇或猴子或什麽訓練好的動物把門打開,把鑰匙拿出來,凶手再進去殺人,然後出來從外麵把壞掉的石膏板換掉。”他說著示意郭偉剛抱起來他,他掀開一塊紙麵石膏板探頭往裏看了看,“外麵距離屋裏最近的一塊石膏板隻有一尺多遠,完全可以在外麵換。”說完他又補充了一句,“你看這裏也沒有攝像頭,速度快的話幾分鍾就能完成。”

“那門呢?門怎麽解釋?”郭偉剛冷冷地望著李偉,“我說過門是反鎖的,必須用鑰匙鎖,而案發的時候鑰匙在手包裏。我們接案的時候發現手包放在裏屋的桌上,還拉著拉鏈。沒有什麽動物能如此順利地完成這個工作,除非是成精的猴子像孫悟空或白娘子、小青什麽的。”

“孫悟空或白娘子還用這麽麻煩嗎?”章少平插話道。

“我的意思是告訴你希望你認真一些,我也相信你的能力,而不是現在和我逗比,李哥。”郭偉剛半開玩笑半語重心長地說,他說到這裏又認真地打量李偉,半晌問道,“你到底幫不幫我?”

章少平這時候赫然發現李偉的眼中竟閃爍出一種難以言表的興奮,就像在部隊裏改善夥食或放假時戰士們眼中出現的東西一樣。隻見李偉鄭重地點了點頭,說道:“你和重案組孔隊那邊打個招呼,告訴他們這是個他殺案,不是自殺。”

“證據呢?”

“沒有,憑直覺。”李偉說完扭過頭看了眼郭偉剛,“不過我會幫你找出來的。”

2

對於貿然來電的青年男子,林秀玫毫無好感。其實他們二人素昧平生,自然談不上有多大的仇恨,隻是這個節骨眼兒上自己有太多的事情要辦,諸如打理孫玓霖的喪事、協助副總裁管理公司的日常工作、和律師商量遺產分配,甚至要安排孫嚀回北京上學的事,她忙得腳不沾地,一天隻能睡四五個小時,哪有時間接受他的采訪?

不過看在郭偉剛的麵兒上,林秀玫還是客氣地告訴這個叫李偉的記者,她隻有午飯後一個小時的時間,否則就隻有等到一個月以後再說了。好在李偉算是知事曉理,很小心地表示隻想問幾個問題,簡單地了解一下事情經過好去應付編輯部主任的檢查。

中午十二點半的時候,林秀玫終於在孫玓霖的大辦公室見到了李偉。他看上去三十出頭,穿了件戶外運動品牌的薄外套,脖子上掛著略顯沉重的單反相機,肩膀上挎了一個TUMI的電腦包。他見到林秀玫時很熱情地伸出手來,帶著歉意笑道:“真不好意思,要耽誤您一會兒了。”

“沒事,坐吧。”林秀玫淡淡地回了一句,示意跟著李偉進來的王秘書倒茶,然後轉到老板台後麵款款坐下,幽幽地說道,“真是讓李大記者見笑了,我其實是在先生去世以後才開始幫著打理公司事務的,所以什麽事也理不出個頭緒,著實讓人頭痛。要不說怎麽沒時間接受你的采訪呢。”

“理解,理解。”李偉起身又給林秀玫道了歉才道,“這是孫總自己的企業嗎?”

“嗯,算是吧。這個叫君林物流企業的公司早先是他和他前妻一塊兒辦的,後來他們離婚,他前妻抽走了相應的股份,這個公司就成了我先生獨資的企業。”林秀玫邊說邊示意李偉喝水,李偉道了謝把熱茶捧在手裏卻不飲下,好像隻為取點兒暖:“現在發展不錯嘛,君林快把咱們塞北市裏的相關業務壟斷了。”

“這是個夕陽行業,真沒多少利潤,再別說真正占大頭的還是城投公司下屬的樂泰物流,他們才是壟斷,又能便宜拿地,又能無息貸款,我們則隻不過是喝點兒湯賺個辛苦錢。”說起企業經營的困難,林秀玫倒真像是老板一樣娓娓道來,要說她才介入公司管理幾天,李偉還真不太相信。待她說完,李偉才笑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現在實體經濟不景氣嘛。我倒是想問問林女士,您丈夫生前有什麽仇家或結怨的人沒有?”

“這事我其實已經和來過的警察說過兩次了。”林秀玫似乎對這個問題略有不滿,好在發了幾句牢騷之後還是說了下去,“我先生孫玓霖是個特別愛好交際的人,不僅沒什麽仇人,反而還有不少朋友,你說誰能和他過不去呢?要說他自殺,不僅我不信,整個公司都沒人信。你可以去打聽打聽,就知道他是多麽陽光的一個人,不僅平時喜歡遊泳、打球,還和員工們一塊兒搞旅遊拓展訓練,在前幾天中層會議上他還敲定今年的半年會要去海南三亞開,你說他怎麽可能在這個時候自殺?”

林秀玫似乎醞釀了一肚子的苦水沒人傾訴,此時對著李偉就一股腦兒地傾倒了出來,雖語如連珠,卻條理清晰,也不知醞釀了多久。臨了,就見她麵帶愁容哀歎道:“他是有什麽事瞞著我呢?還是和誰有關?你說他把我們孤兒寡母地扔下,留下這一大攤子算怎麽回事啊?”說話間林秀玫語漸哽咽,眼睛也不禁又紅了一圈。

“能說說你知道的情況嗎?什麽都行,比如你先生從小到大的經曆或最近有什麽意外事件,我寫出來也許能幫警方搞點兒破案線索。”李偉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就見林秀玫黯淡的神色間突然閃出了一絲希望:“真的?”

“你說吧。”

“其實我覺得也沒什麽重要的線索。我先生是初中二年級的時候從東平市隨著爺爺奶奶搬到塞北的,在塞北市第三十九中讀的書,不久就認識了趙津書、林羅和馬宇姚幾個人。”她停頓了一下,補充道,“就是和他一起被殺的那三個人,其實他們都是從小玩到大的朋友,關係特別好。那個林羅家可能有些關係,所以大學畢業後我先生和他前妻開公司的時候,他們也幫了忙,直到後來我先生離婚,公司瀕臨破產,也多虧了這三個人的幫助才起死回生,重新注冊成了這家公司。”

“孫總的前妻叫什麽名字,現在還在本市?”

“她叫……白麗君,還在本市。”說到白麗君的時候,林秀玫的臉上閃過一道難以察覺的異樣神情,她可能意識到李偉已經注意到自己那些許不安的神色,於是說道,“我和我先生就是通過他前妻認識的。”

果然這事引起了李偉的注意,他饒有興趣地問她們是不是朋友,但在得到林秀玫否定的回答後,他似乎感到有些意外,直到林秀玫說道:“當時白麗君的父親是市糖業煙酒公司的黨委書記,她家裏條件一直不錯。我先生和白麗君結婚以後就開了一家副食品公司,有一陣兒公司生意挺好的,所以他們就從市職業中專招聘了一批女售貨員去商場銷售自家的糕點,我當時剛進城,也是這些人中的一員。隻不過有一次白總讓我去她辦公室見一個外地來的老板,當時還是她丈夫的孫玓霖也在那兒,這樣一來二去地我們也就認識了。其實那會兒他們已經在商量離婚的事了,所以我和他們的感情破裂沒太大的關係,況且這期間我們也沒怎麽聯係過,直到半年後我才和他好上。”

可能是飽受第三者的指責,林秀玫在這個問題上有著近乎執拗的執著,非要給李偉介紹清楚不可。談到孫玓霖時,李偉明顯能感覺到對方心底那抹似有似無的悲傷和仍然盤踞在其言談舉止間的濃濃的依戀之情。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李偉覺得她和孫嚀好像一樣,對這個去世男人的感情遠遠超出了常人間的夫妻、父女之情。他說不清這是為什麽,隻覺得作為一個男人,孫玓霖無疑是很成功的。

“那說說你們的女兒吧。”李偉艱難地把話題扯了過去。就見林秀玫沉寂片刻,她才端起桌上的茶杯沾了沾唇:“嚀嚀不是我生的,她是我先生和前妻從孤兒院領養來的孩子。”

“這事她自己知道嗎?”李偉下意識地拿起筆想寫點兒什麽,卻一時間又無從下手。林秀玫則點了點頭,說道:“知道,這事我們從未瞞過她,她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

一瞬間,李偉突然明白了孫嚀和林秀玫對孫玓霖那深深的感情的來源,他腦海中仿佛出現了一個高大的男人形象,一個為了養女和續弦起早貪黑、日夜操勞的英雄父親形象。從孫嚀對父親死因的糾結到林秀玫這不易察覺的淡淡哀傷,李偉覺得這個家庭之前應該是和諧而溫馨的。

“那麽你先生的死和他前妻或其他女人有關係嗎?”說完這句話時李偉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就你知道的情況談一點兒。”

“你是指他們之前是不是藕斷絲連或我先生有什麽作風問題吧?”林秀玫笑著搖了搖頭,“恐怕要讓你失望了,因為我先生雖然是塞北市著名的企業家,卻在這方麵沒有一點兒值得你報道的價值。他是個潔身自好的男人,除了我以外沒有任何女人,他把精力都放在公司上了。”說到這兒林秀玫略帶自豪地左右環顧著,用目光帶著李偉遊離於偌大的辦公室裏,“為什麽我們的公司現在情況這麽好?你要知道,他們離婚時白麗君分走了一大筆錢,當時我家的負債達到幾十萬元……”

“據我所知你們公司現在債務也不少,上百萬的貸款可不是小數目。”李偉有意打斷了林秀玫的話,想聽聽她在這上麵有什麽意見。可出乎意料的是林秀玫竟沒有因為這個生氣,反而輕輕一笑:“你剛才不是問我白麗君現在的情況嗎?我告訴你老城區那個瀕臨倒閉的百貨大樓就是她的,改製以後已經跟她姓白了。另外,還有去年年底關門的‘天天漁港’大酒店什麽的,據說她現在才是真正的‘大負翁’。”說到“大負翁”三個字的時候林秀玫有意加重了讀音。

李偉點了點頭,他自然知道曾經在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有過短暫輝煌的市百貨大樓如今是何等慘狀,其實每個塞北市人從門可羅雀的大樓經過時都會有這種想法,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幾年百貨大樓幾乎嚐試了全世界所能嚐試的一切商業模式,卻最終仍像個耄耋老人那樣淒涼地等待著命運的最終來臨。

“這麽說在你先生突然離世之前他沒有一點兒異常情況?”李偉邊問邊收拾東西,腦子裏開始醞釀下一個流程和工作安排,可是林秀玫的回答卻使他這個象征性的問題成了今天最關鍵的對話。

“要說異常,我不知道有沒有用,之前警方問的時候我還沒想起來。是這樣,在他離世前三天的那個晚上,我回家的時候曾被人跟蹤過。”

“有人跟蹤你?”李偉下意識地停止了手中的活計。

“對,那天我參加同學聚會,回來的時候已經晚上八九點了。由於我喝了點兒酒,所以就打車回家。到家門口的時候我讓出租車停下,想步行從小區走回去,因為我們小區是人車分流的,要進去還要登記,挺麻煩的。可誰知道我剛下車就發覺馬路對麵有個男人一直在看著我,他好像也才下車。”

“你看清楚那人長什麽樣了嗎?”

“沒有,他戴著口罩穿著風衣,隻能看出他年齡不大,二三十歲的小夥子。當時我也沒在意,就回家了。誰知道第二天我和朋友出去買東西,開車回家又發現有人跟蹤我。於是我就打電話給我先生,他讓我到小區不遠的商業街停住,逛逛商業街再回家。”

“你照做了?”

“對,我把車停下假裝看衣服,發現那男的一直跟在我身後。於是我就往前走,按先生教的在工商銀行門口突然轉身往回走。那小夥子顯然沒留神,隻好鑽進了銀行對麵的網吧,我就在網吧門口待到先生來接我回家。不過由於天氣黑,他又戴著口罩,所以我也沒看清他的樣子。”

“你們沒進去找一找那個人?”

“我沒去,我先生進去看了看,不過他根本不知道是誰,裏麵都是年輕人,他也沒敢問。”林秀玫說完,李偉罕見地主動站起身,認真地想了想,然後拿起筆記下了這個網吧的名字。

3

晚上八點,橋南分局門口的小飯館裏,郭偉剛約了李偉喝酒。桌上除了熱氣騰騰的四個菜,老板還特意給他們烤了點兒串兒,用木盤呈上,油汪汪的勾人饞蟲。

桌子底下,四五個啤酒瓶已經空了。此時郭偉剛正新開了一瓶啤酒,一邊給李偉倒滿,一邊略有些含混不清地說道:“我和你說,李哥,兄弟的終身大事這次就全靠你了,一定給我把這事圓滿解決。你放心,隻要你一句話,是要人有人,要錢有錢,隻要你把孫嚀她爸這件事辦好,我全力支持你。”

“看不出你還動真格的了,你覺得自己有戲嗎?”

“有,我覺著我有。”郭偉剛端起酒喝了一大口,鄭重地點了點頭,“孫嚀她爸這事就是她的心結,我要能幫她理清楚八成沒問題,到時候她肯定就是我媳婦了。”他放下酒杯,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找出張照片給李偉看,“你讓我找的這個人叫張萬軍,家是遼寧省撫順市的,我打電話過去協查過,這人應該沒啥問題,也沒案底,一直在北京打工。”

李偉點了點頭,用一隻筷子頭戳嫩嫩的鬆花蛋黃吃:“和我想的一樣。”

“什麽和你想的一樣,這人到底是誰啊?你不說弄清楚身份就告訴我嗎?”

“問題是你沒弄清身份啊,這是張假身份證。”

“怎麽是假的了,應該是真的吧?”

李偉歎了口氣,放下筷子說:“真是真的,我的意思是這個人的身份是假的。”他邊說邊從衣服裏掏出幾張模糊不清的照片丟給郭偉剛,解釋道,“這是我在那間叫‘火線行動’的網吧監控裏找到的人,他當時就是用這個身份證上的網。”

郭偉剛接過照片,又和照片上的身份證對比許久,才輕輕地點了點頭:“有點兒像,看來這身份證八成是假的或撿的。”

“不管它怎麽來的,反正這個人是有意隱瞞身份。”

“這人是誰?”

李偉搖了搖頭,說:“我也不知道,他就是那兩天一直跟蹤林秀玫的人。我按照她說的線索找到了那個網吧,網吧老板說那個時間段上網的就這一個人。我讓你找這個身份證號的時候也沒閑著,昨天又去找了你那個戰友——嘉誠大廈的章少平,讓他把事發當天和前後一天的監控錄像調出來看,你猜我發現了什麽?”

“什麽,難道這人在案發現場出現過?”

“說是在案發現場出現有點兒早,不過頭一天晚上這人進過嘉誠大廈是真的,而且他是在當天中午十一點二十分離開嘉誠大廈的,當時正門探頭拍到他往西去了。十二點十分的時候他又重新返回大廈,下午三點半走的。”

“西邊有什麽?”

“你還記得孫玓霖他們吃飯的那個‘巴蜀傳奇’川菜館嗎?它就在西邊。可惜那兒沒監控,我隻得拿著照片去問,不過他們對這人卻印象不深。隻有一個女服務員說當時孫玓霖他們坐在二樓包間雅2室,而旁邊的雅1室裏一直是個等人的青年,據說直到孫玓霖他們吃完飯後這家夥要等的人也沒來,後來沒多久他就走了。”

“難道他就是給孫玓霖他們下安眠藥的人?”

“隻能說他有這個可能,因為這家川菜館的暖水瓶都放在外麵二樓吧台處,而二樓這個吧台是沒有人看管的。”

“飯店那麽亂,想下藥也簡單得很。”郭偉剛看李偉的酒杯又空了,忙起來給他倒酒,“現在我們必須找到這個人的真實身份。”

“事後諸葛亮。”李偉說著喝了口酒,從盤裏子夾花生米吃。郭偉剛瞬間已然明白李偉話中的意思,想到他做刑警時的雷厲風行,遂笑道:“我就說我沒找錯人嘛,快說說你是怎麽找到他的?順便告訴我這個人是誰。”

“說起來其實也不難。”李偉伸手指著窗外路邊高聳的路燈杆說道,“這幾年塞北市全市都做了‘平安城市’的視頻監控工程,所以要找一個人除了費點兒心以外,就是要找對時間、地點。”

“那你是怎麽找到這個正確的時間、地點的呢?”

“這個簡單,既然他要跟蹤林秀玫,那一定要在附近準備一輛車對吧?無論這個車是出租車,偷來的、搶來的或是借來、租來、買來的,反正得有個交通工具吧?所以我就找以前的關係,去交警隊調取了林秀玫家小區周邊所有的監控錄像,不過由於有的地段不清楚,所以費了點兒功夫。好在最終我還是找到了一個與他身材穿著極為近似的男人,他開的車是輛老款的捷達轎車,車牌號是察A·UR832。”

“確認過了嗎?”

“我又去調取了高速公路的高清攝像頭,最後在通往東平市廣幕縣的察廣高速上發現了這輛車,開車的就是這個人。”

“東平市屬於江北省,離咱們塞北市一百二十公裏,這家夥還是流竄作案啊!”

“他開的車可是咱們市的牌子。”

“看來他的主要活動都在咱們塞北市。”

“不一定。”李偉說著又掏出一張紙,“這輛車登記在塞北市小環球出租汽車公司名下。”

“租的車?”郭偉剛一撇嘴,“線索又斷了?”

“租車要身份證呢,雖然他提供的不是自己的。”

“誰的?”

“這個人。”李偉自信地甩出第三張紙。郭偉剛接過來看了一眼,是一個叫趙健的二十八歲青年,長得敦敦實實,住址是江北省東平市廣幕縣十裏橋村三組。

“要不然我去趟東平?”郭偉剛小心地問道。

“不用,還是我來吧,你把我交代你的事搞清楚就行了。”李偉拾掇著桌上的幾張紙說。

聽他這麽說,郭偉剛才恍然大悟般地摸出手機,找出幾張拍攝的紙質資料照片給李偉看:“這就是那三個人的資料。”

李偉拿起照片翻了翻,驀然地冷冷哼了一聲:“可都是高幹子弟啊。”

“誰說不是呢。”郭偉剛抽出紙巾擦了擦手,接過手機說道,“這裏麵他們仨人的頭兒就是這個林羅,從小到大都不是個省油的燈。仗著父親林朝元是前任地委書記胡作非為,上學的時候綽號‘大霸王’,和趙津書、馬宇姚合稱三十九中的‘三害’。”說到這裏郭偉剛頓了頓,又找出一張三人的合影接著說,“這趙津書和馬宇姚也是地委的高幹子弟,仨人初中沒畢業就都在家裏的安排下就業了。這林羅去了市煙草專賣局,趙津書和馬宇姚兩個人也分別在機械廠和稅務局任職。”

“那他們怎麽和孫玓霖混到一塊兒去了?據說孫玓霖他們家好像不是什麽高幹吧?他爺爺連正式的工作都沒有,在街道辦事處打零工幫忙。”李偉說著從手機裏找出一份孫玓霖的案卷資料,邊看邊說。郭偉剛點了點頭,歎道:“這一點的確有些可疑,要說這三個人能和孫玓霖搞到一起,關係還這麽好,還真是不簡單。”

“這是個關鍵問題,你必須搞清楚。”李偉伸手招呼老板上一碗米飯,然後問道,“我這周六趁休息去趟東平,摸摸這個趙健的底兒。等我回來以後咱們倆再碰碰頭,我估摸著在這小子身上能有點兒收獲。”

“你是說他和那個跟蹤林秀玫的神秘人有聯係?”

“應該有。”

郭偉剛點了點頭,摸出一根煙說:“要是我辦這案子,這個神秘人可是有重大嫌疑,現在就得想辦法摁他了。”

“如果我們真能拿到孫玓霖被殺的確鑿證據,那也簡單,直接給孫嚀一看,再交隊裏就完了,也好讓她死心。”李偉說著往上翻著眼皮,順便把自己抽完的煙蒂丟到地上,還往上吐了口痰,“我就是在想孫嚀那天為什麽說感覺她父親神秘呢?”

“她和我說過,她父親經常回他們家在東站那兒的老房子去看親戚,而且還經常無緣無故地往龍山縣跑。”

“龍山縣,靠著山西的那個縣?離市區可有近五十公裏遠,他去那兒幹嗎?”

“不知道,孫玓霖告訴孫嚀,說她奶奶的老家是那兒的,可能還有些親戚。”

“這麽重要的線索你不早說,我抽空還得和孫嚀聊聊。”李偉說著抬頭看了眼掛在牆上的鬧鍾,忽地站了起來,甚至還險些弄倒桌上的那多半瓶啤酒:“八點半了,我得去接小華下班,她們今天上崗培訓。”

“你不吃飯了?”郭偉剛望著風風火火的李偉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