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接到醫院急診科來電的時候已經快下班了,郭偉剛才喝幹一整壺濃濃的烏龍茶。他一邊回味著綿厚悠長的茶香,一邊望著麵前空白的結案報告發呆。此時,整個橋南分局刑警隊辦公室裏隻有牆上的鬧鍾發出嘀嗒嘀嗒的聲響。
放下電話,郭偉剛出了會兒神,然後把修長的手機放在掌中把玩,躊躇了好一會兒才撥通了另外一個電話號碼。
“在哪兒?”郭偉剛沙啞的嗓音厚重地回**在空曠的房間裏,透過電話變成電磁波敲打著對方的耳鼓。手機那端依舊是那個懶洋洋的聲音:“怎麽了?”
“有線索嗎?”說這話的時候,郭偉剛下意識地抬起頭左右打量,很小心地掃視著周遭的動靜。看得出,他是不想被人聽到自己正在進行的事情。
“你有?”
“那個……”郭偉剛猶豫片刻,慢悠悠地說道,“我剛接到老孔的電話,說他們醫院急診科十五分鍾前收了一個遇到車禍的病人,中年男性,很像是我們要找的人。”
“苗傑?”電話裏的聲音明顯提高了。
“應該是,之前給老孔他們看過照片。”
“他有生命危險嗎?”
“還在搶救,不過老孔說傷勢挺嚴重的。”
對方沉默了幾秒鍾,語氣忽然變得淩厲起來:“一定不能讓他死掉,我有話要問他。現在最重要的線索都在他身上,可關係著五條人命啊!”
郭偉剛苦笑一聲說:“你以為咱倆說了算嗎?”
“我馬上過去,你呢?”
“我得寫個報告,一會兒吧,你就說是——”郭偉剛想了想,正琢磨著給他安排個什麽樣的身份合適時,對方已經等不及了,剛才還如附骨之疽般的懶散竟霍然間一掃而空:“我就說是他大舅子,你快點兒吧!”
掛了電話,郭偉剛把茶底一口喝幹,提起筆來總有點兒心神不寧。這時老孔又來電話了,說病人傷得太重,恐怕無力回天。
“他還活著嗎?”郭偉剛對著手機大聲喊著。
“活著呢。”聽得出醫院很亂,老孔必須聲嘶力竭地大聲吼才能讓郭偉剛聽清楚,“給他打了一針,估計還能支撐個十分鍾八分鍾的,你要是來晚了真就見不著了。”
郭偉剛心頭一亂,心想這下麻煩了,估計自己離醫院更近一點兒。想到這兒,他對老孔道:“想辦法堅持一會兒,我馬上過去!”
說完,他扔下筆,拿起車鑰匙和手機就往外走,甚至沒和迎麵碰上的同事說上一句話。
郭偉剛正手忙腳亂地發動汽車的時候,隊長趙承民從對麵辦公室走了出來:“小郭,你幹什麽去,鄒氏兄弟那個案子的報告寫好了沒?”
“沒,我晚一點兒給你。”
“我問你幹什麽去?”趙承民警惕地走到車前,狐疑地打量著滿頭大汗的郭偉剛。
雖然正值深秋,可郭偉剛仍舊能感覺到一陣陣從心底發出的燥熱。他幹脆擰滅了火,跳下車解釋清楚:“‘五一九’案的嫌疑人出車禍了,我去瞅瞅。”
“這案子不是已經交給重案組了嗎?”別看趙承民個頭不高,可眼神犀利得絕對能看得人渾身發毛。如今郭偉剛就有這種感覺,再加上心裏本來就有鬼,讓他更加不敢直視趙承民的眼神。
“對,不過……”
“不過個屁,回去寫你的報告。”趙承民不耐煩地搡了郭偉剛一下,“‘五一九’密室殺人案已經案發幾個月了,和你還有半毛錢關係?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郭偉剛看看時間,已經和趙承民磨嘰了整整五分鍾,要是嫌疑人真死了,恐怕這段時間的工作就白做了,也沒法兒和孫嚀交代。想到這兒,他趁趙承民沒注意,一個箭步躥上汽車,邊發動引擎邊簡單地打了個招呼:“趙隊長,我真得去一趟,回來再和你解釋啊。”言畢也不等趙承民回答,箭一般地開著車馳離了公安局大院。
“你可千萬給我堅持住啊……”車裏的冷氣已經開到了最大,可依舊不能阻止郭偉剛額頭上如雨的汗水。他焦躁地望著路上堵得如長龍一般的汽車,還沒忘記打電話督促電話那頭的李偉:“你快點兒吧,我堵在長虹橋頭了。”
“我也在解放路堵著呢!”無論多麽著急,李偉永遠是那副急徐有秩的麵孔和不緊不慢的聲音。雖然他最初接受郭偉剛委托時的那種散漫已經消失,可在郭偉剛看來他還是沒有完全進入狀態。李偉又慢悠悠地說:“現在六點二十五,正是下班高峰。”
“怕他堅持不住了!”
電話那頭,李偉沉默了幾秒鍾,然後告訴郭偉剛他把車扔到路邊比薩店門口了,讓郭偉剛過去處理一下。
“那你呢?”郭偉剛顯然還沒明白李偉的意思,可那邊李偉已經掛掉了電話。郭偉剛隻得咒罵著把車轉了個一百八十度,耳邊轟鳴著身後排山倒海般的汽車喇叭聲。
李偉準是從解放路跑步前往市人民醫院了,這兩個地方平素就是開車也要近二十分鍾。
完了,這下沒救了!
郭偉剛絕望地長歎一聲,開著自己這輛半新不舊的捷達轎車來到解放路步行街口,果真在長龍般蜿蜒的車隊裏看見李偉的那輛半橫在人行道上的白色長城H6。那輛車的後麵有一個叫作“西裏蘭”的比薩店,正好被它堵住了小半個店門。
“西裏蘭”的店主是個近四十歲的廣東人,普通話水平和郭偉剛的粵語水平差不多,所以兩個人鬧了個滿擰,幾乎是麵對麵激昂亢奮地各說各話,看得出對方也沒把他的警察身份看在眼裏。最後還是一個本地店員出來解的圍,而郭偉剛則掏出一百塊錢訂了份意式果蔬肉丸比薩,說一會兒回來取。
好不容易把自己的車也停到“H6”旁邊,郭偉剛又頂著餘陽酷暑,汗流浹背地跑到第一醫院時已足足用去了半個小時。站在急診室門前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郭偉剛感覺自己累得就像條狗,他呼哧呼哧地喘了半天粗氣才跌跌撞撞地走進大門。
進去之後,正入他眼簾的是李偉修長的身形和眉梢微蹙的麵孔,還有一支永遠離不開嘴的香煙。見他進來,李偉把煙順手丟到地上,還用腳踩了一下,徑直走了過來。郭偉剛雖然對他依舊如此不拘小節有些不滿,卻也不好意思在此時發作:“苗傑怎麽樣了?”
“死了。”
郭偉剛歎了口氣,拉著李偉穿過混濁的空氣來到院裏:“你見到老孔了嗎?”
“我不認識誰是老孔,不過那人死的時候兩個醫生都在現場。”
“你來的時候苗傑還沒死?”郭偉剛驚訝地問道。
“是啊!”李偉又摸出煙盒點煙。這家夥抽的香煙二十年來鮮有變化,五塊錢一盒的紅梅,從郭偉剛認識他到現在隻漲了一塊錢。
“我到的時候人已經不行了,傷勢太重。”李偉停頓了一下,繼續道,“肇事方是輛‘皮卡’,已經被撞得麵目全非,司機逃逸。”
“苗傑說什麽沒有?”
李偉沒有回答郭偉剛的話,卻伸手從上衣口袋裏摸了兩把,掏出一張名片遞給郭偉剛道:“這是從苗傑身上找到的,和駕駛證放在一塊兒。”
郭偉剛接過名片後才知道,他們這段時間一直暗地調查的人竟然還兼任另外一個討債公司的職務。
“苗傑當時已經進入恍惚狀態了,大夫們一直給他做急救,他看到我好像知道我的身份似的,忽然拉住我的手,很艱難地說了四個字,然後就——”李偉吸了口煙,故意沒說後麵的話。
郭偉剛緊緊地盯著他略顯疲憊的雙眼,正以為他要說出苗傑的遺言時,卻聽到他把話題轉了個方向:“這裏沒咱們的事了,換個地方聊吧。”
“去哪兒?”
“去解放路那個比薩店,我的車鑰匙還在那個廣東老板手裏。”李偉說著轉身從急診室門口的角落裏拎出塊滑板來,“給你打完電話,我正準備開跑,就看見送比薩的小姐們都滑著這東西送餐,我就從老板手裏借了一個。要不然估計還真趕不上苗傑咽最後一口氣了。”
“他到底說什麽了?”想到這幾個月來辛苦調查的線索匯聚於此,郭偉剛的心情還真有些緊張,一瞬間那命案的五個陰魂仿佛頭頂的密雲般氤氳在他的周圍,他甚至聽到耳畔隱隱傳來微微的歎息聲和連聲的催促:“快說呀!快說呀!”
李偉歎了口氣,靜靜地望著郭偉剛:“別急,一會兒再說。待會兒有熟人要來,看到咱們恐怕不太好。”
經他這麽一提醒,郭偉剛才想到前一陣子他倆分別用不同的身份套過苗傑朋友的話,這時候若真被識破了果真不美,便依著他來到醫院門前打了個車返回解放路。
顛簸的汽車裏,郭偉剛拿起手機給孫嚀發了條微信,把今天的情況做了簡單的介紹,這時候他才意識到眼下所發生的一切仍舊是“五一九”密室殺人案的延續,也是將孫嚀和自己聯係起來的重要紐帶。
如果沒有那個離奇詭譎的“五一九”密室殺人案,自己自然不會認識孫嚀,也不會受她委托找李偉做調查,更不會有今天在這裏遇到苗傑遭遇車禍的事。想到這裏,郭偉剛突然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冷戰:“你說苗傑這事真是車禍?”
李偉轉過頭,很陰鬱的麵孔上寫滿了鄙夷:“虧你還是個警察,這麽明顯的殺人滅口還看不出來?”
“殺人滅口?”郭偉剛開始意識到自己似乎正在陷入一個萬劫不複的深淵,而深淵的開始就是那個奇怪至極的五·一九密室殺人案。
2
每年夏天夜市的生意都出奇地好,從擦黑到第二天淩晨,絡繹不絕的人群都會帶著暑意將大把的時間和金錢打發在啤酒和燒烤上。來塞北市,全世界的人都不會拒絕這種最原始卻也最簡單美味的烹飪方式,所有的食材都能拿來烤,不僅包括各種蔬菜,還有海鮮,如皮皮蝦、蟶子、帶子、目魚、龍虱,甚至是龍蝦,以及經典的牛羊雞肉、饅頭、包子、糯米團子……也正是燒烤的存在,才讓塞北市九百六十餘萬人的口味少有地一致起來。
父親去世一周以後,孫嚀第一次走出家門。臨行前,她刻意讓鍾點工宋姨多留一會兒,在家幫她照顧繼母林秀玫,自己則拿了提包和手機打車到吉安裏夜市,在繚繞的煙霧中找到了郭偉剛,和他同桌的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男人。
其實孫嚀和郭偉剛也不太熟,滿打滿算認識不過一個星期。父親被殺的那天,就是這個警察帶人第一時間趕到了案發現場。郭偉剛身材很魁梧,又高又胖,三十多歲的他是橋南區刑警隊的元老,臉皮白白淨淨的,說話時眼睛就眯成了一條縫兒。人雖然長得普通,可做起事來雷厲風行,到家裏做筆錄的時候跟著孫嚀裏裏外外查個了遍,開始她還以為他是做事認真,後來才知道是另有所圖。
話又說回來,郭偉剛人其實還不錯,這幾天幫了她不少忙。所以當孫嚀提出那個要求的時候,郭偉剛想都沒想就答應了。隻是對麵那個男人讓孫嚀有點兒不太放心,難道他就是郭偉剛口中的老前輩?
說是前輩,其實這人也就三十五六歲的樣子,也許還不到,但麵相顯老,人長得挺黑。頭發蓬鬆淩亂,顯然沒怎麽梳理過。胡子倒是剛剛刮過,可不知是不是刮胡刀有問題,青愣愣的下巴上長一根短一根的胡楂兒愈發襯托得這人又老又愣,甚至愣得有些刺眼。他的眼光略顯疲憊,似乎昨天熬了半宿,精氣神兒蔫巴巴的。他眯縫著一對細長的眼睛,不知道是發困,還是瞧不起周圍任何人的藐視樣兒。一件鬆鬆垮垮的綠色哥倫比亞T恤套在身上顯得又肥又大,他正叼著煙低頭劃拉著手中的iPhone 5s手機出神。
“小嚀,在這邊。”郭偉剛熱情地招呼孫嚀坐下,順手拎過桌上的可樂給孫嚀滿上,邊倒邊笑道,“來得挺快,還以為你要等一會兒才能到呢。”
“還行,沒堵車。”孫嚀左右瞅了幾眼,看對麵的男人依舊低頭玩著手機,好像沒有想和她打招呼的意思,不禁心中有些懊惱又有些後悔,她又小心地瞄了對方一眼,發現他似乎是在刷微信的朋友圈。他不是郭偉剛找來解決問題的嗎?怎麽這麽沒禮貌?孫嚀皺起了眉頭。
“我來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李偉,咱們原橋南刑警隊的隊長。”郭偉剛悄悄地拉了李偉一把,意思是讓他放下手機和孫嚀打個招呼,卻沒瞞過孫嚀的眼睛。李偉懶散地放下手機,很不情願地衝孫嚀點了點頭,說話和人一樣顯然毫無生氣:“我之前在刑警隊工作,後來讓公安係統除名了,幹了幾天協警沒幹下去,現在咱們市城投公司幹外勤。”他用標準的塞北市普通話黏糊糊地介紹完情況,好像想不出再該說點兒什麽,幹脆拿起杯子喝水,明顯在掩飾自己的尷尬。
孫嚀歎了口氣,用求助的眼光望著郭偉剛,躊躇道:“你給李警官介紹情況了嗎?”可她話音還沒落下,李偉已不待郭偉剛回答就搶過了話頭:“別叫我李警官,我好幾年不幹警察了。你就叫我李偉吧,這名字簡單好記。”
“還沒呢,我現在說。”郭偉剛清了清嗓子,招呼老板上烤串,然後才對李偉笑道,“好長時間沒見了,今天把你叫出來一是想和你坐坐,二呢,也想和你聊聊。對了,這位是我剛和你說過的朋友孫嚀。”
“你好。”打過招呼後,李偉又拿起了手機,隻是這次沒好意思看。就見郭偉剛舔了舔嘴唇,說道:“有個事不知道你聽說沒有,上星期咱們市發生了一件大案子。”
“什麽案子?”說起刑事案件,李偉的興趣明顯被提了起來。郭偉剛點了點桌子,繼續說:“這事今天說就說了,因為不說的話沒法兒進行下麵的工作,但你千萬記得要保密。因為現在案子已經轉到重案組了,我們刑警隊都管不著。”
“有這麽嚴重?”李偉放下手機,又重新點了支煙。孫嚀這時候才看出點兒眉目,心想就衝著這人對案件偵破的興趣,也許郭偉剛還真沒找錯人呢?然後就聽郭偉剛說道:“今天是五月二十六日,距離案件發生正好一個星期。案發地點就在開發區北恒山路和南衡山路交叉路口的嘉誠大廈D座十層。當時110接到報案說有命案發生,我們隊就接警去處理了,到了現場我才知道是四條人命。”
“四條?”李偉顯然也被這少見的多人命案震住了。郭偉剛顯然對他的反應感到滿意,說道:“沒錯,四個中年男人在一張麻將桌上被殺,死亡原因都是被利刃割喉。但問題是我們在現場發現了一份打印並簽名的遺書,遺書是其中一個叫孫玓霖的男人留下的,他說其他三人都是他殺死的。原因是他欠他們的錢,因債務糾紛而生出殺機。在現場我們也發現了一把沾滿血和孫玓霖指紋的匕首。”
“孫玓霖是殺人後畏罪自殺嗎?”李偉剛說到這兒,對麵的孫嚀就按捺不住地爆發了。一周以來她所承受的所有痛苦、壓力和悲傷在一瞬間混雜在一起,沒頭沒腦地砸向李偉:“我爸不可能自殺,公司隻有不到一百萬的債務怎麽可能把他壓垮?二十年前我們家欠的錢可比這個多,我怎麽沒見他那時候氣餒過?”
孫嚀高亢的聲音把周圍好奇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李偉這時候才顯得有些慚愧:“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他就是你父親……”孫嚀宣泄完胸中的苦悶,立時感覺自己像個泄了氣的皮球,癱軟在椅子上,一絲力氣也沒有了。而她對李偉的失望已經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要不是看在郭偉剛為這件案子跑前跑後的分兒上,她真不想如此虛與委蛇,很想幹脆一走了之。
“沒事,沒事。”危急時刻還是郭偉剛出麵調停,“不知者不怪。我們繼續說案情吧。”
“我告訴你,李哥,這事是不是自殺,現在還真說不清楚。”說到這兒他恐怕孫嚀誤會,刻意解釋道,“因為案發現場說簡單也簡單,說複雜也複雜。雖然證據顯示像是自殺,但疑點非常多。”
“有什麽疑點?說來聽聽。”李偉似乎很享受對方向自己陳述案情的過程,甚至有些怡然自得的樣子。孫嚀在一旁則低著頭,心想自己真不該讓郭偉剛把這個人找出來。郭偉剛的聲音則繼續回**在她的耳邊:“局裏對是否自殺也拿捏不準,據說已經成立了專案組,想來不日就能破案。”
“這樣啊。那也好,我們就等好消息吧。”李偉隨手扔下煙頭,拿起紮啤杯嘬了口啤酒,“相信你父親一定能夠沉冤得雪,我們也相信黨和政府一定能給你一個公道的交代。如果他不是自殺,犯罪分子一定會被繩之以法。”最後這句話李偉想必是在安慰孫嚀,可聽上去總有些不倫不類,孫嚀甚至又開始打退堂鼓,琢磨著順著他的話說上幾句離開算了。
關鍵時候還是郭偉剛出麵打破了沉悶尷尬的氣氛,他端起酒來和李偉碰了一杯,笑眯眯地製止道:“你丫怎麽這麽不上道,說著說著還唱起高調來了?案情我還沒介紹完呢,怎麽著,你現在就想開溜?”
李偉嘿嘿一笑,似笑非笑地望了孫嚀一眼,說道:“和你們開玩笑呢,你繼續說吧。”
郭偉剛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繼續介紹起案情來:“現在重案組已經開始做這四個被害人的背景調查了,是不是自殺到時候就知道了。”
“做背景調查的同時還應該對被害人的人際關係網梳理一下,重點找出他們之間的交叉,我感覺這工作早做比晚做好。另外還要看看他死了之後的既得利益者們有沒有不在現場的直接證據……”李偉品著杯中的冰啤酒,慢條斯理地說。可對麵的郭偉剛卻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發言:“得了,今天找您來可不是安排工作的,這事不歸咱哥們兒管。”
“閑聊嘛,和工作無關。”話是這麽說,可孫嚀還是看得出來李偉說起案件時那種轉瞬即逝的興奮和對郭偉剛最後這句話所表現的失望,她開始隱隱覺得這個人也許真能解開父親背後那龐雜紛繁的謎團。隨後就聽郭偉剛問道:“你是不是這幾年沒案子破憋得厲害啊?”
“廢話!”李偉冷哼一聲,從桌上抓了把鹽水煮花生吃,郭偉剛湊趣地從他手裏取了兩顆,說:“所以我今天來才有好事找你。”
“什麽事?”見不討論案情,李偉又開始變得懶洋洋起來。郭偉剛認真地把頭往前探了探,說道:“我有個委托人,想托我私下認真了解一下孫玓霖的情況,因為這個人的秘密實在是太多了。另外就是要得到他殺的關鍵證據。”說到這兒,他下意識地看了孫嚀一眼,繼續道,“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你最合適,所以這工作就想交給你來完成,畢竟你曾經也是個刑警嘛。當然不會讓你白幹,你隻要答應,車馬費用方麵就好說。”
“誰是你的委托人?”李偉安靜地聽完郭偉剛的敘述,好像根本沒往心裏去,完全看不出他是怎麽想的。郭偉剛搖了搖頭,神秘兮兮地笑了笑:“這個保密。”
“哦,那我的回答也保密。”李偉說著滑開手機看朋友圈,不再看他們二人一眼。急得郭偉剛一把搶過他的手機,說道:“你這個人怎麽這麽固執,你真想知道?”
“誰啊?”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我估計也是。”郭偉剛的話好像沒有讓李偉顯然多驚訝,他隻是慢悠悠地把目光移到孫嚀身上,似乎還想再確認一下,“你真想調查你的父親?”
“對。”孫嚀斬釘截鐵地點了點頭,“我父親不是自殺,我想你幫我徹徹底底地弄清楚他到底和那三個人有什麽貓兒膩,他本人又被卷入了一個什麽樣的組織?”
“組織?”
“我是這麽認為的,因為多年來我爸一直非常神秘,我總感覺他有什麽事在瞞著我。”
“隻有你自己?”
“應該是吧,以前的事也許我親媽知道一點兒,但我和她很少見麵;繼母這塊兒估計和我也差不多。”孫嚀猜李偉一定能從自己的回答中品味出一些有用的東西來,譬如她擔心父親孫玓霖恐怕是卷入了什麽地下組織,這才是她不敢和警察和盤托出的真正原因。想到這兒,孫嚀又怕李偉誤會,遂補充道:“我五歲的時候我爸媽就離婚了,繼母是我爸一年後找的。你們放心,如果你真查出他做了什麽非法的勾當,我一定會向警方交代的,這裏有郭警官做證。”說到這兒她長長地歎了口氣,“隻是在這之前我想自己先弄清楚,也希望繼母能少受點兒打擊。”
“你和你繼母關係還不錯嘛。”李偉說著點了點頭,憑他的聰明此刻想必已經心裏有數了。孫嚀和郭偉剛一時間都把期盼的目光投向了他平靜的麵孔上,孫嚀甚至覺得他應該馬上會提出去案發現場的要求。
可李偉的回答卻完全出乎兩個人的意料:“小郭啊,這事我幹不了,你找別的人吧。”說完話他好像害怕郭偉剛會繼續苦勸,竟站起身頭也不回地消失在茫茫人群中。
3
接到郭偉剛電話的時候,成小華開始都沒想起來這個人是誰。好在電話裏一番來往客套,那個身形壯碩的漢子形象逐漸在她腦海中清晰起來。隻是對方提出的見麵要求讓成小華頗為躊躇,好半天才勉強答應。
他找自己能有什麽事呢?說起來,這個郭偉剛不過是她前夫劉厲的同事,雖然也算得上是半個朋友,但他們至多隻是在酒桌上見過幾次而已。不過對方的邀請倒挺真摯,也讓成小華不好拒絕,她看看時間已近上午十一點,離約定的時間還差半個小時。
“小華,你要出去啊?”廚房裏忙活的奶奶見成小華在自己的屋裏找衣服,就知道她中午飯八成是不在家吃了。成小華從衣櫃裏取了幾件衣服,但試過之後感覺都不太滿意,正準備再找找就聽見奶奶喊她,她忙跑過去告訴奶奶,自己一會兒有事,便接著又回到自己的屋子找衣服、化妝,準備出門。廚房裏奶奶絮絮叨叨的聲音又傳了出來:“好不容易休息一天,不在家待著,這麽熱幹什麽去啊?記得帶上傘,保不齊下雨。”
“我車上有傘,奶奶您就別操心了。”成小華換上一套素淡的衣裙,提了包下樓找到自己的“晶銳”小車,倒車的時候還差點兒撞到垃圾箱上,好在有驚無險。待她趕到察哈爾大廈中餐廳的時候正好是中午十一點半,分秒不差。
“小華,我們在這兒呢!”郭偉剛守著大廳把門的位置,見到成小華遠遠地就招手大喊起來。
成小華朝他們走過去。數年未見,郭偉剛這家夥好像又胖了一圈,除此外倒沒什麽其他變化,嘴還是又貧又滑。郭偉剛身邊的女孩兒,成小華沒見過,看年紀比自己小幾歲,二十四五總是有的吧?她穿著一身素裝,雖然僅是略施粉黛卻也難掩可餐秀色,著實是個美女。隻是容顏中頗為憔悴,略腫脹的雙眼亦是睡眠不足的有力證據。
“我來晚了吧?”成小華微笑著在郭偉剛的對麵坐下,衝著他身邊的女孩兒點了點頭。郭偉剛忙介紹說這位叫孫嚀的女孩兒是他的朋友。剛說到這兒,孫嚀就變魔術般地從身邊的空椅子上提過一個精美漂亮的紅色手提袋,裏麵好像裝了兩個大紙盒,顯得鼓鼓囊囊的。
“我前幾天去澳洲旅遊,買了點兒新西蘭當地產的蜂蜜。聽郭偉剛說你家裏有老人,趁著今天就給你拿了幾瓶。別嫌東西少,嚐嚐鮮吧。”孫嚀款款起身,貼心地將手提袋放到成小華身邊的椅子上,順便接過成小華的包也放到了上麵。成小華見此忙擺手拒絕,卻不承想孫嚀送東西的決心也異常堅決。
“這怎麽好意思呢,我們家其實也沒人喝蜂蜜。”
“留著吧,這可是世界上最好的蜂蜜啊,美容的。”孫嚀笑著把成小華按回座位上,笑道,“郭偉剛他們局裏人都說你是全橋南分局最美的警嫂,今天一見還真名不虛傳,你長得真漂亮,身材也好。”
“漂亮什麽呀。”可能是聽到過太多這樣的話,成小華對於孫嚀的恭維一點兒反應都沒有,“漂亮還能讓人甩了?”
成小華的話不陰不陽,酸溜溜的刺人耳膜。孫嚀略一沉吟,臉色就已變了回來,笑容繼續爬滿容顏,神色中卻多了些語重心長:“那是他有眼無珠,聽說找了個什麽醜八怪的女老板,哪兒有你好?像你這麽年輕漂亮的女人還愁再找不到好人家?又沒有孩子,怕什麽。”那說話的語氣就好像她是個過來人,年紀長了成小華三四十歲一般。
“快坐吧,盡提那些不高興的事幹嗎?劉厲早就從警隊辭職下海去南方創業了,小華也算不上警嫂。”可能聽說過成小華對這個詞反感的傳聞,郭偉剛慌忙做著解釋。成小華明白他的好心,很受用地點了點頭:“謝謝郭哥,都離婚半年多了,我也早過來了,沒事。”
“沒事就好。”郭偉剛招呼服務員點菜,想順便把不愉快的話題岔開。這時候成小華才告訴他倆自己這段時間吃素,又引起孫嚀排山倒海般的一堆問題:“吃素,你信佛啊?”
“談不上信,隻是有時候讀點兒這方麵的書吧。”
“吃齋?”
“不是,前一陣我的小狗死了,我就發誓為它吃素三個月。”成小華顯然不想多做解釋,所以說起來輕描淡寫。孫嚀卻有點兒得理不饒人的意思:“那你平時吃素嗎?”
“每年都有幾次,加起來不過一個來月。”
“哦,真好。我可不行,哪頓飯要是沒肉,我都吃不下去。”孫嚀邊說邊替成小華點菜,問得又是一番感慨,“天啊,原來蔥、蒜也算葷的?”
“連韭菜都算。”成小華抿嘴笑著吩咐服務員給自己做幾個素菜,然後問孫嚀在哪兒工作。
“我在北京上大學呢,剛考的研究生。”
“哪個學校的研究生?”
“北京理工大學。”
“哦,真有本事。”成小華也想不失時機地恭維孫嚀幾句,可想來想去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隻得翻來覆去說對方能幹。孫嚀笑著不置可否,待成小華說完才又問道:“聽說你去銀行了?”
“才考上的。”說起這個,成小華多少有些得意,“上個月察哈爾發展銀行招聘考試開始報名時,我就報了名。開始還以為沒戲呢,因為報名的人特別多,誰知道陰差陽錯地就進了麵試,後來就進了銀行。這幾天一直在培訓,過幾天就正式分崗了。”
“你也挺厲害的。”
“你倆就別互相吹捧了,我問小華點兒事。”郭偉剛笑著打斷孫嚀,問成小華最近見沒見過李偉。成小華疑惑地望著他們,開始隱隱覺得今天他們找自己的真正目的也許和李偉有關。
“昨天晚上我們下班都八點多了,他接我回的家。”她老老實實地回答。
“哦,我好幾天沒見他了,一直想找他問點兒事。”郭偉剛隨口說了一句,又道,“我和李偉認識不少年了,原來他在分局的時候我就在他手底下幹活兒,我對他相當了解。”
“是嗎?”成小華知道郭偉剛開始轉入正題了。
“他這人挺正直的,對朋友又仗義。特喜歡電腦、手機一類的東西,我記得是2006年還是2007年來著,他就在我們局裏第一個用上iPhone手機了。”
“那時候有iPhone嗎?”孫嚀插嘴問道。
“有啊,不是第一代就是第二代,我那會兒還用諾基亞N70呢。而且我們局裏誰要修個電腦、弄個手機就都找他,特能幹。”
“我就不喜歡iPhone。”孫嚀下意識地從包裏摸出自己的大屏幕三星手機撇了撇嘴,“我也用不慣那個係統,我覺著三星挺好用的。”
“我還行,我一直用iPhone。”成小華的手機是也細長的老款iPhone 5s。郭偉剛嘿嘿一笑,指著自己的華為手機道:“國產機才好用呢,你們都崇洋媚外。”
三個人又聊了一會兒八卦新聞,最後郭偉剛看飯吃得差不多了,便話鋒一轉,終於開始了今天的正題:“其實今天我們倆找你是有事相求。”
成小華微微點頭,知道這次終於到了關鍵時刻,好奇心也被他們提了起來,便開口詢問:“到底什麽事啊?”
“還是讓孫嚀和你說吧。”郭偉剛難得有不做孫嚀發言人的時候。就見孫嚀咬著下唇躊躇了好一陣兒,才艱難地說道:“這事其實和你也沒什麽關係,實在不應該把你扯進來。不過我又需要你幫忙,實在不好意思。”接著又是一番鋪墊,半天才繼續道:“前一陣我爸爸被害了,他和三個朋友在寫字樓裏被人用刀殺死了……”
她說到這兒的時候,成小華不由得“啊”了一聲,郭偉剛則忙著倒茶安慰,好一陣折騰。
“警方在他身邊發現了一封打印出來的遺書,說他是自殺。但我覺著他不可能是自殺,可又拿不出什麽證據。況且這幾年我爸多少有些神神秘秘的,我真怕他是不是受了什麽人或組織的脅迫。”
“你的意思是想請李偉幫你們找找這個人或組織?”成小華也算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的人,一瞬間就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孫嚀搖了搖頭,說道:“是想請他幫忙,但我想讓他幫我私底下查查我爸。”
“明白了,可這事兒我能幫什麽忙呢?”
“我……”孫嚀歎了口氣,似乎有些開不了口,“問題是李偉不想幫我這個忙。說實話,我開始還覺得他挺不靠譜的,可後來發現他對案件的偵破的確有興趣,經驗又足,所以現在真想讓他試試。”
“唉,你們不知道。他這個人雖然喜歡聽案情調查,喜歡案件偵破,甚至還喜歡偵探小說,但就是不想和警察打交道,也可能是前幾年受的打擊太大吧。前幾天我在北京的二叔家裏被盜,我們都去看望,他竟然說不想和警察打交道,拗著沒去。”顯然對於此事成小華多少還有些耿耿於懷。
“看來我還算是例外呢。”郭偉剛自嘲道。
“你們不一樣。”成小華說完這話,見孫嚀兀自瞪著大眼睛望著自己,就知道她在等待自己的答複,不由得悠悠歎了口氣,“你這個忙我倒不是不想幫,隻是我說了他也未必聽啊!”
聽成小華話裏有轉機,郭偉剛不懷好意地笑了笑,話裏有話地說道:“你說他肯定聽。”
“那……好吧,我試試,但不能保證他一定聽我的。”
“好的,那我就千恩萬謝了。”孫嚀端起杯子給成小華敬酒,兩人微笑著喝幹了杯中的紅酒。成小華見孫嚀和郭偉剛神色有異,就知道李偉和自己的事,他們肯定聽說過什麽。可話說回來,若非如此,他們也不會來求自己了。
想到這兒,成小華抬起頭,說出了一個自己疑慮許久的問題:“你們覺得李偉這人到底怎麽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