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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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如馬惠所說,塞北市的冬天沒有東北的滴水成冰,故而才有那僅過零下且相對溫和的冬日暖陽照在人身上,甚為舒爽。隻是若遇到彤雲逼仄時就有些麻煩,城市會好像突然換了張麵孔一樣,冷風像鋼針一樣往那些密封得不怎麽嚴實的房屋門窗縫隙裏鑽,然後趁著在被暖氣或爐火捕捉前抖擻一點兒餘威,打得人身上、臉上一陣陣哆嗦。
此時室外白雪皚皚,天地間蒼茫一片;室內溫暖如春,日光燈均勻散下的光芒讓人反而能感到些許安慰。郭偉剛端坐在辦公室的電腦前,一個空****的新建文件夾裏存放著兩份擴展名為“.wma”的音頻文件。
白天和李偉的對話反複回**在耳邊,他斬釘截鐵的態度和最終的結論,無論如何都是讓郭偉剛不能接受的事情。可是麵對鐵一般的證據,郭偉剛又有些無所適從,猶豫不定中喝下了一杯又一杯苦澀的速溶咖啡。
他點開第一份文件,然後戴上耳機,裏麵傳出李偉和一個年輕稚嫩的聲音的對話,他能聽出對方應該就是那個叫張牛牛的小乞丐。
李偉:“牛牛,你怎麽又跑回來了?”
張牛牛:“李隊,今天周末,你咋忘了?”
李偉:“哦,我過得早忘記是星期幾了。不過我說你還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你現在是幹什麽的?修車的工人,雖然是學徒,可大名也是工人,怎麽一休息又來要飯了?要是這麽不長進幹脆辭職回來要飯得了,我還費心給你找工作,白瞎我這份心了。”
張牛牛:“嘿嘿……習慣了,待著沒事做。俺不幹了還不行嗎?李隊別生氣。你咋找到俺的?”
李偉:“我去汽修廠了,說你一大早就出來了。我一琢磨你就在這兒呢。”
張牛牛:“其實俺也不是全來要飯的。”
李偉:“那你還來幹什麽?”
張牛牛:“我還在等老田,他和他老婆早離婚了,要是有時間準來找俺聊天吃飯。俺想他啊。”
李偉:“別等了,他回不來了。”
張牛牛:“為啥啊,你不是說他失蹤了嗎?我估摸著他是回老家了吧?”
李偉:“讓你別等就別等了,你就他這一個朋友?”
張牛牛:“還有你。俺倆兒之前在一塊兒最好。他當了大老板沒少給俺錢。他媳婦不待見他,和他離婚了,他就和俺聊天,好幾年咧。俺也沒家,從小在火車站長大,要不是有站裏人幫著也長不大咧。老田說等攢夠了錢就換個城市做點兒買賣,自己的買賣,把孩子們接過來和俺兒一塊兒念書。”
李偉:“他是怎麽當上大老板的?”
張牛牛:“他是給大老板開車的。”
李偉:“老田會開車?”
張牛牛:“以前不會,老板讓他學的開車。”
李偉:“老板對他怎麽這麽好?”
張牛牛:“長得像,當保鏢啊,有生命危險,老板能對他不好?”
李偉:“保鏢?”
張牛牛:“對啊,你看過《有話好好說》沒有?”
李偉:“看過……啊,怎麽了?”
張牛牛:“就像薑文找人一樣啊,大老板過來挑和他長得差不多的人,然後給錢讓他當保鏢,有事都是他出去頂著,和電影裏一樣。當時找了好幾個,最後就留下了老田。”
李偉:“你親眼看見了?”
張牛牛:“沒有,挑人那天我沒在。他後來和我說的,大老板要他保密,就我一人知道。”
李偉:“他以前長什麽樣?”
張牛牛:“比現在好看。不過大老板說他變成這樣才能當保鏢。”
李偉:“後來你們就不常見了吧?”
張牛牛:“可不是咋的,有一次我們好幾年沒見著,回來他就變樣了。不過大老板給了他好幾千塊錢,也值了。”
李偉:“你一會兒去哪兒?”
張牛牛:“回汽修廠,要是老田回來你記得告訴俺。”
李偉:“知道了,我開車送你過去,有事給我打電話。”
郭偉剛摘下耳機,想了想又重新戴上點開了第二個音頻文件,這次是李偉和白麗君的對話。
李偉:“白總,我又來了。”
白麗君:“李先生還在忙這個案子啊,我以為早結案了呢。”
李偉:“我的職責是弄清真相,結不結案和我沒關係。你和孫嚀的事也了結了?”
白麗君:“你是說孫玓霖留下的錢?那是林樂樂的事,和我關係不是很大,就是幫幫忙。”
李偉:“是嗎?看來您工作很忙啊?聽說你們公司最近起死回生,業務又有了起色?”
白麗君:“運氣好而已。”
李偉:“是嗎?還真是運氣不錯。”
白麗君:“李先生來就是來和我聊運氣的?”
李偉:“當然不是,我是想和你聊聊孫玓霖在西寧出車禍的事。”
白麗君:“那時候我們早就離婚了,你是不是該問問孫嚀?”
李偉:“可我聽說你有個親戚在西寧?”
白麗君:“那又怎麽了?”
李偉:“問題你這個親戚,就是你遠方的這個二哥葉強和撞孫玓霖的王幸龍竟然認識,這難道真的是巧合?”
白麗君:“李先生的想象力還真豐富,這事我還真沒往這方麵想。那年全國物流係統的工作會議在西寧召開,其實也和我沒啥關係。因為百誼公司也不是物流企業,可是在會議召開前幾個月孫玓霖卻打電話給我,問我和葉強還有沒有聯係。這葉強說是我親戚,可其實已經出了五服,我們好多年都沒什麽來往了。況且他在西寧據說也沒幹什麽正經生意,這事孫玓霖是知道的。”
李偉:“你沒問他找葉強幹什麽?”
白麗君:“沒有,我說有他一個電話可一直沒聯係過,他就把電話號碼要走了。後來出車禍的事我是很久以後才知道的,不過司機是誰還真不清楚。你的意思是這車禍有問題?”
李偉:“也許吧,反正王幸龍和葉強是認識的。況且車禍出了以後葉強突然就失蹤了,一直到現在也沒再見過這個人,所以我來問問你。”
白麗君:“他沒找過我,你沒找找公安局打聽打聽?”
李偉:“找過了,報失蹤好幾年了。這人好喝酒,據說經常不是醉著就是睡著,所以失蹤了也沒人覺得奇怪。”
白麗君:“我們認識的人裏像葉強這樣的人有三個,都是好吃懶做、好喝酒不務正業的這種,我從來不和他們來往。除了趙津書和葉強外,還有我一個在北京找工作的叫孔良的侄子,也是這號人。我記得孫玓霖和我打電話的時候要的是這兩個人的電話號碼。”
李偉:“你就沒問問他要幹什麽?”
白麗君:“找這種人能幹什麽?反正不是好事,再說這事和我也沒什麽關係啊!”
李偉:“怎麽說你們以前也是夫妻,你就沒關心關心他?”
白麗君:“笑話,他用我關心?要真是這樣,他能為了林羅他們和我鬧翻,胳膊肘往外拐掉炮往裏轟?整天和林羅算計他老婆,你見過這樣的人沒有?”
李偉:“他很孤獨,也很難過。本身這並不是他所期望的。”
白麗君:“一個男人沒有一點兒男人樣兒,長得像女人也就算了,做事也絲毫不大度。我們的結合本身就是個錯誤。你記得嗎?李先生,是你上次告訴我那件事的。你說一個正常的男人誰能允許別人這麽做?他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李偉:“你知道他不行的。”
白麗君:“這不是行不行的問題,是態度的問題。如果換個正常人就不會用這種下三爛的手段。”
李偉:“你對他的關心也不夠,這點你不否認吧?”
白麗君:“我的理想就是做個有自己事業的女人,這點他是知道的。我們沒結婚的時候我就說過我最喜歡《阿信》,我的理想是做‘阿信’那樣的女人。你猜當時孫玓霖是怎麽和我說的?他說他會做阿信背後的男人,絕不拖我的後腿。可是後來呢?結婚以後不是我變了,是他變了。”
李偉:“他沒變,是之前的言不由衷罷了。”
白麗君:“他的話準是林羅告訴他的,他是個傀儡。我不願意和一個傀儡過一輩子。”
……
郭偉剛關掉了電腦,望著台曆上潦草地記下的一個電話號碼,猶豫再三還是打通了這個電話。
“喂,你好,請問您是孔良先生嗎?”郭偉剛盡力把自己的聲音放平和,聽上去像個戶籍警在查戶口那樣。
“您是哪位?”電話裏孔良的聲音聽上去和傳說中的人品一樣懶洋洋的,打不起精神來。
郭偉剛又問道:“我是塞北市公安局的……等下你別掛,我真是公安局的……這是我們的座機電話,我叫郭偉剛,警號也可以告訴你……”
“什麽事你直接說吧。”孔良不耐煩地打斷了郭偉剛的話。
“請問你有個孫玓霖的親戚在塞北嗎?”
“孫玓霖?”電話裏對方回憶很久才猶猶豫豫地說道,“有啊,怎麽了?”
“他最近幾年和你聯係過嗎?”
“沒有,他怎麽了?”
“他死了。”
“怎麽死的?”
“現在不方便透露,有些事想和你溝通一下。”
“我們幾十年沒聯係了,我上次見他還是他和我白姨結婚的時候。”
“你確定他沒給你打過電話?”
“絕對沒有。”孔良肯定地說道。
放下電話,郭偉剛又拿起了手機,這次他是打給孫嚀的。
2
北京理工大學往南幾站地,一爿建於20世紀80年代的老式居民樓組成的小區裏,橫七豎八地停著不少汽車。行人川流不息地從汽車縫隙間穿過,然後由各色口音匯總成一曲獨具特色的首都奏鳴曲。
就這樣一棟樓下,破舊的涼亭外麵一輛掛著塞北牌照的汽車裏,郭偉剛正專心致誌地盯著麵前一台八英寸的視頻監視器出神,他戴著耳機,不肯放過任何一幀視頻、一段聲音。
視頻是偷拍的,來源於李偉身上隱藏的針孔攝像機。本來郭偉剛並不想同意這種在他看來不甚光明正大的方式,可當李偉提出要自己前往樓上問話的時候他又改變了主意。
誰知道那家夥能做出什麽事來?為了李偉的安全也不能囿於形式不是?郭偉剛邊想邊點燃了一根煙,隨著淡淡飄起的煙霧跟著上樓的李偉敲響了那扇看上去其實不算沉重的舊防盜門。
“咚——咚——咚——”
靜待良久,門終於開了。
一個五六十歲的男人輕輕將門推開一條縫兒,眯著眼睛打量著麵前的李偉足足有兩三分鍾之久。
“你找誰?”男人果真是塞北市口音,隻是身上衣著破舊、臉色晦暗,若不留心很容易將他與馬路上的清潔工人混在一起。好在他看上去並沒有什麽敵意,神色間異常平靜。
“我是李偉,從塞北來。”李偉簡單地為自己做著介紹。
“公安局的?”男人似乎不太意外,隻是略顯焦灼的目光暴露了他並不平靜的內心。
李偉沒有說話,卻亦未加否認:“能進去聊聊嗎?”
“好啊,進來吧。”男人一側身,將李偉讓進房間。
屋子裏昏暗潮濕,狹小的客廳中幾乎站不下第三個人。郭偉剛幾乎把眼睛貼近熒幕才隱約能看到一張破敗的木頭茶幾和上麵堆疊高聳的生活垃圾。後麵就是兩個小臥室和廚房衛生間,房間應該不超四十平方米。
“坐吧。”男人指著茶幾後麵的單人沙發說道。
“你知道我會找到你?”李偉掏出香煙,也沒問男人會不會抽,隨手甩給他一根,然後自己點著坐在沙發上問道。
男人慢吞吞地撿起煙,熟練地從李偉手中拿走打火機也點上:“你遲早會來。”他說話慢條斯理,勁道氣勢拿捏得有點兒像做政府工作報告的總理。
“這煙怎麽樣?”李偉問道。
“還行,紅雲煙嘛,好多人都抽這個。”男人看了看過濾嘴說道。
“你抽什麽?”
“我很少抽烤煙。”男人回答。
“我沒買著單爆珠萬寶路,塞北沒賣的地方。別的薄荷煙也不知道哪個好,幹脆就帶著我自己的煙來了。”李偉像對男人認錯一樣解釋著,直到男人微微一笑:“別拿我找樂了,我早就知道你會來。自從你們找過於鯤和何紹傑以後,你的搭檔就去了西寧,他找過王幸龍他媳婦,之後你去機場接他,然後幾天去了市公安局。我琢磨著你們是去辦理結案手續了,就放鬆了警惕。後來大半年你也沒啥動靜,我還真以為你不再追究這事了。但潛意識告訴我,你不會放棄,從這一年來對你的了解來看,我覺得你不會放棄,這也是看你進來我為什麽不驚訝的原因。”
“我是該叫你孫玓霖呢?還是叫你田雲峰?”李偉冷冷地問道。
“你隨便吧,我現在是田雲峰,身份證也是田雲峰。我早就是田雲峰了。”男人陰惻惻地回答。
李偉想了想,說道:“那還是叫你本名孫玓霖吧,習慣。”
“行。”孫玓霖從容地像是在和李偉聊家常。
“喝點兒什麽?”他接著問。
李偉搖了搖頭:“我什麽也不喝。”
“啤酒吧,冰鎮的。”孫玓霖從廚房冰箱裏拿出兩聽易拉罐啤酒,放了一罐在李偉麵前,“你真不喝?”說著話他自己打開一聽喝了兩口說道,“你是個好警察,我輸了。”
“欲蓋彌彰,狡兔三窟。”李偉說著從懷裏摸出仿牛皮的大日記本,翻到中間位置看了看,“有個事我沒弄清,王幸龍為什麽要自殺?”
“壓力太大唄。”孫玓霖平靜地說。
“為什麽?”
“葉強是和他喝酒之後死的,被他灌倒扔山裏了。這麽多年拿著他認為不該拿的錢,自己把自己弄死了。”說到這裏孫玓霖又補充了一句,“心理承受力太差。”
“看來你的承壓能力還算不錯。”李偉笑道。
“還行吧,你查到現在還不知道我?這麽多年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你也去西寧了?”
“去了,手術簽字是我簽的,要是對筆跡應該能對出來。”
“那個黃牛和你是什麽關係?”
“我不認識黃牛。”
“那他怎麽替你扛雷?”
“我認識趙長河,當年我在西寧開會整出遇車禍這事的時候也需要他幫忙才行,那時候他才參加工作。”
“你這麽做不後悔?”
“有什麽可後悔的?”
“也對,你絞盡腦汁計劃了這麽多年才達成的目標。”李偉想了想把煙掐了,提高了聲音道,“既然我來了,那你肯定是隱藏不下去了。你打算怎麽辦?”
“沒什麽怎麽辦的,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我守著女兒這大半年也值了,你也別打算帶我去塞北,我是不會回去的。既定的結局不能改,除非你抱著我的骨灰回去。”說著話孫玓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這四個支架都是這半年裏裝的。另外我告訴你這兩灌啤酒裏都有毒藥,用注射用的針打進去的,雖然不是立馬能要命的藥也絕拖不得。”說完他略一停頓,又補充了一句,“我估計你也不會喝。”
“和我想的一樣,你打算怎麽辦?”李偉淡淡地問道。
“你要是允許我這把老骨頭再活幾天,我一會兒就去醫院洗胃,就說自己吃錯藥了。你要是不同意多待會兒,等我死了抱著我的骨灰回塞北吧,反正我是不會認罪的。”
“實話告訴你,我們樓下有整隊的人馬。自從我進來開始就已經給你錄像了。”說著話李偉揪出針孔攝像頭給孫玓霖看,“不管你認不認,這罪你都得認,區別就是活著認、死了認罷了。另外我告訴你孫嚀還不知道這事,你琢磨琢磨要是她知道了會怎麽看你?”
孫玓霖愣住了,用警惕的目光打量著樓下,然後又死盯著李偉:“你的意思呢?”
“和我走吧,我們暫時不告訴她。另外就是李曙光醫生的報告可以證明你的精神有問題。你雖然不是人格分裂但算重症抑鬱,我想應該罪不至死。”
“判個無期和死刑有什麽區別?”
“表現好將來可以看著外孫結婚。”
“謝謝,你真給了我一個活下去的充足理由。”
“是吧,我知道你沒有心髒病。剛才那是你的孤注一擲。”李偉笑著從腰間解下手銬,“適當的時候我們會告訴孫嚀,但不是現在。另外我要告訴你的是我不是警察,但幫警察做事。”
“嗯,你要是警察就好了。”
“我以前是,被開除了。”
“什麽事,說來聽聽。”孫玓霖拿著手銬卻沒戴,仍是坐在沙發上和李偉聊天。
李偉卻笑著搖了搖頭:“往事不堪回首啊,我的故事其實不如你的故事精彩,將來若是有機會把你自己的故事寫下來吧,我想會有人看的。”
“我寫了一部分,今年第一期的《塞北小說》就有我的作品。”
“是嗎?那我可得好好讀讀。”
“網上也有,我住的這個臥室的電腦裏也有。”說到這兒孫玓霖忽然像想起了什麽一樣,“對了,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你以為我之前就不知道你在跟蹤我?”李偉說道,“我查案的時候就懷疑背後有人搗鬼,所以才隱藏了大半年再出手,期間去公安局辦結案什麽的都是做給你看的。至於找到你其實也簡單。”
“什麽?”看得出孫玓霖很關心這個問題。
“你的電腦啊。雖然你不用家裏的電腦,又重置了手機,可安保部部長還有一台電腦,你忘了?雖然你找人重裝了係統,可你的計算機水平不高,都不知道有些盜版操作係統的瀏覽器曆史記錄沒有存放在C盤,而是存放在了D盤。”
李偉見孫玓霖聽得挺迷茫,就知道他沒聽太懂,便解釋道:“簡單點兒說就是記錄沒刪除幹淨,我找到了你瀏覽過的房源信息,北京理工大學附近這些。”
“我看了好幾個月,有上百套房源信息,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很簡單,一家一家打電話過來問,隻要租出去了就上去敲門。”
“我還以為什麽高科技手段呢。”孫玓霖失望地給自己戴上了手銬,“查了多久?”
“光敲門就兩個多月,往來北京十六次。”李偉靜靜地說道。
孫玓霖歎了口氣,指了指裏屋:“真辛苦你了,我去把窗戶關上,這可是五樓。”
“我和你去。”李偉剛說到這兒突然就聽見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接著李偉的喊聲、桌椅的碰撞聲與周圍人的尖叫聲匯合在一起,像針一樣刺入郭偉剛的耳鼓,緊接著一個人從天而降,結結實實地落到了自己麵前。
血光崩現,慘不忍睹!
郭偉剛鑽出汽車往樓上望去,正看見李偉驚異的目光和探出窗戶的半個身體,在早春二月的寒風中瑟瑟發抖。
兩個人目光相撞的一瞬間,郭偉剛的手機響了。
來電顯示:孫嚀。
3
夜幕踟躕,華燈璀璨。
五一節的傍晚,整個金揚海鮮大酒樓熱鬧非凡。大門前巨大的電子熒幕上不停地閃動著今天結婚的一對新人組照,絡繹不絕的人群上麵是一條巨大的豔紅色橫幅:李偉、成小華新婚致囍!
身披白色婚紗的成小華美豔絕倫,配上西裝革履神采奕奕的李偉,兩人筆直地站在門前,也算郎才女貌。二人不停地笑迎著前來賀禮的賓朋,他們身邊作為伴娘的孫嚀卻難掩神色中那一絲淡淡的憂傷。他身邊的伴郎郭偉剛卻知她還未將之前的哀怨忘卻,隻好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臂,示意她白麗君來了。
一輛黑色的寶馬車內走出一老一少兩個女人,老的是白麗君,年輕的是她的員工宛言。今天她們也是特意為參加李偉婚禮而來。
“謝謝,請您簽字。”負責接待她們的是個漂亮姑娘,白麗君聽旁邊的宛言介紹,這位叫袁晶晶的女孩兒和她男朋友喬瑋都是李偉的朋友,今天特意請假前來幫忙。隻見喬瑋從旁邊拿過一個標誌著喜慶的紅色小鐵盒交到白麗君手中,說是給她的回禮。
白麗君打開觀瞧,不過是一袋喜糖、一盒喜煙和一個U盤而已。她笑著向李偉和成小華示意道謝,然後看著宛言將自己及她朋友劉海虹的禮金寫好呈上,然後迤邐走進大廳,尋了自己的名字坐下,白麗君環顧良久卻未見一個熟人。
雖然沒有正式見於報端,但據可靠消息說孫玓霖的確已經死了,這一點白麗君已經從在分局工作的朋友那裏得到了證實,因為負責這個案子的王隊長已經結案轉向了別的工作。
對於孫玓霖的死,白麗君沒有絲毫同情的成分。就像和李偉說的那樣,他們之前其實沒有感情,開始的結合也隻是互相利用而已。也許在孫玓霖認識自己之前,林羅他們就已經替他物色好了聯係的對象吧?衝後來的這幾個人的表現看,這並非沒有可能。他們關注甚至尋找的其實是他們自己的幸福,至於作為結合人的孫玓霖和白麗君怎麽樣,他們才不會考慮那麽多。
也怪自己年輕時的虛榮心太強,按現在的話說就是太看重顏值,把個外貌評分優秀的孫玓霖當成了乘龍佳婿,待婚後生米一做成熟飯想後悔也晚了。
難不成真和他離婚?
思忖良久,最終白麗君還是在這條孤獨的路上越走越遠。如果當時咬咬牙對付下去,自己能幫著孫玓霖擺脫林羅他們嗎?白麗君說不上來,但總覺得縱然痛苦也並非不可能。
但最終他們還是離婚了,雖然算是孫玓霖不忠在先,但他出軌的人選林秀玫卻是自己精挑細選出來上門喂給他的。嗯,白麗君了解孫玓霖,知道林秀玫符合他夢中情人的標準。用今天最流行的話來說,林秀玫就是孫玓霖的女神。
雖然他有毛病,可林秀玫卻也是另有所圖。
人生是不是就是這樣?你利用我,我利用你?
從他們還沒離開的時候開始,白麗君就從沒甘心地被孫玓霖和林羅他們掃地出門。她慢慢計劃著,等待著時機。孫玓霖經常怎麽說來著?隱忍?對,自己在這上麵也應該隱忍。於是她最終成了林秀玫女兒的幹母親,走對了第一步棋。
“如果孫玓霖死了,你會繼承他所有的財產。”白麗君知道自己好似不經意的話絕對能點透林秀玫,讓她知道自己能把她弄到孫玓霖夫人位置上,也能讓她瞬間一敗塗地。
好在林秀玫算是知道好歹,說話時總是柔柔弱弱的:“白姐說哪裏話了,我的還不是姐的,沒有姐,我怎麽能有今天呢?要是將來真有財產,也是咱們一人一半。”
白麗君還是有些不放心,但這個女人與自己設計孫玓霖的計劃相比,並不讓她很擔心。於是白麗君有意無意地告訴林秀玫,將自己的指示用話點一點孫玓霖。好在孫玓霖不是木頭疙瘩,在知道自己的妻子竟然能如此洞若觀火後,他仗著酒勁兒將計劃和盤托出。
其實平時的孫玓霖不怎麽喝酒,最起碼不會喝多。那天聽林秀玫的意思他真喝高了,酒蓋臉有什麽話說不出來?於是一個天衣無縫且籌劃良久的計劃借著林秀玫的嘴說了出來。
孫玓霖會不會當真呢?
白麗君說不清楚,但自己已經做了能做的一切,剩下的隻有等待!等待!等待!
時間一天又一天地過去了,孫玓霖沒有任何動靜。
白麗君死心了,她覺得一個人不可能為一件事準備十幾二十年的時間。不是說時間可以遺忘一切嗎?孫玓霖是不是已經習慣生活在林羅的陰影下了?
白麗君使出了撒手鐧。
趙津書雖然不知道白麗君為什麽要這樣做,可麵對她提供的免費杜冷丁,這個癮君子借著酒瘋終於向馬宇姚說出了白麗君讓他說的話:“我怎麽越來越覺得孫嚀這麽漂亮呢,就是不知道好玩不好玩……”
“你喝多了吧,瞎說什麽呢?”這是趙津書給她反饋回的馬宇姚的回答。當然這時候趙津書完全沒想到這兩次酒後的“收費戲言”竟成了埋葬他自己的讖語。當然這時候白麗君也不知道,她能做的僅僅是按照她對孫玓霖的理解,一把又一把地往他傷口上撒鹽。
就在孫玓霖打電話問她要葉強的聯係方式的時候,白麗君險些沒有按捺住內心的喜悅而歡呼出來,因為她知道自己快成功了。雖然她不清楚孫玓霖將采取什麽樣的報複方式,但她知道他一定會報複林羅等人。在告訴孫玓霖電話號碼的時候,白麗君甚至情不自禁地在屋裏來回走動,雙拳不停地用力揮舞。
隻要林羅倒下,那孫玓霖就不會是自己的對手,到時候他一定會露出破綻以致粉身碎骨。
白麗君接下來要做的則是繼續“隱忍”,默默等待著時機成熟。
最終,體量巨大的君林物流險些重新回歸白氏麾下,失敗的原因竟然是那個叫郭偉剛的警察從中作梗。不過好在第二個目標仍然順利達成了:白麗君用林樂樂的名義得到了巨額遺產,她用這些錢還清貸款,使百誼公司重新正常運轉起來。
如今一切都過去了,自己又可以重新作為女強人繼續出現在媒體終端,讓全塞北市乃至全世界的人都認識到她這個塞外女強人。
這難道不正是自己夢寐以求的東西嗎?
至於孫玓霖,白麗君這時候對他又多少有些同情。她覺得他的生命就是一個笑話,一個本身不應該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出現了,會有什麽結果?孫家的事白麗君知道一點兒,但她始終覺得時代不會是任何人命運的主宰,如果發生這種悲劇,那隻能說明你還不能適應這個社會。
不能適應自然會被社會所淘汰,這沒什麽值得同情。與孫玓霖不同,白麗君在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的企業以外,沒有任何牽掛的人和牽掛的事,她甚至覺得像孫玓霖那樣活著太累。
不就是一個收養的女兒嗎?他怎麽還能如此上心?其實從某種角度來說,孫玓霖對孫嚀已不單純是父女之情,他一定是對她有了別的什麽感情。當然以他知名企業家、名人大腕的身份自然不會逾越無禮,可若是別人擁有甚至得到她,孫玓霖會不會將對方也殺了?
他是個精神病,什麽事做不出來?白麗君又立時想到金庸的小說《神雕俠侶》中武三通對何沅君的感情來。她心道,正所謂藝術來源於生活而高於生活,平素雖然不甚注意,可細思忖這樣的事情其實就在身邊,隻是未得發現而已。
草草吃了幾口飯,白麗君就告辭離開了婚禮現場,她覺得這種嘈雜的場所並不適合自己。宛言還想多待一會兒,白麗君也未加勉強,自己開車回家。
解放路車流如龍,白麗君煩躁地將車停在一個叫作“西裏蘭”的比薩店門前正準備下車走一段的時候,突然想到了自己剛才在李偉婚禮上收到的那個U盤。
沒聽說結婚還送人U盤的啊,難道想讓我們分享他們的照片和錄像?白麗君想著從後備廂裏取出一部Macbook Air,進店點了杯冰咖啡後,將禮盒裏的U盤取了出來。
這是一個子彈造型的U盤,全身呈金黃色,似乎是純銅打造的。彈頭與彈殼連在一起,拔開就是彈頭即為U盤的盤身,彈頭則是個盤帽。U盤的盤身上用激光標著“SSK”字母。
看著這甚是講究的U盤,一陣不祥的預感襲上她的心頭。白麗君驀感似乎有看不見的千斤重擔齊壓下來一般,自己愈發感覺到呼吸困難。她咬著牙端起杯子喝了幾口咖啡,直等心情平複一些才將筆記本電腦打開,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將U盤對準USB接口插進去。
“啪”的一聲響過,U盤似乎毫無征召地掉在了地上。
白麗君沒有去撿,而是拿出手機撥通了宛言的電話。
“小宛,我是白總。”說話的時候,白麗君覺著自己的聲音都有點兒變形了,“我臨時有點兒棘手的事要處理,如果我明天還沒去公司或以後一段時間不能上班的話,你就安排公司的林總接替我的工作,然後通知劉律師,讓我堂哥白凱君接管公司工作,一定要保證公司正常運營和平穩過渡。”
她說到這裏知道宛言一定驚奇萬分,遂解釋道:“我就是做做安排,一會兒我會打電話告訴他們的,你記住按我說的做就行。”說完她緊接著風馳電掣般地連續打了七八個電話,像是做後事一樣將公司安排得妥妥當當,甚至連自己的幾份保險都向律師做了交代。
白麗君沒有子嗣,這公司難道不就是她的子女嗎?
電腦已經打開了,白麗君彎腰撿起U盤,再次將它插入了USB接口。然後在“我的電腦”中找到了U盤的盤符,打開之後卻發現隻有一個文件名為“錄音.wam”的音頻文件。
她點開了音頻文件。
男:白總,你帶錢來了嗎?
女:你數數,一分不少。
男:白總,這可是人命關天的大案啊,是不是有點兒少?
女:什麽意思,你想坐地漲價?
男:白總,那個女的是你撞死的沒錯吧?這可是死罪,我這輩子就算毀了。你以後還照樣歌舞升平,我卻得吃牢飯,弄不好還得死在裏麵,比如你想滅口啥的。所以錢是給我爹娘養老的,再加二十萬,要不然你就找別人去吧。
女:你怎麽這麽無恥,你是不是以為我收拾不了你?
男:我知道你白總神通廣大認識不少大哥,不行你就找他們唄,看他們幫不幫你。我告訴你,我胡旭龍不幹的話,塞北沒人再敢接手,你自己看著辦吧。要不然你現在就弄死我,給你刀。
女:好吧,不過我隻能再給你十萬。
男:十五萬。
女:一言為定,你要是再找我怎麽辦?
男:讓你說成啥了,你去整個塞北市打聽打聽,我胡旭龍做的買賣哪件不是遵言守諾的?我告訴你,你這麽說是對我的侮辱,看在你是女流的份兒上我就既往不咎了,多收你一萬封口費,十六萬。
女:好吧,我們什麽時候再見麵。
男:明天吧,還是這個時間和地點。
女:行,不過我還有個條件。
男:說。
女:你認識不認識八喜?
男:知道,怎麽了?
女:我過幾天要讓他辦點兒事,你去幫我盯著他點兒。
男:行,什麽事?
女:我明天告訴你。
男:放心吧,我肯定比他可靠。
錄音到此戛然而止,聽起來似乎是胡旭龍私自錄下來的,隻是這東西怎麽到了李偉的手裏?白麗君躊躇萬分,一杯接一杯地喝著咖啡,直至比薩店要關門時才走了出來。
外麵細雨蒙蒙,不知什麽時候竟下起雨來。屋外,白麗君站在車邊,駐足雨中,久久未能挪動半步,像個雕像般默默矗立;屋內,比薩店店的燈已經關了,整個城市開始進入睡眠模式。
雨大了,淅淅瀝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