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郝家集

原載於《塞北小說》雜誌2015年第一期,作者署名:孫玉梅)

1

漫天黃沙跨過廣袤厚重的西北高原,隨著冷冽的北風傾瀉至郝家集東北麵兩座高聳大山夾縫中的羊腸小道上,將來往車輛、行人身上俱披了層厚厚的沙土。莊蝶疲憊地伏在馬上,通過狹窄的小路仰望天空,卻隻見細細的一線藍天和隱約的半縷浮雲。

這裏是兩省交界,再往前走就是另外一個軍閥方天仁的地盤。若不是及時逃了出來,恐怕自己就成了那個比她大十八歲的男人的三姨太。想必此時父親一定親自帶人遠赴塞北親自去向方天仁解釋了吧?想到素日彪悍的父親要向和他地盤勢力相當的男人低頭,莊蝶就想笑出聲。

可畢竟是太累了,莊蝶隻笑了兩聲,心情就重新被心頭的濃濃傷感所籠罩。她從沒獨自走過這麽遠的地方,甚至匆忙得都不知道在沒丫鬟、馬弁跟隨的時候應該帶上換洗的衣服和錢。於是孑然一身的莊蝶孤獨地走出狹細的山縫,站在郝家集村口懵懂瞭望,竟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但見遠處一道大街兩側房屋林立錯落,商鋪鱗次櫛比,實是處寫實的桃花源。

迤邐至一家掛著酒幌的飯店前,**的白馬識相地站住,不停打著響鼻,似乎是在告訴主人應該小憩打尖。莊蝶摸了摸渾身上下,除了去年她二十二歲生日時父親贈送的金戒指,實是再找不出什麽值錢的東西來了。於是她翻身下馬,將金戒指擼下拍到臨門處的櫃台上,小心翼翼地說道:“掌櫃的,能給我換點兒飯吃嗎?”

飯鋪的掌櫃是個胖子,四十多歲,長得肥頭大耳,一看就知道是營養過剩又不受甚活動之人。此刻大約已過了飯口,因為店裏隻有一個喝酒的年輕人,胖掌櫃正用右手托著腦袋打瞌睡,猛地聽見有說話聲就慌忙抬起頭,四下踅摸了半天才把注意力放到莊蝶身上。

“美……姑娘要吃飯?”可能是看到莊蝶還有些不太適應,胖掌櫃說話竟結結巴巴。

莊碟點了點頭,又把戒指往前遞了遞:“這個能換飯嗎?”

“這……”胖掌櫃小心地捏起戒指掂了掂,卻又像抓住燃燒的煤球一樣給她丟了回去,“這麽大的戒指我可不敢收,別說吃一頓飯,吃一百頓都夠了吧?”

“那就放你這兒,吃上一百頓。”莊蝶固執地將戒指塞回胖掌櫃手裏,然後揀了張幹淨的桌子坐下,“給我上幾個菜,不要太複雜,揀當日新鮮的河蝦半斤白灼;用鮮百合伴著果仁炒一點兒水芹,記得先過油;雞胸肉和裏脊各一半糖醋,用荔枝和芍藥蜜餞做輔料澆汁;魚的話,要活鯉魚清蒸,用豆豉和穆桂香提味最好;還可以弄個五彩什錦湯,記得我不吃香菜就行。飯用銀絲卷和老米飯,記得蒸透;不喝酒,快一點兒。”

胖掌櫃目瞪口呆地聽著莊蝶吩咐,幾乎要把眼睛從眼眶裏瞪了出來:“不好意思這位大小姐,你說的這些東西小店都沒有,再說我們也不能賒賬,這戒指……”

莊蝶秀眉微蹙,淡淡地歎了口氣道:“有什麽給我端什麽吧,這戒指你留著,改日我和王媽拿了錢給你送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這……”胖掌櫃正狐疑不定地猶豫,那個吃飯的年輕人突然站了起來:“呂掌櫃,端兩份包子過來,麵湯要熱多放胡椒。”說著他徑直坐到莊蝶麵前,笑道,“姑娘是從外地來?”

“是啊,請問閣下是誰?”莊蝶遲疑地問道。

年輕人卻微微一笑,躬身施禮:“本人郝哲榮,就是本地人氏。”說著他看呂掌櫃已然端了包子過來便又吩咐切一盤醬牛肉,“鄉下小店一切粗陋,姑娘切莫見怪,這頓飯小人做東。”

“豈敢!”莊蝶忙擺手謝絕,“無功不受祿,公子怎如此客氣?”

“略盡地主之誼罷了,粗茶淡飯請勿嫌棄。”

“哪裏,郝公子客氣了,那我恭敬不如從命。”莊蝶也真餓得緊了,幾句客氣話過後已風卷殘雲般饕餮起來,雖盡顧淑女顏麵,可麵對被自己席卷一空的碗碟,她卻亦有些不好意思。

郝哲榮見她吃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點了一支煙,微笑著說道:“姑娘怎麽稱呼,從哪裏來?”

“我叫於蝶,從家裏逃出來的。”在外麵,莊蝶一直隨母姓,隻因為父親在這一帶名氣甚大,說真名反而不美。果真郝哲榮沒對她的名字有任何疑惑,隻是覺得莊蝶所謂的出逃有些疑慮。於是莊蝶謊稱父親是個教書先生,要將她嫁與大自己十八歲的財主,她才逃婚而出。這番話半真半假,逃婚雖真,可盤根錯節的政治聯姻卻不足為外人理解。

“郝家集是個三不管地帶,正處在察係的方天仁、熱係的莊成尚和綏係的杜國邦之中,雖然都歸他們管卻又不歸他們管,所以一向清靜,最適合你這在此避難。”郝哲榮說著問莊蝶可有落腳處,見她黯然搖頭便大包大攬地說道:“村長與家父有交情,我去求他定會應允,你不如就在我家住下。”

兩個人正說到這裏時,一個身材臃腫的中年婦人正從外麵走過,一見莊蝶和郝哲榮便失心瘋般地叫囂起來:“哎呀,這是誰家的閨女,怎生得如此貌美?郝哲榮你個挨千刀的小兔子,哪兒就有這等福氣娶了個這樣的女人?”

“呂大嫂說笑了,這是來找村長的於姑娘。”說著話郝哲榮也不等中年婦人回答,匆忙帶著莊蝶離開飯鋪,指著門外層層疊疊的房屋說道:“郝家集依山傍水,沿山而建;幾千戶居民大都姓郝,百餘年來蝸居於此;村裏的事都是村長做主,翻過這兩座山不足兩百裏便是方天仁的根據地子戌城。”

“這幾年方天仁一直在打仗,對你們沒有影響嗎?”莊蝶見沿路村民質樸,生活富庶,不禁有些困惑。

就見郝哲榮得意一笑,說道:“郝家集處於兩山夾一溝的中間,這山便是五龍山,山上有三寶:蟲草、山參、中藥草。像什麽一見喜、魚腥草、田邊草、四方草都是治療跌打損傷、槍炮傷的良藥。村長說守住這座五龍山就是守住了百寶筐,所以我們村子雖小交稅卻多,方天仁也落得實惠。”

兩人邊說邊走,說話間已經穿過多半個郝家集來到村中一片形成小十字街的空地,就見郝哲榮指著空地說道:“這裏是聚會的地方,如果有死刑犯被施火刑也是在這兒。”

“火刑?”莊蝶不禁一陣戰栗。

“對啊,村子裏的事都是村長說了算,他要判定這個人有罪,除非全村的九大長老同時出麵,否則必須嚴格執行,而且村長還是巡查隊的隊長,有武器在手。”

這時郝哲榮在一所古香古色的建築前停住了腳步,臉色也變得嚴肅起來:“這就是村長家,我們去求他留下你,說話時候小心點兒就行。”

“村長如何稱呼?”聽郝哲榮這麽說,莊蝶竟然不自覺地緊張起來。

郝哲榮見狀嘿嘿一笑,說道:“村長叫郝盛仁,我們平時都叫他老村長。”

說話時他們已經穿過場院,莊蝶見到坐北朝南五間正房都建得高大寬敞,正中的客廳放著兩把太師椅,幾案牆上一幅仿米芾的山水畫和楹聯,顯得倒也幹爽素淨。郝哲榮喊了幾聲老村長,就見門簾一挑,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緩步走了進來。

“是大榮吧,你瞎吵吵什麽呢?”被郝哲榮稱作村長的男人留著一撇小黑胡子,套著整身的天青色緞麵員外杉,臉色青黑,給人一種不苟言笑的感覺。郝哲榮忙上前行禮,然後指著莊蝶說道:“這是於蝶,我剛在外麵認識的姑娘。”

“什麽意思,你認識的姑娘還少嗎?”

“老村長,這姑娘從莊成尚的地盤逃婚而來,無家可歸甚是可憐,她想暫在咱村裏落戶。”郝哲榮語氣誠懇,聽得莊蝶甚是感動。心想自己從家到這兒已過一天一夜,難得遇到如此真心幫自己之人,何況這郝哲榮樣子也長得不錯,算是個英俊後生。若將來能在此村待上一年半載待父親氣消了,就帶上郝哲榮回去,也讓父親看看女兒自己的擇婿本領。

“逃婚?”郝盛仁上下打量著莊蝶,像虔誠的佛教徒在看一尊剛剛捐成的佛像,好半天才緩緩搖了搖頭,“最近與莊成尚開仗正酣,來了生人必去子戌城向方大帥稟報,我可做不了主。”

“村長,你就行行好吧,我求你還不行啊?”郝哲榮哀求道。

“這……”郝盛仁猶豫片刻,語氣終於有些鬆動,“要不然這樣吧,你先帶這姑娘去馬婆家住下,她家沒有男人,姑娘住著也方便,我再考慮考慮。”

“好吧。”郝哲榮回頭看了一眼莊蝶,語氣中充滿了遺憾。莊蝶卻趁機問郝盛仁,一向和睦的兩個軍閥怎麽突然間打了起來,想必是自己出走後才一半天的事。郝盛仁用怪異的目光打量著莊蝶,說道:“誰知道怎麽回事,前一陣聽說方、莊聯姻,好得像是一家人一樣,昨天夜裏突然反目,方大帥的一個團和莊大帥的一個步兵旅開了火,已經打一整天了。”

就在仨人說話的時候,院子裏突然傳來一陣鼎沸的吵嚷聲,接著一個女人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村長,不好了,你孫子掉到山縫裏啦!”

2

郝盛仁聽來人說自己的孫子掉到了山縫中,臉色倏地變得蒼白如紙,連招呼都沒打就跟著女人往外跑。郝哲榮見此情景和莊蝶使了個眼色,跟著他們也出了村長家。此時外麵已然亂成一團,他們跟在一群身著白色杭紡襯衫、黑色寬腿褲配布鞋、斜背步槍的年輕人後麵順著山坡往山上跑。莊蝶琢磨著這群人八成是負責村裏治安的巡查隊了。

郝家集建在兩山夾一溝的山溝裏,無論往左還是往右都是上山路,所以他們越走山路越窄,到最後幹脆沒有了路,完全是憑借蒿草和突兀的山岩往上挪,直到眼前人群聚集,跑在前麵的郝盛仁突然放慢了腳步。

“村長來了,村長來了……”大夥往兩邊閃開,將一片空地**在莊蝶麵前。她凝神瞧去,隻見山石荒草中一條尺餘寬的裂縫蜿蜒而上,一直通到更高的山頂,好像一個巨人站在半空對著大山劈了一斧子似的。一個女人正坐在地上號啕大哭,隱隱從縫隙裏傳來小孩子的呼救聲。

“怎麽了?”郝盛仁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道。

“二保和我上山摘野果,一個沒留神就掉到這裂縫裏卡住了。”女人哭道。

“不是不讓你們上山嗎?”郝盛仁額頭青筋暴起,目眥欲裂。這時旁邊一個像幹部模樣的人小心地過去告訴他,這縫隙特別狹窄,他孫子被卡在縫隙中,離地麵約二十米,成年人根本下不去。

“那怎麽辦?讓他餓死?”

“這……”幹部搓著手說道,“依我看找個七八歲的孩子可能能下去,要不然瘦小的女人也成。”

“女人、孩子哪有這個膽量和力氣?”郝盛仁幾乎要哭出來的模樣。這時縫隙裏孩子的哭聲更大了,聽聲音他的年齡也就是五六歲的樣子。莊蝶心念一動,躡手躡腳地走過去看了看縫隙,見隱約能看到孩子的影子,心裏麵多少有了點兒底。

“村長。”莊蝶站起身,信心滿滿,“我能下去把孩子抱上來,你們用繩子把我係上就行。”

“你行?”郝盛仁疑惑地問。

“沒問題,我從小就騎馬打球,不僅身體靈活而且還有力氣,絕對能完成這個工作。”

郝盛仁身邊的幹部也用奇怪的目光打量著莊蝶,一百二十個不相信的樣子。好在村長這時候已經亂了方寸,猶豫片刻就答應了莊蝶的請求。隻是她身邊的郝哲榮一副不情願的樣子,扭捏再三才同意給莊蝶拉繩子。

於是莊蝶在幾個巡查隊員的幫助下,腰裏係著繩子滑了下去,她咬著牙左手拉緊繩子,右手扶著山壁一點點地接近目標,最後幾乎是用身體貼著兩側岩壁的時候才看到已經哭得險些斷了氣的二保。此時他用絕望的眼神木然地望著莊蝶吃力地抱起他,然後用力將繩子拽了拽。

上麵的人開始使勁了,在這個要緊關頭,莊蝶用盡全身力氣抱著二保,生怕他第二次掉下去。當莊蝶落地時,她幾乎已經虛脫了。好在有人第一時間接過了孩子。

人群開始**,安慰聲充斥著耳鼓。莊蝶感覺全身軟得像沒骨頭一樣,疲憊地坐在地上喘著粗氣。

不知過了多久,她驀地抬起頭才發現周圍一個人都不見了,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們竟走得幹幹淨淨。莊蝶喘著粗氣站起身,慢慢順著原路往山下走,迎麵正遇到郝哲榮從對麵趕來,臉上充滿了喜色:“村長答應你留下了,讓你先住馬寡婦那兒。”

“謝謝你。”莊蝶高興地說道。她是真心歡喜能在這個世外桃源留下,也希望能在這兒度過人生最美好、最獨立的一段時光。她對郝哲榮、對村長郝盛仁甚至對所有人的印象是那樣美好。

按照村長的安排,莊蝶在第三天開始就去了校辦學堂教孩子們念書。這裏的學堂是新式學堂,以西式教學為主,隻有一個女老師。莊蝶的到來讓孩子們真正有了接觸外麵世界的機會,他們跟著莊蝶學舞蹈、學唱歌、學騎馬、學算術,轉眼一年就過去了。

這一年裏,郝哲榮與莊蝶的關係從遮遮掩掩發展到光明正大,村裏的每個人都想當然地把他們看成一對。逢年過節有什麽活動的時候,莊蝶都跟著郝哲榮到小十字街廣場參加。

直到有一天,郝盛仁突然把莊蝶從學堂叫到自己家的客廳。

“你為什麽不和我說實話?”郝盛仁嚴肅地問道。

“您說什麽?”莊蝶不知道郝盛仁到底知曉了什麽,心裏惴惴地問道。

郝盛仁冷笑一聲,說:“你看看這個。”說著話他將一張紙丟了過來。

莊蝶拿起紙看了一眼,發現這是張方天仁發布的通緝令,上麵寫道:此女二十三歲,化名於蝶,有確切消息稱其已流落至我省境內,請各治安局所予以關注,若發現其蹤跡務必第一時間匯報方帥得知。上麵則是大張的莊蝶照片。

“這是誰拿來的?”莊蝶驚恐地問道。

“方帥發布的通緝令,你到底是什麽人?”

“我……我真的不是逃犯,我也不認識他。”莊蝶咬著嘴唇,半晌才悠然地說道,“我父親就是莊成尚莊大帥,我是她的女兒莊蝶。”她說到這裏看到郝盛仁閉著眼,隻好繼續說道,“我父親和方天仁是死對頭,一直打來打去互有勝敗。前一陣兒方天仁與我父親見麵商談停火的時候看到了我,就說想要娶我當他的三姨太,沒想到我父親竟然同意了。”

“你真是逃婚出來?”

“嗯。”

“原來是這樣。”郝盛仁點了點頭,突然冷哼了幾聲,“你知不知道你父親大敗,如今連省城都快丟了?”

“不可能,我父親熟讀兵書,打仗一向喜歡佯攻偽退,兵敗是常事,隻不過卻是先假敗再真勝。”

“這次方大帥的部隊已經開進了省城,你父親不可能再有翻身的機會。我得將你交給方大帥。”郝盛仁說著就要招呼人,卻被莊蝶一把拉住了衣袖:“村長,你別把我交出去。”她幾乎要哭聲來,“我父親和方天仁打了十多年,不可能沒有仇恨。若他真敗了,我落到方天仁手裏恐怕也活不下去了……”說著話她哭了起來。

郝盛仁想了想,就讓她先回去了。本來莊蝶以為過幾天等事情有所緩和再和他商量。誰知道這位村長顯然沒有為她隱瞞身份的理由,於是很快整個村子都知道了她是莊成尚的女兒,更嚴重的問題是莊成尚此時兵敗如山倒,甚至傳言已經自殺了。

莊蝶在村裏才樹立起的威信就這樣在父親的傳聞中消弭得一幹二淨,甚至開始有人在背後議論誹謗。她知道再待下去恐有危險,於是開始準備如何離開郝家集。

自從他們談話後,郝盛仁再沒有找過她,隻是那馬老婆子開始如影隨形,想必是得了跟蹤的指令。莊蝶思來想去,覺得在村裏隻有得到郝哲榮的幫助才能順利逃脫。

“你必須幫助我離開郝家集,我要去省城證實傳言的真偽。”莊蝶找到郝哲榮,鄭重其事地說道。

“你真的打算離開?”郝哲榮驚訝地問道。

“是的,你和我一塊兒走嗎?”

“我還有家人在郝家集,我不能離開他們。”

“那你幫我離開。”

“我怎麽幫你?”

“今天晚上你過來,想辦法把馬婆子拖住。”莊蝶說。這是她想了很久的主意,如果郝哲榮同意的話,趁村長還沒完全起疑心,她覺得自己還有希望離開。

可是郝哲榮卻猶豫了:“我要冒很大風險。”

“難道為了我冒這一點兒風險也不值得嗎?”莊蝶說道,“就算是我們相戀一場,你也應該幫幫我。”

“你也說我們相戀一場,可我連你的手都沒怎麽拉過。”郝哲榮陰冷地凝笑著走近莊蝶,“如果你同意,我就幫你。”說話時他的手已經開始不老實了。

對於郝哲榮,莊蝶其實是有一點兒感覺的,她說不清這到底是喜歡還是愛戀,但這個能說會道的男人的確給了她不少欣慰。所以當郝哲榮答應幫助她並衝上來的時候她並沒有反抗,隻是天真地以為憑著自己的付出能離開郝家集。

可是莊蝶錯了,現實沉重地打擊了她。

當晚,郝哲榮再沒有出現。約定時間推開馬婆家門的,是村長郝盛仁和全副武裝的巡查隊。

於是,莊蝶被囚禁了起來。

之後莊蝶被餓了一整天,直到夜幕降臨的時候郝盛仁才出現在囚禁莊蝶的村盡頭的空房中。他端著水和幹糧走到莊蝶麵前,獰笑著得意地走近。

莊蝶驚恐地望著村長,仿佛看到一頭猙獰的巨獸。緊接著,這頭巨獸粗暴地撕開了莊蝶的衣服,一言不發地占有了她。然後他將飯丟給莊蝶,滿足地離開了。

從始到終,他們沒說一句話。

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從莊蝶眼中落下,她完全沒想到自己第一次離開家、離開父親就遇到如此禍事。一年來的點點滴滴化作無限的悲傷湧上心頭,她痛哭著睡著了。

時間一天又一天地過去,太陽每天從東方升起又從西方落下。莊蝶麻木地躺在地上,每天能做的隻有以淚洗麵和麵對郝盛仁的肆意淩辱。她麻木了,甚至開始有了輕生的念頭。

就在這個時候,郝哲榮出現了。

莊蝶躺在草席上,靜靜地望著他。

“你父親又打回來了,這幾天村長他們在商量你的事情。”

“他們打算怎麽辦?”麵對禽獸般的村長,莊蝶覺得他能做出任何事情。

郝哲榮卻還是副懶洋洋的麵孔,用無奈的神色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不過我想他們不會將你交給你父親,也不會交給方大帥。”郝哲榮顯然清楚這段時間郝盛仁的所作所為,可惜的是他說話時沒帶一點兒憐憫。

莊蝶徹底死心了,她決定依靠自己的力量逃出去。

3

臨時被當作監獄的地方是村打穀場的一個舊庫房,每天都有六個荷槍實彈的巡查隊員分三班輪流站崗看押莊蝶。郝盛仁不來的時候,他們有人會去巡查隊夥房打來飯菜送過來,再把頭一天的馬桶換走。

這段時間可能真的比較忙,郝盛仁一直沒再來過。所以每天都有不同的小夥子給莊蝶送飯,他們大都一絲不苟地做事,從不敢側目偷窺,唯獨一個黑麵皮的矮個兒有些不太在乎,每次大大咧咧地提走馬桶的時候都不懷好意地打量莊蝶,然後嘴角掛著陰冷的笑容離開。

莊蝶覺得這是可以離開的機會,也是自己孤注一擲的唯一動力。於是第四天傍晚當這個矮個子又進屋把幹淨的馬桶放下時,準備提著穢桶離開的時候,伏在地上的莊蝶一把拉住了他的褲腳。

“帶我出去,要多少錢我都能給你。”莊蝶用極低的聲音說道。矮個子顯然嚇了一跳,卻緊接著又迅速恢複了平靜。他稍加停頓,然後用很低的聲音告訴莊蝶他晚上來救她。

莊蝶暗暗鬆了口氣,她覺得自己也許真要熬出頭了。可惜她還是太過天真,苦候一晚的她等來的卻是包括矮個兒在內的六個禽獸巡查隊員的輪流摧殘。莊蝶能感覺到他們都喝了酒,然後可能達成了某種默契;而她能做的除了從被破布堵住的口中發出痛苦的嗚咽聲外,隻有無盡的淚水。

他們帶著滿足離開時,莊蝶其實已經處於半昏迷狀態了。從此之後不知道是不是六人走漏了風聲,前來占莊蝶便宜的男人越來越多。一個月前,他們還是村裏誠實的農民、勤勞的鐵匠、笑眯眯的胖掌櫃,甚至是麵對莊蝶誠惶誠恐的半大小子,可此刻卻俱成了半瘋癲的禽獸,用非常廉價的賄賂而得到了莊蝶的身體。

日子又一天天地過去,莊蝶甚至連自殺的力氣都沒有了,如果再繼續這樣下去,她相信自己遲早會被他們折磨死。可是就在這個時候,那天晚上占有自己的六個巡查隊員又一次全部進了這間充斥著腥臭的房間。除了他們之外,領頭的男人就是戴著員外巾、穿著馬褂的村長郝盛仁。

“把她架到廣場上去。”郝盛仁像不認識莊蝶一樣,冷冷得發號施令。包括矮個兒在內的六個巡查隊員上前架起幾乎全祼的莊蝶,拖著她來到小十字街廣場上。莊蝶看到周圍已經站滿了村裏男女老少,大家正圍著中央的十字架上一堆幹柴竊竊私語。

“來了來了……”一個婦女說道。

“早該燒死她了,村長還是心腸太好。”另外一個婦女說道。

“就是,這種不守婦道的娼妓不燒死還留著幹嗎?”又一個婦女說。

“都是她勾引男人,把家裏的錢都敗光了。聽說村長就是為此把她關了起來,她卻還變著法兒勾引巡查戰士,真該死。”先前第一個說話的女人道。

……

聽聲音,莊蝶都能分辨出她們的姓名,知道她們的老公是誰或有什麽喜好,甚至那方麵的時間長短。可如今莊蝶幾乎一絲不掛地被綁在木架上,腳下堆著澆滿油料的柴火,卻一句話都不說,一動也不能動。

“準備行刑。”郝盛仁簡短地說道。

矮個子走上前,手裏擎著火把。

莊蝶想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找出郝哲榮,可是沒能成功。這時,一騎白馬絕塵而來,馬上坐著郝家集巡查隊的聯絡官。莊蝶能看出他騎的是自己的馬。

聯絡官滿頭大汗地跑到村長麵前,對他緊張地說了幾句話。村長似乎沒有聽清,又轉過頭問了一遍才皺著眉頭往莊蝶這邊望著。接下來非常戲劇性的一幕出現了:村長急步跑到剛才還說莊蝶的幾個婦女麵前,急切地說著什麽。

幾個婦人瞬間像是霜打的茄子一樣,失魂落魄地過來給莊蝶解開繩子,幾乎是抬著她走進了村口一間房子裏。進屋的時候,莊蝶分辨出這是村裏的館驛所,素日用來接待方帥派來村裏收稅的。

這是怎麽回事?昏迷之前,莊蝶隻記得這些。她不知道睡了多久,隻覺得口幹舌燥,想睜開眼喝點兒水的時候,看到了麵前誠惶誠恐、端著碗的郝哲榮。

莊蝶躺在柔軟舒適的**,身上穿著簇新的衣服,都是上好的料子做成的,針腳細密。郝哲榮小心翼翼地望著莊蝶,看她醒來立時立刻用一種難以掩飾的興奮大聲地呼喊起來:“蝶兒,你醒了?你醒了?”

“這是哪兒?”莊蝶小聲問道。

“這是村裏的館驛所啊。你昏睡了三天,我們都擔心死了。”

“出什麽事了?”

“沒什麽,之前村長聽信讒言,說你是杜國邦的細作。方帥那邊又派了人非要置你於死地,所以才誤傷了你。如今誤會已經解除,終於給你平反了。”

“細作?”莊蝶吃驚地問道。

“對啊,說是綏係打入熱係的奸細。如今村長已把這個誹謗你的人抓起來了,還有要置你於死地的杜國邦手下。”

“他們是誰啊?”

“郝大鵬和胖掌櫃。”

“那不是鐵匠和飯鋪掌櫃嗎?”

“那都是他們為了掩飾身份,現在包括那六個違抗軍令的巡查隊員都被抓了起來,就等你的處置意見呢。”

“六個巡查隊員?”

“對,看守你的那六個,玩忽職守,已經被村長抓起來了。”郝哲榮信誓旦旦地說道,接著他指了指桌上小山般的一堆首飾和金條,“這些是村長拿給你的,說這是你在村裏一年的俸銀。”

莊蝶不是不識貨的人,可乍見如此多的金銀首飾還是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珠圓玉潤的大顆珍珠、貓兒眼寶石、田黃石雕刻的觀音、一尺多高的玉佛……再加上成堆的金條,饒是父親作為一方軍閥竟也無如此財富。

“這……這麽多?”

“對,村長說你這一年在村裏如此勤勞,理應補償。”郝哲榮頓了頓,又指著另外一桌的山珍海味道,“這些人參、蟲草、木耳都是村民們送的,你看這是馬婆子的,這是李家的,這是大個郝家的,這是胖郝家的……”

莊蝶發現,幾乎每家都送了東西。

“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撫摩著發燙的腦門兒,莊蝶要理一理亂如麻絮的思路。可郝哲榮仿佛沒有離開的意思:“那八個人怎麽辦?”

“哪八個人?”

“兩個細作和六個巡查隊員?”

莊蝶想了想,忽然明白了什麽,她猶豫半晌才沉吟道:“你告訴村長,過去的事情就算了,這八個人一定要火刑處死。”

“好。”郝哲榮重重地歎了口氣,又問道,“我怎麽回村長和村民這些東西的事?”

“收下,過去的事就過去吧。”莊蝶疲憊地說道。

“好嘞。”郝哲榮開心地下去了,莊蝶雖然躺在**,可依舊能感覺到自己像快散了架一樣。

事情好像就這樣過去了,莊蝶的身體也一天比一天好起來,這期間村民們每天都輪流來看她,帶著他們自己認為最好的食物。莊蝶也和他們開心地生活在一起,就像從前一樣,好似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

又過一個月,莊蝶告訴郝哲榮自己要帶著這些金銀離開,需要給父親送一封信。此時她已知道父親和方天仁達成了和解,誰也沒有把誰怎麽樣。

對於莊蝶的請求,村長郝盛仁有些誠惶誠恐,但在看到莊蝶每天開心地和孩子們在一起的樣子,最終放下了心,讓聯絡官拿著信去省城給莊成尚報信。

當莊成尚的大軍開至郝家集時,莊蝶在這兒已經住了一年零七個月。她望著一年多沒見的父親,飛快地衝了上去,緊緊地將他抱住。

“你怎麽不來找我?”莊蝶哭著說道。

“還不是因為你,我和方天仁又幹了一仗。”莊成尚大大咧咧在村長家的客廳坐下,傲慢地左右環視著,“你這一年多就住這兒?”

“是啊,爸爸,你看怎麽樣?”

“還行吧。你讓我來就是這事?”莊成尚問道。

莊蝶抬起頭,看見他身後的郝哲榮和郝盛仁都瞪圓了眼睛驚恐地望著自己,笑道:“沒什麽,那些東西可做軍餉,讓你帶走。”

“我看了,都是好東西。怎麽來的?”

“村裏人給的,我幫他們幹活兒。”莊蝶說著笑了笑,故意把話題岔開,“和方天仁的仗打得怎麽樣?”

“老對手了,他不能把我怎麽樣,我也不能把他怎麽樣。”莊成尚站起來轉了兩圈,告訴身邊的副官把那些金銀財寶裝好就走,然後問莊蝶。“你和我一塊兒走嗎?”

“走啊,我有一句話要問,問完就走。”莊蝶說著站起身,來到郝盛仁麵前,用極低的聲音耳語道,“村長,要燒死我那天聯絡官跑來和你說什麽了?”

郝盛仁滿頭大汗,把腰彎得像個蝦米:“他說你父親莊成尚沒敗也沒死,和方帥達成了和解協議。”

莊蝶點了點頭,又走到郝哲榮麵前:“我走了。”她說話的聲音不高,全屋人卻都能聽見。

郝哲榮淡淡地點了點頭:“我很舍不得你。”說話時,他真情流露,甚至有些哽咽。

莊蝶什麽都沒說,隻是隨著父親走出房間,當隻剩下他們父女二人時,她突然站住了腳步。

“怎麽了,丫頭?”

“方天仁和我的婚約還有效嗎?”

“什麽意思?”

“我要是嫁給他,你們是不是就不用打仗了?”

“你想通了?”

“想通了,不過我要做一件事。”

“什麽事?”

“讓王副官陪我做就行,你先回吧。給我留兩個營。”莊蝶說話時語氣很平淡,絲毫聽不出什麽異樣。莊成尚點了點頭,什麽都沒有說。

……

十天後的某個早上,已然回到省城閨房的莊蝶正忙於下嫁事由,閑暇之餘,翻開了當天的《早報》:郝家集疑遭五龍山強人洗劫,全村數千餘口無人幸免,村舍火燒四天三夜!

二〇一六年四月三日申時三刻於名仕樂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