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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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移到看守所好幾個月了,案子還是沒有結果。開始的時候,王海欣既擔心又期盼:擔心的是某天突然把她提走判重刑,期盼的卻是這種提心吊膽的生活快點兒結束。就在這種矛盾交錯的心理陰影中,王海欣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的不眠夜。再後來,她開始有些坦然了,反正遲早都要麵對,自己的擔心既然不能改變任何結果,那還何必如此憂心忡忡呢?
所以當她跟著值勤警察來到羈押室的時候,一直以為這就要槍斃自己了。其實潛意識裏王海欣知道憑她這點兒事不至於判死刑,也知道她的案子肯定會有結果。可那種莫名其妙的恐懼就如同附骨之疽一般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地縈繞,好像一根繩子盤在脖頸間不斷加壓,越勒越緊。所以她總會不由自主地去想,想自己之前的事情,想孫玓霖,想八喜,想媽媽的含辛茹苦和生活的艱辛。
直到推開門看到李偉輪廓分明的麵孔的瞬間,王海欣一下子就覺得立時放鬆了。好像小時候在學校受了天大的委屈突然在校門口見到爸爸媽媽出現一樣,她恨不得立馬撲到李偉的懷裏痛哭一場,可理智與現實都告訴她不能也不可能那麽做。她現在唯一可以做到的隻有輕輕地站住,然後用飽含所有情感的聲音叫一聲:“李警官。”
警察出去了,屋子裏隻剩下李偉和王海欣二人。
李偉這次沒有對王海欣更正對他的稱謂,亦沒有對談話做出任何解釋,隻是指了指麵前的椅子,然後扔過多半盒“紅雲”:“還好吧?”
“還好。”王海欣言不由衷地坐下,迫不及待地點了根煙深深地吸吮,好像了遇到世界上最美最甜的甘露。就這樣,王海欣在李偉的注視下,靜靜地抽完幾乎整支香煙,才聽他充滿磁性的聲音響起:“還是孫玓霖的事,想和你聊聊。”
“你說吧。”對於他的要求,王海欣其實並不意外。既然這麽長時間自己的案子還沒有結果,那就足以說明案件之複雜。無論李偉是不是警察或代表不代表警察對自己並不重要,他能坐在這裏本身就說明了很多問題。
“你知道孫玓霖在西寧遇到的車禍嗎?”
王海欣遲疑了片刻,然後慢慢地點了點頭:“知道,不過我是2010年10月才接任孫玓霖的辦公室秘書工作的,之前的事情知道得不多。”
“那以前的辦公室秘書是誰?”
“換過好幾個,都幹的時間不長。孫玓霖在西寧出車禍後近兩年沒有上班,公司裏都是林羅安排的人。他上任以後做過一部分調整,我就是當時接任辦公室秘書的。”王海欣說完這番話看到李偉的神色間似乎有些失望,便小心翼翼地問道,“何總從公司一成立就來了,你可以問問他。”
李偉歎了口氣,嘴裏像銜了枚苦澀的橄欖:“2010年以前他雖然在君林物流工作,但隻是負責具體業務的部長,這些事他也並不知情。”
王海欣聽李偉這麽說,也隻好歎了口氣:“2010年之前整個君林的人事變動都挺亂的,你想知道什麽,我盡量幫你想想吧,畢竟我接觸的資料和人還多些,其他人恐怕更不知道。”
“對啊,這就是我來找你的原因。”李偉給自己點了根煙,苦笑道,“你給我說說孫玓霖遇車禍前那個姓牛的司機吧。”
聽李偉打聽這個人,王海欣也笑了:“你問他啊,其實都沒什麽可說的。去西寧之前孫玓霖自己有過好幾個司機,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成心安排,開始是個姓朱的,之後司機姓馬,再後來姓楊,最後去西寧之前是這個姓牛的。”
說到這裏,王海欣果然把李偉說樂了:“這麽有意思?”
“對啊,孫玓霖有時候就和孩子一樣。其實他也許真是有意想引起別人的關注。”
“為什麽這麽說?”
王海欣端起桌子上的純淨水杯喝了口水,舔了舔嘴唇說道:“孫玓霖有家室,有妻子有女兒,可他的生活並不幸福。無論是無時無刻不騎在他頭上的三座大山,還是電話裏催他買東西、要學費的妻子、女兒,孫玓霖自己都說感覺他就是給這些人賺錢的機器。”
“他這麽跟你說的?”
“對啊。”王海欣慢慢地點了點頭,“孫玓霖很苦惱,我經常見他一個人下班後坐在辦公室裏發呆。我就過去問他,他就說小王啊,你知道不知道做人很難,做木偶更難。”
“木偶?”
“嗯,他覺得自己就是個提線木偶,整天被別人擺弄。他和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錢難賺,不能自己做自己是天底下最痛苦的事’。他自己和我也說過,活著太累。”
“私底下他和你聊得最多的情況是什麽。”
“他的童年吧。”
“你說說。”
“他說他小時候也有過快樂的時候,和小夥伴們無憂無慮地玩耍,幾乎天天都去家門口的小河邊遊泳,和小夥伴玩打仗的遊戲,用他自己的話說想起來就和上輩子的事情一樣。有時候他會感歎做生意難,說大老板也不是那麽好當的。”
“對於那個姓牛的司機他就沒多說過什麽,或者他在西寧遇車禍的事?”
“他就說自己是死裏逃生,說那個大車司機差一點兒就要了自己的命。至於那個姓牛的司機,他倒沒提過什麽。”王海欣對李偉的印象非常好,知道他希望得到有關孫玓霖的一切情況,所以非常努力地回憶著自己所知道的一點一滴,“其實我來了以後就感覺孫玓霖是個挺老實的人,雖然受到林羅他們的欺辱,可他從來沒有發過脾氣。至於你說的車禍我知道的不多,他似乎也不願意多提。但我能感受到的是,無論是車禍前,還是車禍後,他都是個非常孤獨的人。”
“這話怎麽說?”
“誰處在孫玓霖的位置上都不會太開心。你想,自己的企業被別人控製,自己淪為給人家賺錢的機器,甚至因為沒有能力連老婆都管不住,你說這能高興得了嗎?他缺少愛,缺少關心,唯一的親人就是他女兒。可孫嚀在外地上學,對父親的關心遠遠不夠,我能感受到他那份深深的孤獨感。就像他自己說的‘我沒當上老板以前總覺得有錢人多幸福似的,可現在覺得這種有錢人也不過如此’。”
李偉沒有說話,隻是深深地歎了口氣。
“你知道嗎,有一次孫玓霖感冒了,病得不輕。”王海欣又點了根煙,小心翼翼地從腦海中抓取著早已經支離破碎的信息,並嚐試重新把它們像拚圖一樣組裝成相對完整的畫麵,“當時孫嚀在外地上大學,林秀玫又回老家了,所以孫玓霖一個人在屋裏躺了三四天沒上班。後來還是我去他家安排社區衛生室的大夫上門給他打了針,喂他吃了藥,他才逐漸好起來。你說,一個這麽大的企業總經理,在家病了三天都沒人管,要不是我去了,還不知道會怎麽樣呢。”
“這三天他家什麽人都沒去?”李偉奇怪地問。
“好像就有一個老家的親戚去看過他,就再沒其他人了。平時孫總這人不太喜歡應酬,雖然酒量不錯,但更喜歡自己喝。而且他這個人有個怪癖。”
“什麽怪癖?”
“他喜歡請樓下幾個要飯的叫花子喝酒。尤其是夏天,他那時就穿得特別破,然後在東站他家老房樓下烤點兒串,和周圍討吃要飯的喝得昏天黑地。開始的時候我聽別人說過但不太相信,後來親眼見過兩次才知道傳言是真的。”
李偉聽到這裏,微微抬頭略有所思地說:“自己有這麽大一個企業卻落寞至此,孫玓霖真是孤獨啊!”
“我想起來了,孫玓霖有一次和我聊苗傑的時候說過以前的司機,好像說他們都是在人才市場招聘的外地人。”
“外地人?”
“對,我記得他和我說苗傑是他招聘的第一個本地司機,要冒很大的風險。我當時還很奇怪,為什麽他招本地司機是在冒風險。他沒有明確回答,就說本地人對他、對司機其實都不好。我本能感覺他這話是衝林羅他們說的,但又不能明說。然後他又說那些司機裏給他印象最深的是姓朱的那個司機,駕齡長、技術好,沉默寡言,對他也忠心。”
“他沒說這個人為什麽會離開嗎?”
“我問了啊,他說小朱是黑龍江人,要回去結婚就離開塞北了。”
“說沒說他是黑龍江什麽地方的人?”
“沒有。”
“這些人都沒在人力資源部注冊?”
“沒有,如果經過人力資源部,林羅就知道了,要交保險什麽的也挺麻煩。所以包括苗傑在內,孫玓霖個人招聘的人都是他自己發工資,由我做個Excel表,然後發錢給他們,錢都是從辦公室的經費裏出,直接發現金。”
“就司機是這種情況?”
“還有他們家雇的鍾點工和我們辦公室的保潔。”
“這麽說找到這幾個司機完全是不可能了?”
“我猜孫總這麽做的目的就是不希望林羅他們找到這些人吧。雖然他能直接動用的錢不多,但在我們普通老百姓的角度來看其實也算一大筆錢。他個人設個金庫也不願意讓別人發現。”
說完這句話,王海欣把手裏早已熄滅的煙蒂扔下,沉沉地歎了口氣。她不知道這聲哀歎是為了名義上是總經理實際上為傀儡的孫玓霖發出的,還是為了如今竟成階下囚想到將來無顏見父母的自己發出的。
李偉靜靜地望著她,什麽話都沒說。
2
裹著西北特有的清冷晨風,郭偉剛走下出租車,站到了曹家寨市場門前。他先在一個水果攤位前駐足購買了些水果,然後才按圖索驥,在市場旁邊一個半新不舊的小區裏找到了王幸龍的家。
開門的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太太,那斑駁的麵孔上爬滿了歲月的創痕,臃腫的身上套著一件明顯不合身的運動服,看樣子像是子女初高中時穿過的舊校服。看到門外的郭偉剛,她先是一愣,繼而把目光落到了郭偉剛手中所提的一大塑料袋的水果上麵。
郭偉剛刻意把袋子舉高,然後笑著和她打招呼:“請問您是霍太太吧?我是李院長的親戚,昨天晚上和您打過電話,想和您聊聊。”
姓霍的女人明顯不太歡迎郭偉剛這個不速之客,隻是礙於情麵不好說什麽,她勉強把身子挪了挪,讓出一條縫兒讓郭偉剛進來,嘴裏兀自嘟嘟囔囔:“王幸龍都死三四年了,有什麽過錯也都帶走了。你們怎麽還這麽不依不饒,先說好,他的事我可什麽都不知道。”她語速極快,口音很重,郭偉剛不仔細聽還真不知道她在說什麽。他躊躇片刻,將手中的水果放到客廳茶幾上,笑道:“就是隨便聊聊。”
這是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裝潢很簡單,還停留在20世紀90年代那種組合櫃、大冰箱的年代。客廳的雙人沙發上鋪著老虎下山的沙發套,破舊的茶幾與略顯陳舊的家具都彰顯著主人似乎並不富庶的生活。郭偉剛在沙發上坐下,霍太太搬張椅子一屁股坐到了他對麵,陰沉著臉等待他先發話。
“昨天和您在電話裏說過,我是塞北市橋南分局刑警隊的幹警。想和您聊聊孫玓霖的事,他最近出了點兒事。”
“他出啥事了?”霍太太問。
“他死了。”
霍太太沒再繼續問下去,默默地從口袋中掏出一盒本地產的軟包裝綠盒香煙點了一根,邊抽邊道:“姓孫的那個老板是個好人,我男人撞他以後也沒追究我們的責任,沒獅子大張口。我男人很受感動,還帶著我們看了他幾次。”
“你對他還有什麽印象?”
“包得和粽子一樣,能有啥印象,就是人不錯唄。”
“你見過他身邊的人沒有?”
“見過他閨女、媳婦。”
“司機呢?就是他閨女、媳婦沒趕到之前。”
“那時是我們家老王去的,我不知道。”
郭偉剛聽到這裏感覺霍太太的顧慮好像還沒有打消,總感覺對方端著挺重的心事在和自己談話,便多說幾句希望她能放下包袱,於是說道:“沒事,我就是隨便問問,無論什麽結果對你都沒啥影響。”
“我真的就知道這些。”
“那你男人是怎麽死的?”
“抑鬱症,跳樓了。”說到王幸龍,霍太太的回答非常幹脆,“撞了人以後就被鬼上身了,無緣無故得了抑鬱症,撇下我們娘兒幾個,自己兩腿一蹬,去聽蛐蛐叫了……”說到這裏她竟還抽泣起來,郭偉剛想勸又覺得不好開嘴,正猶豫間一個電話解了他的圍。
電話裏是李尚榮打來的,他在電話裏告訴郭偉剛派出所把在醫院裏襲擊他的那個人找到了,讓他去一趟。郭偉剛見霍太太這兒也的確問不出什麽有價值的線索,便告辭趕往廣場派出所,在那兒見到李尚榮和負責這事兒的副所長趙長河。
趙長河四十出頭的年紀,身材魁梧,說話像敲鑼一樣又響又快。他先和郭偉剛簡單地打了招呼,然後就帶著他們去審訊室,那裏有一個幹瘦的漢子。趙長河指著漢子說道:“他叫馬樹人,綽號‘肉幹’,是專業黃牛,常年在附屬第三醫院門口倒騰專家號。據他本人交代,周三那天上午他在醫院門口釣魚的時候見老主任趙尚榮一個人去了培訓中心,便起了歹意。當年他和趙尚榮一直有矛盾,所以這次就趁機跟蹤報複,不僅打昏了趙尚榮,還搶了他錢包裏的錢。”說著趙長河看了眼郭偉剛身後的李尚榮,“對吧?就是這麽回事。”
李尚榮看郭偉剛仍有些困惑,便解釋道:“我很討厭這些黃牛,當年隻要是我盯班,他們就沒有空子鑽。所以不僅馬樹人這一個黃牛恨我,但敢於付諸行動的就他一個人而已。另外我問過他了,他純屬借機報複,把我當時拿的手術簽字單也給撕了。”
“李主任的這個事是我們所的責任,所以我們要負責到底。這幾天同誌們都連夜走訪,終於把這小子給揪出來了,也好向上麵和你這個外地同行交代。”趙長河信心滿滿地介紹著自己的功績,“請郭隊長給我們介紹介紹經驗,不行就現在再審審,看有什麽紕漏沒有。”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郭偉剛再有疑慮也是啞巴吃黃連,他遲疑許久才又問道:“這個‘肉幹’抽煙嗎?”
“抽啊,不過我們核實過了,你說的那個什麽萬寶路,咱們這兒沒人抽,估計是以前誰抽剩下的。”趙長河說得信誓旦旦,倒讓郭偉剛不好再說什麽。這時候李尚榮才介紹說趙長河以前和他打過交道,趙長河有一次執行任務受了重傷,就是他把趙長河從死亡線上拉回來的。
“說真的,要是沒有李主任就沒有我這條命,這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啊。”趙長河拉著李尚榮的手對郭偉剛說道,“今天你們誰都不能走,中午我請客,不喝好了不中。”
至此,郭偉剛在西寧的任務已基本結束,他也沒有再多的時間和精力去調查心裏的疑竇了。畢竟這是他私人出來辦事,而不是領導派下來的任務,李偉那邊再不滿意也這隻能這樣了。好在孫嚀是個很大度的女孩兒,這段時間她也知道李偉和郭偉剛地處東西兩個城市,查得非常辛苦,故此亦開始接受郭偉剛電話裏隱隱所指的孫玓霖的病因。
下麵的工作恐怕就是遺產分配問題了吧?雖然君林物流名義上是孫家的私企,可林羅、趙津書和馬宇姚都自始至終把它當成他們自己的提款機,並以此為生活根本。客觀地說,他們為此付出不少,雖然更多的是一些隱形的資源,諸如人脈、聲望一類,但若就此把他們摒除於外,恐怕那三家親屬也不會答應。
坐在西寧機場的候機大廳裏,郭偉剛拿出筆記本,將下麵要做的工作替孫嚀一一做了安排。在他看來這些都是孫嚀成為自己女朋友前必不可少的鋪墊,所以一定要把工作做透做細。隻是如何處理林羅三家人成了一個難點。好在體量巨大的君林物流已完全回歸孫家,林羅等人從法律上說不占理,給些許好處也許就能順利打發,所以這還不算是最艱難的事情。
因為最麻煩的事其實是那個叫林樂樂的女孩兒,她是林秀玫的親生女兒,要說繼承遺產,她甚至有比孫嚀更合適的理由來繼承林秀玫的那份。如果真的按法律規定分配遺產,那林樂樂肯定拿得更多。若現金不夠的話,偌大的君林物流就有被拆分的危險。這對於即將上市的君林來說肯定是個災難。
郭偉剛放下筆,揉著發酸的手腕上了飛機,經過兩個多小時的顛簸在塞北機場下了飛機,迎接他的依舊是李偉爽朗的笑臉。李偉拉著他上了汽車,笑道:“怎麽樣,還順利吧?”
“還行吧,基本就是我上飛機前電話裏和你說的那些情況。我覺得現在可以向孫嚀交差了,下麵就得考慮遺產分配問題了。”
李偉不置可否,沉吟許久才問道:“不查了?”
“基本情況已經摸清,細節上麵咱們也沒那個能力再弄,放到局裏都能寫結案報告了。”
“那這樣吧,我帶你去一個地方見一個人,他會有一些情況和你說,如果聽完了他的話,你還覺得可以結案,那我不反對。”李偉炯炯有神的目光中微微透露著狡譎的目光,神色間充滿了神秘。
“見誰啊?”
“你跟我走吧。”李偉不由分說拉著郭偉剛上了汽車,連飯都沒讓郭偉剛吃就把他帶到了火車站,然後他們繞過人流密集的站前大街,拐過兩個小胡同,最後在一個破舊的小區門前停住了。李偉把車停在小區門前,望著門前慵懶的保安笑道:“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
“這是鐵園小區啊,孫玓霖不是在這兒有套房嗎?之前租給親戚田雲峰住來著。”
“那你說田雲峰是誰?”李偉陰惻惻地問。
“田雲峰是孫玓霖分裂出的另外一個人格嘛,你怎麽了?”郭偉剛疑惑地回答。
李偉則輕歎一聲,說道:“孫嚀能接受這個結果嗎?”
“我試探地問過,她倒沒有反對。其實從孫玓霖的人生經曆以及沒有受到家庭的溫暖這一點,不難猜出這個結果。有些戲劇化,但人生本身就是一場戲,正所謂戲從生活中來,就是如此吧?”
“也許吧,但你更需要見見這個人。”
“到底是誰啊?”
“一個對孫玓霖來說至關重要的人,他能告訴我們想知道的所有答案。”
“我認識嗎?”
“認識。”
“他是誰?”
“走吧。”
說著李偉帶他進了小區。這是個老舊的鐵路家屬區,大院裏橫七豎八地停滿了各色小汽車,樓前有限的空間還被有些家庭圍了起來成了自家的花園。看樣子,除了那兩個用來掩飾安全的保安,這個小區也實在談不上什麽物業管理,安全狀況堪憂。
就在這時,李偉忽然停住了腳步,指著前麵的一個人告訴郭偉剛,這個人就是能揭示孫玓霖秘密的人。疲憊的郭偉剛凝目望去,心頭不由得一緊:怎麽可能是他?
3
晚飯定在金揚海鮮大酒樓四層“斜陽晚鍾”包間,一水兒的高檔仿金器餐具套房,光最低消費就得一千塊錢。本來郭偉剛和李偉都不太同意孫嚀如此鋪張地請他們吃飯,可最後礙於她的執拗隻好恭敬不如從命。於是六點半的時候,郭偉剛帶著李偉和成小華走進了預定好的房間。
金揚海鮮大酒樓的前身叫金都海鮮大酒店,是成小華和李偉結識的地方,也是成小華之前獲得第一份工作的企業。後來金都集團因經營不善被塞北市中長實業集團收購,酒店就改了名。如今這裏雖然仍舊熙熙攘攘,卻早已物是人非,能帶給他們的恐怕隻剩下摻雜了五味的一點兒淡淡情懷了。
孫嚀已然提前到來,見他們仨人同時進屋忙起身相迎,不免和李偉、成小華二人一番客氣。郭偉剛和孫嚀昨天剛見過麵,所以此時儼然成了半個主人,張羅著讓服務員上濕巾、壓口布、倒茶撤杯,足足有五分鍾四個人才分賓主坐定。孫嚀此時又把已經點好的菜單拿來請李偉他們過目,又有一陣推讓。
待兩輪茶過,孫嚀的客氣話也說得差不多的時候。郭偉剛才趁給李偉倒酒、給成小華倒飲料的機會搶過話頭,說道:“今天是兩個任務:一來,嚀嚀想感謝一下這段時間李偉和小華對查她父親去世原因這事的支持和配合;二來呢,也想讓我把工作和你們說說,用嚀嚀的話講是知無不言,也不用隱瞞二位。”說到這裏郭偉剛還特意轉頭看了眼孫嚀,問道,“我說的沒錯吧?”
“沒錯,是這個意思。”孫嚀笑著補充說,“不過我要感謝的是你們三個人。”
“我就算了,應該的嘛。”郭偉剛說著從口袋裏掏出半個巴掌大小的筆記本,翻開說道,“經過這段時間的調查,我和李偉對嚀嚀父親孫玓霖的事已經基本得出了一個結論,雖然尚有爭議,但我覺得不影響最終結果,是不是我先說說?”
郭偉剛是衝著李偉問的,因為他此時最希望的就是李偉拋棄所有不切合實際的想法和他站到一起,趕快把案子結了,以便讓孫嚀和他的關係能上個新台階。從西寧歸來的路上,郭偉剛就不止一次想過和孫嚀的未來,甚至在他看來這個案子就是他們關係的台階,一步步把他和孫嚀從陌生變得熟悉。可這台階卻不能永遠無限延伸下去,必須結束,才能引入婚姻的大門。
但李偉好像並不這麽看,他似乎從來沒有覺得郭偉剛和孫嚀的關係比案件更重要。他需要的就是那種查案過程帶來的快感,所以會孜孜不倦地推敲著每一個細節,不放棄任何一個哪怕是一丁點兒的線索。麵對這樣的朋友,郭偉剛快瘋了,真想直言不諱地告訴李偉:是不是把他自己的婚姻大事放到第一位?可他不能這麽做,也不敢這樣做。
李偉自然沒有體會到郭偉剛如今五味雜陳的心情,隻是輕輕地點了下頭:“你先說你的吧,我一會兒補充,讓孫嚀自己決定。”
聽到李偉這麽說,郭偉剛都快崩潰了,真想過去薅住他的領子狠狠來上幾個大耳刮子,把他抽得服服帖帖。可幻想畢竟是幻想,也就隻能想想而已。李偉作為曾經的前輩、老上司,自己的好朋友,必須也不得不尊重。於是郭偉剛能做的隻有喝幹杯中的酒,然後舔著嘴唇做“報告”。
“我先說結論吧,然後再做說明。”郭偉剛輕輕歎了口氣,神色凜然道,“根據我們多方位的調查和塞北市安寧醫院退休教授李曙光的推斷,孫嚀的父親也就是孫玓霖的確死於他殺,之前王海欣和八喜共同作案的結論不變。但需要說明的是孫玓霖本身患有嚴重的精神疾病,有人格分裂的問題。他對自己分裂的另外一個人格叫‘田雲峰’,是他本人的另外一麵,而殺孫玓霖的主意就是這個人格給八喜出的。這也就基本解釋了上次李偉的那些疑問。”
郭偉剛說完這段話有意停頓了一下,看孫嚀臉上雖然沒什麽大變化,可神色間明顯有些傷感,甚至握著筷子的右手還在微微發抖;成小華則顯得很驚訝的樣子,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至於李偉,好像根本沒注意到他的發言,若有所思地望著桌上的龍蝦舟發呆,既沒吃東西,也沒說話。
“其實上次調查的方向基本沒錯,這回呢,我們倆也沒有更多的新證據推翻以前的結論。最多是細節上的完善和出於對孫玓霖的了解做出的猜測。”郭偉剛說著把筆記本又翻了一頁,刻意把詢問的目光投向孫嚀,直到她做出沒事的反應後才繼續說。
“下麵的事就是我的猜測了。因為孫玓霖從小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導致了極端壓抑的個性。而在與林羅等三人打交道的過程中,孫玓霖雖然積累了大量的財富,卻缺乏安全感與可以交心的朋友,於是分裂出了好友兼兄弟‘田雲峰’這個人格,並有意無意地通過招聘王海欣、苗傑等人把自己逼上被殺的絕路。也就是說,雖然是他殺,但其實從某個角度上說孫玓霖是自己在為自己做著一種解脫,一件想幹卻沒有膽量完成的事。他不敢自殺也不能自殺,卻利用別人完成了這個過程。你們還記得苗傑死時的遺言嗎?他說的‘兩個敵人’其實就是孫玓霖的兩個人格。
“當年你父親顯得神秘而引起你的注意,讓你誤以為他加入了什麽不可告人的組織,其實也是因為他分裂出另外一個人格而擔心被你和你繼母知道,從某個角度上說其實他對自己的病情是有一定了解的。從醫學角度上來說,這叫作分裂型人格障礙症。”
說完心裏的話,郭偉剛感到一種徹底的輕鬆。這段時間以來,他一直用一種極度謹小慎微的態度來處理孫玓霖的案子。甚至包括李偉在內,兩個人都感覺孫玓霖的事是他們的人生中處理過的最複雜的案件。當孫玓霖有可能是精神病人的結果出來之後,郭偉剛真擔心孫嚀會因為接受不了這樣的結果而陷入極度失落當中,甚至會影響到他們的關係。如今這種擔心過甚的壓抑感消失了,“生存或滅亡”的選擇不再困擾哈姆雷特,他覺得自己已經用盡全部力量做出了最正確的選擇。
在一陣低微的抽泣聲中孫嚀給出了自己的答複。對於孫嚀本人來說,這也許是一個巨大的打擊,但在郭偉剛看來無異於天大的好消息——她接受了這個結果就等於接受了郭偉剛幾個月來的含辛茹苦。
“我對爸爸的關心太不夠了。”孫嚀哽咽著說道,“其實我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唯一應該關心他的人……”成小華遞過紙巾,做著無聲的安慰。
短暫的沉默過後,郭偉剛以為事情到這裏就應該結束了。他甚至忘記了之前對於那個固執得像塊石頭的搭檔的擔心,忘記了昨天在鐵園小區看到的那個人。
可世上的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這是郭偉剛在看《神雕俠侶》中聽楊過說過的話,如今他立即體會到了那種瞬間被人否定的失落感。
“等下,我還有話說。”李偉平靜地打斷了孫嚀,“我剛才說過,有一件事需要放到最後說,他有可能關係到你父親孫玓霖最終的結果。”
李偉的話不啻晴天霹靂,一下子就將孫嚀的注意力又拉了回來。
“鐵園小區有個小乞丐叫張牛牛,我自從查你父親的案子以來常常見到他,有一次還和郭子給他買過飯。但實話實說,我之前根本沒有把他當作什麽線索來對待,所以也沒注意。可前幾天我第二次和王海欣聊案情的時候,她說的一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李偉點了根煙,默默地吸了幾口,好像是在整理語言,“王海欣說孫玓霖生前有個怪癖,很喜歡請鐵園小區的乞丐吃飯,說她去過幾次鐵園小區才知道的這事,所以我就想和這個張牛牛聊聊這事,誰知道張牛牛卻告訴我說請他們吃飯的不是你父親孫玓霖。”
“什麽?”孫嚀顯然沒聽懂李偉這段話想表達什麽意思。
“張牛牛說,請他們幾個人吃飯的人叫田雲峰,之前和他們一樣是乞丐。因為在工地打工,老板後來跑路了,他沒錢沒臉回老家才狠心要飯的,誰知道這要飯的收入還不錯,也就待下來了。”
“不是說田雲峰是孫玓霖的親戚嗎?”成小華替孫嚀問道。
李偉笑著點了點頭,擺手示意她們倆繼續聽:“我也很奇怪,因為我們知道據李曙光和鄭顧傑等人的診斷,這田雲峰是孫玓霖分裂出的人格才對,況且孫玓霖在老家根本沒有這麽一門親戚。所以我就仔細問了幾遍,誰知道張牛牛一口咬定田雲峰是確有其人,而且他還當了大老板。昨天郭子也見了這個張牛牛,你們不信問他。”
郭偉剛見孫嚀和成小華的目光都投向自己,遂感有些尷尬:“昨天他是這麽說的,但我不能保證這個小乞丐的精神正常。在我看來之前的結論是最有可能接近真相的結果。”
房間裏突然鴉雀無聲,連孫嚀低微的抽泣聲都沒有了。每個人好像都被李偉驀然翻盤的結果弄蒙了,有些不知所措。
良久,李偉才打破了靜寂:“隻有兩個可能,一是郭子說的小乞丐精神不正常或有什麽其他原因在撒謊,孫玓霖的確有精神問題;二是田雲峰確有其人,原因不明。”
孫嚀抬起頭,用迷茫的眼神望著李偉,又看了看郭偉剛:“我有點兒暈,李哥,你的意思是說如果真有田雲峰這個人,我父親有可能不是精神病?”
“對,具體為什麽我現在也不知道,但去一趟田雲峰的老家無疑是最好的選擇,是真是假一問便知。”
孫嚀低下頭想了一會兒,又瞅了瞅身邊的成小華,忽然說道:“小華姐,你說我應該怎麽辦?”
成小華分別瞧了眼李偉和郭偉剛,很鎮定地笑了:“這事拖得時間也挺長的了,既然李偉想查,你又想弄個水落石出,那就讓他查下去。要我看郭哥就先別查了,幫著嚀嚀和律師打理下財產的事要緊。”
郭偉剛此時才發現成小華真是絕頂聰明,說話一針見血,將事情安排得無比妥當,忙應道:“我沒意見,這個主意不錯。當然前提是李偉還想查。”
沒等孫嚀說話,李偉卻先回答了他們:“無論你們怎麽說,我都是要查下去的,卻不是最近。”
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堅定。
那是什麽時候?郭偉剛很想問李偉,卻最終沒有開口相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