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

周六下午兩點,仍舊細雨綿綿。

塞北市經濟技術開發區君林物流企業園西辦公樓一層安保部的辦公室裏,副部長於鯤見到了如約而來的兩位警察。前麵的胖警官嚴肅而認真,長得細皮嫩肉,雖然沒穿警服,可是從他身後駕駛來的警車和手裏的警官證依舊可以準確地證明其身份。他身後的青年男人長得比較精壯,膚色略黑,雙眼明亮,雖也是便裝卻未出示警官證,於鯤猜測是個協警。

“我叫郭偉剛,在橋南分局工作,今天來是有件事想和您聊聊。這是我的朋友李偉。”郭警官聲音不高,態度和藹,與身後不苟言笑的李協警對比分明。

於鯤也客氣地和郭警官打招呼,說道:“橋南分局啊,我和你們原來刑警隊的羅隊長是老同學,老去你們那兒玩。”

“哦,羅健啊,他調去橋北兩年多了。”郭警官說著在於鯤對麵坐下,拿出盒玉溪香煙給他遞煙,“我們正在調查一個刑事案件,涉及一些人,需要和你們了解一下,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方便方便,這有什麽不方便的。”於鯤邊招呼人給郭警官和李協警上茶,邊說道,“有什麽盡管問,我盡量配合。”

“太好了。”郭警官笑著從李協警手裏接過一個仿牛皮紙的大筆記本,看了看上麵的內容說道,“有個叫馮欣的人在你們這兒任安保部經理?”

“馮欣?”於鯤對這個名字陌生得很,估計警察們搞錯了,便說道,“我們安保部的負責人是部長,部長直接向主管副總王總匯報,沒有經理這個職位。況且整個安保部的安保人員裏也沒有叫馮欣的,甚至沒有姓馮的保安。”

“那你們部長叫什麽名字?”郭警官問道。

“姓田,我們部長姓田,叫田雲峰。”於鯤認真地回答。

誰知道他剛說完話,郭警官和李協警就都皺起了眉頭,接著二人對視一眼,好半天都沒說話,看這架勢好像這話捅他們倆肺管子上了。想到神出鬼沒的田雲峰,於鯤知道這裏麵準有事。

“有照片嗎?我們看看。”郭警官問。

於鯤剛想說照片都在人力資源部,卻猛然想到安保部的人員名冊裏有照片,便連聲答道:“有一張,你們等會兒。”說著他跑到裏間屋——自己的辦公室裏取出人員名冊遞到郭警官的手上。

郭警官翻開第一頁就能看到田雲峰的一寸免冠照片,照得相當清晰,甚至連痦子上的短毛和有幾根小胡子都能數得一清二楚。就看見他瞅了一陣兒,又把照片交到李協警手上低聲說道:“你加李文晴為微信好友了嗎?用手機照一下,給她發過去,問問她這是不是就是她說的馮欣。”

“小華加了,說是要買李文晴微店裏的化妝品,我讓她問。”李協警說了進屋以來的第一句話,聲音很小,似乎不太願意讓於鯤聽到。好在這個李協警雖然說得聲音不高,卻也沒完全屏蔽於鯤,所以他仍然能感到郭警官骨子裏的焦急和李協警與他多少存在的分歧,不過他們很快就調整了思路,又把矛頭對準了他。

“你什麽時候來君林物流公司工作的?”

“2010年春節後來的,之前在北京一家外企負責安保工作。”每當說起自己的經曆,於鯤都覺得挺自豪。郭警官點了點頭,又問:“那在你來這裏之前田雲峰就已經在這兒了嗎?”

“對,我來的時候他就已經是安保部的部長了。”想到田雲峰,於鯤多少有些情緒。自從他來到君林物流的安保部起,就幹著部長的活,拿著副部長的錢,相當於一個人幹兩份工作。田雲峰卻樂得個逍遙自在,工作上的事也從來不多問,有事沒事就往總經理辦公室跑,和孫玓霖據說還是親戚,搞得於鯤敢怒不敢言,隻好在背後發發牢騷。

“這麽說田雲峰、孫玓霖等人之前的事,你不知道是吧?”郭警官問道。

“聽說過一些,不過都是傳言。”

“哦,那你說說?”

“這……”讓自己說自己上司的壞話,於鯤多少有些忌憚,怎麽說公司也是人家的。雖然現在他人去世了,可威信影響猶在,更何況繼承人還是他女兒,所以他有點兒投鼠忌器。直到郭警官又連聲地催促了幾句,他才猶猶豫豫地說道:“公司的人都說孫總他媳婦給他戴綠帽子,那個姓林的其實才是公司真正的負責人。還說整個公司的管理團隊裏都沒有他的人,也不允許他安排自己的人在高管的職位上。”

“誰不允許?”

“姓林的唄。”

“姓林的這麽控製公司多累,怎麽不直接擔任個職位?”

“不知道,好像聽說有孫總給頂缸,姓林的也能放心。”

“什麽放心?”

“我……說不清楚。”看見兩個警察鐵青的麵孔,於鯤琢磨著他們八成知道了公司走私的業務。其實在君林物流,中層以上的管理人員都清楚合法的買賣根本掙不到這麽多錢,也不可能有如此規模的團隊和企業。隻是本著自己還算豐厚的飯碗和多一事不如少事的原則,大夥都默默地遵循著這個潛規則而已。

於鯤早就知道君林物流遲早會出事,隻是沒想到開頭就這麽慘烈:三大幕後老板和他們找來當炮灰的孫玓霖同時斃命,亦把整個遊戲推到了無人能企及的高度。

“這些和田雲峰有什麽聯係?”就在於鯤胡亂思想時,那個姓李的協警突然插言問。於鯤愣了一下,繼而才把思路拉回來:“田雲峰就是孫總安排的人,我猜他自己可能是想培養點兒親信吧,因為那幾年好多部門都有他直接免招聘插進去的員工。隻是通常大多數部門的第一負責人必須要林羅點頭才能進人,所以孫總隻能在安保部想想辦法,而且從這兒切入也簡單。這安保部通常林羅他們也不太注意。”

“這是你聽說的,還是自己的想法?”

“都有吧。”

“林羅沒在你們公司任職,卻有這麽大的權勢?”

“他是投資人啊,他們仨人算是股東吧,孫玓霖最多算一個CEO,擱舊社會就是個掌櫃的。”

“問題是君林物流是私企啊,應該沒有林羅的事吧?”看不出郭警官還挺軸,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於鯤無奈地笑了笑,說道:“是不是林羅提供啟動資金幫孫玓霖兩口子成立君林物流咱先不說,就是衝著林羅在幕後遙控一切的態度,誰都知道這企業遲早得姓林。”

“你們都這麽想?”

“誰都知道,連職工也明白。像君林物流下屬兩個公司,早幾年在內蒙古做商業地產賺了錢,直接就轉到林羅和趙津書名下了。實際上孫玓霖從開始是想借這個公司給自己鋪條後路的,估計這事對他打擊挺大。”

“你聽誰說的?”

“知道這事的人不多,但高層大都知道。雖然沒人明說,可還看不出來嗎?聽說這之後孫玓霖就自己招司機、招秘書,哪怕是他私人倒貼工資給他們,他也想用自己的人。其實也是林羅對小事過問太少,精力顧及不過來吧。如果在西寧時孫玓霖身邊有林羅的人,那指定不能讓他用公司的錢這麽看病,連住院帶整容小兩年,得花多少錢啊?雖然說這公司當時名義上是他的,但好多事還是林羅說了算。”

“孫玓霖這總經理當得也太窩火了吧?”郭偉剛笑道。

“誰說不是呢,從小到大都讓人這麽欺負,要是我非瘋了不可。”

“這麽說孫玓霖開發房地產是在西寧出車禍之前?”

“對,北京開奧運會之前吧,你到君林物流的總部大樓去打聽打聽,沒人不知道這事。哪兒像我們這兒,多神秘似的,還得偷偷摸摸地說。”

郭警官點了點頭,沉默片刻又把話題拉回到了田雲峰身上:“你說田雲峰做部長,卻不大管安保部的事?”

“對,他一般就是簽簽字,有事沒事地打打電話,其實我知道他是打給孫總的,可卻不能說破。我當時真覺得孫玓霖在下一盤很大的棋,他可能是想發動一次突襲,把林羅等人都弄垮,好重新樹起他做男人的威風。可沒想到竟然是這麽個結局。”說著話於鯤還搖了搖頭,多少有些替孫玓霖鳴不平。

“你猜他是打給孫玓霖的?”

“對,應該是,我有一次聽田雲峰在電話裏叫孫總來著。”

“聽到對方說什麽了嗎?”

“怎麽可能聽到呢?”

“那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來君林物流這麽多年,之前田雲峰比你還多待了一兩年,沒錯吧?你或你的同事誰見過孫玓霖和田雲峰同時出現在你們任何一個人麵前?有沒有過?”這句話是李協警問的,每次發言的時候他都嚴肅得像是在開政協會。

可就是這句聽上去不起眼兒的話,讓於鯤一下子就陷入了沉默,他想了許久才發現,田雲峰和總經理孫玓霖的確從來沒有一起出現過。雖然他們的地位相差懸殊,可問題是一次也沒有啊!不僅是自己,好像任何人都沒見過也未曾聽說過他們兩個人一起出現過,甚至是同一場所!

這是怎麽回事?就在於鯤啞口無言的時候,李協警好像從他的表情中讀懂了什麽,淡淡地衝郭警官點了點頭。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李協警的手機輕輕地響了一聲,於鯤知道那是微信的信息回複聲。

李協警打開手機,然後迅速將它交到郭警官手裏,兩人好像同時看到了最不願意看到的場景一樣,都深深地沉默著,可他們的眼神卻不顧一切地出賣了他們自己。他們看到了什麽?於鯤依稀記得那個他們來求證的叫馮欣的人,難道這個人和田雲峰有什麽關係嗎?

2

傍晚的時候,下了一整天的牛毛細雨終於停了。天空依舊陰沉得讓人心悸,大塊大塊的鉛雲壓在頭頂,好像伸手就能摸到一樣。在這種潮濕沉悶的天氣裏,本應清爽的心情亦會變得晦暗起來。更何況郭偉剛和李偉問了一天的案子,一直陰鬱的心結隨著這天氣更似雪上加霜一般。

解放路“景泰茶園”內靠窗的一張桌子旁,郭偉剛和李偉沏了壺上好的“母樹大紅袍”,正邊吃瓜子邊聊案情。他先是掏出盒新拆包的軟中華,給了李偉一根煙,然後又自己點了一根默默地抽著,梳理著亂如麻絮的線索和思路,良久才深深地歎了口氣:“孫嚀提出來她父親這事的時候,我一直以為是個小事,沒想到比我經手的任何一個案子都難,真他媽讓人不省心啊!”

李偉靜靜地聽著,一杯接一杯地喝著,一直到喝幹了壺裏的水,當郭偉剛摩挲著寸許長的短發望著他時,他才不緊不慢地笑了笑:“你知道我開始時為什麽不願意接這案子嗎?”

“為什麽?”對於李偉,郭偉剛其實也不是完全不了解。他知道麵前的這位離職前曾經是橋南分局最具傳奇經曆的警探,對案子的執著不亞於追老婆,也正因為如此,李偉才年逾三旬還沒成家。說起聰明和靈性,也許李偉並不是橋南分局諸刑警中最厲害的人,可要說起破案時的韌性和偏執,卻絕對無人能出其右。甚至在如今物欲橫流、無利不起早的今天,竟有人能憑借所謂的信念、理想抑或興趣堅持如斯,也算是牛人。

“因為我知道這案子不簡單,這也是我最終下定決心幫你的原因。除了我們倆,沒有人能這樣查,也沒人能找到真相。”李偉淡淡地說著,雖然言語中豪氣縱生,但語氣中卻絲毫聽不出來,完全像是在和好友談心。郭偉剛暗自讚許,卻不願表露出來:“也許吧,我就是發發牢騷,再說說剛才那個微信吧。”

李偉點了點頭,往外麵看了一眼,掏出手機才要說話時又停住了,思忖片刻道:“你和小海說好來這兒了?”

“說好了,一會兒下班他準到。”郭偉剛催促著李偉拿出手機,又給他看了一眼李文晴發來的微信,卻隻有短短一句話:這人不是他,你們要是找到他在哪兒,一定記得告訴我,謝謝。

“這孩子打這句話的時候是什麽心情啊,我們倆是不是有點兒造孽?”李偉歎著氣收起手機,“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和一個中年大叔,多麽**氣回腸的愛情故事,硬讓咱倆給毀了。”

“你快算了吧,你沒看清楚馮欣是什麽樣的主兒嗎?”郭偉剛嘬了口熱茶,從容不迫地說,“孫嚀家裏有個書櫃,都是孫玓霖平時看的書,就是大眾一些的、能讓我看懂的那種吧。我聽孫嚀說孫玓霖在西寧出車禍之前他挺愛看書的,但出車禍之後就差得多了。不過除了企業管理外,孫玓霖最喜歡看的書是日本作家東野圭吾的《白夜行》,甚至還有一本2000年他去日本買的原版,雖然他看不懂。你說說他多喜歡這本書吧。”這番話是郭偉剛從君林物流回來的路上想好的,所以此時說出來擲地有聲,著實把李偉問住了,就見他瞠目許久,才問道:“什麽意思?”

“你回去找一本讀讀,實在不想買的話就去孫嚀那兒拿來看看,我建議你看,完了就知道了。”郭偉剛覺得自己在跟李偉查這件案子上難得有一次可以占據主動位置,如此轉換身份的時候可不多,所以能享受一刻是一刻。

李偉先是愣了一下,瞬間就明白過來郭偉剛是在拿捏架子給自己好看,遂罵道:“別廢話了,時間這麽緊還賣關子,你不急,我告訴你孫嚀可急,到時候我們單位給我的假一到,你就一人查吧,我可沒時間奉陪。”

郭偉剛知道李偉脾氣火爆,也不敢多耽擱,便笑道:“你說你是什麽人,玩笑都開不起?我告訴你,《白夜行》裏有一段內容說的是男主人公為了幫助女主人公殺人,故意接觸一個可以拿到違禁藥品的護士,甚至強迫自己去和對方好,以使她愛上自己……”

“你的意思是說馮欣故意接近李文晴?”李偉果然是一點就透,立刻就明白了郭偉剛的意思。郭偉剛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解釋說:“沒錯,我就是這個意思,甚至我覺得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可問題是這個馮欣真的去耶路撒冷了嗎?我看未必,現在找到他是關鍵。因為這個人與孫玓霖的交叉點是重要線索。比如他殺掉李曙光教授魚缸中的魚,很可能就是威脅李教授,讓他不要說出孫玓霖和田雲峰的事。如果那天不是李教授記錯了日期,我們肯定得不到這條線索。”

“我倒是挺為李文晴可惜的,好好一個姑娘讓大叔騙了感情。雖然她長得不太好看,個子矮了點兒,家裏是農村的,還有一個弟弟,可是……”

“你說就這條件,她要不是大叔控也不好找男朋友吧?”李偉毫不客氣地打斷了郭偉剛的話,“馮欣是非常有經驗的大叔,也肯定早就在暗中物色好了李文晴,否則也不可能這麽順利。你不知道那天她看小華的眼神,是一種充滿了妒火的**裸的有仇恨的目光。這種恨不得全天下男人都是她的男人的女人,有一個溫暖的懷抱估計就能搞定。”

郭偉剛咂摸著李偉的意思,越想越有值得回味,正在這時茶園的大門處走來一個青年男子,他推開門風風火火地就向他們這個方向撲來。郭偉剛定神看去,正是他找來的朋友李海——港務局任職的舊日鄰居,綽號小海,是個八麵玲瓏的主兒。

“郭哥、李哥。”李海和李偉也認識,雖然不甚熟稔卻見過幾麵,所以三人沒多客氣,坐下後直奔主題。就聽李海說道:“郭哥,你給我微信發的那個圖,我讓朋友幫你問了。主要是現在咱們不能直接查出入境的信息,但可以從其他途徑找到塞北市幾大航空公司的近期出入境記錄,但都沒有你說的這個人。從咱們這兒最近出境的人裏叫馮欣的倒是有一個,但是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兒,像你說四十至五十歲的男人根本沒有。”

“那是不是可以證明他沒有出國?”郭偉剛焦急地問道。

李海端起茶杯正要喝水,聽到這話就又停住了:“隻能說從合法途徑沒出國。因為你和我說這人要去耶路撒冷,所以我又側麵打聽了一下偷渡的情況。我估計你們也知道整個塞北市的偷渡行業最終都是‘楊六郎’負責,他就是那個被你們抓的八喜的上線。‘楊六郎’的小弟看照片說好像有這麽個人從雲南出境,去中東參加極端組織的,所以不敢從合法途徑出國。”

“你確認嗎?”

“確認,而且還有個消息。”李海說話的時候有些憂心忡忡的樣子,郭偉剛見他這副表情就知道不好,忙細問端倪。李海說道:“‘楊六郎’的小弟說這個人走了兩天以後,他們在中東的線人就來信說伊拉克發生了爆炸,這人途經伊拉克的時候被炸身亡。”他停頓一下,補充道,“由於和他們沒關係,所以也沒人去細打聽。再說他們甚至都不知道他叫馮欣,就是從衣著、身材上推斷是他,所以也就當故事聽。”

郭偉剛看了眼李偉,恰巧李偉也向他張望過來。他知道此時他們兩個人心思一般,都知道馮欣這條線至此就斷了。從破案角度上來說,雖然深挖下去也許還能找到些許其他線索,但就這些情況看來意義不大。這個馮欣隻是被人雇用來嚇唬李教授的,完事後,無論是真是假地去了中東,都是所謂的“消失”,僅此而已。

李海又坐了一會兒,然後執意謝絕了郭偉剛吃飯的邀請,待送他離開,郭偉剛回到茶園又重新沏了壺茶,換了幾碟點心和李偉邊吃邊聊,這次兩個人不在糾結於馮欣的問題了,而是把關注重點轉移到下一步的工作上。

“怎麽著,你打算如何向孫嚀交差?”李偉蹺著二郎腿問。說話的時候他嘴裏被吃的東西塞滿了,聲音含混不清。

郭偉剛抽了幾口煙,望著李偉吃掉了整盤的“豌豆黃”糕點,才道:“交什麽差,這是咱倆的作風嗎?要是別人說這話還能理解,沒想到你也在這兒和我逗悶子?現在大的思路雖然有了,卻是咱倆的猜想,拿出證據才是硬道路。”

“說說你的想法。”李偉好像餓瘋了一樣,說話的時候不停地在吃東西,轉眼間,一盤“驢打滾”和一份“炸灌腸”又被他消滅了。郭偉剛還是一口沒動,默默地看著他吃。

“查田雲峰,找他和馮欣的切入點。如果能確認這兩人是雇用關係,那下一步就是田雲峰和孫玓霖的問題了。這事由李教授出份東西給孫嚀,這樣她也容易接受我們的推測。”

李偉終於吃完了,可他卻不是因為吃飽而放棄了對食物的追逐,而是吃得太快噎得夠嗆。所以郭偉剛眼睜睜地望著他喝幹了一整壺茶水,然後打著嗝兒問:“最近這麽辛苦,你打算咱倆一會兒去哪兒吃飯啊?我知道機械廠家屬區有家炸醬麵館不錯,不行咱倆去吃炸醬麵吧?”

“還吃啊?”郭偉剛瞠目結舌地問他。

“當然了,這隻能算墊墊底。”李偉又打了個嗝兒,“你說咱倆的猜測對不對,孫玓霖真的是那個?”

3

從炸醬麵館吃飯出來,已是華燈璀璨的夜晚。郭偉剛結完賬,看見李偉站在飯店門前的滴水簷前望著對麵馬路發呆,便信步走了過去,輕輕地推了他一把:“瞅什麽呢?”

“你看見對麵那個小乞丐沒有?”李偉用下巴朝對麵點了一下,郭偉剛這才注意到,對麵“天陽小區”門前,有一個衣著破爛的小乞丐正在垃圾堆前翻找東西吃。他身材瘦小,看樣子不過十三四歲,倒不像那種專業騙錢的假叫花子。

疑惑叢生的郭偉剛和李偉看了那個小乞丐一會兒,見李偉再無後話,便想和他開個玩笑:“看著了,他是你們家親戚啊?”

“不是。”李偉好像沒聽出郭偉剛的揶揄,竟一本正經地搖了搖頭,“這孩子一直在東站鐵園小區家樓下要飯,我去那兒調查孫玓霖家的時候見過他幾次。那個小區也有物業派屬的保安,但畢竟是二十多年的老小區,管得不嚴,所以我每次去都能看見他。”

“那他怎麽跑這兒了?”

“不知道,但我估計他真是個無家可歸的孤兒,瞅著也挺可憐。”李偉說著徑直走過去,和小乞丐說了幾句話,接著又走回來說給他要了個菜。郭偉剛就這樣瞅著李偉從炸醬麵館點了一份回鍋肉和一份米飯,用一次性飯盒裝了兩盒給了小乞丐。

“走吧。”李偉走回來,淡淡地說道。

“看不出來,你還挺有愛心的。”郭偉剛感歎著打開車門,和李偉上車去找何紹傑。吃飯的時候,郭偉剛已經打電話聯絡了這位君林物流的常務副總經理。

“碰著要飯的給點兒錢,碰著要錢的給點兒飯。”在車上,李偉就說了這麽一句話。

何紹傑的家住在南城高端社區“富海星城”小區十八號樓,前幾天李偉去小江京鎮,郭偉剛想自己來找他了解田雲峰的事,誰知道分局的公事一忙就沒辦成,如今卻是第一次上門。由於事先打了招呼,所以何紹傑提前給他們打開了車庫的自動門。兩個人停好車,順著電梯上來的時候何紹傑已經笑吟吟地站在自家門前等待他們了。

“郭警官、李警官,又見麵了。”文質彬彬的何紹傑笑著把郭偉剛和李偉讓進客廳,倒了茶笑道,“兩位也不容易,為了我們總經理這點兒事宵衣旰食,真讓我欽佩啊!”

因為與何紹傑來來往往已打過幾次交道,所以郭偉剛知他心直口快,也非有意刁難,故而不以為忤,歎道:“何總就別笑話我們倆了,今天登門還是有事相求啊!”

“先坐,先坐。”何紹傑勸了一輪茶,又敬過煙才問來意。

郭偉剛說道:“公司最近怎麽樣,一個人很辛苦吧?”

“還可以。前一陣我和孫小姐電話溝通過,我們倆一致同意按照孫總離世前製訂的三至五年經營計劃,現在公司已經著手開始進行上市前的審計工作了。上周已經引入了谘詢公司和審計公司進行賬目和流程的梳理,這在之前是不可想象的。”

何紹傑似乎話有所指,郭偉剛心念一動,想問未問時,李偉卻率先提問了:“為什麽以前是不可想象的呢?”

“孫總從來沒有明說過。但就每年百分八十以上的利潤被提走的情況看,公司大部分收入甚至都沒有落到孫總口袋裏。”何紹傑很聰明地回避著什麽,聽得李偉似乎有些不耐煩:“是不是說林羅他們四人以前攫取了君林物流的大部分利潤?”

何紹傑笑了笑,不置可否。郭偉剛見他有些放不開手腳,便給他遞了根煙勸慰道:“今天我們來就是想和您聊聊天兒,並非公幹。您也不必有什麽顧慮,咱們今天就直白了說,我是幫孫嚀辦事。別拿我們當警察就行。”

“那……好吧。”何紹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孫總活的時候受林羅控製,什麽業務都做,所以雖然利潤上去了但風險也大,況且他還是替人做嫁衣。自他去世以後,我放棄了這些不太健康的業務,故此這個財季利潤額有所下降,但肯定是暫時現象。另外,就上市之前我們計劃稀釋一部分股權,引入注資,首輪融資額是10億美金,用以拓展我之前一直獨自負責的君林企業線上新業務,已經基本完成談判。當然這些都是正常的公司運作,不會影響正常發展與孫小姐的絕對控股,畢竟這還是家族型的民營企業……”

“何總,何總……”郭偉剛聽得一頭霧水,及時打斷了滔滔不絕的何紹傑,“我們兩個人不是董事會成員,也完全相信您的職業素養,您該怎麽辦就怎麽辦,對於公司經營我們是外行。您看是不是換換話題?”

“哦,實在不好意思。”何紹傑一副如夢方醒的模樣,好像才剛剛發現他麵前坐的是警察而不是孫嚀的親戚。其實郭偉剛也清楚,這位何總怕他們是孫嚀派來了解公司運作的“線人”,便又解釋道:“沒事,沒事,我們倆真就是幹我們警察的老本行,公司的事孫嚀也一萬個相信您,你們就按你們計劃來就行。我今天是想了解了解您知道不知道田雲峰的情況?”

“安保部的那個部長?”

“對。”

“和他也有關係?”何紹傑很奇怪地問道,“我就聽說他是孫總的親戚,所以我們公司給他安排了掛名的安保部長職位,但安保部真正的工作卻不由他負責,現在有個姓於的副部長主管安保工作,看情況最近就要轉正。”

“田雲峰現在在哪兒?”

“失蹤了。”

“失蹤?”

“對,孫總出事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

“那你之前在公開場所見過他和孫總在一起嗎?”

“沒有,其實我估計我們公司任何人都沒有見過。因為這個田雲峰是個非常不願意和別人打交道的人,就像契訶夫筆下的套中人一樣孤獨神秘,長年上夜班。沒人了解他,隻是孫總對他似乎青睞有加,連工資都替他領,我們也不知道他們是什麽親戚。”

對於何紹傑的答案,郭偉剛和李偉其實都不感到意外,所以他們又簡單地聊了聊田雲峰後開始將話題轉向馮欣,可令人意外的是,當郭偉剛和李偉提出這個人的時候,何紹傑竟然說認識。

“你認識馮欣?”

“馮欣是我的表哥,多年前也在君林公司安保部工作,後來辭職自己跑車。前幾天出國,去耶路撒冷朝拜了。”說到馮欣的時候,何紹傑似乎不知道他在伊拉克已經出事,郭偉剛和李偉對視了一眼,誰也沒說話。

“孫玓霖認識他嗎?”

“認識,他們關係還一直很不錯。孫總去世的時候,馮欣還給林秀玫打過電話,問她需不需要幫忙。”

“他什麽時候走的?”

“前幾天吧,時間不長。”

“你有他照片嗎?”

“啊,照片……”何紹傑想了想,掏出手機看了兩眼,說馮欣的微信裏麵有照片,於是李偉就把馮欣的微信要上,給李文晴把馮欣頭像截圖發了過去,一分鍾以後李文晴就很利落地回複了:“他在哪裏?”

這時就聽李偉問何紹傑田雲峰的入職日期,何紹傑拍著腦袋想了一會兒說道:“應該是2010年夏天,和孫總從韓國回來的時間相當。”

“也就是說田雲峰是在孫玓霖出車禍回來以後來你們公司上的班?”

“對。”

“詳細情況還記得嗎?”

“孫總招人一直是親力親為,隻要有時間就自己把關。雖然最後有時候林羅會插手,但像這種中下層人員,林羅一般也不過問,所以他通常和人力資源打個招呼就可以了。但這個田雲峰很奇怪,什麽入職手續都沒辦。我記得孫總讓我幫忙和人力資源打個招呼說破例,說田雲峰是他老家的一個親戚。”

“你去說了?”

“對啊,為這事弄得人力資源的部長特別不滿意,到現在田雲峰也還沒有辦真正的入職手續,好在他也不交保險公積金。”何紹傑說著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一樣,大聲道,“還有,我覺得孫總車禍以後變化挺大的,真是受傷不淺。”

“是哪方麵?”

“哪方麵都有,之前他做事喜歡親力親為,車禍之後就交給我們多了一些。也許他是覺得公司需要在管理上再上一層吧。不過以前他的酒量有限,後來酒喝得就比較多。”他停頓了一下,補充道,“他出事後是西寧方麵和我聯係的,我記得那個姓李的主治醫師還是我大學同學的父親。”

李偉奮筆疾書,將何紹傑的話都記了下來。此時已經過了晚上十點鍾,時間已然不早。郭偉剛十分相信何紹傑的為人,知道這個頗有素養的職業經理人在私事上一般不會說謊,覺得問到這會兒也差不多了,便和李偉交換意見,起身告辭。

“我們得去趟西寧。”郭偉剛開車的時候,聽身邊的李偉說道,“目前綜合情況分析,孫玓霖在西寧遇車禍的事是關鍵中的關鍵,如果我們能有證據證明他在西寧受到了比較嚴重的傷害並且嚴重影響了神誌,那綜合李曙光的意見就基本能下結論了。”

郭偉剛又點了根煙,知道這個叫李尚榮的大夫必須得去會會,便笑道:“行吧,既然如此那就這麽辦吧。吃飯之前你不是問我咱倆猜得對不對嗎,我當時沒告訴你。現在聽何紹傑的意思再分析分析情況,我覺得孫玓霖是人格分裂的可能性極大。”

當說出“人格分裂”這幾個字的時候,郭偉剛明顯感覺李偉的神色也有所震撼,二人沉默片刻,隻有紅紅的兩個煙頭在黑暗中閃爍呼吸,明暗交替間隱隱映紅了李偉晦暗的麵孔。

“精神分裂遺傳,所以鄭顧傑才怕因此毀了自己的名聲。

“人格分裂不遺傳,我覺得孫玓霖這還是在極重的生活壓力下造成的。隻不過我現在不能確認孫嚀能不能接受這個結果。”郭偉剛說。李偉則沒再順著郭偉剛的話說下去,而是凝神想了想說還是到西寧確認了結果再說。

於是二人決定下周去趟西寧,徹徹底底弄清車禍的原因再做定論。可郭偉剛心裏總是有些發毛,他不知道自己和李偉做的這個推論是否正確。但總結現在的資料,隻有這樣才能解開一切謎團。

西寧,等我!郭偉剛在心裏如是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