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喀城:征用原委

O**總部坐落在喀城的鬧市中心。所謂的總部,其實隻是一棟很普通的四層樓房,呈“凹”字形,四周被兩米多高的鐵柵欄圍著。

鐵柵欄破舊不堪,上麵爬滿了叫不出名字的藤類植物,儼然一座綠色的圍牆,遮得嚴嚴實實,看不見裏麵。

大門如同普通小區的大門一樣,兩邊沒掛任何標誌,也沒有門衛把守。隻是門口很普通的小傳達室裏坐著的,卻是一位西裝革履、精神抖擻的年輕人,乍一看去,就像被錯放進了麻雀籠裏的貓頭鷹。他的兩隻眼睛像兩台小監視儀一樣,密切注視著進出的人和車輛。

透過車窗玻璃,胡博士與他的目光相對。就像觸電一般,胡博士的兩個肩膀差點沒抖起來。恐怕連隻進出的蒼蠅也會被他記錄下來吧,胡博士心裏這樣想著。

當身邊的夾克打開車門準備下車時,胡博士這才意識到,車已經穩穩停住。每個人都如此專業,連司機的駕駛水平也無與倫比。

院子的地上鋪著小碎石,走在上麵沙沙作響。為何鋪小碎石,胡博士沒有探問。這時候,一旦第一個問題出口,勢必有很多問題接踵而至。今天的疑問太多,還是先靜觀其變為好。這時,胡博士無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天空,一朵頭骨樣的浮雲正停在頭頂。

胡博士跟著國字臉夾克走進一樓大廳。這是個極其普通的大廳,不見任何裝飾物,隻有兩側光禿禿的牆上掛著四幅醒目的紅底黑字的標語。左邊是:“保守機密,慎之又慎。”“保密就是保生命,保密就是保打贏。”右邊是:“竊密就在身邊,泄密就在瞬間。”“嚴守國家秘密,維護國家安全。”看這標語,就知道此地非同一般。

大廳左邊角落有一個側門,右邊角落裏有一部電梯;正中間有一條直伸進去的走廊,五六米長的樣子。

那兩個一直沉默不語的夾克走進大廳後,進了左邊的側門。剩下的國字臉夾克帶著胡博士徑直走進大廳正中間的那條走廊。

走廊盡頭,是一扇一看便知很堅固的鐵門。國字臉夾克走到鐵門前,朝鐵門左上方牆角的一個可能是攝像頭的墨黑色凸起物看了一眼。很快,鐵門向兩邊拉開。

國字臉夾克回過頭,很客氣地對胡博士說了聲“請”。胡博士輕輕點了下頭,跟著國字臉夾克走進鐵門。在如此氣氛裏,胡博士也變得吝嗇起自己的語言來。

剛進去,背後的鐵門無聲地合上。胡博士掏出手機想看一下時間,發現信號已消失得幹幹淨淨。他往下拉了拉領帶結,除了剛才的好奇與激動,還增加了些許擔心。

鐵門裏麵,是一條長十多米、隻容兩人並排通過的狹窄走廊。走廊兩邊是普通的木質房間門,普通的鋁質門把手,門牌號從01一直排到08。

胡博士跟著國字臉夾克在最後的08號門牌前停住。剛止步,門就從裏麵打開了。

開門的是一位五十歲左右、少將軍銜的軍官,高個頭,偏瘦,一對眉毛又粗又濃,目光銳利,但不像剛才那三位夾克那樣冷漠。

“胡博士,您好,很高興您能過來。”少將伸出右手。

見到將軍身上筆挺的軍裝、金黃的肩章、閃閃發亮的領徽,一陣親切感從胡博士心底油然而生,剛才的擔心也隨之消失得幹幹淨淨。他伸出右手,握住將軍厚實的大手,心裏又開始澎湃起來。

“將軍同誌……你好。”話一出口,胡博士突然感覺很緊張,似乎比第一次上講台講課還要緊張。

“我是O**的負責人,田永升,”將軍接著說,“請進。”

田將軍邊說邊把胡博士讓進屋裏。這是一個不大的房間,二十平方米左右。白色牆壁,幹幹淨淨,沒有窗戶。房子正中央擺著一張深紅色的橢圓形長桌,桌麵一塵不染,在頭頂三盞日光燈的照射下,光可鑒人。長桌兩側各有三把深紅色木椅,旁邊角落裏放著一個一米多高的飲水機。整個房子簡單整潔,多餘冗物一律沒有。

“這麽唐突地把您叫過來,”待國字臉夾克離去後,麵對麵在長桌旁坐下,田將軍對胡博士說,“如有冒犯,還請見諒。先簡單介紹一下,O**,即Organization of Special Material,這是我們軍隊第一裝備材料研究所的一個下屬機構。本不想取這麽個洋名字,但為了保密,同時叫著也方便,才用了現在的名字。O**現在正在籌劃一項特殊材料的研究開發,說起來,這項研究的起源還得益於您的智慧——具體地說,就是受兩個月前您發表在《自然》雜誌上的那篇論文的啟發。”田將軍說到這裏,停住了。

胡博士聽到這裏,已經猜到了這項所謂特殊材料研究的大概內容。兩個月前,胡博士在國際最權威的學術刊物《自然》上發表了一篇題為《Initial Analysis on the Actualities and Development Prospect of the Stealth Materials》(淺析隱形材料的研究現狀與發展前景)的論文。

“我們從情報部門得到消息,”田將軍緊接著說,“美國軍方對您的那篇論文非常感興趣。他們知道您將於半個月後去紐約大學進行學術訪問,準備對您采取行動。綁架是他們最後的選擇。他們打算通過您的協助,讓您的理論變成現實。”

聽田將軍這麽說,胡博士不禁一怔。他怎麽也沒想到,自己的一篇小小論文——還僅僅是理論設想的論文——竟會引起這麽大的風波,自己還毫不知情。田永升身為將軍,不可能騙他,也沒有理由騙他。

想到這裏,在震驚之餘,胡博士不免心生感歎:原來,現實世界裏,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那一片欣欣向榮與風平浪靜,都隻不過是表象,而且還是極不可信的表象。

“您在論文中最後寫道,”田將軍看著胡博士,繼續說,“如果這個expectation(可能性)能夠實現的話,對社會來說,弊大於利。所以,您希望您的這個expectation,永遠都隻是一個expectation。”

“不錯,”談到這篇論文,胡博士說出自己一直堅持的觀點,“如果這種隱形材料被研製成功,最大的利用價值就是幫助警方維護一方平安,或者接近動物進行動物學研究。當然,基於它的特點,在軍事領域的利用價值肯定無可估量。但是,如果這種材料落入不法分子之手,後果不敢想象。而且,”胡博士看著田將軍,略一停頓後,說,“恕我直言,不管何種技術應用於軍事,最終產生的都是破壞力。所以,這項研究成果有益於社會的一麵,相比於它給社會帶來的潛在隱患而言,微不足道。因此,我希望我的這個理論設想,永遠都隻是一個設想。”

“胡博士,您的社會責任心很讓我敬佩。”聽胡博士說完後,田將軍略微點了下頭,然後,直直地看著胡博士,“但是,您也知道,理論一旦成立,讓理論成為現實隻是時間問題,您也已經在論文裏論證了其成為現實的可行性。所以,這種材料被研製成功,在將來必成為事實,並不是某個人就能阻擋的。恕我直言,您在論文最後提出的那個期望,也隻是自欺欺人的一廂情願而已。”

胡博士沒有回答,隻是把視線微微放低,看著麵前空****的深紅色長桌麵。其實,對此,他又何嚐不知道呢。

這時,田將軍起身,從旁邊的飲水機裏拿出一個透明玻璃茶杯,接好一杯熱茶,放在胡博士麵前。淡綠色的茶水裏,漂著七八根尖細的茶葉。

田將軍為什麽這時候給自己倒茶?要倒的話,應該在坐下之前,或在坐下之後談話之前吧。這個問題,胡博士也隻是瞬間想到,並沒有深思,因為,這還不能算是一個問題。

“現在國家需要您。”田將軍回到座位上後,誠懇地看著胡博士說,“據我們得到的可靠消息,現在至少有三個國家正在斥巨資開展這項研究,這個趨勢是無法阻擋的。我們絕不能容忍國人的聰明才智在別國首先成為現實,並轉化成對我們的軍事威脅。那樣會對我國的國防和和平發展產生巨大的負麵影響。類似的例子,在我國曆史上並非沒有過。當年的西方列強,就是靠著我們老祖宗發明出來的火藥技術造出了現代火器,對我們進行了長達百年的無恥掠奪。為了避免重蹈覆轍,軍方特別成立了這個專門機構來負責這項研究。一種尖端技術與其被魔鬼掌握來為禍人間,還不如被天使掌握來阻止魔鬼。我們是愛好和平的國家,從未有過侵害其他國家的打算,也沒有稱霸世界的野心,但我們需要不斷發展自衛能力以對魔鬼進行威懾。就像我們必須擁有核武器,但向世界承諾絕不首先使用核武器,也不會對無核國家使用核武器。我們計劃從全國招募四十餘名專家來共同完成這項研究,您是其中之一。當然,這純屬自願。不過,還是希望胡博士您能以國家利益為重,慎重考慮。時間緊迫,希望您明天早上八點之前給我們答複。”

聽完田將軍的這番論述,胡博士並沒有立即回應,沒有拒絕的表情,也沒有同意的意思。這一切來得太突然,就像一個穿戴整齊的火星人突然降落在麵前,說:“你願意成為我們火星的榮譽公民嗎?”他必須慎重考慮。

“到時怎麽聯係?”沉默了十幾秒鍾後,胡博士問。

“時間到了,我們會主動聯係您。”

遲疑了一下之後,胡博士點點頭。

談話到此結束。田將軍把胡博士送到門邊,並親自打開門。

將軍彎腰扭門把手的時候,胡博士看到他頭頂隱匿在黑發裏的幾縷白發,在感激的同時,突然想起自己的父親。母親曾說過,胡博士的父親當年作為一個營的最高指揮官,日夜操勞,年紀輕輕便生了白發。

這一刻,胡博士心裏的父親,似乎比以往更立體了一些。

門打開時,隻見剛才那位國字臉夾克正在門外候著,看不出來是一直站在那裏,還是剛剛過來。

“胡博士,希望能等到您的好消息。”田將軍再次伸出右手說。

“這實在有些突然,還請給我一些時間考慮考慮。”胡博士也伸出右手,輕輕握住田將軍的右手。

然後,胡博士轉身跟著國字臉夾克離開。穿過鐵門,回到大廳,胡博士拿出手機,信號重新滿格。這時,時間剛好過去半個小時。

在這剛剛過去的半個小時裏,周遭好像什麽也沒有改變。大廳四周還是空****的牆壁,大廳外停著的還是那輛棺材般的黑色轎車,司機也還是那個司機。

胡博士走出大廳,抬頭,就連天上那朵浮雲的形狀也跟剛才一模一樣。

可對於現在的胡博士來說,他所看到的這個世界,不管是眼前所見的現實世界也好,還是心裏存在的那個理想世界也罷,都已不再是半個小時之前的那個樣子了;半個小時之前的激動與好奇也已**然無存。

還與來時一樣,胡博士坐在後排兩位夾克中間,國字臉夾克坐在前排副駕駛席。

回去的路上,胡博士沒有像來時那樣左顧右盼,出大門時,也沒有再看門衛一眼。他讓國字臉夾克把他直接送回了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