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申城:死者精神
夢二(精神)
這次再回夢裏,我是在洞外。隻見無數巨大的蝌蚪一樣的幽靈正在圍著那個洞頂打轉,就像洞裏那些小幽靈圍著頭骨打轉一樣。
正看得出神,突然,一隻短尾巴的海豚快速從墨黑的遠方遊來,仿佛離艙的魚雷一般,屁股後麵拖著一串長長的水泡。
這隻短尾巴海豚靠近石洞後,毫不停留地直接穿過洞壁,進到洞裏。
不知多長時間後,短尾巴海豚又穿過洞壁遊了出來。這裏的“不知多長時間”,確實是不知多長時間,並非故弄玄虛——夢裏的時間不能用現實中的時間感覺來衡量。在夢裏隻持續了一小會兒的故事,在現實中卻整整耗去了一個晚上;夢裏一段跨越世紀的戀情,在現實中卻僅僅是半個小時的午睡……
短尾巴海豚穿過洞壁出來後,快速遊向模糊的遠方。少時,它又遊了回來。這次,它的頭頂上多了一個灰色的東西,速度也慢了許多,似乎很吃力的樣子。
待它遊近後,我才看清,那灰色的東西是一顆頭骨。那是一顆看來在海底沉睡了不短時間的頭骨,表麵長出了不少頭發似的海苔。
短尾巴海豚用頭頂著這顆頭骨,再次直接穿過洞壁進入洞裏。頭骨進入洞壁的瞬間,洞壁就像湖水被投入了一顆小石子一樣,漾開圈圈漣漪。
少頃,短尾巴海豚再次破壁出來,頭上沒有了那顆頭骨。這次它徹底消失在遠處的海水裏,沒再回來。
我,作為一個點,遊到洞邊,也像剛才那隻短尾巴海豚一樣,直接破壁進到洞裏。
今天老人不在,隻有概念女孩在重複上次的動作。我懸在概念女孩左側與她的眉毛同高的位置。
“你好!”我打招呼道。作為一個點,我居然可以開口說話。
“你好。”概念女孩一動未動地回答。她的聲音就像報時鬧鍾一樣中性,缺乏感情,像是在說:現在是晚上十點整。
“你這是在做什麽?”我直接道出疑問。
“讀精神。”依舊是不包含任何感情因素的回複。
“讀精神?”
“是的,就像你現在在讀夢。”
“我現在在讀夢?”
“是的,你在讀夢。”
是的,沒錯,我是在讀夢。可早上睜開眼醒來之後,晚上的夢常常一點也記不起來。這樣說也許不確切,因為白天的我,根本就沒有想到去回憶晚上的夢。這些夢都被白天眼前所見的活生生的現實壓在了記憶的最底層,怎麽也逃不出來。可晚上一躺在**,一閉上眼睛,這些夢就輕輕鬆鬆、毫不費力地從記憶的最底層浮現出來,就像必然要浮出水麵的小水泡一樣。
“這些頭骨頂上怎麽會有乳黃色的光暈?”我接著問概念女孩,“這是什麽?”
“死者的精神。”
“死者的精神?”我本想摸一下後腦勺,可馬上意識到,我隻是一個點,沒有腦,也沒有手,“是靈魂嗎?”
“靈魂,隻是一種純粹的非物質性存在,”概念女孩依舊用報時鍾般的語音回答,“而精神裏包含有物質的東西,比方說,肉體。”
“肉體?”我看著那些竟包含有肉體的精神驚訝地問,“難道那光暈裏麵,還包含有肉體?”
“是的。”
算了算了,記得作家村上春樹曾這樣說過:正經思考不正經的事情,純屬徒勞。
“那為什麽有的精神大且厚實,有的小又虛淡呢?”我先接受概念女孩的解釋,然後繼續問。
“那些精神並不是自己出現存在的,而是因為生者的原因。”概念女孩說完停住,沒有繼續往下說。
“能否再解釋一下,還是不太明白。”
“就像神的存在一樣,”概念女孩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神並不是自己存在的,而是因為有人相信他。如果沒有人相信,神就消失了。因此,有的地方有神,有的地方沒有神;有的地方是這樣的神,而有的地方是那樣的神。歸根結底,神存在於人的信仰中。人的信仰的有無和信仰的不同,決定了神的有無和神的不同。如果信仰泯滅,神也就消失了。”概念女孩說完又停住了。
“也就是說,”我套用概念女孩的這個理念,“這些死者頭骨上的精神之所以存在,也正是因為有人信仰?”
“是的,但這不是信仰,是思念。”概念女孩糾正說。她語調平淡,既沒有因為我的終於開竅而表示讚揚,也沒有因為我的反應遲鈍而暗含不滿。
望著頭骨頂上的那些精神,我突然想,如果某一天,我也成為白骨一堆的時候,我的頭骨頂上是否也會有像這樣的精神呢?
就這樣想著,整整一個晚上過去了。
夢三(讀精神)
第二天晚上,一閉上眼,我就開始慢慢變小,慢慢變小……最後濃縮成一個點。這個點從**起來,穿過窗戶,升到空中;越過上海上空,來到海邊,鑽進海水;穿過洞壁,進到洞裏。今天又隻有概念女孩一個人。
她還是如昨日一樣,右手放在頭骨頂上,那些精神在她的手指間不停地穿梭遊動。概念女孩又在讀精神,如同我又在讀夢。
“你好。”我向她打招呼。
“你好。”她回答。語氣並沒有因為我們昨天的相識而變化,依舊全然沒有感情。
“你又在讀精神?”
“是的。”
“我腦子不怎麽好使,理解不了讀精神到底是怎麽回事……”
她沒有回應。
“我這樣問,你肯定也不知道怎麽回答。”我想了一下,說,“我現在也不知道怎樣來確切表達我的疑問,就像我搞不清楚自己是在讀夢一樣。我連讀夢這點都還沒有弄清楚,而你又在我還沒有弄清楚的夢裏讀精神。所以,現在的我無法準確表達出我到底想要問什麽。”
概念女孩還是沒有回應。難道,是因為我這段話是陳述而不是疑問?
“不要把問題想得太複雜。”過了一會兒,她終於開口,不急不緩地說,“你在讀夢,而我在你的夢裏讀精神,就這麽簡單。”
“哦,這麽問可能容易理解一點,”我問,“你讀精神的目的是什麽?”
“不知道。”概念女孩很幹脆地回答。
我有些失望。莫非她剛才一直沉默無回應的原因,竟是因為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幹什麽?
“那你為什麽要做這些?”我接著問。
“爺爺的吩咐。”
“爺爺?”我邊問邊轉了一圈,洞裏並沒有爺爺,“他在哪裏?”
“在睡覺。”
“在哪裏睡覺?”
“你夢裏。”
她的回答好像是在玩文字遊戲,我直接跳過“在我夢裏的什麽地方”,繼續問:“那我怎麽找到他?”
“你找不到。”她依舊不急不緩地回答。
“不是在我夢裏嗎?”我越來越迷糊了,“怎麽又找不到?”
“你在睡覺,爺爺在你夢裏睡覺,所以爺爺在你的夢裏是空白,你找不到他。等爺爺醒來後,他自然會出來。”
“哦,”我用好像已經聽懂了的語氣接著問,“那爺爺什麽時候醒來?”
“不知道。可能一秒鍾之後,也可能一天之後。”
“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我想起了沈從文《邊城》裏的最後一句,幸虧她沒有這麽說。
直到我醒來,她的爺爺也一直沒有醒來。我就這樣盯著概念女孩讀精神,又過了整整一個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