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申城:突發奇夢

五年後的今天,我回想起來,整個事情起始於那個黃昏。

那是一個周五的下午,我跟蹤一個調查對象來到了田子坊。

田子坊是一條工藝品小街,兩邊的商店店麵不大,每家店隻賣一類東西,所賣之物絕大部分都是店主手工製作,所以隻此一家別無分店,很有特色。店名也有個性,比方說,浴塞科,整個店裏全是浴塞,五花八門,想得到的想不到的都有;牙簽科,竹的、木的、金的、銀的、銅的、象牙的牙簽,應有盡有。有空就來逛逛,總能發現一些驚喜。

這是一個被我的委托人描述為拿著他的錢去養小白臉的女人。其實這個案子沒什麽新鮮的,一個有錢的老男人包養了一個情婦,給她在上海買了套房子,隔三岔五地從杭州來上海跟她待一兩天。最近他發現情婦行蹤有異,幾次他不打招呼來上海,情婦都不在,而且出去的時間很長。有一次他在房子裏等了一個通宵,情婦都沒回來。他是個精明人,不打算聽情婦扯淡,便直接來公司委托了我。

我跟著那個女人走走停停,路過一個叫“骨科”的店前,一名女店員正站在靠門口的高凳上,往門簷上方的展示架上擺放展示品。

工藝品小街當然不會有掛牌行醫的骨科醫生,這是一家專門經營骨頭工藝品的小店。店裏有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動物骨骼,當然,限於店內麵積,全是小動物的骨頭,也有大型動物身體的一部分,鎮店之寶就是一條長長的雄性鯨魚的**。店裏還有用動物骨頭做成的雕刻品,以及用動物骨粉混合石膏捏成的裝飾物。

前麵那個女人回過頭來,我若無其事地閃進了“骨科”門內。女店員正從凳子上下來,手裏還拿著一個頭骨工藝品。我一進門,她正好撞到我,一聲尖叫,手裏的頭骨眼看就要掉到地上。

受過特訓的我身手比一般人敏捷,左手扶住了她,右手一把就將頭骨抄在了手裏。

我的手指從頭骨張開的嘴裏伸進去,突然感覺有一股電流經過我的身體。我嚇了一大跳,頭骨差點脫手。我連忙把左手也伸過來捧住這顆頭骨,酥麻的感覺沒有了,卻覺得頭骨滾燙,像剛在爐子上烤過一般。不會吧?周圍沒有熱源也沒有電源,我的手摩擦生熱也不至於這樣啊!

我一臉疑惑,問女店員這頭骨裏麵是不是放了某些能自動加熱的東西——一些化學物質在迅速位移之後,就會自動發熱。女店員一臉詫異地看著我,說:“什麽發熱?這就是一個摻了些動物骨頭粉的普通石膏模型。”她向我道謝,接過頭骨來,說:“喏,哪有發熱啊?”

我又摸了摸,確實沒有任何熱度,又拿過來晃了晃,裏麵還是什麽動靜都沒有。

莫非是我的錯覺?我顧不上再琢磨這事,閃出店門一望,我的跟蹤對象正在前麵一家店前和別人討價還價。我噓了一口氣,還好沒有跟丟。

後來怎麽樣了?沒怎麽樣,我順利完成了這項委托調查任務。抱歉我不能給大家講述一個****的故事,因為我的調查結果證明,那個女人沒有拿著我的當事人的錢養小白臉。她的父親生病,她把他接來上海,在大醫院裏做手術。她不想讓家裏知道有一個包養她的老男人,那個老男人都差不多跟她父親一樣大了。她的家庭十分貧困,父母節衣縮食供她考上了上海的大學,畢業後就留在上海工作。她一直是家裏的驕傲,她不希望那個包養她的老男人和自己的家人扯上任何關係。

突然有一段時間,每天晚上,我都會重複做同樣的一個夢。夢裏全是雪白雪白的頭骨,各式各樣而又大同小異的頭骨。

每顆頭骨頂上都懸著一圈乳黃色的光暈,遠看就像戴著皇冠。有的光暈大,有的小;有的明亮如噴槍噴出的火焰,有的微弱似殘燭昏暗的火苗。仔細看,那些光暈都是由一些極細極細的小亮點組成的。

頭骨隻有大小之分,沒有性別年齡之別。它們整齊地擺在一排排架子上,架子整齊地立在一個密閉的石洞裏。這個石洞在淺海底,顏色比周圍海水要深很多。

石洞裏沒有燈,但裏麵卻像五月某個陽光燦爛的日子一樣明朗。我也記不起來具體從哪天開始一直做這樣的夢。夢裏的我有時在洞裏,有時在洞外。

夢見在洞外的時候,隻見朦朦朧朧一片,看不見洞口,甚至辨不清眼前的是不是存放著頭骨的那個洞。但肯定是這個洞無疑,夢裏的我心裏知道。

夢裏的我不是一個人,隻是空間裏的某個點,一個具有視覺功能的點。

奇怪的夢!難道是誰想用這個夢向我傳達什麽不成?不知道,完全徹底地不知道。不過,習慣就好。在CICA待了四年,除了德智體上的提升,最大的進步就是學會了如何與莫名其妙的事情為伍。

CICA是這樣一個地方——

A:大爺,您知道CICA嗎?

B:不知道。

A:大娘,您曉得CICA嗎?

c:不曉得。

A:同學(大學男生),你知道CICA嗎?

B:知道,大學。

A:那你知道它是哪一類的大學嗎?

B:軍事類的吧。

A:同學(大學女生),知道CICA嗎?

B:聽說過。

A:那你知道它是幹什麽的嗎?

B:好像是搞空間研究的。

A:同學(中學男生),聽說過CICA嗎?

B:知道,我還想考去那裏呢。

A:那你知道它是一所什麽學校嗎?

B:偉大的太空戰士學校啊!

A:同學(中學女生),知道CICA嗎?

B:嗯。

A:知道它是做什麽的嗎?

B:聽說是一所研究外星人的學校。

所謂的CICA便是這個樣子。具體後述。

夢一(概念女孩和老人)

今天,石洞裏多了一個年輕女孩。她赤著腳,留著齊肩短發,穿著一套緊貼身體的薄薄的海藍色套裝,顯出婀娜多姿的苗條身材。她的臉龐卻怎麽也說不清楚。

是“說”不清楚,不是“看”不清楚,沒錯。她臉上好像覆蓋著一層薄薄的海水,但這並不影響看清她的嘴巴、鼻子、眼睛,甚至連眉毛都能一根根數出來。可是如果要用語言把女孩的容貌描述給第三者,我又深感無能為力。

後來,看得久了,慢慢地,我總算明白過來。原來,那鼻子是概念性的鼻子,嘴巴是概念性的嘴巴,眼睛也是概念性的眼睛。總之,那是一張概念性的臉龐。想用概念的語言來描述另一種概念性的對象,那肯定是無能為力的。於是,我給她取名叫概念女孩。

概念女孩站在洞裏擺放頭骨的架子前,雙目緊閉,右手掌張開,放在一顆頭骨頂上。頭骨頂上那乳黃色的光暈像小幽靈一樣在她的手指間不停地遊弋穿梭。幾分鍾後,她把手挪到另一顆頭骨上。換頭骨的間隙,她的眼睛睜開,換好之後,又再次閉上。

概念女孩就這樣重複著同樣的動作,臉上始終掛著概念性的表情。

我作為一個點,既沒有靠近,也沒有退後,更沒有轉換角度,就那樣以始終如一的視角注視著她。

接連幾個晚上,同樣的夢,同樣的洞,同樣的概念女孩重複著同樣的動作。不同的隻是女孩站立的位置,和她手心下不一樣的頭骨。

一周後,一排架子上的頭骨,已經被她“撫摸”完畢。

接下來的一個晚上,我沒有做夢。入睡後至醒來的那一段時間就像從我的時間長鏈中突然斷節消失一樣。哢嚓,醒來,已是大天亮。

第二天晚上,我再次回到夢裏。同樣的夢,洞裏的架子上放著同樣的頭骨。隻是概念女孩不見了,出場的是一位身著白色大褂、麵容端莊的慈祥老人。

老人是具體的,有具體的眼睛、具體的鼻子、具體的嘴巴,額上的皺紋也具體得條條可數。

老人也閉著眼睛,正在重複著概念女孩的動作。隻是,他每次撫摸頭骨的時間比概念女孩要少很多。隻兩個晚上,他便完成了概念女孩一周的活兒。

接下來的那個晚上,又是流失在時間長河裏的七個小時。

我開始懼怕這樣的時間的丟失。自己生命中的一個環鏈,在完全沒有自己參與的情況下,嘩的一下,瞬間就過去了,沒在自己的意識裏留下一丁點痕跡。

其實,這無異於縮短生命。與其這樣一點都沒有留下痕跡地熟睡,我更願意做夢。夢裏雖然莫名其妙,有時還會不幸身亡,但那畢竟是在我置身其中的前提下發生的。我在我的時間裏麵。

幸好,丟失的僅是兩個晚上。之後的晚上,我再次回到夢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