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申城:開始監視
第二天上午,我再次來到廟前街。“鑰鄴卿”對麵是一家茶館,屋簷前高高挑著的幌子上麵,寫著一個大大的“茶”字。
店裏擺著六張掉了漆的四方木桌。木桌渾身上下斑斑駁駁,好像年久的豹子皮。圍在方桌四邊上的長條木凳沒有刷漆,黑褐色的凳麵被難以數計的屁股蹭得如同剛剛打過蠟,與地上的青石板一齊泛出證明自己已有些年頭的油光。通向二樓的樓梯也是木質的,走在上麵咯吱咯吱響,扶手跟鐵索橋的扶手一般晃動得厲害。掌櫃坐在高高的櫃台後麵,用算盤劈裏啪啦地算著賬。穿著青布長褂、肩頭搭著白毛巾的店小二忙裏忙外招呼著。這是古董街上名副其實的古董般的茶館。
我和穀姐在茶館二樓靠窗的一張小方桌邊坐下。方桌與窗戶沿幾乎平行,不用伸出腦袋,即可把樓下街上以及街對麵店裏的情況囊括眼底。
穀姐全名穀薇娜,是我們CICA那屆畢業生中的四大巾幗之一。因為她年齡比我們都稍長,所以我們都尊稱她為穀姐。穀姐人若桃花,卻向來麵帶冰霜,極少言語,有人便開玩笑說她是古墓派的。我們都對她敬而遠之。CICA同窗四年,我和她很少說話,印象中好像沒有過一次完整的交談。畢業後,她與我同被分到DD公司。
穀姐給自己取的新名字叫竇天曼。不過,我還是習慣叫她穀姐。她卻從此叫我的新名字秦禕氘,為此,我對她的細心體貼很是感激。
剛進DD公司時,周圍全是陌生的麵孔,人生地疏,我和穀姐兩個本不怎麽相熟的人一下子就成為老熟人。穀姐是那種輕易不接受別人,可一旦接受你之後,就會全心全意對你好的那種人。
調查這個女孩本來隻是我一個人的任務,為掩人耳目,剛好這天穀姐又輪休,閑著沒事,便把她叫上了。她也很高興接受我的邀請,想看看這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女孩,把林老板勾得如此饞涎欲滴。
“就是那個女孩?”穀姐望著“鑰鄴卿”裏正在彎腰拖地的楊菲問我。今天的楊菲穿著白色長袖襯衫、灰色帆布鉛筆褲。
“是的。”我回答。
“店裏就她一個人?”
“好像是,昨天也就她一個。”
“簡單介紹一下。”穀姐用叉子叉起一塊血餅,舉在眼前十厘米處。血餅是掌櫃推薦的早點,用豬血拌糯米煮熟,然後切成小方塊油炸而成。
“楊菲,女,一九八八年生,青海人。”
“嗯,味道不錯,”穀姐咬了一小口血餅後,慢慢嚼著,“酥,脆!”
“我在總部資料庫裏查了,她的家庭關係、受教育程度等一概沒有。不覺得奇怪?”
“不奇怪,她不是一個普通的女孩,”穀姐閉著嘴唇輕輕嚅動著說,“她背後的故事比那幾個字何止複雜百倍。”
“這麽肯定?”說完,我咬下一大口血餅。
“一口吃那麽多幹嗎?”穀姐以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我,不滿地怒斥道,“味蕾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突然給它這麽多,哪能忙得過來!”
說完,她示範性地叉起血餅,咬了一小口,然後把血餅上的那個被咬去的小缺口對著我,“看見沒有,就這麽多!”
“還有這個講究?”我匆忙咽下嘴裏的血餅,然後照著穀姐血餅上那個缺口的大小咬了一小口,咬得很有藝術感。
穀姐有個毛病,對某些事情特別較真。不過,她這個毛病也隻對熟人發作。來到DD公司後,我和穀姐分在同一個辦公室,同一張辦公桌,麵對麵,共用同一隻筆筒(裏麵插著我們共用的鉛筆)。當穀姐主動找我說話時(這是我成為她熟人的標誌),就開始對筆筒裏鉛筆尖的要求苛刻起來。首先,每支鉛筆必須用鉛筆刀而非轉筆刀一刀一刀地削出來;其次,筆尖既不能太細也不能太粗,這是有一個標準的,但這個標準又不是用尺子圓規可以測算出來的。
每天早上上班之前,穀姐都會把筆筒裏的鉛筆依次仔細檢查一遍。有不符合標準的,她就親自動手或者叫我再加工。她說,想到麵前筆筒裏還有一支沒有削好的鉛筆,她就會整天靜不下心來。所以一有空閑,我就被逼著孜孜不倦地削鉛筆。剛開始把握不好她的標準,整支鉛筆都被我削完了,她還是搖頭。一個月後,我閉著眼睛也能削出符合標準的鉛筆了。兩個月後,如果上班之前發現筆筒裏有一支不符合標準的鉛筆,我也會整天心神不寧。所謂習慣成自然,便是這麽回事吧。
所以,穀姐今天要我隻咬像她那樣的一小口,我沒有任何緣由地照做了。我知道,聽穀姐的話,對我有好處。至少,沒有壞處。
這麽一小塊的味道確實不一樣:酥,脆。
看我照做了,穀姐滿意地側過頭去,繼續看著樓下店裏的楊菲。這時,楊菲已經拖完地,正在擦拭貨架。
初夏的晨光從門、鏤空的窗戶眼裏,射進楊菲的店裏,照在剛剛拖過的地上,閃閃發光。太陽光剛好照在貨架上那顆雪白的頭骨的腦門兒上,立刻被反射回來,而且比原來的光更明亮。
“為什麽說她不是一個簡單的女孩?”我一邊嚼著又酥又脆的血餅,一邊盯著店裏的楊菲問穀姐。
“先回答我,你在家拖地是按什麽順序?”穀姐反問。
“我在家從不拖地。”
她瞟了我一眼,是那種藐視的眼神:“那在CICA時總拖過宿舍地麵吧?”
“沒有,我一直負責擦窗戶。”
她蹙起眉頭:“那你總見過你們宿舍的人拖地吧?”
“好像是從裏麵一直拖到門邊。”我回憶兩秒鍾後回答。
“沒錯。”穀姐舒開眉眼,就像終於把蛇引出洞來,輕輕噓出一口氣,“一般人拖地都是這樣,從內向外拖。可你注意沒,這位女孩剛好相反,她是從門口拖向屋內。”
“這又能說明什麽,個人習慣不同而已。”
“習慣由性格決定,性格由置身其中的環境養成。她那樣拖地,寧願把垃圾拖到屋內,再從旁邊拖出來,也不願背對著店門一次性拖幹淨。這說明她下意識裏不願意背對著別人,或者不願意被別人看見她背後的東西。她心裏對周圍缺少信任感。”
“有道理,”我吞下已嚼成糊狀的血餅說,“不過,還是有些牽強。她昨天看店時,就是坐在椅子上,背朝店門的。這又怎麽說?”
“那是因為有堅硬的椅背在護著她,類似盾。”穀姐說著叉起血餅,又咬了一小口,“我的話僅供參考。”
擦拭完貨架之後,楊菲把昨天那塊搓衣板大小的招牌拿出來,靠著牆放在門口。
“燁羽沙,”我念出那木板上的粉筆字,“昨天是鑰鄴卿,今天怎麽又成燁羽沙了?”
穀姐沒有對我的獨白發表任何點評。當然,她肯定也不知道原因。
收拾妥當之後,女孩伸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懶腰。她走到貨架上那顆頭骨前,右手掌覆在頭骨頂上。瞬間,我感覺就像在大冬天被誰劈頭蓋臉潑了一盆冷水似的,全身緊縮了一圈。似曾相識的畫麵!不妨說,非常熟悉的場景!
可到底在哪裏見過,我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以前,也偶爾有過這樣的情況,就是眼前發生的事情,我總感覺好像以前在哪裏經曆過似的,有時甚至能預知接下來會怎樣發展下去。當然,這都是極其短暫的。所以我常想,也許世上果真存在兩個世界——一個現實世界,一個在另一個時空超前發展的世界。眼前這個現實世界,僅僅是那個超前發展世界的影子。所以,我們偶爾也能感應到那個在超前世界裏做過的事情。
不過,這次與以往不一樣。這次感覺熟悉的,僅僅是一個特定的畫麵,沒有時間上的向前推進。
隔太遠,我看不清女孩臉上的表情。
“那是顆假頭骨,仿真藝術品,做工很細,跟真的一模一樣,裏麵有百分之八十用的是動物肋骨的骨末。”我望著把手放在頭骨頂的楊菲問穀姐,“知道為什麽要用動物肋骨的骨末嗎?”
“肋骨離心最近,最有靈性。”穀姐不假思索地回答,“用骨末做藝術品,又並非什麽稀罕事。在日本一些地區就有這樣的習俗,自己最心愛的人死後,用死者的骨灰和著石膏做成花瓶,或者做成其他死者生前喜愛的動物放在床頭。據說,這樣晚上就能在夢裏與逝去的人相見。”
“哦,那有做成頭骨的嗎?”
穀姐又蹙起眉頭:“有誰會在床頭擺放一個頭骨呀?”
我笑笑,繼續吃血餅。
這時,楊菲撫摸完頭骨,轉身回到藤椅上看起書來——不知是否還是昨天那本《小王子》。
十幾分鍾過去後,我們早已吃完血餅,並喝下一大杯牛奶。楊菲還是那樣坐在藤椅上,一動沒動地看書。我從口袋裏掏出小本記下——08:10拖地。08:15擦貨架。08:25看書。
“還很認真嘛。”穀姐豎起眉頭,盯住我說。
“總不能交白卷,豚sir還要靠這些交差。”
“那個俗得流油的草包!”穀姐用鼻音低聲嗤道。
“你說哪個草包?林老板還是豚sir?”
“自己猜。”
說完,我們對視一笑。我很喜歡看穀姐笑,那感覺就像看到火紅的玫瑰花開在白茫茫一片的雪地裏。
這時,樓下街上的行人漸漸多起來。其間,斷斷續續有幾位老者走進楊菲的店裏。楊菲先是回頭看了一眼,說了一句什麽,然後繼續看書。真是個有意思的老板。
“猜那女孩說的什麽?”我問穀姐。
“大叔請隨便看。”穀姐脫口而出。
我驚訝:“你懂唇語?”
“不懂。”
“那怎麽知道?”
“猜的,”穀姐似乎因我問得太多而有點不高興了,“不是你叫我猜的嗎?”
我無語。
整整一上午,楊菲始終如一坐在那裏看書。大概看得很仔細,好半天才翻過一頁。這期間,她往茶杯裏倒了三次茶,去店東麵二十米遠處的公共廁所兩趟,站起來注視頭骨兩分鍾兩次。沒有賣出一件古董。我在小本上記下——09:20、10:30兩次上廁所,各去5分鍾、3分鍾。其餘時間看書。
十二點整,她從店裏的小壁櫃裏搬出一個小微波爐,把一飯盒放進去。三分鍾後,拿出來,開始吃飯。我和穀姐各要了份快餐盒飯。
“兩位客官一坐這麽久,小二我還是頭一次遇到呢。”店小二送來盒飯時說。
“怎麽?不讓坐嗎?”穀姐冷冷地回道,“又沒有白坐你的。”
店小二忙賠著笑臉說:“那是那是,小二我隻是覺得好奇。”說完,他趕緊離開了。
“猜猜那女孩的身世。”穀姐邊打開飯盒邊說。榨菜肉絲,拌著紅辣椒。
“編故事我最拿手,從小夢想著長大後能當作家呢。”我略一思索後,說,“我想,這女孩可能出身於一個古董世家。幾年前,父母在一場車禍中不幸喪生。由於車禍是由女孩的父親不遵守交通規則引起,不僅自己丟了性命,還造成另外兩人重傷,賠了很多錢,可以說傾家**產。女孩有一個弟弟,在上初中。為了供弟弟繼續上學,剛上大學的她被迫輟學,繼承她父母的這家小店,直到現在。”
我知道,這位女孩的故事絕非這麽簡單。她絕非一個為生活所迫的人,這從她一上午沒賣出一件古董一點也不在乎的態度,就看得出來。但是,套用托爾斯泰的話說,簡單的事情都大同小異,不簡單的事情卻各有不同。我不知道女孩是屬於那各有不同中的哪一種,所以選了影視劇裏常見的劇情作答。
“有可能,不過可能性微乎其微。”穀姐細嚼慢咽地看著我,“你說,你曾想過當作家?”
“是的,那還是上個世紀的夢想。不過,也隻是想想罷了,後來放棄了。”
“為什麽放棄?”
稍一回想後,我說:“跟《小王子》裏的主人公差不多,寫的東西不被大人理解。這個世界是被大人把持的。多次頑固堅持之後,也就是多次作文被老師判為走題之後,我被他們拖回到正軌。那之後,我就幹脆放棄了。我發現,我被他們拖回正軌後,就再也找不到以前那些忽閃忽閃的東西了。”
“你也看過《小王子》?”穀姐略顯驚訝地問。
“看過,而且不是一般地看過。”
“怎麽說?”
“就是能把它一字不差地背下來。”
“哦?”穀姐以懷疑的眼神看著我,“那當年CICA最後那道麵試題的最佳答案——‘唯美而又具有軟殺傷力’,莫非出自你之口?”
遲疑了兩秒鍾後,我點頭。
“不太像,”穀姐搖了搖頭,“就憑剛才你給出的那麽俗的回答,就不太可能答出那樣有趣的答案。”
“正常狀態下,我是想不出那樣的回答。”我不帶任何辯解意味地說,“但是,在非正常狀態下,什麽都有可能。”
“什麽叫非正常狀態?”
“比方說高燒。”
“這麽說,”穀姐直直盯住我,“那個答案果真出自你之口了?”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
“唉,遺憾遺憾。”穀姐又搖了搖頭。
“遺憾什麽?”
“焦潔曾對著她的絕色寫真發過誓,如果知道誰是那個‘唯美而又具有軟殺傷力’答案的主人,她一定會主動追求他。”穀姐說完淡淡一笑,“聽到這個消息,是不是覺得很遺憾?”
焦潔是我們那屆四大巾幗裏的浪漫派。
“沒什麽好遺憾的,當年在CICA,就沒想過要跟她有任何關係。”我說。
“你們男人都這樣,”穀姐撇下嘴,“得不到的,就用清高來掩飾及**。”
“你那麽想也無所謂,反正我是沒那樣想過。焦潔對我來說,就像小國造航母一樣。”
“怎麽講?”
“造得起養不起啊。”
穀姐笑笑:“腦瓜子不賴。”
“不是說過嗎,我以前這裏麵的東西,”我指了指我的大腦殼說,“可是忽閃忽閃的。現在雖然消失了,但還是會偶爾冒出來一下。”
“最後失去它們是什麽時候?”穀姐啜了一小口綠茶後問。
“高三,記得當時離高考隻有半學期了,老師說,如果我再頑固不化的話,高考作文肯定沒門兒,父母也對我軟硬兼施。最後沒辦法,隻得妥協。但按老師要求的去寫,我也寫得很漂亮,後來高考作文得了五十五分(滿分六十分)。但我知道,我以後再也當不了作家了。”
“唉,”穀姐看著我,頗為惋惜地輕歎了口氣,“還真想看看你妥協之前寫的那些,還留著嗎?”
“不知道。這麽多年一路扔了不少東西,是否把最珍貴的也混同垃圾一起扔掉了,也不記得了。”
“嗯,回去後給我找找,或許在某個夾子裏還能找到一點。”
“我也希望能找到,都忘了那時候到底寫了一些什麽不被大人們理解的來著……”說完,我試著去回想當時到底寫了些什麽。
可畢竟過去這麽多年,怎麽也想不起來。
“那你認為這個女孩會有什麽不落俗套的身世?”我往嘴裏送進去兩塊紅紅的辣椒後,轉回到眼前的問題。
“我想啊,”穀姐用紙巾擦了一下嘴角,然後把紙巾仔細疊成方塊狀,放在茶杯旁,看著我說,“她有親人,隻是因為某種原因不在身邊。她開古董店也並非為了維持生計,隻是她暫時借以生存而已。”
等了幾秒鍾,沒見她繼續,我說:“完了?”
“完了。”
辣椒實在辣得厲害,我喝下一大口綠茶,然後不停往嘴裏吸氣說:“這也太籠統了吧,擴展下去,至少可以寫出八個不同版本的八萬字長篇。”
“嗯,你也可以試著去寫一個,”穀姐笑笑,“說不定,你以前丟失了的那些忽閃忽閃的東西,又忽閃一下全都回來了呢。”
吃完午飯,楊菲喝了一大杯茶,然後背朝店門,躺在藤椅上,開始午睡的樣子。雖然是初夏,大中午陽光直射的街上,還是有些熱氣騰騰。人也漸漸少了。
“真是個怪人,天底下竟有她這樣開店的。”我望著門可羅雀的“燁羽沙”說。
穀姐沒有回應。少頃,她的手機響起。
“喂,豚sir……嗯,好的。”
穀姐掛上電話說:“有任務,得馬上回去。”
“C部還是P部?”我問。
“C部。”
“那快回吧。”
“小心喜歡上她喲。”臨走時,穀姐衝我詭異地一笑。
“不會,我可沒有翡翠玉鐲送她。”
穀姐走後,店小二上來收拾桌子。我順便要了杯飯後咖啡。一身粗布長衫、肩搭白毛巾的店小二,手托一隻深褐色咖啡杯走來,真有些不倫不類。
“客官還打算一個人坐下去?”店小二放下咖啡杯後問。
“是的,要加費嗎?”
“不是不是,女朋友都走了啊。”店小二笑笑說,“你女朋友可真夠冷的啊!”
“那是,她家賣冰箱的。”說完,我順便問,“你認識對麵那家古董店的老板嗎?”
“不認識,但我知道。”
店小二如此說,倒讓我驚喜了一下。“可以簡單介紹一下嗎?”
他瞅了一眼“燁羽沙”,略微想了一下後,說:“好像是兩年多前開的店,老板好像就是那個小姑娘。還有個老人,可能是她爺爺,偶爾也來店裏看看。但他們似乎對做生意不是很熱心。小姑娘偶爾也來這裏吃午飯。我知道的就這麽多。”
“好,謝謝。”我覺得真應該賞他幾個銅板。
喝完咖啡,周圍很安靜,對麵的楊菲好像已經睡著了。在這個溫暖的初夏的中午,我的眼皮也開始支撐不住。最後,我竟趴在桌子上睡了過去。這在以前絕對少有。
夢九(關於概念女孩)
入睡之後,夢中的我立刻縮成一個點。這個點飛過窗戶,穿過街道,來到楊菲的店裏,輕輕停在她的麵前。
她果真睡著了,閉著眼睛,頭朝右側著,靠在椅背上,很均勻地輕聲呼吸;長發散下來,蓋住了左邊的臉頰和左邊整隻耳朵;兩隻手放在藤椅扶手上。
我沒有過多逗留,從鏤空窗戶的一個小孔穿過,飛出古董店,升到空中;越過黃浦江,飛過人流滾滾的世博園區,來到海上;俯身鑽入海水,進到洞裏。這次,隻有概念女孩在,不見老人。
概念女孩正閉著眼睛認真地讀精神。我飛到她麵前。咦?我在想,這個讀精神的女孩與古董店裏的那個女孩會有關係嗎?這個讀精神的女孩,怎麽看著有點像那個女孩呢?
當然,這也僅是我的主觀臆想。這是一個概念女孩,可以像任何具體的女孩。想到這裏,我不禁有些可憐她。
“你好。”我帶著幾分憐憫說。
“你好。”她卻沒有一點自憐地回答。
看來,我又自作多情了。
“你白天也讀精神?”我問。
“是的,隻要你在做夢。”
“沒必要搞得這麽緊張吧,跟打仗似的?”我半開玩笑地說。
“時間緊迫,”女孩卻很認真地回答,“爺爺說了,必須抓緊時間。如果延誤了,後果比打仗還嚴重。”
“這是爺爺的原話?”
“是的。”
真是巧了,我隨口問出的話竟然早就有了回答,我越來越覺得自己儼然已成為某部懸疑小說裏的主人公了。
“那爺爺這麽說是什麽意思?”我接著問。
“不知道。”
“爺爺又在睡覺?”
“是的。”
“你們找到那個精神了嗎?”
“沒有。”
“哦。不過,你們真夠敬業的。”
“什麽叫敬業?”概念女孩竟如此問。
“莫非你不懂敬業?”
“是的。”
“敬業,”我說,“就是忠實熱心於自己的職業。”
“什麽叫職業?”
“職業就是你每天從事的工作。”
“什麽叫工作?”
“工作就是你每天在做的事情。”
“那讀精神是我的職業。”女孩以一個六歲小孩的邏輯得出結論說。
真是一個單純得可以的女孩!
我說:“大前天晚上,我已經和你爺爺談過了。我向他問了很多問題,他都給了我答案。你爺爺真是一個了不起的智者。”
女孩沒有回應。
關於女孩眼前正在做的事情,我已經沒有什麽可問的了。於是,我想了解一些她的私人問題。
“可以問你幾個私人問題嗎?”我問。
“什麽叫私人問題?”
“私人問題,就是關於你的個人問題。”
“我的個人問題,”女孩依舊沒有任何語調地回答,“我有什麽個人問題?”
“不不,不是說你有個人問題。我的意思是,想了解一些與你的身世有關的問題,”我進一步解釋道,“比方說你的姓名、你的家庭、你從哪裏來等。”
女孩沒有回應,也沒有任何表情。
“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沉默了幾秒鍾後,我問。
“沒有。”
“你沒有名字?”
“是的。”
“怎麽會沒有名字?”
“不知道。”
“那你爸媽呢?”
“不知道。”
“你從哪裏來?”
“不知道。”
“那你多大了,總會知道吧?”
“不知道。”
“那關於你自己,你知道什麽?”
“我在讀精神。”
“其餘的都不知道?”
“是的。”
“那,爺爺知道嗎?”
“爺爺知道。”
看來,她的背後可能還有一段不幸的故事。真希望今天晚上是爺爺當班,可以向他打聽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