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申城:P部任務

夢八(精神的溫度)

下一個晚上,當我再次化為一點,進入海底的這個石洞裏時,整個洞裏第一次空空如也。爺爺不見了,概念女孩也沒有出現。

沒事可做,我停在洞中央的一個架子上,盯著眼前這些一個又一個光禿禿的頭骨看。它們除了大小不同和顏色深淺不同之外,模樣都大同小異,也不知是男是女。

看著這些頭骨,我不禁心想,他們的頭骨上既然都有精神,那他們的離去一定傷透了某些人的心。這麽說,他們應該是幸福的。因為,曾有人那樣強烈地思念他們,他們生前的故事還都存在於他們的頭骨之上。

這些精神裏麵到底包含著怎樣的大愛大恨?我禁不住想要像老人和女孩那樣,撫摸一下這些精神,可我沒有手,我隻是一個點。

我,一個點,向最近一顆頭骨頂上的精神飛去。慢慢地,我感覺到有一股暖流開始包裹我。原來,這些精神是有溫度的。最後,當我置身於這個精神之中時,已經感到相當熱了。

精神是虛空的,我可以在裏麵飛來飛去。最後,我停在了精神的最中間。奇怪的是,精神最中間的溫度竟比周圍要低。甚至可以說,還有些冷。過了一會兒,越來越冷,我感覺到冷得快要受不了了,就逃了出來。真是冰火兩重天啊!

老人說,他們在尋找的那個重要的精神,就在這裏的某顆頭骨頂上。於是,我從上往下、從左至右,從每一顆頭骨麵前滑過。但也沒有感覺出哪顆頭骨給我不一樣的感覺。反過來再仔細試了一遍,還是沒有收到任何信號。

我累了,停在一顆頭骨的左眼窩裏。這時,我想起昨晚老人的話,急不得,夢跟現實是同步的。可現實中,我又在做著什麽呢?

雖然現實中的我對晚上的夢毫無印象,可夢裏的我,對自己白天的所作所為,卻是記得清清楚楚。

每天早上六點半,我準時被鬧鈴叫醒。起床洗漱,打開窗戶,在陽台上做一套頗似廣播體操的瑜伽。這個習慣自從在CICA裏形成之後,我已經堅持了四年。這也算是在CICA的那幾年裏,最令我受益的收獲之一。

每次做到後仰動作時,一架巨型大肚子噴氣式客機必準時出現在前方五百米開外的十二層樓頂,沒有聲音,緩慢飛來,劃過我所在的樓頂上空,消失,最後隻留下聲音。每次,飛機都飛得相當低,應該是剛起飛不久。天氣好的時候,可以看清飛機側麵的航空公司的標識。

做完運動,在樓下的小麵館裏吃完早飯。隨後,跨上“小寶馬”,駛向單位。我的一天,便正式進入倒計時。

我現在在一家私家偵探公司上班。私家偵探這個行當,最早源於國外。為了顯得專業,公司取了一個洋名字:Dolphin Detective(海豚偵探),簡稱DD公司。其實,公司的真實身份是國家特情局的一個下屬單位。而私家偵探的這一工作性質能很好地掩飾其本來工作的特殊性。

DD公司裏的一半人在P部從事真正的私家偵探業務,另一半人在C部為國家服務。如果哪方人手不夠而另一方又有多餘時,可以相互補充,但大體以服從C部需要為首。

我從CICA畢業後,就被直接分到DD公司。在公司的P部做了一年私家偵探,然後轉入C部。在C部,接受任務都是點對點式,即上麵某位長官與我們直接單線聯係,下達命令,中間不經過任何第三者。所以,C部的人到底在做什麽,連我們的老總豚sir也不知情。

再囉唆下我們的工作內容。在C部,沒有接到上麵任務的情況下,平時上班主要是整理下麵報上來的情報資料。我們下麵有一個強大的ICS(Intelligence Collection System的縮寫,情報搜集係統)。每天,ICS的人員把搜集到的有價值的情報匯集到我們這裏。我們通過分析研判,把有重大價值的通報給上級,餘下的分類保存,以供正在執行任務的人員(P部或C部)調用,或留作資料備用。

由於這段時間沒有接到C部任務,我又被借到繁忙的P部幫忙。剛進P部的第二天,就接到一個案子。

一位名叫林利斌的古董公司的大老板,看上了一家小古董店的小老板——一位二十歲左右的叫楊菲的女孩。林老板幾次三番地獻殷勤,都被拒絕,約她吃飯或者旅遊,也都碰壁。今年情人節,林老板特地送她一副明朝遺留下來的價值上百萬的翡翠玉鐲,女孩竟看都不看一眼。

可女孩越是頑固不化,林老板對她越是癡情不改。為了弄清女孩的身世來曆,尤其是她的脾**好等,林老板找到我們公司,要求我們對女孩做出詳細的調查。

豚sir把我叫去,就這個任務簡單交代了一番。這是一個很普通的私人任務,他似乎不太在意,我也是。唯一讓我在意的是林老板要求的詳細程度簡直有些變態,竟詳細到女孩每天上廁所的具體次數以及具體時間。

我猜那林老板多半是位四十來歲、肥頭大耳、大肚子的財主。

第二天,我在辦公室見到他本人時想,幸虧沒戴眼鏡,不然肯定就當場掉地上摔成碎片。

對方竟是一位看上去剛三十出頭、不胖不瘦、一米八大個頭,還擁有一張俊秀臉龐的頗有紳士樣的帥小夥。他鼻梁很高,眼窩深邃,好像還有點混血兒的樣子,再加上身上那一套整潔的名牌行頭,說他是來自韓國的某個新星偶像,我想十之八九也不會有人懷疑。

隻是他一張嘴,這一美好形象又頃刻間土崩瓦解。

“Young brother,要是你give me一個詳細的report,我一定big big賞你。”

Big big賞我?英文還可以這麽用嗎?我忍住笑,問:“林老板為什麽對楊小姐這麽癡情,她長得非常漂亮嗎?”

“非也,”林老板以一副過來人的口吻回答,“這你就不understand了,man漢怎麽能這麽沒品位呢?俗話說,海水不可鬥量,people不可貌相。你這種以貌取people的認識,可是low的。這女girl嘛,不僅臉蛋要長得beautiful,還要有個性。越是那種冷酷的女girl,我就越感興趣,這樣才能體現man漢的征服feeling。你玩過how many 女girl?”

man漢,女girl?這位兄台可真不是個凡人。可惜當時沒有把這段話錄下來,不然準成為這一年的十大經典語錄之首。我努力忍住笑,想必臉都憋紅了。

“你看看,young brother還害羞了哦。”林老板看著我,帶著憐憫意味地搖搖頭,“現在的Chinese young people,就是放不open啊。就這樣定了,最遲two周後,我來拿your report。”

林老板離去後,我大呼幾口氣。真是不能以貌取people啊。但是,聽林老板這番話後,我對那個並非特別漂亮,卻讓他如此癡迷的女孩,生出幾分好奇。

當天下午,我就來到廟前街。這是一條專門賣古董和古董類藝術品的小商業街,位於黃浦江西岸,正好與世博園區隔江相望。雖然現在的上海由於世博會變成了全世界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方,但是這條街相對來說還是顯示著與古董相匹配的清靜。

街的兩邊,都是晚清遺留下來的保存相當完好的兩層小樓閣。飛簷雕窗,大紅漆柱。一條條寫有店名的各色幌子飄在空中。

女孩的店位於廟前街的最東頭,靠近江邊。店門不到兩米寬,沒有挑出幌子,隻在門外地上靠牆放著的一塊搓衣板大小的白色木板上,用彩色粉筆寫著“鑰鄴卿”。鑰鄴卿?什麽意思?

此時,一位穿著淡黃色長袖T恤的女孩正坐在店裏一把有些年頭的藤椅上,背對著店門,專心看書。這應該就是店主。

相對於兩米寬的店門,店內則寬敞許多,有三十平方米左右。地上鋪著青石地板,被磨得光可鑒人,至少有半個世紀以上的曆史。靠牆放著的架子上,擺滿了紫砂壺、青瓷花瓶等古董。第一排架子的最末端,還放著一顆白得有些刺眼的人頭骨。

我走得很輕,沒發出一點聲響。女孩可能看得很投入,所以,我在她身後半米處停住時,她還沒有發現我。

她在看的是一本英文書。書頁有些磨損,想必看過很多遍。字太小,看不太清。於是,我又向前走了一小步,相距隻有十厘米左右。

"If someone loves a flower, of which just one single blossom grows in all the millions and millions of stars."(如果一個人愛上了一朵花,而這朵花獨一無二地盛開在千百萬顆星星的某一顆上麵。)再熟悉不過的句子,不用往下看我也知道後麵是:"It is enough to make him happy just to look at the stars."(而仰望繁星,就會令他快樂無比。)

一瞬間,我對這位女孩產生了好感。我想,喜歡看《小王子》的女孩,肯定是一個好女孩。至少,不會是一個壞心腸的人。

她看得很投入,離這麽近,也沒有發現我在身後。我不想嚇到她。於是,我退到門後,加重腳步走進去。走到放古董的架子前,我有模有樣地看起來。女孩偏過頭來,看了我一眼,然後又回過頭去,繼續盯著手裏的書,說:“先生請隨便看。”

我慢慢向裏邊移動,眼角的餘光漸漸看見女孩的側麵——不高不矮的鼻梁,小巧的下巴,薄嘴唇,長發遮住了耳朵和小部分臉頰。這時,我已經來到了貨架的盡頭。正對著我的,是那顆潔白的人頭骨。

這不是真的人頭骨,是仿製品,用很柔細的石膏製成。這個一般人看不出來,但從CICA出來的我一眼即可辨出。在CICA的課堂上,老師就曾仔細教授過如何從死者頭骨上留下的傷痕來獲取他生前的遇害信息。

這顆人頭骨讓我不禁想起不久前在田子坊的“骨科”接住的那顆。我後來一直覺得當時不是我的錯覺,那種詭異的感覺誰都會印象深刻,可那瞬間的感覺很容易讓人產生不敢相信的恍惚。

女孩依舊在盯著《小王子》,靜靜地翻著書頁。我想,她現在應該看到小王子開始厭煩那朵玫瑰花,準備離開那顆星球了吧。

“你是老板嗎?”我盯著頭骨,用眼睛餘光瞟著女孩問。

“嗯。”女孩頭也沒回地回答。

“這頭骨是真的?”我轉過頭看著女孩。

“仿製的,”她終於合上書,站起來,說,“隻是頭骨藝術品。”

女孩很清秀,巴掌小臉上,小嘴巴,小鼻頭,清澈的眼睛裏水汪汪的,好像裝滿了憂傷。當然,這也僅僅是我的直覺。

“先生想要嗎?”女孩嘴角微微綻開,輕輕一笑問。

“隨便看看。”我回答說,“這仿製得挺像的,多少錢一個?”

“八百。”

“也不便宜。”

“嗯,因為這裏麵百分之八十用的是動物肋骨的骨末。”

“難怪看著這麽細膩,”我邊說邊用手掌摸了摸光溜溜的頭骨頂,摸著的感覺比看著更細膩,就像摸著剛滿月的嬰兒的皮膚似的,“為什麽要用動物肋骨的骨末呢?”

“那裏靠心最近啊,最有靈性。”

這時,我的手機鈴聲響起。我拿出手機,略帶歉意地看了一眼女孩,然後邊接電話邊走了出去。

這是我早已設定好的鬧鈴。一般情況下,在執行任務時,我們是不會與被調查對象近距離接觸的,更不會像這樣麵對麵地聊天。可我聽完林老板的敘述後,特別想見見這位女孩。為了不過久停留,免得她記住我,我事先設置了這個鬧鈴。

回到公司,我進入地區工商局的資料庫,通過女孩店鋪的地址,找到她在工商局的備案:

楊菲,女,1988年2月18日出生。籍貫:青海。身份證號碼:63010519880218128×。經營項目:古董,仿古董藝術品。注冊資金:50萬。

然後,我進入民政總局的資料庫,想查到她更多的信息。可查到的資料,和剛才的一樣少。

不管是從職業經驗判斷,還是憑自己的感性直覺,我斷定,這個女孩的身世絕非如此簡單,甚至是相當複雜的。唯其複雜,才裝作簡單,以掩人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