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無明•Avidya

“人間的修行,

要踏過沙漠,

要入地獄,

也要殺掉佛,與魔。”

達一緯神父一直記得這句話。他把這句話抄寫在一個小冊子上。這句話是誰說的呢?如果你是一個神秘主義,你會覺得這是一種更高的啟示,如果你是一個物質主義的話,你會覺得是達一緯神父自己的意識。

達一緯神父當然不是物質主義。他也確信,自己不會說出一句連自己很長一段時間都看不懂的話。

在15年前的一個夏天午後,他在椅子上午睡,夢中聽到了上帝對他說的這句話。至於上帝長什麽樣子,通過什麽途徑告訴他的,他一概不記得了。醒來後,他不曾多費力地就記下了這句話。

可是夢中的上帝也算上帝嗎?他覺得當然是。首先,夢就是生活的另一種延續。其次,上帝出現在哪裏不是上帝呢?

這是他非常肯定的問題。不過令他頭疼的是,他在夢裏似乎像徹悟一般,可是醒來之後,他突然說不清這句話究竟是什麽意思了。

沙漠也許他已經踏過了,地獄的樣子他也許知道了吧。可是殺掉佛與魔,這個意思他始終解釋不清。

所以地獄什麽樣子呢?

15年前,達一緯31歲。

那一年的夏秋之交,他突然主動決定永遠地離開。

離開哪裏,去哪裏?

他說,離開所有地方,又不去任何地方。

那年9月的一個下午,他突然從**倏地坐了起來。

“我再也不要裝作我睡著了。”他平靜地想。

差不多失眠兩天了。最令他痛恨的就是頭昏欲裂,但就是怎麽都不能入睡。

裝作入睡是可以的,可這是騙誰呢?身體擺出睡眠的姿勢欲欺騙大腦,閉目養神是怎麽都不能算作睡眠的。這兩天,他閉目養神了大概了10多次,沒有一次能入睡。

然而他沒有情緒失控,隻是麻木。

接著,他下樓去了那條逼仄的小巷。他終於去了。那條小巷無時無刻都在召喚著他。每次他走過兩旁的大路,都忍不住瞥一眼令他好奇的“墮落街”。

毒販、癮君子、站街女、各種黑交易的人爬滿了這條小巷。

當他走進去時,便發現了自己的格格不入。

但是,沒有人在在意他。

他們竟然一點兒都不害怕嗎?萬一我是便衣警察呢。他心裏在嘀咕。

很好。沒有一個人警惕他。他似乎就像不存在一樣。

“請問……”他的聲音小得像蚊子,“你有什麽讓人開心的藥嗎?我兩天沒睡覺了。”他對著一個站在電杆旁戴著墨鏡的男人說,那男子背著鼓鼓的帆布包。

“要啥貨?”那男的語氣有些不耐煩。

“隨便吧……我第一次來,試試。”

“滾,滾,滾!”那男子瞬間爆發了,用手推著他。

“我真心要買,你看我都帶了錢。”他趕緊摸出了錢,厚厚的一大疊。這是他所有的錢。

墨鏡男子利索地奪過了錢,然後對著巷子另一邊的幾個瘦瘦的小嘍囉說:“來,把這人給我轟出去!你們怎麽允許他進來的!”

達一緯被三五個男人一起抬了出去,他說:“我付了錢!你好歹給我點兒什麽吧!”

“滾,以後不許來了!如果你想報警,我們和警察熟得很呢!”墨鏡男隨著嘍囉們一起出了巷子,轉身前,他在帆布包中掏出了一袋白色的粉末,砸到達一緯身上。

“帶著這個滾吧。”

達一緯沒有回頭看身後的巷子,默默地揣好那包粉末踉蹌著往家走去。他臉上死寂一片,即使是剛剛被圍攻的瞬間,他都非常冷靜。這大概就是一個心已經死去的人唯一的表情吧。

可是很快,他麵對著這一包粉末不知如何下手。

寂靜中,他感覺家裏的四麵牆似乎在朝他走來。

他重新集中自己渙散的注意力,仔細檢查這個透明包後,他發現包底有用類似鉛筆一樣的微弱的筆跡:阿普唑侖、唑吡酮粉(請勿過量)。

原來不是什麽毒品,也不是什麽致幻劑。

但他也感覺不到自己有任何沮喪的情緒。

不過說來奇怪,括號裏麵那四個潦草的字“請勿過量”,似乎是一封邀請函。若是沒有這四個字,或許他還會小心翼翼。可是眼前的這四個字就像是在誠邀他進駐一個禁忌的殿堂一樣,充滿**。

盯著這四個字許久,他的眼神又開始渙散,然後猛地,他突然明白了:自己要的不是一次苟且的睡眠。

“我要的是永不醒來。”

達一緯心裏默念著這句話。他不知道這句話是怎麽鑽進自己腦袋中的。所以,進小巷子,花光所有錢,買來一袋安眠藥,死亡,這些都是注定的吧?

他突然覺得他頓悟了。自己麵臨的絕望絕非睡不著覺那麽簡單、純潔無邪。在失眠這種絕望背後,有一個更大的絕望,是他撼動不了的。

所以,在15年前夏秋之交的這一天下午,他突然主動決定永遠地離開。

離開哪裏,去哪裏?

他把整包粉末倒進一個巨大的馬克杯,然後開始燒水。

在這期間,他拿起桌上一個筆記本,開始寫著什麽東西。

“離開所有地方,又不去任何地方。”他默默想著,“墮入虛無中吧,或說我懦夫吧。我既已決定退出與死亡,就不會在乎活著的人怎麽評判我了。”

聖愈院/第72天

11月21日

11:00

禁閉室

陳降在禁閉室中已經度過了兩個多月,眼睛已經非常適應黑暗和寂靜。一點兒光和稍微大一點兒的聲音都會讓她感到恐懼。

“陳……降,是吧?”

她看著禁閉室下麵的送餐口打開了,傳來達一緯神父特別的聲音。她猜測不出這聲音背後人的表情。但是總感覺有些古怪,並且還帶著嘲諷。

她沒有說話,聽著外麵傳來的說話聲。

“王警衛,你先進去把她銬起來。我待會兒單獨進去和她談談。”

“是的,神父。”

達一緯神父將光一點點透進來,他看到眼前這個長得和蘇複醒一模一樣的人盤坐在地上,十分憔悴,額頭上有已經凝固的血斑,手指背與手腕也是傷痕累累。

“自殺未遂,哈?”達一緯神父坐下來,看著警衛將陳降的手銬了起來,他對警衛說,“找人給她倒杯水。然後,讓我和她單獨談談,你在外麵待命。”

“陳降,是吧?”

對方沒有回答。

“關了你兩個多月,現在規矩了嗎?”

陳降仍然沉默。

“你知道蘇複醒在哪兒嗎?”

“知道個鬼……”由於喝水太急,她嗆得厲害。

“你知道,我也曾經自殺過。”達一緯神父開始轉開話題,盯著陳降的頭部和手腕,“絕望的感覺讓人想死,對吧?”

“嗬,你搞錯了。我就從未想過自殺。頭上的傷口隻是……我在極度憤怒下撞著牆弄傷的。你這樣的人,才會去自殺!”

“那你手上呢?”

“同樣的,怒火攻心。砸牆,砸門。總之,我不會放棄。”

“是嗎?你怎麽知道隻是憤怒呢?你沒感覺到絕望,你怎麽知道不是你內心在求一死,求解脫呢?”達一緯神父反問道。

“你知道嗎……”陳降把最後一口水喝幹,然後一字一句地對達一緯神父說,“你知道我最討厭你們這些人什麽嗎?你們愚蠢自大得令人發指!天堂是你們建造的吧?真理是你們代表的吧?你們定義所有人,所有事。你們定義我的生活、我的自由,這還不夠,你們還想定義我的思維。當我進來之後,我聽到最多的說教就是‘你怎麽知道自己不是蘇複醒’?‘你怎麽證明自己不是她’?現在你又來告訴我‘你怎麽知道自己不是想自殺’?對,如果我都不知道,你們憑什麽知道!”

達一緯神父看著陳降,臉上露出了笑意。

陳降看不懂他在笑什麽。對於達一緯神父的喜怒哀樂,她始終都表示疑惑。這個略微神經質的奇怪中年人,她認為他內心是極其瘋狂、極其病態的。這樣的人在瘋人院當院長,真是絕配!

“哈,總之,我自殺過。”他仍然自顧自說著,“在我30來歲的時候……年輕嗎,哈哈哈。不過,你可知道,沒有踏入過地獄的人,是多麽的……不幸。他的一生是多麽不完整,匱乏……你說我們無知,說實話,我不在意你怎麽想,哈哈哈。陳降,是吧?我私下告訴你,我知道你不是蘇複醒。哈哈哈。”

“踏入地獄?!這兒不是地獄嗎?如果你知道我不是蘇複醒,那你現在把我囚禁起來幹什麽呢?你是有病吧!”

“別急,別急。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但你得有點兒耐心。否則,我保證你會一直被關禁閉。”達一緯臉上露著一個大大笑容,語氣極度陰冷,無法忤逆。

16年前

9月

蒙城

我的交代

所有的死亡必須有所交代。至少得有“一個”交代。

許多人自己結束生命時是沒有留下遺言的,我想,這也是行得通的。至少他們是向自己交代了吧。

我在人間,毫無眷戀。

若是非要在人間找出一件眷戀的事或眷戀的人或物,我都還得想想,仔細想想。想來想去,獨自飲茶讀書雖是快樂,但這快樂也是短暫如“愛它死”發作一陣而已;身體上的嘛,我不懷念任何感官覺念,這些感官覺念和我存在著這件事雖在具象上息息相關,但在抽象上毫不相幹;靈魂上的嘛,執念亦是一個會愈來愈少的事。也許我還念想著喚真?人活著,就會有一些慣性程序、一些觸不可及的遺憾占據你心。但我非常肯定,這是一個已毫無意義的慣性程序。所以我也沒有任何話想要留給他。我想在此,好好地讓自己於人間抹去,所以,留給人間的東西,當然是一件都沒有最好。

當我想到“我要死了”這件事,這件事大於一切一切的事,大於所有活著的快樂,大於對所有人的念想,我就覺得,應該是時候了。我已不想提那些讓我快樂或者悲傷的事,任何一件,因為它們在死亡麵前,噢,我的天,真的,毫無輕重啊。

所以,這封“交代”之書,絕非留給任何人的遺言,它僅為一個儀式。若是有人非常關心我選擇去死的原因,那麽在這裏應該是找不到的,因為,其實原因真的一點兒也不重要,我本可以仔細寫下我不想繼續活下去的100個理由,譬如:“活夠了”、“了無生趣”、“決定退場”、“沒有活下去的理由也沒有活下去的衝動”……但它們對於我來說都是多餘的。若是有人關心,隻需知道我去死的態度,是平靜和樂意的,那就行了。

最末,沒有必要說個再見或永別。我將進入那扇遺忘之門了,先走一步。

達一緯

××××年9月19日

達一緯將這一頁撕了下來,放在床頭。他寫完後也不願再讀一遍,而是躺在**,放上了輕音樂,心裏不禁想著,多久以後,或是誰會在這裏發現自己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