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模糊,頓悟•Vague & Epiphany

21:20

林崗區太渡路

蘇複醒竟然忘記了自己有多麽累,一進臥室,就睡意綿綿地躺在了柔軟的**。

她猛地掐斷了自己的睡意,從**彈坐起來,迅速打開陳降的電腦。她記得下午時她登錄這台電腦是用的“訪客”身份,這一次,她直接選擇了主人“陳降”身份進入係統。

需要輸入密碼。

她躊躇了一下,換了使用瞳孔驗證的模式。

電腦上方的攝像頭閃動了起來,隨即捕捉到了她的臉頰,掃描著她的眼仁,接著便通過了驗證。全程還不到兩秒鍾。

她並不驚奇自己可以打開陳降的係統。因為在此刻,她已經在意誌上接受了自己現在就是被造物主調換到了“陳降”這個ID一樣。她需要弄明白的是,陳降是一個虛擬的身份,還是這世上真的有那麽一個和她一模一樣的人。

她又一次搜索了“蘇複醒”這個條目,搜索結果和她剛剛在車上用葉古的手機時一樣,仍然是一片令人恐懼的空白。

接著她再度搜索“陳降”,陳降日記本上常用的幾個英文名和昵稱蘇複醒都記了下來,逐個查閱。她發現陳降是一個互聯網深度使用者,幾乎在網絡上記錄下了大部分生活。陳降的博客和SNS社交平台都在前兩天停止了更新,最後一條的日期是昨天上午,寫著:“森南向西,出發。”

森南向西,最西邊不是聖愈院嗎?蘇複醒不禁在腦中笑了一下。

搜索的工作從來難不倒蘇複醒。她不僅將陳降互聯網上所有的痕跡都儲存了下來,壓縮成文件夾,同時,她還在桌麵上打開了陳降的郵箱,她看到垃圾箱裏幾乎都是葉古的郵件,內容沒有什麽特別,都是希望複合。在這些搜索的痕跡中,一個在正常環境下成長的女生躍然紙上。嗯,她是真實的,她是昨天突然失蹤的。而昨天,正是自己莫名其妙地躺在聖愈院外的荒地上失去記憶的日子。

她想到,要在被鋪天蓋地的廣告侵占的收件箱裏麵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是大海撈針,那麽最快的方式是直接查閱發件箱。

於是,她打開發件箱,她看到最近的一封郵件是發給G大的徐竑教授。

徐老師:

非常感謝您幫我聯係到了聖愈院的主治牧師。我已經對接好。由於福牧師通信不便,那位朋友告訴我聲稱精衛中心的人員,那時福牧師就會出來接我。待我寫好稿件後也希望您能過目,這一定是件有意思的事。

陳降

9月10日

原來是真的,果然……

陳降在聖愈院!

恍惚間,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一切,她好像瞥見了整個事情的前因後果。

與此同時,她又覺得一切更加模糊了。這樣的事情,怎麽會發生在真實的世界裏?

她開始懷疑這背後是否有一個巨大的陰謀。但她的腦袋仍然非常混亂,她還是無法通過主觀努力去回想起很多事。

不知不覺,她發現自己在電腦前待了足足有兩個小時。於是,她關掉電腦,腦中不停地出現陳降的樣子,其實那就是她自己的樣子,當陳降進了聖愈院,就是蘇複醒。肯定是這樣的,她永遠不可能出來了。

蘇複醒關上燈,躺在**,盯著屋內的黑暗許久許久。

聖愈院

院長辦公室

深夜。

達一緯神父從櫃子裏拿出了酒和兩個杯子。他把兩個杯子都倒入了一半的酒,然後將兩個杯子相互碰了一下。

嘴裏自然自語嘀咕著:“蘇複醒,恭喜你,有人來代替你了。”

然後將那兩杯酒一飲而盡。

“逃吧,逃吧。你我都是不祥之人,去別處生活吧。別像我一樣,隻能龜縮在這裏。”

他躺在沙發上,前所未有的沮喪、恐懼充斥著自己的內心。

“這麽多年,我都在幹什麽……這個神父,我不要再當了。誰願意當誰當。我再也不要過這種生活!曾經我多麽渴望成為別人,可是現在,我再也消受不了了。”

成為別人,過著別人的生活。什麽樣的人才會有這樣的意念?如果問陳降,她一定會答:過不好自己生活的人;如果問蘇複醒,她會說:憎恨自我的人;如果問達一緯神父,他會直接回答:像我這樣的人。

很多年來,達一緯神父總是不停地做一個場景相似、但內容次次不同的夢。在夢裏,上帝拿著梳子,問他:我幫你梳理梳理人生吧?

第一次,他在夢裏激動得流淚,對上帝說:那太好啦,我特別需要……特別需要您來梳理梳理我的人生。

第二次,他跪倒在上帝麵前:仁慈的主,我知道這世上隻有你能夠幫我,但我需要的不是梳理,我需要你把我的人生打碎重塑!

第三次,他怒氣衝衝:別再欺騙我了!你從來沒有真正幫到過我!

……

最後一次,他一把搶過上帝的梳子,將它折斷,斬釘截鐵地說:別來梳理我的人生!別來幹涉我的命運!我就隨我自己的意!你不要出現!

他知道,這上帝就是他的心魔。

這真是個荒唐的世界,像我這樣的人都能當神父啊。

此刻的他躺在沙發上,回想著自己這20年來是怎樣自欺欺人的。他感覺到周圍死寂一片,他流不出眼淚。

淩晨

“你聽到黑暗的聲音了嗎?”

蘇複醒睜開雙眼,聽到了這句熟悉的話。她知道這是隔壁那個瘋女人發出的聲音。每一夜,都是如此。她想叫她小聲一點兒,可是發不出聲音。

她下意識伸手去摸燈的開關,可是腦袋迷迷糊糊的,怎麽都摸不著,就像是失去了時間和空間一樣。

等等。

這是哪裏?她心一驚。

“哈哈哈哈,蘇複醒。你以為你能逃?你以為?!”隔壁那個女聲提高了嗓門兒,放肆地笑著。

怎麽回事?

在她眼前,出現了一束明晃晃的光,照得她無法睜開眼。她的手被冰冷的皮繩捆了起來,她試著掙脫,她的腳開始亂蹬。

“給她電擊。快!”

“電壓不夠,先穩住她。”

她努力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被困在一張鋼絲**。她想放聲大喊,想呼救。可是,喉嚨就像灌滿了鉛,竟然講出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嘴裏隻能發出嗚嗚的聲音。

“哈哈哈哈哈哈。”隔壁那個瘋女人的聲音笑得更大了,“蘇複醒,你完蛋了。”

“好了,可以了。你按住她腦袋,別讓她亂動,我電擊準備好了。”

這時,她看見穿著白大褂的醫護人員朝她走來,她即將被電擊。

“啊!救命——”

這次她喊了出來,尚未感覺到疼,她接二連三地喊著:

“不要——走開——滾——救命!”

“複醒,到底怎麽回事?”她突然又聽到了姑母的聲音,“你幹嗎要吞那麽多安眠藥,你是睡不著還是找死啊!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險!?”

……

“怎麽啦?怎麽啦,你嚇壞我了。”

她漸漸睜開眼。周圍亮晃晃,燈光溫馨。

陳降的媽媽坐在床邊撫慰著做噩夢的自己。

“小降,剛剛你是做噩夢了吧?”

她被陳降的媽媽緊緊抱著。這一切都那麽真實,一點兒不假。

她突然暗自決定,永遠不能靠近聖愈院。

從今以後,曾經的生活都會被她拋在腦後。

9月19日下午

林崗區

Rocca咖啡廳

葉古踏入Rocca咖啡廳,環顧四周尋找著劉女士。

Rocca咖啡廳位於林崗區海灣邊上,是一間很有格調的咖啡廳。消費稍高於一般咖啡廳水平,因此,顧客比較少。

“你好,先生您幾位啊?”一位穿著精致的服務生衝他微笑。

“哦……我……找個人。”葉古顯得有些不自在。他沒有多看服務生,就往裏走去。

他一邊欣賞著咖啡廳裏精致的裝潢,一邊納悶兒陳降的媽媽究竟把他約到這裏來幹嗎。是允許他和陳降交往了嗎?還是恰恰相反?

上午他突然收到陳降媽媽的短信,問他下午是否有空,想要約他一起出來喝杯咖啡。然後他就一直處於激動的狀態。他從來不是一個鎮定的人。

他遠遠看見了劉女士向他招手。她坐在咖啡廳裏很不容易被看見的位置上。

“劉阿姨,你好。”他坐了下來,神情有些不自然。

“小古,看看你要喝點兒什麽。”陳降的媽媽露出一個微笑。這讓他突然覺得劉女士還是會接納自己的。

兩個人相互寒暄幾句之後,劉女士的臉突然變嚴肅了,她似乎要開始切入這次聊天兒的主題了。

“小古,我想和你聊一件事,也是我最近有點兒困惑的。不過,你得答應我要保密,不要告訴別人,特別是……特別是小降,好嗎?”

“哦,什麽事啊?”

“你先保證不要告訴第三個人,我才給你講。”

“我保證。”

“嗯……”劉女士看著葉古的眼睛,欲言又止,一時不知如何措辭一樣略有保留地說著:“小古……小降和你的來往是比較多的吧?”

“嗯,可以說是。當然,她還有一些……女性朋友。”

“那你最近和她聯係緊密嗎?”

“哦,最近……沒有以前那麽緊密了。感覺她最近不是太想搭理我吧,畢竟上次我去您家門口堵她,我想她應該蠻生氣的吧。怎麽啦?劉阿姨,小降最近怎樣啊?”

“噢,這樣的啊。她……沒怎樣,但是……”劉女士緊緊盯著葉古的眼睛,一字一句問道,“你有沒有發現任何異常情況嗎?我是指,關於小降……”

“異常?您是指什麽?”

“小降第一次離家失蹤回來以後……”

“嗯?你指一兩周前那一次她背著包,和我一起在同輛計程車上那次?”

“不是,是在那次的前一天。她失蹤了快一天了,我快報警的那次。”

“哦,反正我那時給她電話是從來沒打通過的,短信也都不會回複我。但是,她為什麽要離家出走啊?劉阿姨?”

“我估計是因為畢業找工作的事和我鬧得不愉快吧,這個……我能理解。可是這不是重點。”

“那……到底什麽異常?”葉古小小喝了一口咖啡,緊張地看著劉女士。

“一切都不對了。”劉女士聲音很小,但卻斬釘截鐵說著,“從她回來那天起,就不對勁了。”

陽光輕柔,細密如雨絲般的陽光透過咖啡廳的百葉窗切割而入,灑滿桌麵,甚至到咖啡杯裏。

葉古的雙手放在桌上,感受到陽光微微的熱度。他盯著自己的手,沒有去看對麵那位神經質的中年女人。耳邊響起一陣若有若無的音樂聲,好像是巴赫的。這時他才注意到那音樂的存在,因為此刻的場景實在太尷尬,讓他不得不分心去注意一些身旁的東西。他確信陳降的母親是個生性多疑的婦人。大概是因為她太閑吧,而且還沒有老公。葉古這樣想。

“葉古,你是不相信我說的嗎?”她有些焦急。

“劉阿姨,我不是不相信你的話。我相信你的感覺對於你來說……是真實的。可是……小降她再怎麽……異常,那她也還是她啊!”

“我家裏回來的這個人,不是小降。”劉女士放低聲音,再次肯定地說。

“那是誰?”葉古笑起來,“那你覺得是誰?她的孿生姐妹?”

“不,小降是獨生的。現在的問題是,我不知道她是誰!我隻能肯定,她不是我生養了23年的小降。我知道這很荒謬……”劉女士麵露些許驚慌的神情,但是語氣有一種堅定,“我覺得她很奇怪。最初,我也認為她是小降,但是我現在每回想一次就倒抽一口涼氣。首先,她前兩周來敲我家門時看著我的眼神就非常陌生,然後一直說走錯了,轉身就跑……當我把她抓回去的時候,她還說些奇奇怪怪的話,什麽逃出院之類的。我當時很奇怪那個‘院’指什麽,‘逃出院’又是指什麽。但是,這段時期隨著我的觀察,我發現太多奇奇怪怪的事了。她每隔一兩晚,就從噩夢中驚醒,每次我過去安撫臉色蒼白的她,她的表情……我的天,她不是陳降,100%不是我的小降。有一次,我聽見她在夢中喊著‘我永遠不回什麽什麽院’!我突然想起她所說的逃出院是說的一個類似於醫院或者瘋人院之類的什麽東西。還有……她和我交流很少,她對以前的生活似乎永久性失憶了一樣。對了,上次我和她出去,她說弄丟了自己的身份證。但是我陪她去公安局補辦時,她連自己的身份證號都不記得。更奇怪的是,她手機也丟了,同樣,也不記得自己的手機號。這一切,都不正常。還有……”

“劉阿姨,您別緊張。你想想,會不會小降最近在寫小說什麽的,入戲太深。總之,會不會是您太敏感了啊?”葉古突然打斷了劉女士神經質的叨叨絮絮。

“不……不可能!這一切的跡象都表明,她不是我女兒,她是冒充的!但是……但是……我至今不敢去直接問她,也不敢對別人說。我總覺得這件事……太恐怖。我害怕一個和我女兒長得一模一樣的身世不明、不知有何居心的怪人在我家!葉古,你能明白嗎?這些……所有的疑點,都太可怕了!我沒有想到你竟然沒有任何一點兒察覺!”陳降的媽媽帶著一點點哭腔說著。

“劉阿姨,是你想多了吧。我是說,我很了解小降,她本來就是一個性格很豐富的人……我覺得,也許是你最近壓力太大了?其實,我們和自己的父母都是有一定距離的,父母未必就了解我們,我們也不會什麽事都和父母溝通,這很正常……也許你真的不了解她。”

“不!不!不了解她的人是你,不是我!我知道小降是怎樣的。小降絕不是現在家裏這個人的樣子!”

“好吧。既然這樣,你需要我幫你做點兒什麽嗎?”

18:00

林崗區太渡路高檔住宅區

“小降,開一下門好嗎?”

蘇複醒聽見“媽媽”的聲音,打開了臥室門。

站在門口的是葉古和“媽媽”。

她並不覺得稀奇。她知道,“媽媽”已經對她產生了一些懷疑了。她從葉古與媽媽的眼神中讀出,難以承受內心驚恐和重負的媽媽把內心的疑惑告訴了葉古。但是葉古,可能並未完全相信這些話。好在,她最近把陳降的幾本日記本都熟練地讀了下來,把陳降所有的筆記、寫作的靈感和一些素材,論文及書評都看了個遍。

“媽,葉古。你們怎麽來啦?”蘇複醒帶著笑容,內心對這個裝出的微笑十分自信。讓她自信的還有,經過這一兩周正常世界的生活,經過躲在“陳降”這具人皮身份掩護下的生活,經過這段簡直是在另一個時空中的生活,她非常肯定的是,她目前所在的時光永遠地和舊日噩夢說了再見。是的,再也不會有人摁著她的頭,綁著她的手把她往水池裏泡個清醒,也不會有人隨時對她動用電刑,不會有人單純因為看不慣她而關她禁閉。

重要的是:蘇複醒這個人,已經從這個世上消失了。消失的幹幹淨淨,不會有通緝令,也不會有後顧之憂。最重要的是:她從前時不時最痛恨的自我也開始離她遠去了。雖然,它們還會在夜夢裏出現,捕獲她,把她圍得死死的,讓她絕望,讓她頓悟自己永遠是個悲劇角色,永遠逃不出這樁等同於存在本身的罪。可是,當她從夢裏“逃”出來時,她是會感覺到自己是真正被拯救的。

我的記憶就是一個籠牢。在夜夢中,它們紛紛出動,把陳降收回,把蘇複醒這頭帶著血汙和鐵鏽斑斑傷口的野獸放了出來。我現在的生活就像是在報複。我也不知道,我在報複誰。但是我越是在報複,越是感受到我的存在,真實的存在。我越是感受到真實的存在,就越有信心生活。

我並不介意這樣孤苦伶仃地和他們戰鬥。我也真的不介意究竟有沒有造物主。

蘇複醒和他們走下樓梯,到達客廳。

“小降啊,媽這次把小古請回家吃飯,就是想告訴你,現在,我支持你倆在一起。”“媽媽”一臉笑容。

“噢,怎麽你現在又支持了?你也不問問我的意見?”她其實一點兒都不在意這件事。但是她十拿九穩,有些叛逆的陳降應該會這樣反應。

葉古笑了起來:“小降,你還生我氣嗎?”他笑得很真誠,就是想讓她明白他對現在的陳降沒有任何一點兒懷疑。

“小降,你這話說得……你倆其實挺好的。你看葉古他……”

“那好吧。我同意了。”蘇複醒想都沒有多想,立馬就答應了,“我同意和他複合,再交往看看。”

“真的嗎?”葉古趕緊把她給抱了起來,歡呼雀躍地對陳降媽媽說,“劉阿姨,我太高興了,你看,我說小降沒問題吧,挺好的!”

劉女士緊張地對他使了一個眼神,他這才發現自己說錯話了。劉女士一看眼前的這個陳降,發現她也正意味深長地盯著自己,那眼神有點兒叫人害怕。

“小降,來,到廚房來幫幫我。”她輕輕地對著這個冒充者說了一句,然後轉身去了廚房。

“媽媽”一路背朝著蘇複醒走到廚房裏頭。但是蘇複醒聽見她聲音很低,但十分清楚地對自己說了一句話:

“你知道陳降在哪裏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