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無知•Ingnorance

“請把那位新來的員工叫到我辦公室來一下……嗯對,就是晚禱會上高聲問我問題的那個年輕人。”達一緯神父匆匆講完後,掛掉了電話。

在晚禱會完畢後,達一緯神父穿過長廊,走進院長辦公室。他辦公室裝修簡單,配置和其他所有部門持平。一張方形、大大的玻璃桌子,一把靠椅。屋內看不見任何網絡設備,因為在聖愈院達一緯神父堅持的管理製度是堅決不接入互聯網,禁止任何人員使用網絡,除少數特殊情況外,可連接入信號的電話是嚴禁使用的。所有員工都配備一台“閹割式”手機,主要供內線使用,裏麵僅有存儲10個外界聯係人的上限。此外,這裏沒有任何上網和搜索外界信號的功能。除了那個神秘的、隻對高層開放的國際會議廳裏的5K屏幕電腦設備,聖愈院的電話和互聯網都是嚴格監管起來的,放置在信息部門。

在這個信息嚴格監管的地方,員工們幾乎都是為了高昂的薪水和自己內心神聖的信仰而來。但是達一緯神父總是強調,員工們作為帶著原罪的人,其實是被高薪所吸引,為了內心的貪欲而來,而不是為了信仰。所以他很多時候都認為,應當縮減他們的薪水,這樣才能篩選出那一批對神忠誠,甘於奉獻的員工。可他心知肚明的是,若是減少薪水,恐怕再虔誠的信徒都不願來這個信息禁閉的荒涼之地。

聖愈院普通員工每年有5天假日,每逢假日,大家可以外出、回家、會友或走訪親戚。但是達一緯神父總是時不時要在這5天之中舉辦一些讓人不得不參加的慈善活動,否則將會扣取虔信量化分。所以,事實上很少有人有充足的時間去了解外界,他們的生活幾乎由聖愈院的讀經會、禱告會、懺悔、神學講座和義務勞作構成,他們當中有相當大一部分人,從5年前就沒有再用過真正的手機了。你若是問他們,今年與5年前有什麽區別,或許他們隻能說出數字上的差別,其他一無所知。

達一緯神父始終不遺餘力地使用他的神父身份為這些“喪失信息”的人開導。他一直告訴大家:

“現代人所擁有的一切又給他們帶來什麽了呢?我看,是浮躁,是不安,是厄運。我們聖愈院的人,都是有信仰的人,或是正走在皈依之路上的人。時代,時代不是我們的葬身之地——因為我們不是活在時代中——我們是活在永恒中的。信息、互聯網這都是惡魔的**。丟掉手機,就是重返伊甸園,重返烏托邦!這烏托邦不在天上,就在我們的聖愈院啊!”

對於聖愈院的病號來講,隻要來了這個地方,就很容易讓他們失去時間概念。對於外界的信息更是一無所知和無從得知,因為他們對信息的接觸的權利基本沒有。

不過,達一緯神父有他的特權。他配備了一台時下最好的手機,為能接入互聯網,他專門找電信集團的人為他安置了隻供他一人所使用的無線信號設備——那台信號接收器就藏在聖愈院後門的空曠之地上。並且,在他辦公室的暗門後麵,有一間電腦房。這些事情,他沒有讓任何人知曉,包括信息部部長。即便是讓人知道了,他也準備好了一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說辭。

“這不是封禁的國度——我們並不是一個國家,我們也不是政府式的機器——我們是神所選中的護衛者。人類很脆弱,聖愈院的人同樣也是人,他們弱小、空虛、搖擺不定、無知,我們若是比他們強大,就應當保護他們……”達一緯神父常常對信息部部長這樣說,“限製他們與外界的接觸,就是為了護衛信仰的神聖。你知道嗎?純潔的人才是幸福的人、喜樂的人。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裏,那段快樂的日子是不會有手機和網絡的。大多數人都犯了一個錯誤,他們始終以為自己能夠選擇,以為他們生而自由。其實,錯!**越多,選擇越多——人越喪失自由。因為人越是覺得自己自由!人越是在喪失自由!你以為,自由是什麽呢?自由其實是一種限製。”

對於信息部部長來說,每當聽到達一緯神父這樣講話,他就一個勁兒地點頭,臉上泛出笑容。也不知道為什麽,他特別喜歡聽達神父高談闊論,盡管他有時候聽不懂達神父在說什麽。但是,他始終認為,自己聽不懂的話,應該就是高深莫測的真理。他多麽希望自己能像達一緯神父一樣博學,出口成章。

他記下了達一緯神父很多話,比如那一句“人越是覺得自己自由,人越是在喪失自由”。他的確不知道這句話究竟是什麽意思,為什麽人越是覺得自己自由,人就越是在喪失自由呢?還有,為什麽選擇越多,人越喪失自由呢?在他的理解中,一個人選擇越多,就越能證明自己自由才對啊。比如,當他可以選吃鰻魚飯還是吃牛排的時候,那感覺確實是比隻能吃鰻魚飯的時候自由啊。“唉,所以……”他想到,“不管了。達一緯神父說的話才是真理。就像《聖經》那樣,越荒謬,我才應該越相信!”

22:40

院長辦公室

很快,那位年輕人被送到了達一緯神父的辦公室。

“神父您好,請問找我有什麽事情嗎?”

“來,請坐。怎麽稱呼呢?”

“我叫施然,是剛來的護工實習生。”

“好,好。來,喝水。現在也很晚了,我長話短說了。”達一緯神父仔細打量著這位眉目清秀的小男生,看上去大約也就二十出頭的樣子。接著,他笑了笑,說,“小施,我看你也是個聰明人。所以我決定把你找來聊聊。關心年輕人,神也是會喜悅的。”

說完這句話,達一緯神父看見這個小男生臉上浮現出一絲非常純潔天真的笑容,這種笑容是他很久沒有見過的了。

“來,我們先緊握著手做一個禱告吧。”

施然並沒有覺得有什麽不妥,於是雙手緊緊握著達神父,跪在神父麵前,頭低著與神父一齊禱告著。

“阿門——”一聲禱告語結束後,達一緯神父拿出櫃子裏上好的酒,給施然倒了一滿杯,自己也倒了一滿杯,告訴他說,“來,喝下這杯聖酒。我會告訴你一些事情。”

施然一臉茫然,心裏感覺有些許的不適,但是神父的命令他也不能違抗。他感覺到神父會有一些很重要的話要對他講,是因為今天在晚禱會他所做的那件事很不妥嗎?他不知道。於是,他先將酒喝了一半。

“喝完,喝完。”達一緯神父一邊敦促著他,自己也把酒喝完了。

待兩人酒罷,達一緯神父立馬轉換了另一副臉孔,十分嚴肅、神秘。他對著安靜坐在椅子上的施然講到:

“小施,你知道我們聖愈院是幹什麽的嗎?”

“哦……治愈病人?”

“不。投資。”

“什麽?”

“哈哈。這隻是一個隱喻。你得學會去理解隱喻。你可知道,一個人最大的財產是什麽嗎?嗯?靈魂。靈魂是一個人最大的財產。我們在投資和管理他們的靈魂。他們在這裏,無論員工,還是病人,都是在把靈魂完完整整地、毫無保留地交付給我們。嗬。你說,一個人會對自己的靈魂撒謊嗎?你說,擁有一個人的靈魂,難道不就是擁有他的一切嗎?哈哈哈哈,你看看這些人多荒謬,當你天天看他們,這簡直就是世上最有快感的惡趣味啦……”

似乎是借著酒興,達一緯神父放聲地笑了起來。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麽輕鬆地講過話了。

空氣濕冷,夜色生硬。在這毫無指望的一刻,陳降瞪著腫脹的眼睛,透過未幹的淚水看見福牧師朝著她小跑了過來。

警衛牢牢地控製住她,可她已經沒有任何感覺。陳降從未想過,她會有一天成為一個絕望的囚徒,一個身份消失的人,一個隨便被別人命名的人。

“蘇複醒,抬起頭來。你的療愈牧師來了。我們先將你移交給他。”

陸鎔很無奈。心裏有一絲愧疚,因為自己剛剛那麽用力地踢過她。

福牧師看著陳降,示意讓警衛鬆開手。他有些惱火,對陸鎔一字一頓地說:

“陸部長,看來你打人的習慣是改不了的啊!”

“……這還真不怪我。好吧,現在我們移交給你,你來試試她有多麻煩。你別看她一副可憐相,心裏花招多的是。她把我們騙出來,說要招供,結果是想要逃跑。”

“你交給我吧。我明天先帶她去做個測試。精神病人本來就長期處於不穩定的狀態,暴力隻會刺激他們,影響他們痊愈的可能。要達一緯神父知道你這樣對待病人,當然是……”

“我當然有自己處理問題的方式,院長也心知肚明。喏,現在把人交給你,就不是我的事了。你先得讓她想起自己是誰,我才能想辦法讓她招出她越獄……噢,不,逃出這兒的方法。”陸鎔注意到自己的措辭,他看到福牧師眼睛瞪大了一下。其實在陸鎔的心裏,他一直把聖愈院看成一所監獄。

夜色深了,陸鎔帶著兩個警衛走了。福牧師仔細地看著一語不發的陳降,上下打量了幾遍,從福牧師的眼神中,陳降覺得他有一絲疑惑。那疑惑是什麽呢?

“時間不早了,你先回你的臥房吧,明天中午12:00,請在大堂前等我。早上我還需要處理一些其他的事。”福牧師看著陳降呆滯的眼神,又強調說,“放心。不會再有人押你,或者打罵你了。他們安全部門的工作也到此為止了,現在把你交接給我了。但是,蘇複醒……”福牧師凝視著陳降,將雙手搭在她肩上,說,“我能相信你嗎?”

“……什麽?”陳降問,她聽不出福牧師的語氣究竟包含了幾種意思。

“我能相信你是陸鎔手下無辜的受害者嗎?他雖然打人,但你也一直不配合工作呀。”福牧師接著說,“我能相信你不再出現下一次的違紀和逃跑嗎?”

陳降不顧福牧師的問話,突然像想起了點兒什麽似的,急急地問道:“福牧師,我想問你,你記得今天有人約了你下午來參觀聖愈院嗎?你告訴了中間人說需要自稱是市精衛中心的人員才能進來——這件事,你記得嗎?”

“當然……可是你怎麽知道?”

“你知道那個想來聖愈院參觀和拜訪你的人是誰嗎?”

“不知道啊,那個人今天沒有來。是一位朋友通過我親戚向我求助,他說是他教過的一個學生,我聽說是新聞係剛畢業的大學生,是男是女我都不知道。我是想接受他的采訪,告訴他一些我們這裏療愈的事。但是你知道,這裏管理製度嚴格,不會允許外人進來的。”

“那……你是可以問到那個新聞係的學生名字是嗎?牧師!”陳降顯得有些激動。

“這……你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呢?這難道和你逃出院有關係?”

“不!牧師,請你一定要證實一下!問問你的親戚,因為這件事對於我來說是最重要的!請你聯係徐教授——他就是你親戚的朋友,讓他確認一下:他以前的學生,今天失蹤了。請他聯係學生的家人,或者報警。”陳降感覺到有一絲希望握在手裏。

“哦……我沒聽懂。這和你有什麽關係?”

“牧師,求求你!這和我的性命有關!”

福牧師麵露不解之狀,說道:“可以。但是……蘇複醒,我希望你可以配合我們。這個事情我可以去確認,可是,你還得向院方坦白自己逃出院的實情。作為你的療愈牧師,我需要咱們可以相互的信任。你不願意向安全部門坦白,我可以理解。但是你需要向我坦白。”

“我會坦白!可是牧師,我必須先解決第一件事,就是你能與徐教授先聯係上,告訴他,他以前的那個學生失蹤了,情況危急!那時你就會知道一切,我也會告訴你一切的!牧師,你一定要幫幫我!”

“好……你說的那個徐教授的學生,叫什麽名字?和你是什麽關係?”福牧師不解道。

陳降看著福牧師與她耐心十足的對話,心裏有了一絲安慰,但她又充滿著百口莫辯的複雜情緒。福牧師問及了名字,這使得陳降語塞了,因為她無法解釋。她隻感覺到福牧師的目光關切地停留在自己的麵部表情上。她的表情一定非常痛苦。

“蘇複醒,你心裏是不是在隱瞞一些事情?”福牧師用溫和的語氣同她說道,“那種隱瞞讓你現在不堪重負?你托我問的事情是不是與你下午的出逃有關?”

這一刻,陳降的眼淚又掉了下來,盡管她不想。她咬咬牙,忍住了將要墜落的淚水,向眼前這個慈眉善目的牧師說道:“福牧師,你願意相信我嗎?”她發現,自己說完這句話,一行淚水像衝破堤壩的河水般流了出來。

福牧師的確了解到了陳降的痛苦。他感到她有難以啟齒又非說不可的話。

“我的孩子,請說吧。我相信你。願神憐憫每一個痛苦的靈魂。”

“牧師……你能發誓,你真的知道我是誰嗎?”

“我不能發誓。你自己知道你是誰嗎?”福牧師反問道。他表情疑惑,像是在揣摩著一個精神分裂患者。

“我當然知道!可是,沒有人相信我,當我在這裏與外界完全隔絕,我也沒有辦法證明!牧師,為什麽這裏人人都認為我是蘇複醒?但是我不是。”

“等等……”福牧師想了一下,接著說,“你不是蘇複醒?你不叫蘇複醒這個名字還是……”

“我從來就沒有聽過蘇複醒這個名字,牧師。如果你去問到徐教授,你就會知道他有個學生叫陳降。而我就是陳降,我就是今天下午想要來拜訪你的那個人,而我一走進這裏,就被當作蘇複醒抓起來了。牧師,整個過程就是這樣的,你現在明白了嗎?”

“……哦。”福牧師盯著陳降,半天不能講出話。

“你剛剛說,你相信我。我剛剛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陳降焦急地解釋著。

“哦,你是說,你不是蘇複醒,你是今天下午想要來拜訪我的那個剛畢業的新聞係學生?”

“是!”

“那如果你不是她,那麽蘇複醒又是誰?她去哪裏了呢?”

“我怎麽會知道啊!我不是剛剛說了嗎,我從來不認識這個人,我也從未有過這樣一個名字。我剛進大門,就被認作蘇複醒抓了起來,我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福牧師看著陳降,他的表情漸漸鬆弛了下來。因為他始終都不能相信,怎麽會有這樣一回事。他試圖讓眼前人格分裂的蘇複醒回憶起自己的身份,但是好像沒有用,但他還是嚐試著。

“我的孩子,別急,也別哭。今天安全部門對你使用的暴力,我一定會向院長匯報。現在先回臥房吧。看護好你和治愈好你的病是我神聖的職責。我向你保證,明天一切就會好起來的。”

“不!我沒有在做夢!明天一覺醒來,不會洗脫我的冤情的!牧師,你不相信我對不對?蘇複醒是一個瘋子,所以你不相信她的話對不對?可是我不是瘋子,我不是蘇複醒,為什麽我所有的權利都被剝奪了?甚至連對我的理智的信任,統統無效呢?如果你現在不幫助我,以後你也不會幫助我的是嗎?”

福牧師用手撫摩著陳降的背,極其耐心地說:“我的孩子,我很明白你現在的感受,你不是瘋子,我們從來不會這樣看待。你的無助,我都明白。你覺得此刻的你不是蘇複醒,我相信你沒有撒謊,但是你如何知道你究竟是不是呢?你怎麽證明呢?我的孩子,我一直在幫你,一直會,直到你不需要我的幫助為止。現在請你告訴我,你需要我做點兒什麽嗎?”

“你不明白。我有清醒的認知——那就是你們搞錯了,你們把我錯認為另一個人了,我之前的生活,和你們,和這裏沒有任何一點兒關係。”

“將你錯認為另外一個人?那你仍然是你啊。如果你覺得自己叫作陳降,那你就不是以前的你了嗎?”福牧師繼續開導著她,希望她能回憶起一點兒什麽,“好了。先回去吧,先回去吧。”

沒有用的,陳降內心再度湧起了一陣絕望。為什麽在這裏連語言都沒有任何的表達可能?為什麽她所有的詞都不達意?為什麽沒有人真的願意傾聽她哪怕任何一句話。福牧師對她是蘇複醒的這個認知,是無法撼動的。為什麽人類到底都是那麽傲慢?他們隻願意相信自己曾經的經驗,他們隻會被眼睛蒙蔽;為什麽人類如此可笑?他們故作姿態憐憫一個“病人”,卻從來不把他們當人看,連話語權都完全剝奪;為什麽人類是那麽虛偽,聲聲“我理解”、“我相信”、“我保證”,可是,不,他們不相信別人,他們相信的隻是自己。

“牧師,那你可以去找徐教授嗎?”陳降用最後的微弱的聲音向福牧師求助到。她仿佛已經看到福牧師臉上流露出了一絲疲憊和不耐煩。那種不耐煩是不明顯的,雖然他麵容始終保持慈善,但是眼角和嘴角顯現出的皺褶是意欲結束這一話題的,而且是越快越好。陳降非常確定,福牧師從始至終都沒有走出“她是蘇複醒”的這個立場。他不願走出。然而這世上真的存在那麽奇怪的事情嗎?她和另一個人一模一樣?隻是名字不同?那麽這樣是否代表著,她和她是同一個人呢?

“不,怎麽可能?我是唯一的。隻有陳降,我是唯一的。”陳降小聲嘀咕著,立馬打住自己腦子裏的胡思亂想。也許是自己累了,才會想到這個可笑的問題。

“我的孩子,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是唯一的。”陳降聽見福牧師對她說著,“先回去吧,實在很晚了,你也累了。徐教授的事情,我會再核實。明天我還會約你詳談的。”福牧師擺擺手,向陳降作別,“哈利路亞,願神憐憫我們。明天……明天啊,蘇複醒,明天是未知的,也許你又是另一番光景咯,忘掉你現在的煩惱吧。”

午夜的蟲叫如同一位幹渴老人的心跳,衰弱但又不息。明天,明天就會不同嗎?此時,陳降想起一位哲學家用來形容“存在的恐怖”的話語——“啊,什麽?明天,還要,繼續,活下去嗎?明天,嗬,明天。光是想想就絕望,因為明天就包含著無數個今天。”她在心底回想著這句話,她現在所經曆的,不正是這一種恐怖嗎?

明天又會有怎樣的不同呢?難道明天一覺醒來,會發現自己其實躺在溫暖的家的臥室嗎?周圍有自己喜歡的書,有手機,有昨天沒有喝完的可樂,有扔了一地的衣服……光是想想,就讓她眼淚一股股冒出。福牧師所講的“另一番光景”,其實隻是希望她突然覺悟自己是蘇複醒吧。

00:30

院長辦公室

“怎麽回事?”達一緯神父從椅子上彈了出來,如驚弓之鳥,他看著突然推門進來的福牧師。

“啊,對不起,對不起。神父,我忘記了敲門,因為我發現燈亮著,以為您忘記了關。”福牧師看著椅子上還坐著那位剛來的護工男青年,再看看達一緯神父和桌上那一瓶喝掉一大半的酒,有些不解地對達一緯神父解釋道,“我不知道您這麽晚了還有事。”

“我在和新來的實習生聊天,他叫施然,是個不錯的年輕人。但是現在他這個年齡段,想法是很不穩定的,需要我們多關照、多幫助。”達一緯神父連忙向福牧師解釋道,“話說回來,有什麽事嗎?”達一緯神父發現福牧師並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也沒別的什麽。隻是剛剛安全部門把蘇複醒交接給我了,看樣子陸部長又打人了,他應該把她給嚇壞了。”

“明白,我會去找陸鎔談話的。他這樣,我也不意外。還有嗎?蘇複醒現在回C區臥房了吧。”

“是的。但是她這次的情況很……不尋常。”

你不是和陸部長已經向我匯報過了這件事了嗎?”

“是……可是那時我隻是聽說,沒有親眼看見,今天我目睹到了。我感覺她的人格分裂非常頑固,如同……如同邪靈附體一樣死揪在身上,真的和以前有一些不一樣……”福牧師靠近達一緯神父,小聲說道。

“那個——達一緯神父,福牧師,要不我先告辭,你們聊吧。”施然禮貌地打斷了他們的談話,事實上他早就想走了。他根本不知道達一緯神父留住他禱告說一番奇奇怪怪的話是什麽意思。直覺告訴他,這裏的人都讓他不願靠近。

“行,現在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我們另外找時間聊。”達一緯神父向著這位麵色泛著醉意的年輕人示意著,但內心非常遺憾,因為他總希望能和這位年輕人相處更長的時間。年輕的軀體,年輕的靈魂,啊,這些多美好!這些都是達一緯神父之前沒有的東西。為什麽自己自一出生開始,就是一顆滄桑、疲倦的老靈魂呢?為什麽自己自童年開始,就覺得自己已經蒼老,為什麽那些天真、無邪和純潔都在別人身上?達一緯神父因著從小就與別的小孩不同的緣故,他更願意從神那裏找到自己的安慰,找到自己的使命。

“神父,蘇複醒她還……”福牧師見達神父似乎在沉思中,於是繼續告知。但他並不知道,達神父的心思並沒有放在蘇複醒這件事上。

“行了,行了。福牧師,今天辛苦你了。蘇複醒這件事情,你也真的費心了。如果困難,我還可以調一些人手來協助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們無法一次性就拯救另一個人,拯救,是一生的工作,也是神的旨意。無論蘇複醒這件事情有多麽棘手,你我都應當相信,神有他自己的安排,有他自己的計劃。明天的事,明天再去思考吧。說不定,明天就是另一番光景了呢。”

“是的,神父。”

福牧師匆匆告辭,在回自己宿舍的路上,他一直想著達一緯神父的那句話,“明天,明天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可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為什麽在這個聖愈院裏並沒有讓人看到病患們會被痊愈的那種希望呢?明天啊明天,無數個明天,實在是比天堂還遙遠。福牧師心裏想著。

達一緯神父關上了辦公室的燈,今晚他決定就在辦公室過夜。趁著還未散的酒意,他拖出皮質沙發側邊的床,趟了上去。在黑暗中,他閉目冥思,思緒將他帶到了自己的少年時期。

“達一緯神父小呆子,你一個人坐在這兒和你家的亞威對話嗎?”那是一個有著爽朗笑聲的少年的聲音。

達一緯神父仔細看著這個少年,他的樣子已經很模糊。於是,他不停地拚湊著,試圖從很多很多個麵孔中拚湊出那位40多年前叫他小呆子的少年。

最後他看到的,卻是今天那位護工年輕人喝完酒後微醺的臉。

“噓——噓。”

在蘇複醒的臥房中,陳降隔著牆,聽見一個女聲。於是她停下啜泣聲,凝神靜聽。

大概是自己的低聲啜泣打擾到別的人睡覺了吧,畢竟現在已經很晚了。

“你聽到,黑夜的聲音了嗎?”

隔壁的女聲悄聲道,似乎像在訴說一個秘密。陳降順著聲音的來源,將耳朵一點點靠近那堵牆,最後在一個角落停了下來。

“黑夜的聲音,你可曾聽過?”聲音繼續,“你一定不知道,也從未想過,黑夜,它是有聲音的。”

“喂,喂。你是在我的隔壁嗎?”陳降小心翼翼地對著那堵牆喊話,不敢太大聲。

“噓——噓——它來了,它來了……不要說話。”

“誰,誰來了?”陳降盯著漆黑的臥房,心裏發毛。

“黑夜它來了。它給我帶來了歌聲。”

我需要對話,我需要尋求幫助。陳降心想,還是回到當務之急來吧。

“喂,你有手機嗎?”陳降對著那堵牆說。

“每一晚,都是它在靠近……你聽見它了?嗯,我想你現在是聽不見的,你隻聽得見你自己的聲音。我以前也哭,哭到不省人事。哭誰不會呢?動物也哭,人也哭,天空也是會電閃雷鳴的。哭是容易的,可是將目光穿透哭聲,去凝視那背後的黑暗——這是難的。”

“你可以幫我嗎?我不屬於這兒,我被誤抓入院,我應該找誰呢?”

“這個世界嗬,本不是屬於我們的。我們在了,就是在了。這兒也是。”

“你有手機嗎?”陳降歎了一口氣,又問了一遍。

“手機?它救不了我,嗬。晚安,夜。”當隔壁的聲音說完這句話之後,她倆的話題就再也沒有進行了。

他們都活在自己的世界裏,講著他人聽不懂的語言。即使是同一種語言,使用邏輯都是不同的,即使是同一個詞,都不像是指著同一種東西。陳降心裏想著,可是,他們,我為什麽就一定要分為“他們”、“我們”。他們是瘋子,而我呢,我又算什麽。我也是不是“我們”中的一員呀,我就是我,我不是“我們”,也不是“他們”。我無法和這裏任何一個人對話。

聖愈院/第2天

8:00

膳堂

早餐時間,陳降被C區護工帶到膳堂,這是她到這兒以後,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同類——病患們,她大致掃視了一下,發現這些人身上帶著一股或詭異或呆滯的氣息,他們年齡段跨度很大,有的看起來無比青澀、脾氣暴躁到需要護工一直看管著的青少年;也有一些安靜到不可思議的年輕女子;有占絕大多數的中年人,他們衣冠整齊,但眼神時而空洞,時而駭人,吃著早餐時還會一邊翻著很厚的書;有坐著輪椅的老年人,看起來精神抖擻、講話瘋瘋癲癲;有一群眼神閃爍的中老年女性,將盒裝牛奶小心翼翼倒入盤中,滴入鮮紅的番茄汁,然後用手指蘸著,再將它們塗在彼此的額頭上,嘴裏碎碎有詞,伴隨著一整套奇奇怪怪的動作,像祈禱,像瑜伽,又像巫術。

目之所及,沒有任何她經常在電視劇中所見到的那些大呼小叫、口吐白沫或時常群起而攻之的瘋人。

她接過膳堂人員給她的早餐,一盒牛奶、一塊硬邦邦的麵包、一包番茄醬和一塊芝士。膳堂人員看著她嚴厲地嗬斥了一番:

“你怎麽不穿好你的衣服!你們是需要統一著裝的!”

這時,她才想到蘇複醒臥房中的那件灰色長袍。

她實在是太餓了,坐在座位上還不到3分鍾就吃得一點兒殘渣都不剩。這時她聽見廣播通知:

“請各位神之羔羊於9:00到大廳參加分組學習,不得缺席。”

這個通知重複了三遍,陳降似乎聽到了旁邊用餐的病患們發出了小小的噓聲,學習什麽呢。見現在時間還早,陳降環顧著周圍,嚐試著尋找一位能夠正常溝通的人,她仍然要求救,並且越早越好。

正在此時,陳降背後突然傳來了一陣誇張的笑聲,緊接著是一雙穩而有力的手抓住了陳降的肩。

“嗬嗬。複醒啊,知道你是舍不得我的。”

陳降轉身一看,她記起了他——昨天她被抓住後在走廊上遇到的那個陰陽怪氣的老頭兒。

“你是?”陳降問道。顯然,這老頭兒和蘇複醒是很熟的。

“哈哈哈哈。”這個問題讓老頭兒發笑,“他們給你搞了電擊?你被用了刑?這群荒誕的邪教徒。”

陳降意識到自己問了個蠢問題。於是立即對老頭兒說,“那個,你有手機嗎?能不能借我用用。”

“你傻了啊,這裏怎麽會有手機。”老頭兒詫異她怎麽會問這種問題。

“我要怎樣才能和外界聯係啊?”

“你昨天跑出去之後難道什麽都沒幹?”

“我……”

“你到底回來幹什麽?”

陳降感覺到老頭兒聲音裏似乎有些怒氣。是啊,蘇複醒還回來幹什麽呢。

“你知道嗎?”陳降對老頭兒說,“你想想,如果我是蘇複醒,我就不在這兒了。你仔細看看我,你能看出些什麽嗎?”

“沒有,我什麽都沒看出來。複醒,這是什麽情況,我沒搞懂。你難不成回來是拿你那本日誌?那你可就真是個瘋子了。”

“這是什麽情況,你問我?我也想問你啊!蘇複醒,難道還真有這麽個人?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在騙我?你,你們,好吧,就算有蘇複醒,那她回來幹嗎?她瘋了嗎?你們是不是瞎啊,看不出來我不是她嗎?”她再度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

“噓——噓,小聲點兒,冷靜點兒。你在這兒又哭又鬧,難道是想被警衛打嗎?你不是剛蹲了小黑屋?”老頭兒把陳降拉到一個角落裏去。

“喂,蘇複醒,你再這麽演下去連我都分不清你是真人格分裂還是裝人格分裂了。喏,你的日誌我還幫你保存著,現在給你。”老頭兒遞給陳降一個褐色封皮的本子,“別這樣,開心點兒。我當初就一直相信你能逃出去的。”

說罷,老頭兒擺擺手準備告辭。“晚上我們接著聊,複醒,我得去休息一會兒。”

“9:00那個……學習會,你不去?”

“去個鬼。我時日無多,鬼話一句都不想聽了。”

陳降將日誌藏在了衣服裏。在這個角落裏,膳堂周圍的警衛是什麽也看不見的。她對這本子充滿了好奇。

這時,她看見一個從未見過的上級模樣的人正和膳堂的警衛人員談話,而且他的眼睛一直瞄著陳降。其實這位上級模樣的人是安全部的黎組長。

黎組長對警衛人員說:“剛剛我們安全部門的會上特意說了,不能讓蘇複醒和其他病人有過度密切的往來。這個通知過你了吧?”

“還好啊。但總不能不讓她和別人講話了吧。”年輕警衛人員答道。

“她以前就和那個鄭老頭兒成天攪在一塊兒,我們昨天問過鄭老頭兒關於蘇複醒逃走的事,但是這個老頭兒,你知道嗎,他以前是G大一個教授,後來居然是自己跑到聖愈院來養老了,這不很奇怪嗎……”然後他將聲音控製得最低,神神秘秘般悄聲對著年輕警衛的耳邊說,“他是個特能裝瘋賣傻的家夥,也是多次違規的人,他和蘇複醒一樣都不好對付。”

“噢?”

“所以,別讓這兩個人單獨在一起說話超過10分鍾。”

“行。她好像一直以來也隻和鄭老頭兒講話吧。”

“你還可憐起她來了?這兒的人沒有起碼的人權。”

“那他們還是不是人?”警衛故作天真般多問了一句。

但黎組長還真以為他那麽傻,其實年輕警衛也僅僅是因為不喜歡這位上級而稍稍對嘴一下而已,說:“是人啊。”

“是人為啥沒人權呢?”警衛發現要是再追問下去,黎組長就會發蒙了,但他特別喜歡看黎組長犯蒙的樣子。

“那就不是人。”黎組長鏗鏘有力地說,“是瘋子、畜生、社會的渣滓、宇宙的垃圾,你就這樣理解就行。”

“行吧。不過,黎組長,我總覺得蘇複醒好像不是瘋子,我不由自主就要把她當成正常人看待,這讓我覺得看護她,得尊重一下她啊。聖愈院的宗旨不也是要用愛去接納這些病人嗎?”

黎組長臉色嚴肅,說:“不要小看她,她很危險的。一個人毫無悔意地殺了那麽多人,還躲過法律,給自己爭取到瘋人院裏來,然後策劃逃之夭夭,結果呢,就在剛逃不久同一天又公然敲開門回來!就算不是瘋的,也是個狂的。小心看護!你要是做不到鐵下心,就反複告訴自己,她是瘋子,她是殺人犯,看守她就是保護人類!保護人類你懂不懂啊,保護人類不是啥形而上的概念。保護人類就是保護你媽、你爸、你鄰居、你情人、你自己……保護人類就是把蘇複醒這種家夥關進籠子……”黎組長第一次發現自己原來還能這麽流暢、**地講完一通話,他突然很興奮,他想,這應該是聽達一緯神父的布道所得。

“噢,知道了,我懂了。”

在鄭老頭兒走後,陳降迫不及待來到洗手間,將自己牢牢反鎖在洗手間裏,然後打開了那本褐色的日誌。

日誌內頁寫著Rew•Sue,這大概是指蘇複醒的名字?她看了看時間,已經快到九點,她隨便打開了一頁。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蘇複醒的字,她臉色發白,握著日誌的雙手似乎血液被抽幹一樣麻木——這分明就是她自己的字!如果不是,也實在太像。驚慌中,她開始閱讀這一頁的內容:

夢:實驗品

我好像在某個太空艙,不……好像是地下室。

光似乎有些暗,但儀器的光和一些細微的白熾燈之光讓我勉強看清周圍,不止兩種顏色的光。這是在……某個地下實驗室。

我看見周圍有人……軀體……零落的。

但他們不像正常的死亡的人。這些人和殘肢,沒有毛發,一模一樣,很像……假人,至少不是自然中或社會中生長的人類。

很像……實驗品。

寒然。這是一個怎樣的實驗室?

我細細推測,大概是我們被監禁了起來。好像又不對,隻有我被監禁了起來,我在……玻璃器皿中,像一株植物那樣培育著。然而,那些如同假人一樣的死亡殘肢或許都是已報廢的試驗品?

我也是殘肢……我也是殘肢……

我是活著的殘肢!

我也是殘肢,但我沒有死。我獨自被關在半封閉的玻璃器皿中,無法大幅度動彈。我是一個怪物,我隻有一隻手臂,和手,沒有食指的手,隻有四根手指頭,我一隻嘴長在掌心上。我被細胞溶液和一些像組織纖維的東西纏繞著、浸泡著。

這就是我,可是我不知道我的眼睛在哪裏,我是如何看到這一切的。

有人進來……

黯然的光線中我看見了一個穿著白大褂的人。我知道他是實驗室的主人。他進來看我,像是某種例行檢查。整個地下室是否隻有我唯一一個活物了?他培育出我這樣一個怪物是為了幹什麽?我思索。

思索無果,不願多想,也不能多想。我隻想要出去,我隻想要出去。

這種意誌無比堅定,即使身軀無比殘破。

那些死掉的殘肢們呢?

他們是否也和我一樣想要逃出去?

總之,我要逃出去,因為我感到了存在,所以我要逃出去。

他走了。

我在不斷嚐試和摸索中想要弄出一個逃出這個極怖之地的方法。後來……我發現,我隻要食用散落在我周圍的死人肢體,我的細胞皮肉便開始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生長。

長出完整的軀體,也許能逃出去!

幾天後,這個怪物(我)發現,他的食指突然長出來了!

這讓他非常非常驚喜。

他(我)非常期待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他(我)非常期待軀體能夠完整,期待逃出去!

外麵有他(我)從未見過的陽光嗎?

在他(我)沉浸在一種暗自的興高采烈中時,那個穿著白大褂的人又進來了。

天啊!我這時才發現,其實他一直把那些試圖逃跑的試驗品處理掉了——處死了他們。

原來這裏不止我一個活物的。他此刻又從別處轉移來了一些活的實驗品,然後,就在這裏,就在我的麵前!處死了他們!

實驗品在他的腳下死去。

他朝我走來。

他是不懷好意的。

在驚慌之中,我迅速咬掉自己的食指。

他看見我時,我仍然和以往一樣。一隻手臂,四根手指頭,掌心中一隻嘴的怪物。

他看著我時,我解讀不了他的眼神。

然後他轉頭走掉了。

陳降合上本子,聽見了外麵的廣播聲如暗啞的機械在叫囂,一遍又一遍。

請各位神之羔羊準備到大廳,不得缺席。

請各位神之羔羊準備到大廳,不得缺席。

請各位神之羔羊準備到大廳,不得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