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謊言•Falsehood

聖愈院小型會議室

這間會議室是由一間儲藏室改造的,因此它沒有窗,密不透風。

17:00,達一緯神父來到這間密不透風的小型會議室,坐在主席台位置上。在他對麵坐著的就是安全部門部長陸鎔。左邊和右邊分別坐著於牧師和福牧師。這個四人小型會議便開始了。不用說,會議的主題當然是關於蘇複醒的。

除了這個會議室之外,聖愈院還有兩個會議廳。一個是用於接待外部賓客和上級檢查的國際會議廳,那個會議廳寬大、通風、采光度極佳,裏麵有諸多和整個聖愈院古舊氣息不符的現代化設施:5K巨屏顯示器、全息技術投影儀(據說這是聖愈院院長達一緯神父得到主教廷的專項資金支持,聯合軍用科技公司修建的,此項技術因成本太高尚未在民間普及。)、秒速同聲傳譯器、跟蹤定位專用搜索引擎係統(該項引擎也是讓人大開眼界的新技術,聖愈院內很多工作人員聽過它,但從未目睹過它真正的運作。它能通過人體內植入的樹脂質芯片準確定位人體的位置,體內各種指數的數值、血壓狀態、心率等,均能快速傳感。同樣也是聖愈院取得主教廷財政支援,委托科技公司開發的係統,但此項係統因觸及到法律禁令,被政府查封後停止使用,還處以聖愈院數額巨大的罰款。不過,據傳聖愈院高層仍然在偷偷使用該技術。)。

國際會議廳北麵還設有一個碩大的自助餐台,旁邊有暗門,內裏連接著廚房,大廚們會在賓客開會時緊鑼密鼓地準備豐盛的食物。國際會議廳僅僅在每年11月對全員開放一次,平時看管十分嚴格,私下為院內高層內部聚會、休閑的場所。用安全部部長陸鎔的那句話來說,“這是這個鬼地方唯一的樂子了。”

另一個會議廳是開放式的,比國際會議廳大了三倍,每天供員工開會和眾禱會使用。

聖愈院的教會式管理滲入了院內所有人生活、工作方方麵麵。

每天早上9:00定時有一次朝禱會,夜間21:00有一次晚禱會,均由院長達一緯神父主持,而且要求所有員工必須參與,借助眾人禱告的力量,呼喚聖母與聖靈給每個人的心靈進行洗滌和贖罪。

聖愈院共300多號工作人員每天聚集在此進行禱告,所以每日眾禱會場麵都異常壯觀。達一緯神父對於員工平時上班狀態並不多過問,他關心的隻有眾禱會的情況。所以朝禱會和晚禱會的考核製度是十分嚴格的,除非病入膏肓,否則員工絕對不能不在場,一旦發現不在場就會被扣去在其聖母麵前的忠誠指數量化分,這個分數直接與薪金掛鉤。達一緯神父堅持對眾禱會進行錄像,還會從中選出特別壯觀的,經排練後秩序井然、人們情緒高昂的片段,剪輯成短片,送去主教廷,同時也抄送給當地政府,以示聖愈院是一座虔誠、慈愛的神聖療養院。

為了同時討得主教廷和上級政府的歡心,達一緯神父沒有少費功夫。在他下令剪輯出的短片片段中,加入了大量排演後的盛況。例如,在眾禱會的禱告結束語中,達一緯神父要求每位員工高呼:“哈利路亞!我主榮耀!我聖母榮耀!我主教廷榮耀!我執政黨榮耀!”當然,達一緯神父也從來不會給除高層少數人員外的人透露,在眾禱會前給予每個人的“聖酒”都是摻入興奮劑和少量致幻劑的飲料。

很早以前他發現,自使用了這個方法之後,眾員工們興致比從前高出太多,甚至對“聖酒”產生了依賴性,在這個荒蕪人煙的地方,每一次的眾禱會都成為員工們唯一期待的時光。達一緯神父的確是個腦袋靈活的人,這是聖愈院裏公認的。

而小型會議室呢,就是一個隻有極少數人在突**況下才會用到的地方。在這個地方所討論的事情,八成都離不了聖愈院中出現的各種應急情況和病患觸犯條例法規如何處置的情形。一般來說,每次都會有安全部門的人參與。

達一緯神父:“誰先把情況給我匯報一下吧。”

陸鎔:“嗯……這個事情發生得挺突然,也奇怪。我從吳師傅和幾個警衛那兒了解到的情況是這樣的:下午3:30左右,吳師傅聽見有人敲大門,打開後發現是蘇複醒。在這之前,沒有任何關於蘇複醒失蹤的消息,也沒人發現和匯報蘇複醒逃走了。但是從R區那邊的消息來看,蘇複醒上午還在院內。我們安全部門調出了所有出口的監控錄像,根本沒有發現蘇複醒逃出的蹤跡。從我們調出的監控錄像來看,蘇複醒最後一次出現在錄像中是12:04,在膳堂,並沒有異常跡象。所以現在我們推測她是在12:04~15:30這段時間離開的聖愈院。關於這段時間是否有人看見她,和其他線索,我們也正在搜集中。”

達一緯神父:“噢,所以呢,所以你覺得這反映了什麽問題?”

陸鎔:“這……我們也覺得奇怪啊……她自個兒怎麽又敲門回來了呢?”

達一緯神父:“我不是在問你這個,現在我要聽聽福牧師和於牧師這邊的情況。”

福牧師:“神父,我和於牧師,分別作為蘇複醒曾經的和現任的療愈牧師,在對她的接觸中,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她不是一般的人。此前我也建議過很多次,將她列入重點監護對象,希望院內能劃撥更多的精力投入在研究她身上,可是得到的批複都是還在商議中,我們遲遲都未行動起來啊。她現在可以在聖愈院重重監控下消失,這種情況說起來,都實在讓人覺得有點兒超自然……”

於牧師:“是啊。那時福牧師是從我手中接過的她。蘇複醒的情況讓我很頭疼,她是一個讓我很不解的病人,我那時就發現,對她的各種精神測試都幾乎是無效的。我們也籲請聖母聖靈的力量來療愈她,甚至覺得她身上有惡魔的力量……但是驅魔的治愈是需要經過嚴格審批的,我們又沒有切實的證據……”

達一緯神父哈哈大笑起來,說:“這話實在是扯遠了,二位,回到我們今天的事情上來。現在沒有必要把一個人神秘化。惡魔的力量……我就不予置評了。我們現在隻需要確定一點,複雜的情況請簡單化。於牧師、福牧師,你們在神聖療愈也是經驗非常豐富的人了。我相信你們見識過的棘手的病人不少,蘇複醒的情況也許是你們一廂情願了。‘奧卡姆剃刀’是怎麽說的?”

福牧師:“最簡單的可能往往是……”

達一緯神父:“對嘛。最簡單的可能往往才是那個正確的答案。就算我們相信神與魔的力量,也不代表我們需要把任何事物神化和妖魔化。驅魔什麽,先免了吧。這次出這樣的情況,我是可以同意將她再進一步監護起來的。然後,我希望你們全麵掌握她的思想。說通俗點兒,就是要滲入到她意識內部,去把她那些在你們看來不可解釋的東西全部讀透。然後我想請福牧師交給我一份關於蘇複醒的精神情況匯報,我需要你把你們所感到的那種魔鬼的力量轉化成現代科學詞匯,不論如何,都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也再做一個蘇複醒皈依主的可能度測試。我準備把這份報告作為年度案例呈報給主教廷。你們並不是活在上個世紀的人,你們要相信科學和宗教,都是我主的顯現是吧?你們也知道,現在各大教會都麵臨著轉型,要和現代科技接軌,不能還搞中世紀那套神神鬼鬼的東西,老是和從前一樣,那多沒勁啊!”

福牧師:“好,我們目前對蘇複醒的觀測有個確定的結果,她是具備多重人格的,這個人格數量的統計還尚不確定。她作為案例是非常好的……很好的。因為她情況太特殊了,她每一個人格看起來都相當正常,沒有任何戲劇化衝突,也沒有典型的抑鬱狂躁人格。”

達一緯神父:“多重人格不是什麽新鮮事。這裏的病人,十個中九個都是這樣。至於戲劇化衝突,也正常,隻能說我們遇到的是一個稍微嚴重的病人罷了。話說回來,陸部長,這次的會議我主要是想叫你來說的。剛剛那個問題你想好沒?你是怎麽看這件事的?”

陸鎔:“哦……蘇複醒她……哦……”

達一緯神父:“別再扯蘇複醒了!不要把責任推到一個病人身上。這次情況就很簡單,就是你們安全部門的問題!安全部門的資金是最多的,我不知道你們花在哪裏了?福牧師、於牧師,現在暫時沒你們的事了,可以先走了。”

會議室隻剩下達一緯神父和陸鎔兩個人。

達一緯神父:“陸部長,我為什麽老是強調遇事要承擔責任,遇事要簡化思維。因為在我看來,問題就是出現在了你們部門,院裏的出入口肯定有漏洞。不然你說她怎麽就會憑空消失?還有,她這次是自己敲門回來,要是她不回來呢?你覺得你還保得住你這部長的職位嗎?你還會有資格來國際會議室撒歡兒嗎?在她下一次又敲門回來之前,你們部門最好先好好全麵檢討一下這事吧!”

當禁閉室的門沉悶關上時,陳降明顯感到,最後一絲光被拒斥在門外了。

在三個警衛將她推進禁閉室之前,她聽到其中一個警衛對她說:“先進去給我規規矩矩思考一下,什麽時候出來就得看我們部長心情了。”末了又補充了一句,“反正你也沒少蹲過這兒。”

這般漆黑的環境,很適合沉沉而睡的。陳降突然想起,曾經在某個雨天,她在臥室裏關上窗簾和門,從午後一直睡到傍晚。但是現在這裏既不是夜也不是臥室,她除了感知到潮冷的水泥地麵,其他什麽都感覺不到。

她用手摸到了牆邊,然後坐了下來。她心裏再度確認了一次,這裏是鐵門僵硬如牆的禁閉室,哭鬧喊叫也不會有人聽見,即使被聽見,也不會因此被放出去。

呆坐良久,她開始恢複肉體上的感知。隨之而來的是一波強烈的不適感,口幹舌燥、胳膊上的疼痛、腰部肋骨處瘀青,這些讓她的腦袋漸漸空了。她開始想,自己剛才可能反應及時就會跑掉,又或許該在守門人看到她那一瞬間就逃……

想來想去,她發現,自己剛剛是絕對沒有機會逃跑的。那麽一會兒呢,一會兒或許有機會,隻要被他們放出禁閉室,或許能夠有機會找到一兩個正常人幫助,再找機會逃。首先……首先得出禁閉室。然後,她想到,現在唯一的證據就是在牆外石頭下的身份證,隻有身份證才能說明一切。那麽有沒有機會向外界取得聯係呢?她的朋友、熟人也是可以證明她的身份呀。對了……手機,但是手機被警衛拿走了。這瘋人院裏始終還是有與外界通話的自由的吧?隻要能與外界通電話,也是可以的。想到這些,陳降稍微踏實了一點兒。

現在的問題是,他們不會就把我遺忘在這禁閉室了?有這個可能嗎?應該不會。蘇複醒不是一個重點觀測人物嗎?應該不會忘記她的。會把我關到什麽時候呢?……現在應該快到……晚上了吧。

過了一會兒,禁閉室外突然有了動靜,好像是開鎖的聲音。接著,鐵門下的一個小窗口“轟”的一下開了。一大束光透進來讓陳降眼睛非常不適。

“蘇複醒,你的餐。”聽上去是那三個警衛當中的一個的聲音。隻見一個方盤從小窗口處砸了進來,然後小窗口就迅速地被合上,鎖上了。

陳降突然驚覺,逮住這個機會,大呼:“我什麽時候可以出去?!”

等她把話問完,那警衛早就走開了。

但是從走廊遠處傳來警衛不耐煩的聲音:

“部長說等你想清楚你自己是誰,就可以出來了!”

等我想清楚自己是誰。

陳降不禁內心發笑。我是誰,這難道不是一個哲學問題嗎?

在黑暗中,她摸起了方盤,竟然隻感受口渴,卻不知道饑餓。

21:00

聖愈院大型會議廳

晚禱會開始了。達一緯神父身著一件深紫色帶有燙黃金邊的袍子,緩緩走上主持台。背景音樂開始通堂播放,那是個聖愈院自創的曲目,叫作“病:神聖的賜予”。歌詞是由達一緯神父親自寫的,據他所說,為了讓所有人懂得聖愈院的信仰和信念,歌詞用了簡單、通俗的語言,適合反複吟唱。

病:神聖的賜予(眾人合唱)

失去天堂,未至地獄,

人間放逐,生而向死。

死亡是病,死亡是病,

一切有朽,皆為疾病。

不朽之神,賜下疾病。

啊,

啊,

誰又敢說,自己沒病;

啊,

啊,

誰又妄言,他已痊愈;

啊,啊——

我們都有病

我們都有病

若不承認病

才是神經病

啊,啊——

亞當有原罪,原罪即是病

夏娃有原罪,原罪即是病

上帝造人類,賜予我們病

亞當夏娃生後代,

後代皆有病,

你媽也有病,

你爸也有病,

父母生了你,

難道你沒病,

認清你的病,

方可至聖愈!

這病可治愈!

全借他偉力!

這病可治愈!

全借他偉力!

治好你的病,

你媽你爸都痊愈!

治愈疾病憑借神!

人類複興就靠你!

這首曲子的節奏先是舒緩,後是急促,以至**,很有在禱告時的情緒起伏感。

每當播放這首曲子的時候,安全部部長陸鎔就渾身起雞皮疙瘩。在他的記憶裏,他來聖愈院已經10年,一路從保安人員做到安全部部長,憑借的就是一雙敏銳的眼睛和一副體力充沛的身軀,他為聖愈院的安全維護做了很大貢獻。最重要的是,安全部門人員流動性極大,當與他一同到來的同事皆辭職而走或被掃地出門後,隻有他一直堅持。其實,至今他都不太適應這裏的教堂氣息,對於無神論的他來說,最不喜歡的當然就是每天舉行的兩次眾禱會。但自從達一緯神父使用了含LSD致幻劑等興奮添加素的“聖酒”後,他對眾禱會的感情就變得複雜了。

“聖酒”總是讓他想起自己年輕時代曾在國外度過的那一段不長不短的“**歲月”,周末的“Weeds Party”實在讓他心曠神怡。那時還是90年代初,他所在州的大麻尚未合法化,他參加的“Weeds Party”是一個不能直呼其名的派對,而是借以“癌症互助會”民間組織之名,在一位大佬的家裏進行的。每周末都會開展,使用嚴格的會員製度。後來這位大佬因涉黑被警方逮捕了,“大麻派對”自然也就從此消失於世了。

《病:神聖的賜予》在耳邊一遍又一遍地播放,但是陸鎔自動屏蔽掉它的幹擾,開開心心地喝下了那杯“聖酒”。聖酒對於他所起的生理作用持續並不長,一般會持續半個鍾頭。而這半個鍾頭,正好是達一緯神父在台上講話的時候。陸鎔懷疑,這聖酒起作用的時間都是經過精確計算的。當他喝下一杯聖酒,他就感覺到自己年輕了一回。耳邊的音樂似乎也變成了迪廳裏的舞曲,自己仿佛回到了那個“Weeds Party”,各種膚色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在或急或緩的音樂中擺動著身體,時而拿起一塊大麻蛋糕放在嘴邊品嚐,時而抽著大麻卷煙,和舞伴一起尋歡作樂。

“唉。可是如今那兒的大麻都合法化了!真是生不逢時啊!”陸鎔心裏難免有些小惆悵。

在“聖酒”的微醺下,陸鎔恍然地看著台上講著話的達一緯神父,似乎像看到了天使。達一緯神父頭上有一圈兩圈溫和的光暈。雖然那可能是燈光效果,但是給眾人的感覺,就像是一群孤兒見到了失散已久的慈父,實在讓人無比激動。

眾人們都微醺著,含著淚和笑容聆聽達一緯神父的講話。大家或許根本不知道達一緯神父的話哪一點觸動到他們了,但是眼淚和幸福的笑容,這是抵抗不了的物理反應。一些很年輕的員工小夥兒荷爾蒙旺盛,在聖酒的刺激下,又聽著神父的演講,甚至忍不住衝動高呼:?

“哈利路亞!達神父是我主派來的天使!”

接著,眾人也會接著一句“哈利路亞!”

這個時候,達神父會停下講話,帶著愛意的目光撫慰著台下的眾人,做出感激的手勢,無比誠懇地說:“我主榮耀!我們作為病人,也請大家為聖愈院裏的病號們禱告!”

今天這樣的情況再度發生了。

也許是因為今天的聖酒特別有效,晚禱會**迭起,不少員工在聽到達神父講到“我們都是神的孩子,我們被賜予了病和罪,但我們不會被拋棄”時,都流出激動的眼淚。演講末尾,達一緯神父仍然一如既往地說道:“請大家為聖愈院裏的病號們禱告。”

此時,一位剛來的員工在聖酒的興奮作用下高聲朝著眾人和神父問了一個問題:

“這裏的病人們——他們也是神的孩子嗎?”

達一緯神父愣了一下。但他沒有停下繼續退台的腳步,似乎裝作沒有聽到的樣子。也沒有立馬回答這個問題。

“也……應該是吧……噢,不……”

一位工作人員小聲回答道。但他很快收回了自己的話,盯著神父。

“哈,別傻了!他們要是的話,怎麽會沒有資格參加我們的眾禱會!怎麽會沒資格喝聖酒?”另一工作人員回應說。

“對啊,神隻是我們的神,可不是他們的!”一個聲音中帶著少些憤怒的禿頂中年人朝著新來的年輕人說著。

“可是……那我們為什麽要為他們禱告呢……既然我們的神又不是他們的神……”年輕人問。

“因為他們不信神,他們是魔鬼!他們信的是魔鬼。”

“他們又不算人,最多算……半個人!”

“我們都是神的孩子,他們曾經是!我們都有病,他們也有病。我們的病和他們的病不同!”

此時,大家的情緒激動,此起彼伏有了討論。因為這是一個從來都沒被提起過的問題。

這時候,達一緯神父緩緩回到講台上,對著大家露出一個溫暖的笑容,接著,表情變得嚴肅,聲音變得極度肯定和具有穿透力:

“既然大家對這個問題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我作為一院之長,不得不為大家解解這個疑惑了!首先,請大家記住,所有人都是神的孩子!我們作為神的信徒,神忠實的仆人,必須有這一點覺悟,也必須用一顆無別分之心對待所有人!但是,這裏我需要強調,聖愈院中的病人是個極為特殊的群體。大家想知道答案嗎?不信神的人是神的孩子嗎?今天我就以聖母、聖靈之名,在這裏告訴大家——不信神的人,也是神的孩子!隻能是,絕對是,必須是,毫無選擇的是!隻是——他們並不知道自己是神的孩子,不相信自己是神的孩子,不承認自己是神的孩子!他們被惡魔迷住了雙眼,喪失了信仰,喪失了主!而我們這些認清了自己的人,有義務拯救這些黑暗中的靈魂!

“那麽,他們的神是不是我們的神?既是又不是。說是,是指一個讓他們皈依我們的神的最終可能性——而且這個可能性是一個必然性!因為——我們的神——才是真神——真神是——真神是萬物——真神統領一切。他們最後才會明白的!當他們明白時,就會成為神的信徒;說不是,是指他們現在所處的迷障!他們現在所相信的不是我們的神,而是和我們的神的敵對方!所以,要警惕他們,警惕他們背後的魔鬼。我看大家露出驚訝的表情,不要驚訝。真理——真理就是充滿悖論的。大家好好琢磨一下我的話吧。哈利路亞!下麵請張牧師帶領大家進入懺悔禱告階段吧。”

眾人被達一緯神父的這段**演說所驚呆。不少人麵露激動和讚許的神情,還有一些人在琢磨達一緯神父所說的話的意思。但是無一例外的,他們都心服口服地結束了這個話題,認為自己得到了達一緯神父的答案。隻是那個年輕人,他滿臉還是遲疑的表情,似乎對達一緯神父剛剛的話感到有些不舒服。但是,他卻說不出哪一點讓他不舒服。

而陸鎔呢,他根本就沒有聽進去達一緯神父的話,除了那些讓人享樂的場景讓他開心之外,其餘任何一個眾人**高昂的場麵都讓他覺得有點兒可笑。特別是麵對著一大堆神啊、惡魔啊之類的辭藻,他隻是覺得達一緯神父在瞎扯。而且,幹安全這一行的人,講得是實實在在的證據,來不得半點兒虛假,神在哪裏,惡魔又在哪裏,這些沒有證據的東西,為什麽要去談論他們。

聖酒效用消失後,陸鎔就開始坐立不安。而接下來,最難熬就是集體的懺悔時刻。

每當到了集體懺悔時刻,陸鎔心裏都憋得難受。但表麵上還是得裝模作樣地與眾人一齊禱告:“聖母啊,聖靈啊,請治愈我的病吧!”但是,在他的內心深處始終在憤憤地說,“我不相信這些狗屁!”他始終覺得自己是沒病的。這兒的病人、員工、牧師,乃至達一緯神父才是病入膏肓了。甚至有時候他會懷疑,達一緯神父是個明白人卻在那兒裝糊塗。這裏的人,人人都愛裝。那麽別人裝得那麽開心、那麽虔誠,自己何不如也裝裝好了。畢竟這裏收入不菲,還有“藥”可以磕。

但是,讓陸鎔很惱火的是,無論他怎麽裝,都是裝不到出神入化的境界,這種偽裝也讓他打心裏痛苦。每年對所有員工的虔信度考核都讓他頭疼,而達一緯神父總是以他悟性不高的緣由不讓他進入最核心的領導層。對於核心領導層,他倒是沒興趣,可是他在乎的是關於核心領導層豐厚的福利。他始終覺得自己在這兒幹了10年,也該享享福了。

在集體懺悔的時間,陸鎔表現得心不在焉,此刻,他在想關於蘇複醒的這一蹊蹺事,覺得毫無頭緒。明天還得召集部門人員開應急會議。

22:30

禁閉室

是要如何想清楚自己是誰,是要如何向陸部長招供,才會有證明和出去的機會呢?陳降在潮濕黑暗的禁閉室中思量著。她現在的情緒比剛剛鎮定多了。

但當她一思考這個問題,思緒就無限飄逸。她認為這是一個難題,麵對這些陌生人,要證明自己不是某個人,是否就先按照他們的想法那樣承認呢?

“到底是陳降還是蘇複醒,這都是不重要的。在此刻,我是誰都不那麽重要了,對於他們來說更不重要。也許我暫時不應該執著於這個了,以前我會以為‘我’就是這個宇宙的唯一。但如今也真荒誕,我原來是可以被替代的。此刻,我不就成了蘇複醒嗎。當務之急,存在才是最重要的,隻要出去就能生存下去。那麽,最好的方法是既不需要違心地承認自己是蘇複醒,又不去激怒他們。”她想。

這時,禁閉室的門開了,一束強烈的光照了進來。陳降對這猛烈的光感到不適應,仿佛外麵是另外一個世界。

是陸鎔親自開的門。他巨大的身軀矗立在禁閉室門口,再將光一點點遮去。

陳降抬起頭來,看見陸鎔背後站著兩個警衛,已經不是最初抓她進來的那幾個人了。

陸鎔目光與她對峙許久,她仍然一動不動地坐在水泥地上。

“去,你去把她扶起來吧。”陸鎔對身後一位年輕警衛說。

年輕警衛走到陳降身邊,一把將她提起,然後拉到陸部長麵前。

陸鎔再仔細打量了陳降一遍,試圖從她的眼神中看出點兒什麽東西。

“蘇複醒,蹲禁閉室感覺如何?”

……

“準備好出來了?”

“嗯。”

“那說,你現在是誰?”

“我……我就是我啊!”

“你的名字?!別給我耍花樣。”

“我的名字,這……重要嗎?”

“你給我聽好。為你這事我可沒少費心!我不在乎你有多少個人格,也不在乎你怎麽裝瘋賣傻,我從來不信你所說的話,你隨便叫什麽名字都不關我的事。但現在不是你耍嘴皮子的時候,否則禁閉室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我要你給我老實交代你是怎麽跑出去的,我們安全部門的工作一直很嚴格!這麽多年來從來沒有人跑出去過,是不是有人幫你?至於裝神經病、裝多重人格這些橋段就別整了。那幾個牧師相信你是精神病,那是他們傻。我早就看穿你一直在裝,這一點,我清楚!你也清楚!”

“好吧,我會交代的。”

“這就對了。跟我來吧。把她帶到安全部門去。”

從禁閉室到安全部門,有兩條路。一條是穿過聖愈院的大堂,繞過院長辦公室和國際會議廳,再往裏走,經過膳堂、幾間不同功能的治療室,就能到達陸鎔的辦公室;另一條路則是從聖愈院內門外的小道過去,隻需穿過一條長廊,再經過內門外廣場邊的小路,推開一扇玻璃門,即可抵達陸鎔的辦公桌前。這是安全部門的另一扇門,這扇門之所以連接了透明的玻璃窗,是為了方便安全部門裏的人時時警惕和監控外麵的情況,但是這條路是所有人都比較少走的。

此時陸鎔帶領著兩位警衛,看押著陳降從聖愈院內門外的小道行路。夜已深,暴雨過後的空氣非常清新,陳降呼吸到屋外空氣後,頓時覺得舒服多了,仿佛身體內又重新有了力量。當他們急急地走過廣場邊時,陳降發現有三兩個穿著灰色病號服的男人經過長廊邊,他們的表情呆滯,穿過廣場,與陸鎔擦身而過。這時,陸鎔朝著他們大喝一聲:“還不滾回去!23:00就準時宵禁了!到時被逮著就蹲小黑屋吧!”

三人聞聲而逃,其中一人丟下了半瓶沒有喝完的水。陳降見狀,立馬掙脫開年輕警衛,彎身就去撿那一瓶水,不料腳一滑,摔倒在地上。因為剛好摔到了腰上的傷,她發出“哎呀媽呀——痛死我了”的號叫聲。兩名警衛吃了一驚,慌忙逮回她,原以為她是想借機逃走或是歇斯底裏地發瘋,結果隻是口渴而已。陸鎔立即上前撿起了那瓶水,攥在自己手中。

陳降這一踉蹌,倒把陸鎔逗笑了。那一瞬間,陸鎔覺得蘇複醒變得比從前逗了,因為在他的印象中,蘇複醒是不應該出現在這種場景中的。他擔心自己的笑容被看到,於是立馬收起了笑臉,對陳降說:“渴瘋了是吧?人可以一天不吃飯,但是能一天不喝水嗎?哼哼。”

陳降眼巴巴地看著陸鎔手裏的那半瓶水,用祈求般的語氣說:“我想喝水,我快渴死了。”

“嗬。不急,不急。等你乖乖地招供了,就有水給你喝了。” 陸鎔嚴肅地說道。

幹了10年安全工作的陸鎔,他清楚地知道,人就是一台被設置得好好的物理機器,再強大的意誌、再美妙的謊言都是敵不過一次饑腸轆轆,一回口幹舌燥的折磨。而最快最有效讓一個人招出自己所隱藏信息的方式就是不給他水喝,這樣比不給他飯吃更加有效。受審的人往往在口舌缺水的情況下頭腦發漲,變得衝動、急躁,他們可以為了一口水而不惜一切。

“你這麽想喝水的話,就招供吧。早說早給你,我們也好下班。”陸鎔看著天色已晚,也想盡快了結這事。

“好……好,我現在就說,我什麽都招。先把水給我好嗎?”

“不行!”陸鎔低吼道,“你得先說!”

“部長,不如先給她吧,您看她現在這個樣子,也不能怎樣吧。”旁邊的一位年輕警衛實在看不下去陳降可憐兮兮的樣子。

陸鎔看了看年輕警衛,又看了看陳降。於是把水遞給年輕警衛,說,“你給她喂,隻許一口。多一點兒都不行!”

陳降用力撇開年輕警衛正給她喂水的手臂,自己拿著瓶子狂飲而下。

“呀,力氣還真大。”年輕警衛甩著手說。

“哈哈哈哈……”陸鎔突然笑了起來,任由陳降把那半瓶水喝光,他樂不可支地對陳降說:“聖酒都沒有這麽好喝,是吧?噢,對,哈哈哈哈哈,你沒有資格喝聖酒,因為……因為你是個垃圾。哈哈哈。”

她喝完水後的樣子,看上去就像是一口氣跑完1000米一樣。她喘著氣說:“我……我招供。我都招。”

“很好。那就別耽誤我們時間,現在就說,我錄下音做個存檔。”

“好,好。我帶你們去看,就不遠……”

“看什麽?”

“看我怎麽逃出來的,看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就在院牆外……”

“那外麵有秘密出口?”

“是……”

“你說在哪兒?”

“就在院牆外,那邊有一棵榕樹,看見了嗎?”

“王警衛,你出去檢查下!蘇複醒,你最好老實點兒。”

“等等……我去指給你們看吧,樹下那塊岩石……是在那兒。”

“老實待在這兒。王警衛、畢警衛,你們倆一塊兒去,就那榕樹下,把那大石頭掀開,附近都仔細搜查下。看一下有沒有秘密通道之類的。”

兩警衛很快出了門,帶著強瓦數的手電往榕樹那邊走去。陸鎔用懷疑的目光盯著陳降,說道:“你現在可以告訴我,那樹下究竟是什麽?”

陳降看到他冰冷的目光,似乎感覺到他根本不會相信樹下和附近會有秘密通道的說辭一般,她心裏有些害怕,但卻不知如何作答,看著兩個警衛已經到了樹下,估計就快掀開岩石了。她內心祈禱著,趕快掀開岩石看看吧。

“蘇複醒,問你話呢!”

“我……他們看到岩石下的東西了嗎?那下麵……有東西……”

“什麽東西?!”

“一個可以證明我身份的東西……”

陳降話音剛落,就被陸鎔一巴掌扇倒在地上。腦袋裏充斥著無法消徹的耳鳴。“我要你交代你怎麽逃出去的!誰在幫你!你他媽的想什麽呢?”陸鎔大吼,“你想什麽呢?到底在耍什麽花樣呢?!”

看著陳降倒在地上不起來,陸鎔開始用腳踢。“起來!別他媽的給我裝死!”

“報告部長——這邊樹下什麽都沒有!”是兩位警衛的聲音,他們已經把岩石掀開,把榕樹方圓幾米內仔細審個了遍。

“給我仔細看看!岩石下有沒有什麽東西?任何細節都不要放過!”陸鎔一聲吼了回去。

然後他看著腳底的陳降,怒火中燒。這個小娘們兒竟然敢耍他——一個聖愈院安全部門部長,幹了10年安全工作的中年人。這個蘇複醒,她不僅講話賣關子,還想著騙出院牆外,估計是想要有機會逃跑吧。

“臭娘們兒!看老子不打死你!”陸鎔看著腳下的陳降,想起他多年前離家出走的老婆,也曾這樣被他打過。這個畫麵實在讓他似曾相識。

一陣密集的腳踢砸在陳降腿股、腹部、腰間,她急促地呼叫著。

這時,兩名警衛已經返回,年輕的警衛實在看不過去眼前這幅畫麵,於是趕緊對陸鎔說:“報告部長,我們的搜查已經完畢,請部長不要打出了人命。”

陸鎔停了下來,想到若是自己把她傷得太厲害,定是會被達神父說的。但是沒辦法,他實在是受不了女人騙他。他一旦打起來就收不了手,總是需要有人提醒他。

“部長,請小心不要出了人命,她看起來很虛弱,還請部長冷靜一下。”年輕警衛繼續補充。

“你教我怎麽冷靜吧,我真的受不了女人耍花樣。你們檢查了樹下?岩石下?如何?她是不是在耍我們?”

“報告,我們仔細搜查了,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出口或者任何可以用於挖洞的利器都是沒有的。”

這時,陳降艱難地抬起了頭,望著年輕警衛,問著:“什麽都沒有?……樹下,岩石下?什麽都沒有?”

“沒有。”年輕警衛答道。

“有什麽!你說啊?什麽證明你身份的東西?蘇複醒!”陸鎔怒氣未平。

“有的,一定有的。我的身份證……我的身份證……就在岩石下。”陳降用盡全身力氣,從地上爬了起來。她看著遠處那塊被掀開的石頭,和草地,想要親自跑過去看個究竟,“我的身份證就在那石頭下,不可能沒有!”陳降站了起來,用虛弱的聲音對年輕警衛說。

陸鎔把她一把抓住,阻止她走出去一看究竟。

“身份證?你要那玩意兒幹嗎?”

陳降滿臉的淚水,像是一個被困在地獄裏的人,朝著陸鎔大叫:

“你不懂的!我要我的身份證!我不是蘇複醒啊!”

“嗬嗬嗬嗬嗬嗬嗬嗬。”陸鎔發出冷笑,“我真是一秒鍾時間都不想被你耽擱了。蘇複醒,我們疲了。”

這時已是深夜23:00,聖愈院的宵禁時刻到了。

雨後晴朗的夜空,冷清的月光照在聖愈院哥特式的屋頂上,照在牆外的榕樹上,樹下那被掀開的岩石下空空如也,草地都平整如新。

每當聖愈院宵禁時,到處都是一片死寂。虔信神的人們在23:00早早入睡,被關押在病房裏的瘋人們也悄聲看著黑暗的四麵壁。他們或癡呆,或麻木,或睜著恐懼的雙眼聆聽黑夜的聲音,期待著或早已放棄了最終逃離這裏的那一天。也許從某種意義上說,寂靜的深夜,人人各自歸房,祈禱著第二天神的治愈,便是聖愈院井然有序的救贖。

月光下,聖愈院的廣場上,陳降嘶聲哭泣,哭聲足以驚動黑夜中潛伏在荒山野嶺中的野獸,驚覺著這個荒涼的宇宙,沒有一個人知道她究竟在為何而哭泣。警衛和陸鎔站在她身邊,目無表情。陳降看見淒冷的月光明明暗暗地灑在警衛與陸鎔的臉上,她似乎看到了他們前所未有的陌生的神情,詭異的笑容,寒冷的氣息,這一切觸動了她最深的恐懼。

恍惚間,陸鎔和警衛的臉漸漸在陳降眼中扭曲、變形,似乎變成了守門人驚呼的臉,然後是三個警衛蔑視的臉,接著變成走廊間那老頭怪笑的臉……他們無一例外地指認著自己是蘇複醒。他們,他們在共同編織著一個謊言。他們想要置她於死地。

“全是可恥的謊言!沒有蘇複醒!沒有她!隻有我!隻有我!你們都在陷害我!”陳降用嘶啞的聲音大叫起來,她朝著年輕警衛大叫,也朝著另一位警衛叫,也對著陸鎔大叫。她想要用衝破天際般的吼叫來戳破他們的陰謀,想要一直吼到他們的人形麵具全部脫落。

她大概認為,如果這是一個噩夢,那麽這樣的吼叫一定能拯救自己,讓自己醒來。

“沒有蘇複醒!根本沒有蘇複醒對不對!”朦朧中,陳降看到了年輕警衛露出了一絲同情的神情,於是握著最後的希望追問著年輕警衛。

天地間非常靜。隻聽到陸鎔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喂。福牧師,是的,這外邊出了點兒情況。對,是她。你們也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