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聖愈院•HolyAsylum

聖愈院/第1天

在陳降那顆對年月與記事十分敏感的頭腦中,她始終記得去年9月11日這個日期。就在那一天,她原本的生命軌跡就這樣永遠地改變了。

說到那件事,也特別奇怪。陳降並不是一個孤獨的人,隻是她做了不少看似孤獨的事。很多事情,她都不是一個參與者,甚至共享者。所以,她若是在去年9月11日那天,對任何一個人講自己的行蹤,或許現在就不至於陷入這般境地。但這就是她,她不是別人。所以她隻能陷入這般境地吧。

在大學時,陳降曾選修了一門關於福柯的課程,對於異類,監獄與精神病院此類的話題她有一種**的好奇。這種**的好奇讓她敢於接近與探索很多危險的事情。況且危險的本身,就是一種吸引。

因此,在去年夏天,陳降一直就計劃著要找個日子去市郊那所瘋人院訪問,然後寫一份相關的稿件。她這個想法隻是偶得,所以她誰也沒告訴,省得添麻煩。她骨子裏的懶散和逃離人群使得她享受盡了自己經營生活的樂趣,她所有的事情,幾乎都是獨自做了決定。但是這一次,事情卻沒有她想的那樣簡單。

9月11日這一天,在這個立了秋仍然悶熱的南方的下午,一個很難預測一場狂風暴雨是否會突然而降的日子。陳降一路離開市區內的喧囂和浮躁,到了市郊的那棟風格古舊卻仍然保留著濃厚的西式建築風味的瘋人院。頓時,她產生了一種奇特的感覺,她感覺到這棟建築似乎是有生命的物體,而且她覺得在她內心的一種故事似的遙遠回憶被激活了。這大概是她曾在小說裏想象過的事物,它呈現給她的模樣就是她曾經的想象。這時,她立即想到了愛倫•坡筆下的厄舍府:

當暮色開始降臨時,愁雲籠罩的厄舍府終於遙遙在望。不知為什麽,一看見那座房舍,我心中便充滿了一種不堪忍受的抑鬱。我說不堪忍受,因為那種抑鬱無論如何也沒法排遣,而往常即便是更淒涼的荒郊野地、更可怕險山惡水,我也能從山情野趣中獲得幾分喜悅,從而使愁悒得到減輕。望著眼前的景象——那孤零零的房舍、房舍周圍的地形、蕭瑟的垣牆、空茫的窗眼、幾叢莖葉繁蕪的莎草、幾株枝幹慘白的枯樹——我心中極度的抑鬱真難用人間常情來比擬,也許隻能比作鴉片服用者清醒後的感受:重新墮入現實生活之痛苦……

當天地間一些很簡單的自然景物之組合具有能這樣影響我們的力量之時,對這種的力量的探究無疑超越了我們的思維能力。我心中暗想,也許隻需稍稍改變一下眼前景象的某些局部,稍稍調整一下這幅畫中的某些細節,就足以減輕或完全消除那種令人悲愴的力量。

陳降心中的驚愕、淒苦與重創,似乎與愛倫•坡那般的感受隔空相望。甚至那一刻,她有一種身處恐怖小說的暈眩。

眼前這棟瘋人院是122年前傳教士們籌建的一座慈善醫院。後來經過社會變遷,它先後被改建成私人圖書館、旅舍,後又因荒無人煙的地理位置,廢棄過好長一段時間。但在本世紀初,它被改造成了一座“療養院”,管理權由教會的人掌握,因此又賦予了它一個宗教色彩濃厚的名字——聖愈院。聖愈院的製度也是借鑒了教會的禮拜模式,宗旨是通聖母和聖靈的力量,讓裏麵的“危險人物”與“病患”得以治療,也讓前來療養的人感受到信仰所帶來的心靈能量。

說是療養院,但眾所周知,這是一座管理森嚴的瘋人院,或者說它是個監獄。相傳裏麵關押著的大多數人是極為特殊的異類,他們是危害社會的心理變態者、具有特殊能力的嚴重精神分裂者、重刑犯,甚至還會有巫婆和通靈人士,等等。

關於瘋人院的流言從未停止過,有關它的辟謠也不絕於耳,但由於它在出入的管理上很嚴格,關於這裏的信息十分封閉,所以,聖愈院在世人看不到的荒野,越發神秘。

陳降沉醉在聖愈院建築的愛倫•坡式美學氛圍裏,她呆呆地凝視了幾秒鍾,然後在暈眩中抽身而出,走向聖愈院院墻,找尋它的入口。當她快接近那條很久都沒有修理過野草的小徑時,突然變天了。雨一滴一滴砸了下來,暴雨一會兒就要來了。

她從背包裏拿出雨傘,無意間瞥見了自己的身份證。她知道這裏有嚴格的搜身檢查程序,而她事前通過熟人取得了聖愈院中的某主治牧師的姓名與電話,那位主治牧師也在私下同意見她,並且囑咐她一定要向警衛稱自己是市精衛院的某某,隻有這樣才能進入。

陳降遲疑了一秒鍾,將身份證從包裏取了出來,向四周一望,找到了一個不起眼兒的陰幹角落——一棵榕樹下,那裏躺著一塊岩石。她掀開岩石,把身份證藏在下麵,然後朝著那扇高高的鐵大門走去,一邊走一邊在腦海中排演著接下來將要進入聖愈院的說辭。為此她有些興奮,畢竟聖愈院並不是一個一般人可以進去的地方。

當陳降走到高高的鐵大門前,她還在想著自己的背包會不會被翻開例行檢查時,門開了,頓時,一束略微古怪的目光投向她的臉。

那是守門人的目光,分秒間,突然變得嚴肅、驚訝起來,這讓陳降感到有些驚愕和不自然,她頓了幾秒鍾。這時,守門人就表情激動、使盡全力地一把將她抱住,她手上撐的傘都被守門人踩在了腳底下。這時的陳降就像是一隻全身被繩索困住、即將被捕殺的動物一樣,驚呼大叫。

可那個守門人叫的聲音比她還大。雨中,三個警衛聞聲跑了過來。

“我抓住了!我抓住她了!”守門人異常激動。

“把她弄進去!快!把她這包也拿著。”第一個警衛奪過陳降的背包,轉交給了第二個警衛。

“放開我!”陳降大聲呼叫道,“我是來找福牧師的!我跟他約好了!我跟他約好……”

但是他們的行為舉止就像根本沒有聽見她的話一樣,隻顧著將陳降往裏麵押,第二個警衛一邊押著她一邊用粗魯話語向守門人罵罵咧咧道:“媽的,居然給她跑出去了?!”

守門人驚訝地說:“我根本沒有看到她是什麽時候跑出來的……但是……她剛剛竟然自己敲門回來了!”

第二個警衛朝陳降大吼道:“把我們當猴耍呢?!”

此時,陳降大概已經聽明白了,自己是被他們認錯了。於是,她立馬解釋:“我不是這兒的!是來找福牧師的!怎麽回事啊?”

“閉嘴!”第三個警衛嗬斥了一聲,“吳師傅,你確定她剛剛是跑出去過?”

“是啊!真跑出去了!還是我親自給她開的門呢。真嚇我一跳。”守門人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真是在逗我們呢!蘇複醒?!”第二個警衛惡狠狠地盯著她。那種眼神仿佛不像在盯著一個人,而是盯著一個非人類,他一邊走一邊將陳降的背包從裏朝外翻了個透徹,把手機、錢包、筆記本等全部傾倒在地上。第三個警衛默默地回去把它們一件件拾了起來,然後裝在自己包裏。

三個警衛與那位守門人,緊緊押著陳降往聖愈院大樓那邊趕。

這時,在天邊忽然出現一兩道閃電。

一路上,任憑陳降怎麽向這四個人解釋,你們認錯了人,我根本不是你們說的那個人,蘇什麽的我根本不認識,快放開我之類的話,這四個暴徒一樣的人始終不理不問。

對此,她感到十分憤怒,但隻能暫時先跟著他們進了那個像教堂一樣的瘋人院大樓。

“至少這女人是我在這幾十年來見過最難辦的貨色!”守門人將他們送至瘋人院內,撂下這一句話離開了,然後將大樓正門沉重一關。那聲鈍響和整個密閉的空間使得陳降心一陣恐慌。她麵對著三個始終不肯鬆開她手的警衛,突然火冒三丈地大叫:

“你們有病嗎?你們到底要幹嗎?我說了我不是蘇複醒,你們認錯了!蘇複醒我不認識,關我什麽事!把福牧師找來證實吧,我這次來是見他的!再這樣抓著我,你們後果自負。”

“所以你這次又叫陳降了?”第一個警衛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第二個警衛和第三個警衛在一旁表情嚴肅地討論著……

“蘇複醒這次還真跑出去了。”

“哈,真是不可思議。”

“她既然有自信回來就肯定有自信再跑一次。”

“這個瘋女人你不能用正常邏輯來套。你沒看見她是腦袋有病的嗎?腦袋有病的人是沒有什麽正經計劃的。她被關得太無聊了,無非就是想我們陪她玩兒,陪她耗。”

“可別小看她,她可是陸部長名單中的頭號麻煩人物。你怎麽知道她到底有病還是沒病,是不是裝的?”

“她能沒病?她要沒病的話那就是我有病!所以我向你保證,她絕對是有病!”

……

在被押送至聖愈院安全部門的路上,陳降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糟糕感。

暴雨將瘋人院內的黴濕氣息全部熏蒸上來了。這時她感到自己口渴極了,但是在這樣的暴雨天裏,她的汗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她身邊的兩個警衛死死抓住她的手臂,另一個在前麵疾步領路。通往安全部門的長廊很長,而且十分安靜。一路上,陳降沒看見一個人。

可是後來發生的事情比她想象的還要糟糕。在三位警衛將她押進安全部門的大門後,警衛們便離開了,然後又是一聲沉重的關門聲,緊接著,陳降被迎麵一股重重的力量扇了一記耳光。

打她的是一個中年男人,這大概就是警衛口中所說的陸部長。她看著他的臉,便斷定這是一張經常打人的臉。

“繼續跑啊!垃圾!”陸部長狠狠地說,語氣中還帶有一種無名的蔑視。陳降不明白他的這種蔑視究竟是從哪裏來的,但自她十幾分鍾前闖進了這片奇怪的領地被認作蘇複醒後,她就感到自己仿佛已經墮落到連人都算不上了。

“啊……能給我一個說話的機會嗎?”陳降小心翼翼地抬起眼,又態度堅決地辯解說,“聽我說,你們認錯人了。”

陸部長不為所動,也沒有看她一眼,似乎根本沒有聽到她說的話,直接拿起內線電話開始撥號。

“你們弄錯了!”陳降忍不住歇斯底裏般大呼起來,因為她不喜歡這種完全被忽視的感覺。

這時,電話接通了。

陸部長的頭都沒有抬一下,說道:“蘇複醒被帶回來了。嗯,對,確認了。已經搜過身。人沒有什麽問題……是的,暫時還沒有其他情況……現在她就在我辦公室,放心,我會好好審問她的。”

“喂!喂!再這樣對我,我會告你們的!不要開玩笑了!”她再度呼出聲。

然而,她得到的回應卻又是一記響亮的耳光。

陸部長下手很重,一巴掌能把人打得發眩。麻木和疼痛感漸漸地在陳降臉上擴散、加深,然後消退。現在的她心已瀕臨崩潰,但她用盡全力忍住,又一字一句地對他說:“我不是你們在找的那個蘇複醒。我叫陳降,雙耳刀陳,雙耳刀降。是因為我和那個人長得像還是什麽?但是,真的不是我……在院牆外那邊有我的身份證!就在石頭下麵……我可以證明!”

“隨便你叫什麽,你每天變10個名字都可以。”陸部長幽幽地說,“你可是這裏數一數二的人物了,蘇複醒!我真是佩服你!我現在告訴你,你在這裏違規已經累計不下30次了。其中企圖逃跑也不下5次了吧,被嚴重警告過10多次,關禁閉室的次數也不少,你能聽懂嗎?你會做算術嗎?給你出一道算術題,你自己算算,還需要再累積幾次,你就可以終身不出院,也沒機會自殺了?要是能聽懂我的話就閉上嘴。”

“我不是蘇複醒!我不是她!”

接下來,她的小腹遭到了一陣猛踢,然後又是幾個耳光。陳降自然痛哭了,縮在牆腳無助地重複著:“我不是蘇複醒……我不是……我聯係過福牧師,求求你們放過我吧,隻要找他來問問,調查一下,就會真相大白的!”

“你還想找福牧師呢?!他上個月剛把你列為重點監督治療對象,你今天就逃了。真是浪費我時間。”他喃喃一句。接著,又撥了一個電話。

“於牧師,是蘇複醒這事,今天我恐怕問不出個所以然了,幹脆通知福牧師、達院長等人開個緊急會議吧。對,她在我辦公室。噢,沒有用。我懷疑她是多重人格犯了,她不肯承認自己的身份,她說自己不是蘇複醒,嗬嗬。蘇複醒具體逃出院時間未知,但是據病房的人目擊,她上午還在,所以判斷她跑出去的時間應該是下午。是的,她是自己敲門回來的。哦……我現在什麽都問不出來,她完全不配合。可能吧,可能還未恢複她本來蘇複醒的人格吧。這個我說不清!其他人也許好說,但是她,我從來看不出來是真的還是裝的。對對,我對她實施了一丁點兒暴力,但是沒有用……是是,我知道輕易使用暴力是不對的,這是我做得不好。可是對蘇複醒這種異類來說,我也是實在頭疼!願聖母幫助我們!願聖母借我們之手治癒這些病人!阿門!”

陳降在一邊聽著這通電話,心已跌入了無底深淵。因為這裏就是一個瘋人院,她的任何求救在他們看來,都隻是那位蘇複醒的一次精神分裂和多重人格的玩弄。可是,這究竟是為什麽?為什麽會出現這樣的事,又為什麽,偏偏落在了她的頭上?

她的腦袋亂成一鍋粥。口幹舌燥、筋疲力竭和身體疼痛讓她無法思考。

“蘇複醒,從今天開始,規矩點兒吧!”陸部長掛斷電話,然後向門外守著的三個警衛發了命令,“把她帶去禁閉室。”

她癱軟在地上,心裏冒出“完蛋了”三個字。嘴裏還叨唸著“放開我,我不是蘇複醒”,但聲音已然沒有了什麽力度,然後硬被三個警衛拖了起來。

在押送陳降至禁閉室的路上,從膳堂與大廳的連接處走廊邊躥出了一個穿著病號服的老頭兒。

那老頭兒眼睛緊盯著陳降,突然神情驚喜地叫了出來:

“複醒!回來啦?可別哭啊!這可不像你!”老頭兒笑聲詭異,“先準備關幾天小黑屋吧。哈哈哈哈。”

在這一陣詭異的笑聲中,陳降突然意識到:這也許真的是大難降臨了。

在路上,她開始梳理著這一切:

奇怪了。

這是一座瘋人院,今天從這裏跑掉了一個叫作蘇複醒的人。

然而她為什麽剛好就這一天下午出現在了瘋人院門口。

而她,為什麽又剛好把自己的身份證藏在了岩石下。

最奇怪的是,為什麽他們都認定她是蘇複醒。

這一切,都多麽像一個密謀。

在這種無可名狀的恐懼和無助下,她似乎感覺到整個聖愈院在一點點變形,門與窗都快要將她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