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叢林•Midwood

“蘇複醒,嗬。你覺得你逃的掉嗎?”

“跑吧,跑吧。既然你的人生就是一場逃亡,你從東逃到西,從南逃到北。你逃掉了你的過去,你逃出了你的現在,你的未來?嗬。你沒有未來。你的未來,它一見你,就落荒而逃。你逃的時候你在,其他時候,其他任何時候,這整個宇宙,都沒有你的位置。”

“對啊。你可以逃出這片黑暗叢林,但是海那邊的光仍然和聖愈院的夜一樣慘淡。因為你,你永遠不知道你是誰,你永遠不知道你為什麽如世上千萬隻拖著正在腐爛的軀體的臭蟲一樣存在著。蘇複醒,這個世界上,有的人天生是普通人,有的人天生是罪人,而有的人,天生是多餘的人。你是多餘的人。即使你拿起屠刀,也是無法從一個多餘的人變作罪人的。”

“你就是你的邊界,你還能逃往哪裏?你在哪裏,不能被整個世界捕獲呢?你殺他們,他們同樣埋葬你。”

“你所有的問題,都是造物主將你如何設置的問題,是初始化的問題。不是你自己能夠解決的。把你的一切,交付給設置你的人吧。嗬!可鄙的殘肢啊!”

“你的可憐,是因為你的可鄙。你的可鄙,是你天生的殘缺。”

“你不願殺掉你自己。到底是什麽原因?請你的設置者幫你決定吧。說到底,你無權殺掉自己。”

月光灑在汗濕的身體上。她先動動手指,是有知覺的。接著,她感知到腹部緊貼著的土地溢出一股股潮濕的熱氣,耳邊矮小的荒草撫摩著臉頰。腿還有點兒麻。似乎還不能站立。她就像是一個被誰倒在荒野的垃圾那樣,全身伏地。腦中盡被雜亂的噪聲所占據。為什麽就沒有一個懷著好意的聲音呢?她想要安慰自己,努力地暗示自己:

“這大地,它是接納我的。我伏在它的軀體上,我的心與它多麽貼近。即使我死去,它也會吸收進我的血肉、骨骸。最後我會消融在它懷中,就像一滴水滴在了大海裏那樣。”

她似乎聽見遠處有海浪的聲音,這聲音很渺遠。但她明白,一直往那邊走,就是海了。想到這裏,她突然嗅到了一陣甜美的空氣,這種空氣似乎就是那名為自由但遙不可及的東西,它在召喚著她。她究竟是有多久沒有聞過海的氣息了,她不敢設想。她覺得按常理來說,自己應該在此刻哭泣,但是她流不出眼淚。此刻好像她已經提前擁有了自由,但她知道,她並未新生。她還是她,她還是一隻困獸。她的腦中仍然有無數令她瘋狂的聲音,攫住她,將她的靈魂死死抓住,時而往高中拽,時而往下沉。

因為她知道,她永遠是她,蘇複醒。這個名字所指代著的她的身份就像一個詛咒,就算逃到世界盡頭,她仍然無法過另一種生活。

在淡淡的月光下,蘇複醒緩緩站起身,朝著這片黑黢黢的叢林盡頭望去。在她踏出第一步之前,她回頭看了看身後那遙遠的聖愈院的尖頂。一群黑色的大鳥飛過頂端的天空。

似乎今天聖愈院的感覺與從前不同了。大概是自己從未從這麽遠的角度看過它吧。在夜色中,她突然警覺地意識到,自己剛剛不是在做夢。而她所能回想起來的上一個記憶還是自己早晨躺在聖愈院臥房中,而這途中究竟發生些什麽,自己在這片荒地上躺了多久呢,是一點兒都回憶不起來的。

是幻覺嗎?剛剛那陣自由的甜美是假的嗎?

不論如何,快離開吧。到現在都沒有人來追捕她,這是她的造物主所設置好的嗎?

她在逃向海岸線的路上,頭疼欲裂,她止不住想去回憶究竟發生了什麽,但是她驚恐地發現,自己想不起了。又是一段間歇性失憶?

她有很多混亂的記憶,經過努力,模模糊糊地飄**了出來,但是她感覺到自己前十個小時的經曆是完全空白的,即使在腦中用力搜尋,也是搜尋不出內容的。

但是她確定,她逃出來了。她不在聖愈院了。一陣急促的心跳促使她用發抖的腳步連滾帶爬般向海岸線跑去。快點兒,再快點兒,或許一會兒,前方就會出現兩個警衛,將她帶回那個地獄。

“接下來,我知道會被通緝。可是,能跑多遠跑多遠吧。就算是死在外麵,那也好啊。”她心裏默想著。

夜已深。蘇複醒在奔跑的途中不忘抬頭尋找著星星,在南方的夜空上,她看到了明亮的木星。真好,為我照亮一段逃亡路吧。

周遭清靜得或許隻有神與野鬼才能看到她臉上露出的微笑,疲憊但又神秘。她也不知道她在笑什麽,但她知道她的笑是發自內心的。

在強烈的奔跑中,她腦中各種雜音全部退卻了,再也沒有惡意的聲音來幹擾她。天地間隻有耳邊的風聲和快要麻痹掉的心跳,還有喉嚨抽搐的聲音。她沉重的腦袋被漸漸清空了,海近了。

當清冽的海風迎麵吹來時,她似乎感到了造物主向她伸出手,邀請她住進永恒的自然之美中;當她的腳底觸到岸邊海浪時,她似乎感到那透涼的海水在清洗她身上所沾的血汙。自然界將她的無辜澄清了,她感到幸福。假使明天就要被逮捕回去,但今夜能在這裏散步一整晚,那也是不虛此行吧。她想。

叢林的盡頭,就是大海。“我已經逃離出黑暗又陰森的叢林了。”

淩晨1:00的叢林,蟲叫開始一點點沉寂了下去。這片荒野所連接著的海岸線是大陸最南方的一片土地,臨著的海已是外海。在這個南方城市的邊界,有這樣一片海域直接溝通著人類共有的大洋。蘇複醒聞到海外有著她熟悉的氣味。甜蜜和恐怖這兩種感覺混為一體,讓她重新審視這片海域在她心中那個特殊的位置。

浪潮一波波打上岸,她脫掉髒鞋踩在沙灘上,快速地朝著海岸線的西邊行走。淺水浸沒著她的腳底,涼涼的。這時,身體上的燥熱感已經緩緩褪去。她望了望朦朧的海麵,一段關於這片海的恐怖記憶浮現了上來。

盡管她想不起那個確切的日期,但事情發生的每一個細節現在都回到了她的眼前,包括她年幼時每一個細微的情緒,全部都回來了。

“你看,不久後我們就能到海中央了。”那是她爸爸的聲音。爸爸的聲音裏沒有情緒,但也絕對談不上理性,那是一種死寂。仿佛海中央,就是冥河的中心那樣。兒時的蘇複醒體察到了這樣一種感受,似乎爸爸想要平靜地與她道別,去往那個海中央的漩渦裏。

“可是……海那麽大。你怎麽知道中心在哪裏?”

爸爸沉默不語,就像根本沒有聽見她的問話一樣。傍晚的風吹過海麵,蘇複醒突然感覺到,這根本不是一次郊遊。

那天,爸爸清早背著一個淺白色的牛仔背包,裏麵裝上了水和食物,像是要去郊遊的樣子來到蘇複醒的房間,告訴她,“爸爸要走了。”

可是她不讓他走。父親隻好帶上了她,他們行了幾個小時的車程,才抵達森南海。她感覺出,爸爸非常憂傷,並且藏著無法告訴她的心事。

直到爸爸在海上突然對她說,“蘇複醒,時間比你想象的快,也比你想象的奇妙。不久後,你就會長大了。而我,始終不會一直陪伴你的呀!”

“爸爸,你要到哪裏去?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爸爸將最後一個空瓶子放在船上,水已經喝完了,壓縮餅幹也吃完了。他的眼神裏突然閃過一個非常短暫的悲傷,隨即便是如死屍一樣麵無表情。他從牛仔包裏拿出兩粒小小的紫色的糖丸。分給了蘇複醒一粒。

蘇複醒接過紫色的糖丸,問他:“葡萄味,還是藍莓味的呢?”

“吃吧,我們一起吞下去。不要嚼,直接吞下去。”她分明聽到爸爸這句話中隱約的顫抖,原來那不是糖丸。

她將那粒糖丸放在嘴裏,非常苦。她看著爸爸吞下糖丸,臉逐漸變得扭曲,於是她不敢下咽,將它埋在舌頭底下。接下來的這一幕使她至今無法忘記:爸爸在痛苦中伸出手,將她牢牢抱著,在耳邊說著些什麽。她隻聽清了一兩句,“別留在這裏,別留在這裏,去哪裏都好,別留在這個已經被報廢的世上……相信我。這一切或許可以重新開始,在另外的世界,在外麵的世界。”她大叫,爸爸,爸爸,你怎麽了,我好害怕。接著,爸爸似乎用著最後一絲力氣,將她高高抱著,搖晃,然後將她投擲進了海裏。在她離開爸爸的手臂時,她清楚地聽見了兩個字:“再見。”

“再見。”蘇複醒對著這片仍如17年前的森南海,不禁自言自語道。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對著爸爸說,還是在對著自己說。但她無法真正和這件事再見。此時,她在心裏仍然埋藏著這個悲傷的種子,既無法根除,也無法開花結果。此刻的她和17年前的父親一樣,都是一個即將被通緝和追捕逃亡者。

但是,那又如何,我終於自由了。蘇複醒深吸了一口氣,望向天空。木星仍然明亮。前方不遠處,似乎有一隻渡船停靠在岸邊。她快步走了過去。

聖愈院大廳

整個分組學習會,陳降都沒有聽進去任何人說的任何一句話。“求神憐憫”、“求神治愈”、“求神垂憐”、“阿門阿門”等話語不停地在耳邊響著。她無比煩躁,坐立不安,內心一直在想著那本褐色封皮的日誌,一直在想著蘇複醒這個人。

從已有的情況來看,那個失蹤的蘇複醒,長相與筆跡都與她一模一樣。但陳降十分肯定,自己不是蘇複醒,也不是某一個人的幾個人格之一。她告訴自己,要堅守住這道思想的防線,絕對不可以在意誌上退讓,她甚至害怕自己將自己說服。但是麵對著蘇複醒寫的那些文字,陳降卻感到陌生。因為她自己從未有過那些古怪和充滿恐懼的想法。

“求神憐憫,嗬。神在哪裏?這出鬧劇可是他老人家弄出來的?”陳降內心呐喊著。

“你們需要每天堅持禱告。因為在你們承認自己是罪人時,就打開了與神溝通的那條唯一的道路,隻有禱告才能讓你們自由。依照現在的情況來看,寧玖、狄未明你們倆的禱告時間是嚴重缺乏的,以至於連禱告詞都忘記了。”小組學習中的指導牧師說著。

可是沒有一個人真正在聽指導牧師說的話。陳降環顧四周,大家都是一副極其不耐煩的模樣。

陳降看見福牧師就在不遠處指導另一小組的學習,於是她偷偷溜走,到福牧師旁邊。福牧師看著她,問:“怎麽了,蘇複醒?”陳降立即問到徐教授的事情,問牧師究竟有沒有去問。福牧師一聽,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看著她,立即將她帶到一邊談話。

“怎麽樣啊,牧師,和徐教授聯係上了嗎?”

“蘇複醒,今天感覺好一點兒了嗎?我很高興看到你參加了小組學習。”

“我沒有覺得變好,我很急。牧師你還沒有去問嗎?”

“唉。蘇複醒,我要怎麽說你呢?我今早去信息部門打了電話問我親戚,確認那位教授和學生的名字,不是你說的徐教授。人家新聞係根本沒有一個姓徐的教授。”

“這不可能啊!是D大學嗎?”

“唉。我的孩子,你告訴我吧,你真的在想什麽呢?”

“徐翃教授,這是他的名字。麻煩你再問問吧!他有一個學生,叫陳降……”

“行了,行了。我已經問到那個想要訪問我的學生了,他那天是因為生病沒來,我和他已經再約好了。沒有一個姓徐的教授,也沒有叫陳降的學生。蘇複醒啊,你昨天那些都是胡話啊,好好休息吧。”

福牧師話音剛落,陳降耳邊響起了一聲很長的“阿門——”,那是眾人禱告的結束語,小組學習結束了。這一刻,陳降多麽希望所有的荒謬、可笑、厄運和痛苦都能埋葬在這個長長的“阿門”中,然後一切都能回到她原來所在的世界。

她聽到一陣耳鳴,伴隨著玻璃泡破碎的聲音和電光嘈雜的聲音,仿佛一個眼花繚亂的彩色黑洞將她吸了進去,從她走進聖愈院的那一刻起,她就打開了一扇魔門,成為了另一個人。以往的世界、以往的人生永不複返。

一切都不同了,一切都不同了。外麵的世界,連徐教授他們都消失了?

“我的生活,我的生活,被換走了,被奪走了,被偷走了……”她驚恐地想。

她看著聖愈院大廳的門窗,那些壓抑的線條,陌生的人群,她突然想尖叫。但是她不幸地發現自己的腦袋和嗓音都已經麻木。她盯著福牧師緩緩離開的背影,看著周圍散場而去的人群,突然發覺,她自己以前的人生,都隻是一場夢。如今這個夢醒了,她竟然發現自己是瘋人院裏麵的蘇複醒。可這究竟是什麽蹩腳的電視劇的橋段呢?是整個世界的運行出現了差錯嗎?為什麽呢?她無法相信眼前的一幕幕,甚至,變得對自己的理智也失去了信靠。

刺痛的一下,她發現在不知不覺中竟然給了自己一巴掌。這一巴掌,她不知道是在懲罰誰,手就是那麽不由自主地打向了自己,仿佛這巴掌是來自神的。她臉頰發紅。一位路過她的穿病號服的病患對著她哈哈大笑起來。

“嗨,渡輪淩晨5:00開始第一班噢。”

說話的是一個光頭的男性,他揉著眼睛像是在說夢話一樣對著蘇複醒輕聲說著,但是蘇複醒看不出來他是個男人還是男孩。

“先上來吧,深更半夜的,沒有人會在淩晨……兩點……五十八分坐船吧?”

蘇複醒沒有說話,因為她知道自己的處境,她在逃亡,這種情況下她所透露的信息越少越好。

“你坐這邊休息吧。5:00會有幾個旅客準時到,船長也會一道來,那時就可以出發。你準備去哪個方向?”光頭男生見蘇複醒沒有講話,心想著詢問一下方向就不再問別的了。

“這艘船可以去南源嗎?”

“南源?哈哈哈。你也太看得起我們這艘破船了,再說,去那裏可就算得上是偷渡了。要出境的話你得乘飛機才行啊。”光頭男生看著蘇複醒,覺得她的表情也不像是在開玩笑,於是又繼續說著,“你要去南源,就隨我們先進城吧。等到5:00,我爸就會帶著客人來,他是船長。”

蘇複醒坐上船。靠在木椅上,嚐試著想要休息一會兒,但是她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入睡。接下來,還有漫漫逃亡之路等著她,她不確定自己會在哪一個環節被捕。所以,在這之前,她想要盡情享受著每一口自由的空氣。哪怕,自由隻是幻覺呢?

沉重的腦袋拖著她的思考,漸漸地,她頭腦中又出現了那些雜亂的聲音:

“你還要一遍又一遍想著你爸爸嗎?那個懦弱的人渣。他是那樣,你也是那樣。他是個罪犯,你也是。在你手上沾滿血的時候,你是一點兒同情心都沒有的吧?”

“你不是一個正常人,你不是他們中的人,無論你逃往何方,在什麽樣的地方生活,你都會被他們的目光揪出來。你這樣的人,隻有在聖愈院,才有你的一席之地。”

“夠了,夠了。能否給她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她的人生有沒有可能逃脫這個可笑的輪回呢?你們還嫌她經曆的痛苦不夠多嗎?為什麽還要折磨她?”

“蘇複醒,自己犯下的錯,永遠都是要由你自己承擔。即使你隱名埋名,你也永遠不會成為一個清白無辜的人。”

“你的邪惡是你的上帝造的,你的痛苦也是你的上帝給的。你又能做什麽呢?”

“你的父親嗬,是他親手把你拋入森南海的。他自己活不下去,他也不願意讓你繼續存活。在這個人世間,對於你們這樣的人來說,是糟糕透頂的!”

這些嘈雜的嘲諷聲隨著她進入了很淺的睡眠中。

……

半夢半醒之間,她突然憶起爸爸的那一句話。

“這一切或許可以重新開始,在另外的世界,在外麵的世界。”

她苦笑著:“一切重來……可是我為什麽還要再經曆一次?我的人生就是我的人生。如果再重來一次,那麽這一次又有什麽價值?”

然後她頭腦中那些嘲諷的聲音停止了。

“我知道,你們想盡辦法讓我自殺。我差一點兒,就差一點兒。可是那一點兒,我永遠不會讓自己跨過。”她對自己頭腦中的聲音說著,“我父親是我父親,我是我。而從前是從前,存在了就是存在了,發生了就是發生了。這些往事的陰影,你們再也折磨不到此刻的我了。”

“怎麽了!你在說什麽啊?”光頭男生從睡夢中醒來,“你在和誰說話啊?”

“我隻是想起了我的爸爸。”

“噢,他還好嗎?”

“他就死在這裏,森南海。”蘇複醒輕輕地說出了這一句,她看著小男生同情的眼神,這種眼神裏充滿了一種幹淨的悲憫。不由讓她心想,自己什麽時候已經告別了這麽純真和清澈的眼神了呢。但是她,她沒有這種能力。她無法同情任何人,甚至自己。

“嗬。”她腦中的一個聲音冷笑了一聲。她原以為他們都沉寂了下去,但是,沉寂在背後的程序,往往操控著整個生命,他們無法撤銷,他們還將一直伴隨著她,同她生,同她死。

森南海

“看嗬——我們快到岸啦。”光頭男生對著蘇複醒和幾個乘客說,他們在甲板上看著光豔四射的海麵,溫暖的陽光灑在他們身上。在蘇複醒的內心突然有滋生了一種難言的感動。

這是她17年後第一次再度行駛在森南海上。此時,她已經沒有6歲時的迷茫,但她感到一陣強烈的緬懷,似乎爸爸就在身邊。她趴在船板上,陽光映照出了她的倒影,她用手輕輕撫過海水,似乎想穿透它,努力搜尋著爸爸的模樣。

10:00整,船靠了岸。

她有一種奇妙的預感。她覺得自己從前的生活都被她甩在腦後了。聖愈院就像一個噩夢,但現在這個噩夢終於醒了。以往的時間變得輕如塵土,不再值得一提。她又重新回到了17年前同父親在一起的那一天。

“這一切以不同的方式重新開始了。爸爸,從前你是逃犯,現在,我是逃犯。”

“再見,爸爸。”她對著這片海域悄聲說。

“歡迎各位來到森南市林崗區。林崗區瀕臨森南海,是整個市區綠化最好、空氣最清新、溫度最低的地區,被稱作為“森南市富人區”。我們渡輪的主要業務是往返於聖安區和林崗區之間的森南海域。11月開始我們將會有新的路線,即林崗區和魯港碼頭的往返路線,歡迎大家再次選擇我們的渡輪。一路順風,朋友們!”

蘇複醒聽見身後光頭男生以洪亮的聲音和嫻熟的語調說著送別辭,但此時的她已經背對著渡輪越走越遠了。

她想去南源,這是這一次逃亡的最終目標。南源與森南市隔著一片汪洋大海。大洋中的島國南源,雖然天氣不可避免的炎熱,但空氣清新,城鎮幹淨,人口稀少,除去每年6月的一季台風天,其餘日子都會是陽光普照的,一切自然景致都充滿著豔麗的色彩,就像是加了濾鏡後的照片,是一個厭世者的天堂。雖然白天溫度普遍偏高,但每至傍晚,海風拂來,人就會快活得像一隻躍出水麵的小魚。

蘇複醒在爸爸死後,曾和自己的養父母——她的姑父、姑母去過南源生活過一年,姑父、姑母將那段日子當作為蘇複醒的“療傷”之旅,那大概是她童年時代最快樂的一年。回到林崗之後的歲月,她便像跌入黑洞的一隻蟲子,手足無力,完全被吞噬。上個月在聖愈院裏,信息部門的人將她姑父去世的消息帶給了她。於是她便開始搜尋著有關和他們一起生活的記憶,想起了曾經在南源的那段天堂般的日子。

她十分清楚,一旦去了南源,本國的警力就再也無力追捕,那麽,從此自己也就擁有了一種新的生活。既然渡輪又將她送回了森南市,那麽就先需要找一個落腳和接濟她的地方,她想起了姑父、姑母的居所——林崗區太渡路。

肚餓口渴的蘇複醒強忍住生理上的折磨前行,她踏入市區,就像踏入了一片她從未生活過的土地一樣。此次,距離她上次在林崗區的道路上行走已經有4年的時間了,那時她還未進聖愈院。

4年的變化竟然如此之大,林崗區已經陌生得讓她驚呆。以前,太渡路的綠道兩旁種著高大繁茂的杧果樹,每年的6月都是杧果成熟的時節,熟透的杧果砸在油光水滑的街道兩旁,看著都會讓人心疼不已。從前這條路始終散發著一股潮熱、濃鬱、香甜又和著果子爛掉的氣味,還有些許刺鼻。可是今天的太渡路兩旁隻有矮矮的灌木叢,那些杧果樹似乎從未存在過。蘇複醒走在這條街上,記憶中那股刺鼻的味道清晰地浮現出來。

她想起幾年前的夏季,那段和這條街有關的回憶和感覺:

那一年她19歲,在剛知道自己被大洋另一頭的F大學錄取的四天之後,就在太渡路的住宅區被警方帶走了。她清楚地記得,那天下午在她上警車之前,看到了一隻碩大的杧果從樹上掉了下來,然後砸到地麵,瞬間,杧果的底部爛成一汪水,同時還發出了“噗”的一聲遲鈍的嚎叫,她愣了一下,竟然奇跡般地感覺到了痛。她發誓,自己真的感覺到了痛。

從那時起的一年服刑期後,她被轉送到了一所眾所周知的聖愈院——這是極為危險、極為特殊的人才會去的瘋人院,並且人盡皆知那是一個有去無回的地方。然而對於她——自認為是一顆早已死去的心靈的人來說,她竟然沒有一種人生就要完蛋的感覺。在剛去聖愈院的第一周裏,她舉止冷靜得不可思議,也低調得讓所有人都感覺不到她的存在。唯一讓她抓狂的是,通過她病房的窗,根本無法看到星空,隻能看到聖愈院的儲藏室。

每一晚,她隻能通過自己想象的星空、想象的宇宙模樣入睡。因為,隻有那樣才能讓她內心獲得寧靜。她記得各式各樣宇宙的照片,星河如帶,璀璨明亮,星星們孤寂又渺小,它們像是被誰排列過一樣,在黑色幕布上構成了一個規則完美的漩渦,似乎還在緩緩流動。漩渦的中心亮如太陽,那裏有著她永不可即的東西。那東西是什麽呢?對於蘇複醒來說,她懷疑那就是“愛”。這個被世俗世界重複過千遍萬遍的語詞——愛,這個對於她來說無意義的詞,她想著所有的星星都心懷向往、無比虔誠地投入那個漩渦裏,它們流向漩渦中心,向著死亡,也向著愛。她知道,父親就藏在那個很深很深的漩渦裏,成為了暗物質。

17年前

夏季夜晚

林崗區太渡路高檔住宅區

“蘇複醒,你看,那邊那一顆很亮的是水星。它是離地球最近的行星噢。在這樣晴朗的夜空下,我們可以看到很多星星。”

“天空好大,我們能將它看完嗎?”

“你說的那個是宇宙。宇宙就是所有的一切,一切的所有。你看到的星空,隻是它其中的一部分。”

“哦。那我也屬於宇宙的一部分嗎?”蘇複醒好奇地問著姑母。

在她小小的潛意識裏,她始終是害怕被拋棄的。她尤其害怕孤獨,但是她比所有人都孤獨。當她仰望著無邊的夜空,在萬般驚異之餘萌生出一絲幽暗的恐懼。宇宙,那是一個陌異世界,黑壓壓的,裏麵像是潛藏著吞噬她生命的核能,先吞噬了她從未謀過麵的母親,再吞噬了她沉默疏離的父親,現在,它又壓在了她的頭頂上,仿佛在告訴她:你就在我的操控下,你永遠都在。

“當然,我們都屬於它的一部分。今天帶你來看星星,就是為了讓你更好地認識我們的大自然和大自然的造物主,這樣你才知道自己是誰。你知道你是誰嗎?”

“我是……蘇複醒。”

“那隻是你的名字。”姑母笑了起來,用溫柔的眼神看著這個6歲大的小女孩。她突然感到,有一個小孩原來是這樣的感覺,夜晚,和她一起仰望夜空,聽她那天真懵懂的話語,教會她一些關於人生的東西。從那一刻起,姑母就決定,應當把她當成自己的孩子那樣對待。

“蘇複醒隻是你的名字,你可以叫其他任何一個名字,所以蘇複醒不能完全代表你。”

過了好久,蘇複醒才緩緩說了這樣一句話:“姑母,我隻知道,我是我,我不是你。我隻能聽到自己心裏的聲音,我不能知道你心裏所想的。我隻是我,我不是別人。除此以外,我誰也不是。”她說這句話時沒有看著姑母,而是一動不動地看著星空。

姑母被眼前的蘇複醒驚呆了。雖然這些話從一個6歲小女孩的口中以稚嫩的語氣講出來沒有什麽不妥,但是,在蘇複醒那稚嫩的聲音背後隱藏著有一種堅決和冷酷。“我誰也不是”這樣的話不應該從一個小孩子口中講出來。小孩子都應該有一種急於了解自己是誰的衝動,而不是如此肯定地給自己下了判決。或許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又也許是真的受到了創傷,讓她如此講話吧,姑母想。

“傻瓜,你怎麽會誰也不是,你是唯一的。每一個人都是獨特的呀!”

“我沒有覺得我是唯一的,我覺得我是可以被替代的。”她說了一句讓姑母更加擔心的話。

“來,我們來看星空。”姑母有些心疼,把她拉到陽台邊緣,“你看,當你凝視星空很久之後,你會看到什麽,想到什麽?或者你看到了誰?”

“爸爸?”

“不對,你會看到上帝。我們的造物主。”蘇複醒看見姑母眼睛眯成縫,嘴角微彎地說道。

“可是我看不到,上帝是誰?”

“他就是那個掌握著你命運的人呀!”

“為什麽呢?”

“因為他是創造了一切的一切的上帝呀!”

“可是……怎麽可能呢?”蘇複醒皺著眉頭,似乎在仔細思考這個深奧的問題,她專注地盯著姑母,說道,“可是,那是我的命運呀,他要是掌握著,那就不是我的了,而是他的了?是這樣的嗎?”

她看見姑母臉色有些微微改變。於是收起了聲音,止住進一步的發問。她本來還想問,上帝為什麽要來掌握我們的命運。

“不是這樣的。蘇複醒,你這隻是文字遊戲咯。你現在還聽不懂我說的意思,不過沒關係,你以後會懂的。你就想象自己隻是一個故事裏的人物,而上帝,就是那個在寫故事的人。”見蘇複醒陷入了沉默,姑母便不作聲地看著她。

眼前這個瘦瘦小小,眼神安靜,充滿靈氣,然而又掩蓋不住心底叛逆的小女孩,她的體內似乎有極大的能量,卻不知該如何揮灑。姑母警覺地發現,這種能量也許是傷人傷己的,和自己的弟弟蘇漸一樣。姑母想象著,像這樣一個有著獨特想法的小女孩,未來會成為怎樣的人。會是一位學者?藝術家?每當她看到蘇複醒臉上沉靜的表情,就會聯想到蘇漸,他們兩個人的神態實在是像極了。但是她一想到弟弟蘇漸就覺得悲涼,甚至害怕。她覺得是自己從小沒有履行好照顧弟弟的責任,也從來不懂弟弟那顆腦袋裏究竟在想些什麽。蘇漸的人生,36歲就戛然而止了,他從一個巔峰上跌了下來,毀得幹脆徹底。

“複醒,不用擔心。你要知道,那個寫故事的人,是愛他的作品的,是愛你的呀。你什麽都不用害怕,因為他,已經為你預備好了人生。”

她見蘇複醒的眼神一點點變得緩和了起來,於是將她緊緊環抱著,告訴她:“放心,你雖然失去了爸爸,但你有我們,我們就是你的親人,是不會傷害你的人。”

然而蘇複醒並不知道姑母口中所說的“親人”是什麽意思,“傷害”又是什麽意思,這句話對於她來說是空白的。她一遍又一遍想著那位“造物主”,那位寫著她人生的人。

她甚至有些抗拒姑母的懷抱,因為姑母將她抱得太緊了。在姑母懷裏,她的表情逐漸變得呆滯,因為她都讀不懂姑母的溫情。小小的她感到自己身體少了一個機能,一個能感受到“愛”的機能,這種機能的喪失使得她與普通的小孩,甚至和所有人都區別開來,她沒辦法融入那個暖融融的世界。

至今,她都感覺,她和爸爸在同一個世界,而其他人都在另一個不相幹的世界。在5歲時,她第一次體會到孤獨,真正的孤獨。她曾做過一個夢,在夢中,她和爸爸在一座孤島上,孤島四周泥沙俱下,海水一點點蔓延,就快淹沒她和爸爸,她感到她和爸爸都將要孤獨得快要死去,於是她放聲大哭起來。直到從夢中醒來,她仍止不住啜泣。

在姑母窒息的懷抱中,她驚恐地感覺到,那個5歲時就做過的夢像一個預言一樣,提早預示了她爸爸會葬身於無邊大海,而她淹沒於這黯啞人間的命運——這就是姑母所說的寫故事的那位上帝的所作所為嗎?

姑母抱著蘇複醒大約一分鍾,然後漸漸鬆開她,準備將她送上床休息。她感到這是自己第一次與這個古怪的小女孩有了一次親情的交匯。蘇複醒從小沒有母親,非常需要得到關愛。她感到,蘇複醒是一個可以經過好好栽培,將來大有可為的孩子。她為蘇複醒有那樣一位父親而感到遺憾。眼下,她需要好好嗬護這個小女孩,讓她從舊日蘇漸的負麵影響中解脫出來。最好是讓她忘記父親。

9月12日

15:05

林崗區太渡路高檔住宅區

蘇複醒從太渡路一直走到了盡頭,進入了那個熟悉又陌生的住宅區。距離姑父、姑母的那棟樓越來越近的時候,她的雙腳漸漸發軟,腦中響徹著是一片混亂的聲音。

“如今你的姑父去世了,家裏隻剩姑母一人。你又是從瘋人院裏逃出來,如此狼狽的你去見那位可憐的姑母,還不是去陪著她,而是去找她要逃亡的錢,你這樣像什麽人啊?”

“哈哈,蘇複醒。你姑母是不會讓你走的,你休想逃去南源。她會好好心疼你,從此將你藏在家裏,矯正你的餘生!你姑母啊,是個需要子女陪伴的人,可她偏偏沒有別人,卻有一個最不適合做她女兒的你啊!”

“姑母一直把你當作她自己的女兒培養。而你呢?你做什麽了?你生來,就是讓人失望的。你竟然還有臉回去?對於她來說,你最好死了吧。不要回去,也別再利用她了。”

“利用?你需要她的錢,她需要你的愛,你們不過是在貌合神離般等價交換而已。”

“閉嘴吧。我現在是逃犯,隨時都有被捕的危險,現在我連吃飯的錢都沒有。姑母是我唯一可找的親人。無論怎樣,我得吃飯,我得吃飯……”蘇複醒用意誌抵抗著這些聲音。她終於明白,人一旦想到要吃飯,這種動力會將其餘一切與食物無關的人情世故一掃而光。

不知不覺,她已經按響了姑父、姑母家的門鈴,但是卻沒有人應。她有些恍惚,心裏襲來一陣壓抑的感覺。姑父、姑母家是重新翻新過?還是已經搬家了?為什麽和她記憶中的不大一樣。她心裏一邊想象著姑母打開門後看見自己的表情,一邊又控製住自己不要去想,腦中的念頭讓她瘋狂,讓她有些崩潰。

罷了,沒人應門。這是否在暗示著她快走吧。她有一種不適的感覺,走吧,走吧。

這時門開了。一個陌生的中年女人打開了門,隻見她頭上包著幹頭巾,身穿睡衣,看樣子是剛從浴室裏出來。

“天啊!昨天你怎麽回事,手機也打不通!你是要急死人嗎?我都快報警了。”中年女人看著她,大聲說道,情緒有些激動。

原來姑父、姑母確實已經不住這兒了。

“啊,對不起……對不起……敲錯了。”蘇複醒也驚慌了起來,準備掉頭走掉。

“陳降!你給我回來!”中年女人一把扯住蘇複醒的衣角,怒目而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