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邊緣•Edge

5月底總是暴雨黃色預警時節。

回到出租屋時,林若無整個人已被暴雨淋透。

“播放‘A Swan Song’,音量60。”他以聲控開啟了音響。他一邊聽著漸強的鋼琴音,一邊脫下濕透的衣褲。迄今為止,最好的時光總是一個人獨處。聽著音樂,這大好的時光恐怕就是和尤祺聊天兒了。他心裏暗暗想著,再度查看了一遍是否有尤祺的信息。

暫時還是沒有。

他鑽進浴室,當身體感受到微燙的熱水時,他又回想起剛剛告別元野後一路在雨中從龍沙街快步飛奔回來的感覺。他的腳踩在濕滑卻沉穩的大地上,流著汗,憋著尿,那種感覺很真實,就像千百次匆匆趕路,或放學、或下班、或從飯局逃離、或與好友告別、或隻身夜行回家那樣。真實與安心的感覺,來自腳下的土地。那些還活在《幻眠》裏的虛擬意識呢,他們的感受也應與他無差吧?他們的大地也應與他的大地同樣安穩吧?那麽他身處的世界是不是也和《幻眠》大同小異呢?總之,迄今為止沒有任何“神跡”或“顯靈”告訴他,自己身處的世界是虛假的。“就算是,好像也沒有什麽大不了。”他內心小聲嘀咕,反正我還是那樣要死不活地活著唄。

他開始嚴肅地想到了一個問題,要是確定自己身處的這世界是假的,是不是能讓人更容易去做一些特別的事情或者極端的事情,比如……自殺或者殺人這樣的事情,大概也就沒什麽大不了的吧。算了,無法想象,無解。他在水聲中思緒越飄越遠,然後又想到下一個問題,要是他是那位《幻眠》中的蘇漸,他會怎麽做。他先回想著這個角色的背景,蘇漸,大學計算機教授。是男是女不知道,他先假設他是位男性,既然教授,不會太年輕吧,性格如何,成家了嗎,有後代嗎……唉,還是沒法去設想,算了。

那麽接下來下一個問題,要是這世界和《幻眠》一樣是假的,也遲早會因為耗完電、程序無法升級所導致的崩潰而全麵毀滅的話,那他還會留念什麽嗎?嗯……尤祺,他首先想到了尤祺。似乎她讓他覺得活著挺有意思的,然後,音樂、咖啡、美食、好的詩歌和小說,這些竟然都排到後麵了……

一陣信息鈴音穿過浴室的玻璃門與水聲傳入林若無耳朵裏,他身體立馬微微震顫了一下,大聲對著外麵的設備喊著:接收,閱讀。

“信息來自聯係人:尤祺。內容:早醒了,一直沒開機。”

果然是尤祺。其實,還會有什麽人聯係他呢,他的外交活動微乎其微。他感覺自從上周認識尤祺後,他的世界似乎隻有她。林若無迅速從浴室裏跳出來,濕漉漉一路蹦到床邊,拾起智能眼鏡,說:“回複:你現在有安排嗎?能出來嗎?”

“今天都沒什麽大不了的事。等雨小點吧或許?”

“好啊。要是一直不小怎麽辦?”

“那就晚上7:00見吧。”

他再次確認了自己的生活真的不同了。他知道明天還是一樣日出日落,每天還是重複著晴雨無序,他的一些時間仍然會被討厭的人或事占據,他的生活也許往後很長一段時間還會同以前一樣扶不上牆,但和以往不同的是,尤祺出現了。這是一個細微的差別也是極大。他並不羞於承認,生活最大的不同就是他認識尤祺了。

他發現,對於一個厭世者來說,似乎真就隻有愛情能促使人活下去。因為隻有當一個厭世者愛上了世間一個具體的人時,他才會覺得這個世界可愛,因為那個具體的人就活在這個世間。?

暴雨過後,夜晚清朗,他們在北海公園相見。

當林若無走向水邊涼亭時,遠遠看見尤祺已經站在上麵了。

“啊,等多久了?是我來晚了嗎?”他見到尤祺,覺得自己有一肚子話想說。

“沒,是我早到了一會兒。”尤祺看上去仍然是略微恍惚的神情,她手臂與腿肚上被蚊子叮成紅紅一片,“出門前忘記做防蚊措施了。”她無奈地笑。

“那我們去那邊的小店吧。”林若無趕緊建議道。

“沒事,就在這裏吧,下完雨後,空氣特別好。”她跪在涼亭的座椅上望著北海。這裏的空氣、溫度和濕度都是那麽熟悉,就像兒時她曾來過這裏,曾經感受過這一切那樣。這個世界似乎一直都在重複著它自己。她感到一陣溫暖,又感到一陣失落,突然感動得想哭,不僅僅是為已在記憶中消失的童年,更是因為消失的他,以及她與他毫無關聯的此刻、當下,和他永無關聯的人生。

“給。”林若無從挎包裏掏出一疊折得皺皺的紙,二話不說遞到尤祺手上。

尤祺翻弄著,小聲念著:“RP00001 Series、RP00002 Series、RP00003 Series、RP00004 Series……全是人名。這是什麽啊?”

“你的那位意識人朋友在裏麵。”林若無吸了一口氣,脫口而出。

“這……不可能的,他們是匿名參與的,他們第一批8萬多意識人一旦參與進來,都是不會留下姓名的。”

“我知道,這些是他們所在遊戲《幻眠》試驗版中角色的名字。他在裏麵,但又不在裏麵——因為8萬意識人的數據經全部集中,切割成最基本的要素,像碎片一樣再經隨機重組,重組成擁有78萬數量之多的角色,這些角色是以8萬多意識人為原型,每個原型下共9個分有角色共同構成的。你仔細看這份名單就會懂,我以這個RP00004 Series為例,這裏麵一共9人,這9人都分有共同的原型,也就是說同個外形,但他們在各自不同、毫無交集的空間。你隨便在這個係列裏挑兩個人出來,比如,這個達一緯(RP00004C000030)和馮森(RP00004I000036),這兩人就像孿生那般一模一樣,連DNA也相同,但他們互不相識,也不可能知道對方的存在,因為按照遊戲世界觀及時空構架設定來說也永遠不會出現在同一個時空裏,每一原型係列9人中任何一人按理說都不會知道還有8個相同但不同名活在不同空間的自己存在……不過,《幻眠》在開發試驗中出現了無法解決的係統漏洞,就是在遊戲測試的進行中,同個係列原型下的角色時空會出現替換或錯亂,角色的身份會有18%的概率出現調換等問題……”

“停,停。我不想知道了!你怎麽突然知道這麽多!又為什麽要把這東西給我看?”她神色驚慌地打斷了他的話,將手裏這疊紙輕輕拋在了地上,並且躲得遠遠。她所有肢體語言都在逃避著這個問題,“這些事情,我不想知道!我沒有興趣!”她提高聲音對他說著。

“為什麽要給你看?我不知道!也許我想要把這個留給你。因為這是他唯一存在的證據,這裏麵每個角色都可能是他的一部分!”他同樣激動地對著她說。

她顫抖了一下,一兩秒後,語氣變得柔和鎮定了些,說:“我不想看這個,我不敢看。這個對於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我不需要紀念他,特別是不需要這疊東西,這裏麵沒有他的名字,沒有他。”

“那你能不能告訴我,讓我知道,他叫什麽名字?”

“車亙。一個特別的名字,如今它對於我來說是一個特殊的符號。我真的不需要那疊無意義的名單做紀念。更何況,我知道這份角色名單背後的意識人都被注銷了,如果我需要,我為什麽不自己去找?”

“對不起,尤祺,我向你道歉。也許我低估了你的痛苦程度。現在你的狀態怎樣?每天還在喝著酒入睡嗎?”

“現在的生活狀態大概就是八個字:渾渾噩噩,隨波逐流。也許也沒那麽誇張,沒關係,我想需要一個過程。最難受的階段我想應該快過了。總之,有時候早晨起床特別需要勇氣,因為那意味著你又要麵對新的一天的虛無。就覺得一切都需要勇氣:睡著需要勇氣,醒來需要勇氣,活著,也需要勇氣,想起他需要勇氣,忘記他需要勇氣,寫下那些破文章,也需要勇氣,走出窗外看見陽光需要勇氣,看著時間悄然而逝同樣需要勇氣,連呼吸都需要勇氣。”在她抒發著自己感情的時候,林若無發現,她的情緒才會變得平息,或許憂傷對於某些人來說是一種鎮定劑。

看著她安靜了下來,林若無終於才有勇氣說接下來的話。他一字一句地告訴她,他們沒有被注銷,他們隻是永遠化作了《幻眠》中的那些角色,隨著那個有18%概率出錯以及不會再被維修與升級的係統一齊繼續在我們看不見的世界裏生存,直至意外或死亡。

接著,他將今天下午與元野的所有談話都告訴了她。雖然尤祺看似拒絕著這份答案,但是他知道,她需要答案,另外,還需要一些時間方可醫治她自己。

“尤祺,你會憎恨這個時代,以及像東笛、聯眾這樣的公司所作所為嗎?似乎我從來沒有聽過你評價這些。”

“不知道,我沒想過這個問題。我覺得這所有的一切都不值得我憎恨,這算不算一種憎恨?”她漫不經心地說,“我同樣不知道為什麽大家始終喜歡把問題歸結在時代、社會、國度或他人身上——因為在我看來,這些都是所有人的選擇,這都是我們自己的問題。無論如何,向任何一個對象付出恨或怨念這種感情都很荒謬,也於事無補。”

“那你恨過他嗎?他永遠離開的選擇。”

“沒有,除傷心之外,我覺得任何一個詞都不夠接近我的心情吧。”

“那你怎麽不能說服他呢?為什麽不爭取呢?”

“我爭取過啊,可是後來我恍然大悟,驚覺這樣做是錯誤的,於是便停止了。”

“為什麽是錯的?”

“因為我終於發現,對於愛情大多數表達方式都是錯誤的。”

“那怎樣才是正確的?”

“默不作聲、忍耐以及放棄,都是對的。但申訴是有罪過的。”

林若無愣住沉默許久,他無言以對,尤祺的話仍然能給他帶來太多啟發。他隱約感到,尤祺在任何一件事上都比他透徹。他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麽。

北海公園的夜漸漸沉了下去,月亮出來了,空氣越來越涼。不知是尤祺忽略了蚊蟲的叮咬,還是它們都飛走了,這時的她體會到了一種安穩的寂靜。除了談話聲,隻有水聲。她慢慢拾起那疊起初被自己扔在地上的名單,借著微弱的白色月光翻著它們。

“這所有的人都活在那無數個孤島上。”她打破沉默,用手指觸摸著皺皺的紙張說。

“哦,其實根據遊戲模仿現實生活的設定,有一些可能已經死了。”他補充道。

“對了,你認真看過這份名單嗎?”她突發奇想地問他。

“沒呢,我剛拿到不久,掃過一眼,就急急忙忙想要和你分享了。”

“我們來做一件事吧!”她雙眼一亮,“我們依次來讀出他們的名字吧,就現在,就在這裏,就像在認識一些朋友那樣。”

“噢?為什麽要那樣?感覺像什麽古怪的儀式。”

“不為什麽。可能就因為這世上再沒有別人在乎這件事了,這可以作為你想要的原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