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重複,無限接近•Ewige Wiederkunft Ⅱ

聖愈院/第116天

1月13日

這一天,聖愈院裏一名老人在洗澡的時候,突然腦中風去世了。

屍體已經僵硬了7個小時後,才被清潔工人發現。

兩周前,剛剛新上任的臨時院長趙令先生把所有病員集中起來開了一次會議,主要是在告誡他們當中身體狀況不好切莫總是單獨行動,若有人結伴的話,至少不至於出事幾小時都不被人發現。

從前,達一緯神父是絕無可能召集病員直接開會的,他隻與員工、高層開會。但趙令這位由政府與主教廷共同指派的臨時院長,他是非宗教背景人士,也是政府與主教廷相互妥協的結果。他來上任之後,自然也發現了自己似乎與牧師管理人員的格格不入。

兩周以來,他改變了聖愈院很多規章製度,就連最不可能撼動的每日眾禱會都改為每周一次。他不斷地開會,高層會議、員工大會、病員會議、全員會議……他總是強調著,“好的領導不是讓你感謝感恩、感動涕零,而是讓你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1月13日這一天,他全麵開放了聖愈院的通信和網絡,將新進的一批共用電腦安裝在了從前的國際會議廳,任何人都可以排隊使用。他本以為會有大多數牧師跳出來唱反調,但是沒有一個人對此有意見。同樣讓他震驚的是,大家也沒有顯得異常興奮,這個臨時新院長的存在就像是透明一樣。趙令始終覺得,聖愈院裏的人活力不足。對此,他私下問遠牧師,從前也是這樣的嗎?

“噢,不,以前不是。以前的眾禱會簡直就是狂歡,特別是大家都很喜歡‘聖酒’。”

“噢,那還是和以前一樣吧,眾禱會每天開,但——自願參與。”

至今,陳降已經非常熟悉乃至於習慣了聖愈院了,她也習慣了別人叫她蘇複醒,甚至心裏再無任何抵觸情緒。新院長的到來對於她來說是個天大的好消息,而一周前陸鎔的辭職,也讓她終於鬆了一口氣——最折磨她的那個人終於滾蛋了。今天,當她聽聞到國際會議室裏開放使用電腦和網絡時,她的心髒猛烈地跳動了起來。

陳降大約排了20分鍾的隊,很快坐到了電腦前,她已經兩個月不曾摸到這玩意兒了,她感到屏幕真大。迫不及待地打開了郵箱,郵箱裏的垃圾郵件已經很多了。她不斷翻查、刷新、再翻查、刷新,都沒看到有關蘇複醒的新郵件。

為什麽,難道失去了和那個世界的聯係了嗎?她失落地想。

於是她再度向蘇複醒的郵箱發出了郵件。

聖愈院/第223天

4月30日

陳降漸漸開始忘記聖愈院外麵的世界。她每天閱讀、跑步,開始過著有規律的生活,唯一做不到也不敢想象的是外麵的世界和自由滋味。

有時候她非常傷心,因為她向媽媽與蘇複醒發出的郵件全部顯示已經送達,但是沒有任何回音。讓她最不能理解的是蘇複醒從那以後就再無音信了。很多時候她都懷疑,是不是蘇複醒已經完全偽裝成了她,過著她的生活,從而切斷了與自己的聯係。

的確,哪有人會願意回聖愈院?何況還不可能抵達這個世界。有時候她又後悔自己將家裏住址告訴了她,蘇複醒曾殺過人,也許很危險。有時候她也想象著,如果蘇複醒就此偽裝成自己,回到家裏,或許也是一件讓媽媽放心的事吧。當然,還有最後一種可能,蘇複醒真的出了什麽事,她也許已經死了。

聖愈院/第360天

9月5日

秋天的氣息近了。隻要不下雨,聖愈院裏的空氣都是清新宜人的。下雨的日子往往是最難過的,黴味和熱潮之氣會像鎖鏈一般纏繞著你,讓人窒息。

晚膳後,鄭老頭兒叫住陳降,讓她陪同著去草地上散散步。反正她也沒別的安排,自然答應了。

“複醒,你好久都沒去電腦房了!哪兒有年輕人不好這口的?”鄭老頭兒好奇地問。他已經快70歲了,身體狀況明顯不如去年了。

“不想去。去了又怎樣,隻會讓我無盡地失望!”

“失望什麽?”

“我隻能看,我隻能想,但是我回不去原來的世界!”她有些心煩意亂,甚至覺得鄭老頭兒不該提起這個讓她傷心的話題。但是又能怎樣呢,鄭老頭兒他知道什麽呢?他知道她其實不是蘇複醒嗎?他知道她一直在等著真正的蘇複醒的消息嗎?他知道她曾經根本不在這個世界嗎?他知道她這一年來多麽痛苦,是怎麽活過來的嗎?——他什麽都不知道。她剛入院時,急於向每個人解釋著自己不是蘇複醒,哪怕有一個人相信她,但是,現在她再也不做這樣幼稚的事情了。因為沒有人在意。

她感覺到自己被困住了,困在一攤絕望的、軟綿綿的東西裏——然而,困住她的東西既不是禁閉室,也不是聖愈院,而是存在本身。有時她想,就這麽貌合神離地做著聖愈院裏的蘇複醒,倒還不如幹幹淨淨地自我了斷。但是她沒有勇氣自我了斷,因為她不甘心就這樣白白受苦。

“我不甘心就這樣白白受苦!”她喊出了這樣一句話。

他看著她,這個年輕的女孩子似乎都沒有眼淚。他一直對蘇複醒有著無限的同情,不為別的什麽,隻為一個20歲出頭的孩子就犯了罪被關在這種地方。他歎口氣說:

“要知道,不到最後一刻,你不能確定你的苦是白白受的。”

“鄭老頭兒,沒有任何人在乎我。”她的語氣有些委屈。

“那你自己在乎自己嗎?”

“隻有我自己在乎。”

“那就很好,那就很好了!”他的眼睛放出光芒,不停對她說,似乎對她仍懷希望的心感到激動和驚喜,“你記住,你還在乎自己,這就夠了!”

“鄭老頭兒,雖然我已經很久不說這個了,但我現在還是很想告訴你,我不是蘇複醒,我是無辜的,這件事真的是荒唐的。”陳降想了又想,忍了又忍,還是說出來了。因為她簡直無法再忍受這種孤獨了。

“噢,孩子。真的不重要,真的不重要,我不關心這個。”他擺擺手,“我絕對相信這世上會有種種荒唐的事,不相信你的人一定是毫無想象力的。但是,你是誰這真的不重要。在我看來,連真理都不重要,隻有你當下是快樂的,隻有這個才重要。”他看著她,陳降從來沒見過鄭老頭兒用這種嚴肅的語氣講話,他很少露出認真的一麵。

與鄭老頭兒告別後,陳降一個人繼續在草坪上散步。

“真的不重要,真的不重要……”她腦中還響徹著鄭老頭兒說話的語氣。在自己緩慢的步伐中,她試著理清了自己的思維。

我是誰。

當然,我很清楚,我是陳降。今年24歲……

不……不……也許我應該換一個思路。我身上有什麽東西可以代表真正的我呢?

其實是沒有的。我的臉?我的聲音?

陳降想起,兒時的自己時常會困惑的一個問題:

為什麽我是我?我不是別人?為什麽我叫陳降,在這裏,而不叫其他的名字,出現在其他任何一個地方?

也許這個問題才是她自己需要的答案吧。

據說,嬰兒最初是沒有自我意識的,自我意識是在後天的社會經驗中分化出來的。而也正是這個“自我意識”的存在,讓個體的人類有了“我”這個概念。

認為有一個“我”,作為其體驗主體存在,就這樣把自己與他人還有外界有效地區分開來。這是一種簡單直接的智吧,認知也是如是產生的。

那到底有沒有“我”呢?“我”又是什麽呢?

她心裏念到。

我為什麽是這個我,這可是一個偶然事件?

“我”之所以成為了“這個我”,而非“那個我”,是因為隻有一次存在。那麽“我”成為了“這個我”,就是一個宇宙的巧合嗎?噢,不是的。“巧合”也是一個人造的詞,這個詞僅僅對於人來說有意義,對於宇宙來說,是沒有意義的,所以它不能用來界定宇宙。

她想到,莊子竟然可以問出“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夢為周與?”突然感到,這個問題變得有意思了起來。

接著,她聯想到了佛教中的“萬法無我”,心裏逐漸有了一種被點醒的感覺。

她甚至沒注意到夜色什麽時候就降臨了,周圍開始有蟲叫。今天天空的樣子是她所喜歡的那樣,有一點兒雲霧,還有一片薄薄的月亮。在思考中,她至少覺得自己還是安全的,而不是瘋狂的,也不是荒謬的。